砂锅里的煮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

  生于重视实用的相州传,居于德川家的物吉对吃素还是吃荤没有成见,发挥胁差高机动的特点适应如流。萤丸虽然出自优雅高贵的山城刀,但在山城传代表刀派里属于时代最晚的来派,风格倾向从公家所尚的优雅转成武家所尚的实用,抢起肉来和抢誉一样毫无压力。

  剩下两把山城刀的教养深入骨髓,出手稍微犹豫了一点,先夹的是锅里的白菜和香菇,结果吸饱汤汁的鲜美蔬菜品尝完之后,锅里已经只剩下了零星几片白菜,连香菇都没了。

  「……」

  能选择的时候还在犹豫不决,失去之后才感受到了毫无虚假的遗憾与真实的心意。

  过于自矜的两把山城刀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但那种努力终究是徒劳,看上去只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德川理忍不住想起在本丸术力失控,引发观月化反应的那一天,很快取得统一的粟田兔一家真是当天最美丽的风景线,此刻再看微微垂着头的两把刀,总有种错觉,仿佛能看到他们头顶有一对兔耳,同样失落地垂了下来。

  打住,不能再想了。

  她轻咳一声,从自己碗里夹了两片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野猪肉,分别放到两把刀碗里。

  「再怎么讨厌,做都做了,多少也吃一点吧。」

  浓郁多汁的猪肉层次丰富而富有弹性,薄薄的脂肪在舌尖上化开,既有油脂的香气,又有木实的清香。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神证明丹波特产的野猪名不虚传。

  「主上大人。」

  出声解围的是乐于助人的胁差少年,也可以认为他说出了几位付丧神的心声:「我们下午再捉一只山鲸吧,旅行很累呢,补一点也很好。」

  才吃完中饭就想着下午加餐啊。

  德川理眨眨眼睛:「如果能遇到雉鸡的话,用锅汤底做一点雉鸡杂炊或是乌冬面也不错。」

  没过多久,肥嘟嘟的野生雉鸡就被不知为何特别擅长狩猎的橘发少年带到了她面前。

  「好好完成了哦,怎么样嘛?」

  「做的不错。」

  德川理伸手揉了揉他橘色的乱发,在物吉的帮助和其他三位付丧神期待的目光中开始动手处理。

  比较不同的是,这次煮出诱人的水声,四名付丧神都聚精会神盯着砂锅的时候,一道陌生的声音怯生生地插了进来。

  「可以给我一点油炸豆腐吗?」

  德川理抬头一看,只见穿着伊予碎花底和服,可爱得如同市松人偶的男孩子双手捧着几枚天宝钱,眼巴巴地盯着她。

  这个时代不是战国那样的乱世,女人和小孩的出行不像那时那么不便。但要说小孩子一个人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岭,身上还凑巧带着钱,这种可能性太低了。神隐的故事并不完全是怪谈,而是基于现实中大量没有结果的儿童失踪案的衍生故事。

  虽然没出过什么奇谋,毕竟还是个策士,看到这样莫名出现在身边的小男孩,德川理的第一反应是——她喜欢可爱男孩子的名声该不会已经传到妖怪界了吧?

  「……?」

  突然被主人瞪了一眼的一期一振一脸茫然。

  算了。

  还是不要提起这个话题,让它随时间的流逝,自然消失在北风中吧。

  德川理抿了抿嘴唇,看向举着钱的小男孩:

  「树叶变成的钱想买多少油豆腐呢?」

  「啊!」

  被一口叫破把戏的小男孩吃惊地后退一步,这一慌张,他身上的变化术便再没有维持住,不仅头顶冒出一对尖尖的狐狸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也露了出来。

  (糟糕,有点想摸……)

  德川理从怀里拿出军配折扇为自己扇了扇风,努力不让目光飘向狐狸头顶微微颤抖的耳朵和一看就很好摸的尾巴。

  不过即使是眼角流露的余光,也足以让狐狸得知自己的变化失效,更遑论看到军配这样具有身份解说般意义的道具。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受惊的小狐狸就化为原型,一溜烟从众人面前跑了。

  「要追吗?」

  「不必。」

  反正他自己还会过来的。

  德川理用筷子戳了戳锅里的油炸豆腐皮,美妙的香气在空气里四处飘散:「我们先用餐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林里便传来一声可怜的呜咽。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德川理一边用筷子卷起胖乎乎的乌冬面,一边做着天马行空的想象。

  说到狐狸就会想到稻荷神,以审神者的身份来说,自称稻荷神使者的狐狸帮助名工三条宗近锻出宝刀小狐丸的故事可谓耳熟能详。鸣狐身上的小狐狸,以及时间政府的传令媒介魂之助也是审神者们熟悉的管狐式神。

  「真是至上美味。」

  「是啊,怎么吃都吃不饱呢。」

  雉鸡虽然也是肉类,但由于经常在狩猎名单上,武家并不怎么避讳食用雉鸡。即使是两把吉光刀对此也没有什么抵触心理,文雅但快速地吃完了被主人分到碗里的份。

  眼看着锅里的余料越来越少,耳中听着付丧神真情实意的赞美,因害怕而逃走的小狐狸躲在树后哆哆嗦嗦抖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再次化成人类男孩的样子,抱着一把装在华美太刀拵里的太刀冲到德川理面前。

  「这是源氏的重宝,在用罪人试斩时把双膝一刀两断而得名的名剑膝丸,绝不是榆树叶变化的。请、请给我一碗油炸豆腐,求您了!」

  拼着毕生的气势喊出这句请求之后,小狐狸化成的人类男孩高高举着华美的太刀,深深跪伏下来。

  价值一碗油豆腐的源氏重宝……吗……

  看着狐狸手里无比眼熟的太刀,德川理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有着宛如初春原野般美丽的薄绿色头发的太刀和在本丸时一样,做人,不,做付丧神非常直言不讳。

  回到京都旅笼,坐下来闲聊的过程中,提及萤丸「本体习惯会迁移到付丧神身上」的理论,他微微皱了皱眉,一脸你真傻的表情:「这种话你也会相信。太刀每晚被主人放在枕边,但你会让太刀睡在枕边吗?」

  说得好。

  坐在一旁,碍于情面不能戳穿大太刀谎言的一期一振在心里为他鼓掌。

  到了晚上的用餐时间,他特意在膝丸碗里多加了一条鱼,还摆了一个很好看的造型。

  「你最近心情很好?」

  德川理看着满面春风的太刀,偏了偏头。

  本丸里的付丧神就和人类一样,各有各的性格。

  譬如新选组的刀就是越挫越勇的类型,鲜血和伤痕更加能激发出他们骨子里的斗志与血性。一期一振反过来,春风得意受重用的时候发挥最好,才华如泉水般源源不断涌出。

  「您注意到了啊。」

  礼仪端正的付丧神微微脸红,却并没有否认:「最近……不,没什么。」

  其实他不说,德川理多多少少也能猜出来一点。

  之前在江户,鹤丸曾经提到,这个世界和极化的世界很像。而在前往尾张的路上,为他进行手入的时候,出鞘的本体太刀上凝聚出冰冷晶莹的水珠。那是人们想象中的名刀所具有的最高美感,自村雨之后深入人心,成为日本刀美感的固有意象,很多传奇作品里都借用了这一设定,甚至在一些较严肃的书物里也认为名刀出鞘,将有冷露凝结。

  如果说刀剑的极化是通过各自修行,解放出真实的力量,那么需要她这个现任主人一同陷入的旅行,或许不再是恢复刀剑原本的力量,而是创造出过去未所有的未来。

  德川理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过一会儿,在她视线中的太刀略微侧过头,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只御守袋大小的织锦袋。

  「此物请您带在身边,贴身放置,应该会对您有用。」

  神神秘秘的,到底有什么不能明说呢?

  在太刀的付丧神行礼告退,到隔扇外的房间守护后,德川理遵从好奇心的指引,动手解开袋子上的紫色系绳,对着烛光向里面瞄了一眼。

  晶莹剔透的雪花在织锦袋里闪耀,看上去很像从南蛮商店里买来的吊坠饰品。倒进掌心细细端详,只觉得入手冰冷清润,宛如真正的早春细雪,看久了甚至会有一种连灵魂也被吸进去的感觉。

  连灵魂也……

  大意了。

  这样的想法浮现在心头的一刻,她脸上露出策士失算的无奈笑容。只来得及将那枚细小冰冷的雪花紧紧握在手中,沉重的困意便闷头袭了上来。

  极化的世界,早该想到的。

  只希望那把太刀的梦境不要太糟糕,不然她可没有把握能走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鹿鹿鹿GN的手榴弹,牙晓GN还有明祈GN的地雷,牙晓妹子也好几次了让我来揉一下

  江户剧情到这一章算是结束了,下章开始进入粟田口中心的「大正浪漫」特别篇,长度预估五到十章,之后进入平安刀主场的特别篇「平安京物语」,也可以说是解谜篇。

  需要提前申明的是,特别篇的行文风格和截至目前为止轻松无脑的江户旅行故事相差较大。

  「平安京物语」以日本中古文学为基础,混以现代人对平安时代的印象,光怪陆离的妖魔世界,稀世的大阴阳师,初露头角的武家,整体风格秀丽典雅。

  举例来说,预定中三日月的单篇名为「愛月撤灯」,典出《开元天宝遗事》。原文大意如下:某年中秋夜晚,苏颋在宫中值班,玄宗赐宴诸学士赏月。当时天高无云,月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昼。苏颋说:月光可爱,何必再点灯蜡。玄宗听了,立刻下命撤灯蜡。

  是一段体现盛唐人风雅妙赏情趣的小故事,在中国并不很出名,但东渡日本之后,成为平安时代日本的四字熟语。

  用于赋名三日月的单篇,一方面是化用「爱惜明月,撤去灯烛」的典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里的审美风格效仿出典里的「沉静优美」。

  其他平安刀短篇大体也是这个审美意识,少数偏向后世思古的「幽深玄静」。

  总而言之与江户篇的风格差异较大,阅读前需要注意,以免引起不适。

  「大正浪漫」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路线。

  舞台设定在以日本大正时代为参考的空想世界,行文大抵接近之前七夕放出的限时删除短篇,但比那篇更严肃一点。

  以我个人的想法,似明治、大正这样具有特殊历史意义与地位的时代,如果不能写出时代特有的风貌精神,那还不如不要碰,规格差距太远。

  除此以外,特殊历史时间的东西处理起来需要格外小心谨慎,像大正这样紧接着昭和黑暗的更是如此。

  之前已经提过,这一篇的舞台是架空大正,而非真实历史上的大正。

  虽然文内所做的设定,发生的事件几乎都有真实原型,在那个时代确确实实发生过,甚至就是当事人亲笔留下的记录,但我在描写的时候,上至历史事件、国际环境,下至生活习惯,思潮风气,都按照情节的需要做了剪裁修改,与正史的偏离之大,几乎到了空想大正的地步。

  阅读的时候请务必抱着看架空故事的心态来看。

  至于我个人描写这段时期所持的史观,可以用中村草男的名句概括:「降る雪や明治は遠くなりにけり(雪落而明治渐远)」。

  被大炮巨舰打醒,以弹丸小国之力奋起直追文明社会,社会上下拼命努力弥补三百年差距的明治时代独一无二,不可多得。

  自由繁荣,个人意识觉醒的大正本质上是以维新志士为代表的明治人拼命努力的结晶,而大正人自己造就的却是沉没在罪恶深渊中的昭和,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这也是我写空想大正,而非史实大正的原因之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而改之,本质上依然是我一贯写的明快向上的糖果故事。

  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人。

  轻松无脑的江户之旅已经到站,接下来是有点门槛,也要点脑子的道路,如果还愿意跟我一起走的话,让我们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