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找不出头绪,不甘心地创造机会再见了一次鹤丸,依然没有撬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德川理有些头疼,但无论她信不信鹤丸的其他话语——实则也无关信不信,光是试图理解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就足够费力——至少京都的事情他没说错。

  本阿弥家确实是各种小道消息交汇流通的地方,不出三日,派遣她前往京都,调查鬼魂传言的命令就正式下达到了她的手上。

  按道理尾张家的世子不应该被允许随便离开江户。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完全讲道理的世界,在见过鹤丸以后,她回顾几天来的经历,觉得阴阳师兼策士的身份很明显出自鬼一法眼的设定,恶代官是江户能剧里的经典形象,身为世子却能隐藏身份,随意行走也像水户黄门的变体剧情,因此觉得,比起贴近历史的极化世界,这个世界的构成更贴近种种传说与逸话,而主线毫无疑问与刀剑的逸话,准确地说是她本丸里那些名物刀剑的逸话相关。

  比如物吉有幸运的名声,在这个世界里也确实带给了她很多运气。

  这么一想,就无需再纠缠于正史的陈规,她利索地收拾好行李,带上付丧神踏上京都之行。

  从江户到京都依旧是走成熟的东海道,只是路程比去尾张家更长一点,要穿过尾张,跃过琵琶湖才能到达。

  德川理不是没想过换条路线,从关原之战时秀忠率领的德川军行走的中山道前往京都,顺便瞻仰古迹。不过她脑子里还装了一堆疑问放不下,不是能够敞开心公款游玩的时候,于是放弃了路途险峻,让秀忠行军如乌龟爬的中山道,以不会对身体产生负担的最快速度赶路。

  这样做的结果是第十日午间,一行人已踏入山城境内,挑了间合眼的茶屋落脚。

  日落时分,靠近琵琶湖的渔家孩子送来一筐新鲜海产。负责接收的物吉低头扫了一眼,随后微微睁大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奇:

  「是平家蟹呢。」

  正在翻阅鬼魂传言资料的德川理闻声抬头,放下卷宗,走到物吉身边。

  行灯的光亮下,青黑色的海蟹在竹筐里划腿爬动。蟹壳背部凹凸不平,花纹与人类生气愤怒时的脸孔非常相似。

  相传这种蟹是平家鬼魂所化。

  在平家与源氏之间的最终决战,坛之浦之战中,平家全面战败,年仅八岁的平家血脉安德天皇由平清盛之妻二位尼挟抱跳海身亡,平家满门与效忠于平家的武士们也纷纷投海赴死,场面空前惨烈。

  从那以后,平家怨灵徘徊在坛浦海湾及附近一带海域的怪谈屡传不衰,平家蟹也是其中之一。

  究其原因,大概是这种蟹背部的花纹与人类脸孔实在太像,被人在坛浦海边捉到以后,很容易联想到平家的鬼魂化身,故而称之为平家蟹。

  「这东西能吃吗?」

  「鬼魂的线索吗?」

  同时开口的德川理与一期一振对视一眼,由被委任为近侍的一期一振回答了主人的问题:「不,据说有毒。」

  「唔。」德川理有些遗憾地拨了拨爬来爬去,看上去异常新鲜的海产,抬头看向带来竹筐的胁差:「物吉,去调查一下附近有没有人误食。」

  「是。会尽快查明回来的。」

  物吉轻快地应了一声。

  下完命令,她又看向一期一振:「为什么觉得是鬼魂的线索?」

  「在京都吃到海蟹不奇怪,但这么新鲜的海蟹,还带着水,又是渔家的孩子送来,只能是渔家就近从湖里捕上来的,不合情理。」

  从湖里捕到海蟹确实没有道理,只能是鬼魂一类异物作祟。

  德川理点点头,心里觉得可能是膝丸的线索。

  坛之浦之战中,源氏的总大将是义经,认为平家蟹是义经刀的线索是很自然的想法。至于为什么是膝丸而非今剑,是因为今剑以鞍马天狗的事迹更为有名,如果是今剑相关的逸话,与天狗有关的可能性更大。

  况且源平之战的逸话版本虽多,但分类上可以按立场简单地分为三类。

  一是平家立场,二是源氏立场,三是公家立场。

  而本丸里源氏兄弟的来源无疑是源氏立场的逸话,偏重上《剑卷》的成分比较大。

  以髭切外套前襟上的花纹为例。

  刚入手的时候,髭切外套上是雕刻了源氏家纹笹竜胆的衣扣,以及源于赖朝的车纹金属饰物。特一之后,衣襟边缘部位多了一枚不起眼的白色桥纹,特二改为与膝丸特二反色的月下鸣纹,特三则是双面开刃的刀的图案。

  就算在古刀期也很少见到那样的刀姿,名物里更是屈指可数。但平家重代的名刀,天国的小乌丸恰恰具有那样的特征。

  毫无疑问,那是在影射平家重宝小乌丸,也就是《剑卷》里提到的小乌。只有站在源氏立场的物语才会出现小乌,平家立场的物语里绝不会这么说。家纹里的左三巴纹大概是源自八幡宫,也是《剑卷》的记录。

  另外,在关于髭切的诸多逸话中,有一则是关于他与另一把刀并立,然后切下该刀三寸的故事。髭切特三时所说的「这样就不会输给其它刀」大概就是在指这段过往。

  源平相关的作品有不少提到了这段传说,虽然对髭切所切短的那把刀观点各异,但确实只有源氏立场的作品里才出现了「小乌」这样的名字。

  理由正是为了影射平家重宝小乌丸,抹黑对手——平家的重宝曾被源氏的重宝切短,平治之乱后才从源氏落入平家手中——这样与剑卷呼应的记载见于《源平盛衰记》。在当时众多军记物语中,这样任意编造,相互抹黑的事情很常见。

  「我回来了。」

  又想了一些经纬,适才外派调查的脇差已经完成了任务:「误食的有三人,暂时还没有出现中毒反应。为了避免引起混乱,我没有说平家蟹的事,只派人去医馆索要了些驱寒消食的药剂。这样一旦有情况,旅笼的人就会来通知我们。」

  「做得好,辛苦你了。」

  本丸里的刀很多,但像物吉这么滴水不漏的依然少见,德川理并不掩饰自己的赞赏:「这是什么?」

  她问的是物吉手中托盘上的盒子。

  「是长脚蟹刺身和蟹膏粥。想着您今天很劳累,所以拜托酒屋整治了一点夜宵。」

  物吉在案几上放下食盒,打开盒盖,红白相间,晶莹细腻的刺身让人充满食欲,浅浅一碗的蟹膏粥在灯光下冒着热气。

  是之前看着平家蟹的目光被他注意到了吧,不愧是像短刀一样常常贴身携带的秘藏刀,体贴入微这一点也和短刀很像。

  「呜……」

  「来,请用。」

  德川理岌岌可危的自制力在竹箸被物吉放入手中的一刻彻底崩塌,她紧紧捏着筷子,一脸严肃地宣布:

  「过去平清盛从伊势海乘船去熊野,途中有鲈鱼跃入船中。当时熊野神社的向导说,那是權現的恩赐,非常的吉兆,所以,虽然清盛在去神社参拜的途中,不应该食用荤腥,但他还是让人把鱼烹调掉,与全家子弟和仆从们分着吃了。此后果然吉祥之事不断,不仅清盛自己做到太政大臣高位,子孙也纷纷青云直上,超过了先祖九代的旧例。」

  「现在我们在调查鬼魂,执行军务的途中,百战顺利的幸运王子运回了幸运的蟹,正如当年清盛遇到吉祥的鲈鱼。让我们也不要客气,把运气分了吃掉吧。」

  (说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您想吃吗?)

  对着瞬间心情明亮起来的主人,一期一振露出复杂的神色。

  是对同僚过于伶俐的心思的不快,还是对轻易被讨好的主人的不满呢?

  硬要说的话,或许两者都有,但有一点物吉说的没错。

  笑容是第一位的。

  现在出现在主人脸上的笑容……美丽得出乎想象……

  洋溢着幸福感的,让整间屋子都闪闪发亮一样的笑容。

  只是看着,仿佛也能被那笑容感染,心脏异乎寻常地鼓动起来。

  「张嘴,啊。」

  「……」

  竹箸夹着蟹肉送到唇边,走神期间本能听从命令张嘴的太刀脸色涨红,努力半天方把蟹肉完全咽下:「您突然做什么呢……」

  充满指责意味的抱怨,如果他脸不那么红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点吧,当然,对于任性的策士来说都一样:

  「分你一点幸运。」

  毫无反省的口气。

  以及,因恶作剧得逞而愈发闪亮的眼眸。

  脸更红的太刀捏着筷子僵直一会儿,撇过脸去:

  「感激不尽。」

  ◇

  夜半梦醒,睡意还有些朦胧。

  德川理勉强撑开眼皮,想要确认一下天色,却发现隔扇后透着微弱的烛光。

  因为要澄清人品正直,绝无病态癖好,再加上人手翻了一倍,警戒力量充足,德川理这几日没有再让短刀留在房内,而是让付丧神们轮流值夜,今晚轮到的是……

  白袜着地,随手拿了一件衣服披上,她起身下床,走到隔扇前伸手拉开:「一期一振?」

  「……干扰到您了吗,非常抱歉。」

  伏案执笔的付丧神微微一惊,搁笔起身致歉。都已经这个时候,他还是一身正装,衣领袴褶样样齐整,只有白色手套因为妨碍书写而脱下,叠放在一边。

  「不是你的原因,不需要道歉。」

  德川理手指拂过案几上堆放的书册,从最正式的史书《吾妻镜》、《玉叶》、《愚管抄》,到故事性高于史实的军记物语《平家物语》、《源平盛衰记》、《曾我物语》、《平治物语》,都是源平时代的资料。

  「这是、谣曲……」

  最上方的几本簿册均为手抄,字迹是她所熟悉的后京极流的优雅书体。

  这把刀半夜不睡,难道是在这里默写书商手上收集不到,却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源平之战的资料吗?

  「还有一些幸若舞和能剧的词章。因为源平合战的故事在镰仓起就很有名,以前听过,多少还有些印象,这里已经托书商去寻了,但我怕时间上来不及,所以先抄下来。」

  昏暗的烛火下,一期一振沉静微笑,包裹在和服里的背脊和包裹在军服里时一样挺得笔直,让人联想到挺拔的秀树。

  这把刀从来不会像短刀一样撒娇,事事完美得令人讨厌,但那种认真工作的态度一到本丸就让她不禁另眼相看。

  不仅仅是完成主人分派的任务,而是揣度主人的意图目的,在主人下达命令前做好一切准备。

  是觉得只要认真工作就能得到主人的重视吗?何等天真的想法。

  不过,不讨厌,甚至可以谈得上欣赏。

  「白天说给我听就可以了,没必要熬夜。你又不点行灯,太辛苦了。」

  「但是由您自己看,要比听我说效率更高,立场也更客观一些。」

  抄写比说慢,说又比看慢,夜晚由他完成抄写,白天交给主人阅读——这样的效率是最高的。

  「况且我也有私心。」

  灯火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微微垂下睫毛,似是因包含私心而自觉羞愧,再开口时却十分坚定,听不出任何悔意:「如果早日完成这一地区的攻略,或许您会有时间。」

  德川理眨了眨眼睛:「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

  「虽为吉光之手打造的太刀,但粟田口的天王祠我还一次都没有去过。」

  他停了停,看向德川理,蜂蜜色的眼睛波光润泽:「花顶山的吉野樱已落尽,粟田山的紫阳花却正当时,想和您一起去看。」

  突然说这种话,还用这种表情和语气……

  「知道了。攻略完成之后会陪你去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她为自己倒了杯茶,沉着冷静地端起饮下:「白天没说,因为我还不确定,不过,这次的事情我已经有些头绪了。」

  「您指的是?」

  「传说这种东西,传着传着就会改变本来的面目。平家蟹并不是平家败亡之后就如此得名,而是到了近年才这么叫。一方面是因为近年来怪谈比较流行,另一方面也是民众对当权者不满的体现。」

  「坛之浦一战中,义经下令狙杀平家的水手和舵手,失去机动能力的平家舰队动弹不得,最终一败涂地。从军事的角度来说,义经的决策英明果断,无可指摘,但从义理的角度说,义经的做法可以称一句卑鄙。」

  「当时战争的习惯是,厮杀只发生于武士与武士之间,杀死百姓不仅不是荣耀,而是耻辱,是没有战功,并且被谴责的。海战也一样,操控船只的水手和舵手被视为百姓,向来不会遭受攻击,战斗只在敌我武士之间展开。」

  「义经公然打破这种武士的骄傲,为当时单纯较量士兵数量与武勇战争引入战术的概念,开启全新的世界。从历史的角度居高临下来看,他是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是时代的前驱者。但是,如果换一种角度来想,这种行为违背当时道义也是毫无疑问之事。」

  「您这么说,是想到了在酒屋听到的退治故事吗?」

  「鬼神无邪道——当时入场太晚,只听到谣曲尾声,没有在意。现在回想,那应该是新线索。」她看向一期一振,确认自己的推断:「镰仓时代关于酒吞童子的故事里尚没有这句话吧?」

  传说酒吞童子是盘踞在丹波国大江山的鬼怪头目,其率领手下的妖怪捕食人类,无恶不作,恶劣行径震惊京都。

  一条天皇下旨命源赖光率人讨伐,赖光诈称妖怪同党,骗酒吞童子饮下「神便鬼毒酒」。酒吞童子饮酒后浑身无力,被赖光用名刀安纲斩下首级,完成退治。这就是有名的酒吞童子退治。

  在镰仓与室町时代,退治妖怪的赖光毫无疑问是正面形象,欺骗酒吞的行为也被视为赖光智谋的体现。

  但是到了江户时代,这一故事的尾声增加了一段情节。

  在被赖光用后世称为童子切安纲的名刀斩下头颅之前,酒吞童子留下了一句遗言:「可悲的客僧们啊,听了你们的谎话,鬼神是没有邪道的。」

  这就有些指责赖光欺骗妖怪,用卑鄙手段取胜的意思了。

  「人类的观念是会随着时代变化而改变的呢。」

  「因为已经不是同一批人了啊。」

  窗外月光亘古 ,赏月之人已不知更替了几千万轮。

  德川理垂下睫毛拨了拨烛火,眸光明灭。

  作者有话要说:  吐出一口魂

  修文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