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临!”沈别呼喊的话音刚落下, 身体已经更快地反应,朝费临那边跑去, 跳下水, 游向费临和那个女孩。
女孩儿本来是被费临的美色吸引,主动勾搭,结果碰壁, 没想到对方突然就扑过来了, 内心正在“卧槽这是什么口嫌体正直”,很快那压力又消失了。
沈别的双手从费临的腋下穿过, 强行把人架开。在他背后低头吼道:“你做什么?”
随即,他发现不对劲, 费临半阖着眼,浑身绵软任他拖拉。
“费临?”一米四不到的水池,沈别站在那里根本不用踩水,费临却往他手下滑落, 沈别又抬了一手,胸膛贴住他的后背,才感觉这人烫得厉害。
“那个, 他没事吧?”女孩子小心地拨着水游到两人正面,关心地问道, 一见又是个帅哥, 脸有点红。
沈别扫视一眼,又看回费临,费临显然是非自主意识的状态了。
“没事。”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然后把人往浅水区架。
水池边缘做成了沙滩的形态, 等到水不能浮人的时候, 沈别把费临打横抱起来, 逐渐走上岸,带出一路水痕。
女孩儿有点瑟缩,没敢跟过去。
太烫了,烈日高悬,今天温度这么高,这里闷热至极,一离开水,就仿佛进入了蒸笼里,大地要蒸发掉人体最后一点水分。
费临大概率中暑了。
沈别眉头紧皱,把费临抱到树荫下的太阳椅上,倒出矿泉水拍在费临的后颈上,然后给程静发消息,叫她回民宿。
沈别站在树荫下,看着面色逐渐苍白的费临,升起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有些心慌。
时近正午,太阳晒得人眼前发白,沈别隔着拖鞋都能感到地面上散出来的灼烫温度。
他横抱着费临往回走,只是从水上公园到别墅的那一段路,走完之后,沈别白皙的背上都被烤得翻红。
沈别刷卡进房间,把费临放床上,又打开空调调到27摄氏度,找管理员要了急救箱,找出温度计给费临夹上。
“费临?”沈别坐到床边,抚摸过他的侧脸,依旧潮热。
费临完全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
原本面无表情时看着有些凌厉的眉目,此刻完全松懈开,从两侧颧骨到鼻梁的一线带着潮红,四肢摸上去竟然有点湿冷。
沈别很惧怕费临这个姿态,好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玩偶。
38.3摄氏度。
“主任醒过来没?”疑问伴着两下敲门声,沈别还没应声,门被直接推开。
程静急吼吼地进来,手里拿了生理盐水和电解质饮料,说道:“附近药店只找到这两样,要不要叫救护车。”
中暑这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小了说,到阴凉的地方补点液体,可能一会儿也就恢复了。往大了说,如果体温调节中枢失衡了,产热大于散热,要命也是分分钟的事。
费临……
沈别看到程静熟练地给费临喂水、乙醇擦浴,费临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沈别心头紧得窒息。
人就没有办法做到客观,完全不能。
当那只是一个普通病人的时候,你知道这样的病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是千千万万之一,你可以从专业地角度去推测,他可能是哪一种中暑,只要按照流程走,他死了还是没死,你都尽到责任了。
尽管对于沈别来说,那样的死亡依然难以接受。
可是现在,躺在那儿的是费临!那不是千千万万之一,那是唯一!
就算他给出再专业的判断,那也只是一个概率!依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甚至那概率比万分之一高多了。
当躺在那里的那个人,他的生死承载了你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去他妈的冷静,根本冷静不了。
不行,不可以。
沈别声音有些颤抖:“小,小程,打120。”
如果说,当年,沈别第一次独自的120出诊是他离开急诊的导火索,那后来死掉的一个病人,就是炸药。
依然是夏天的某一天,某种程度上来说,有关夏天的记忆对沈别来说并不美好。
20岁的沈别还没有从“没有得到帮助就离开”的患者的阴影里走出来。
那天急诊来了个发热的少年,接诊的医生问他:“为什么不去发热门诊?”
少年回答:“发热门诊的医生说是低热,排除感染,让我来急诊开点药。”
“嘿,发热门诊可真会踢皮球。”医生调出少年之前查的血,“就是没有感染啊,开什么药,我也开不了药啊,你不咳不喘的,除了发热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少年摇摇头。
现代医学是循证医学,讲究一个凭据,没有一个证据来支持医生开任何药,那要是开了,医生反而会倒霉。
一旁的沈别看着少年,总觉得哪里不对,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发热吧。
沈别:“发热之前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少年略微回忆了一下,说:“我昨天参加半马去了,今天早上起来感觉有点热。”
“半马?跑了21公里?”沈别得到这个信息,也无法做出任何判断,但就是隐隐觉得别扭。
少年点点头。
医生叫他回去,监测体温,有任何不舒服再来。
第二天少年又来了,他说拉肚子,医生给他开了蒙脱石散。
第三天,沈别出120把他拉回来了,热射病,多器官衰竭,三天后抢救无效离世。
抢救的那三天,少年的母亲坐在病床旁,眼神无光,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19岁的少年永远留在19岁的夏天。
一切快得就像一记耳光,“啪”地把沈别拍懵了。
强体力活动,低热,腹泻,倒回头去看,串联起来这些信息,好像分明是有迹可循的,热量的积累,水分的流失,体温调节中枢崩坏,器官衰竭。
可在当时根本想不到,再倒回去一万次,他也想不到,接诊的医生也想不到,因为这不常规,需要一些经验,或者说运气。
是的,运气。
到底怎么才能滴水不漏地串联起临床线索,到底怎么才能提前拦截死神的镰刀?
在拥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去挽救生命之前,他又将辜负多少生命?这些他学习成长的代价,不应该让病人来承担的。
医学它不应该靠运气啊!
再后来,就是如费临所知的,沈别陷入自我怀疑和自责,最后没有办法再在急诊那样一个地方待下去,甚至,绝大部分的内科、外科,他都挺难挨的。
哪有医生会在心里背负上“与自己无关”的死亡包袱啊。
医生不是神。
沈别一阵眩晕,那个死去多年的少年的脸,恍惚和费临的脸重合,一样的湿冷、淡漠,眼睫毛上都垂着脆弱的微光,毫无生气。
一股浊气从胸膛冲上喉咙,恐惧和心痛同时充满了他。
沈别一下子跌跪在床头柜前,伸手想抓住床头柜站起来,却什么也没抓住,反倒打翻上面的东西,纸杯和铝板装的药落到地上。
程静连忙去扶沈别:“天啊,教授,你可别再有事了,我抗不了你们两个人啊!”
程静崩溃,扶到一半才发现教授和主任都还只穿着泳裤。
主要医务人员看谁都身体都只是一具身体,看多了也没觉得突兀。
程静噎住,这尼玛,教授不会觉得自己占他便宜吧,教授应该不是这种自恋的男人吧。
“没事,”沈别挡开程静的手,索性坐到地上,抓起铝板,等到视野恢复清明,看到铝板上的药名,“氯雷他定。”
程静问:“怎么了?”
铝板上空了两粒,沈别看向床上,正好看到费临平静的侧脸,他给程静解释:“组胺受体阻断剂,会阻碍出汗,这个笨蛋,吃了抗组胺药顶着大太阳游泳,这个笨蛋。”
出汗是人体散热的方式,没法出汗自然会减少散热。
明明是怒骂,声音却透着恐惧。
愤怒,担忧,又无奈。
这个笨蛋。
“教授,要不你先把衣服穿上,一会儿救护车该到了,我下去等他们。”程静提醒,沈别才惊觉冒犯。
沈别扶额:“不好意思。”
一会儿费临得贴心电监护,就没帮他换上。
沈别换完衣服的时候,120正好到,护工和医生一起把费临转运上救护车,沈别跟着坐进后面,给医生描述病情。
都是医生,沟通起来很容易。诊断没什么疑问,就是中暑,至于是哪种程度,还要做进一步检查。
护士立马挂电解质和糖盐水,开始补液。
之前没有注射工具,只能给费临喂点水,但经消化道,远没有直接进循环来得快。
在沈别的强烈要求下,费临被直接送进了ICU,当然,ICU还有空床,他们作为医务工作者,也不能主动挤兑医疗资源。
而费临的主管医生李智,刚好是沈别同届的校友。
前段时间的瓜吃得惊天动地,冷不丁就见到了本尊,李智还有点惊讶,既然是同届校友,一起上过大课的,沈别又心系费临,话头也就聊开了。
沈别很讨厌别人对自己的治疗方案指手画脚,所以,尽管也参与讨论,只要方案在他这里过了眼,他也不会多说。
只是,费临没有醒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沈别换了隔离衣,坐在ICU的病房里,费临的床边。
山下的二甲医院,ICU不是独立的病房,而是一个长长的通间,里面24小时都有值班护士,每张床位上都有繁复的抢救机器。
那些机器时不时发出“嘀”声,仿佛是提醒——机器下的人还有生命体征。
沈别很久没进过ICU病房了,这样的病房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那味道大概来自于躺在这里经历生命最后时光的人们。
在肺里坠积的痰液,排泄物,老旧的、陈缓代谢的身体,等等。
不怎么通气,每天再熏上一次消毒水。
那些微小的分子随着布朗运动,扩散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好像是那些人的意志,挣脱出躯体,想逃离这里。
午后的阳光被厚厚的遮光布挡住。
蓝色窗帘,白墙,红色电子钟,米白色的地板,时间变得很沉默。
沈别不想去注意费临隔壁床是什么人,但实在离得很近,沈别在心里浅浅叹息,这副模样,也是生命的样子啊。
真让人遗憾。
沈别看向费临,床上的青年已经褪去潮红,氧气阀罩在口鼻处,起了淡淡的雾气。
沈别能听见自己手腕上机械表走动的声音,费临迟迟没有醒过来。
那种抽离感几乎要把沈别击穿——早上还对他说“我也不想勉强你”的青年,转眼就这样躺在病床上,而命运是一个大写的问号。
可他也太明白,生死的界限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
沈别很后悔没有和费临一起下水,或者没有把费临看得再紧一点。
这几乎是无解的,他不知道费临什么时候吃了抗组胺药,也不会想到身强体壮的费临,会游泳游到中暑,哪怕他跟着费临下水,估计也没法预判。
哦,当然,费临中暑这事,没什么不可能的,在医学上来讲,这完全合理。
随机又不随机,并不是每个吃了抗组胺药去游泳的人都会中暑。
偏偏是费临,去他妈的运气。
沈别还是没来由地懊恼,从医以来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包裹着他,正因为学医、从医,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大部分时候,医生有多无力!有多少模棱两可的话只是为了安抚病人和家属。
对症支持,是啊,除了对症还能做什么呢?他们解决不了病因的时候,只能对症支持,然后听天由命。
热射病的死亡率高达80%。
他最好只是简单的中暑。
可是,简单的中暑早该醒过来了。
“——噗”
鲜红的血线喷出来,溅在费临的病床上,自己身上,还有地上。
“啊!这位家属,你怎么了?”ICU里值班的小护士惊恐地捂住嘴,问道。
原来,气急攻心真的会吐血。
沈别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认真听医生讲话,给与答复和理解,沉稳得仿佛在ICU也是让人放心依赖的教授。
平静到让人以为,他和费临的感情也没有那么好,又或者,他专业素质太好。
“没什么。”沈别还是那么平静,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伸手擦了一口嘴角,“麻烦你帮我看看检查结果出了没,还有,叫保洁阿姨来清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热射病:最严重的中暑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