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临的奇怪反应让沈别犹疑了。
林之下对他说：“犹豫就会败北。”
沈别觉得有道理, 他决定在周六费临去研究所的时候表白。
但是接下来的两天，费临总是似有若无地躲着他。
怎么形容呢？不是明面上的不理, 费临会在他开口第一个字音想起时, 马上找别人说起什么，或者利用什么事由消失在他眼前。
是他敏感吗？但每次都这么巧合，以至于这两天他都没跟费临说上完整的话。
一直到星期五下午, 快下班的时候, 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蔡睽，这个小男孩又来了。
痊愈之后的蔡睽自信了很多, 再加上艺术生审美基本上在线的，长得好看的年轻男大学生, 稍微捯饬捯饬，光彩照人。
沈别几乎是和费临同时看到他，然后太阳穴一紧。
他就知道，那天这孩子走的时候, 眼神里的想法绝对不是“就这么算了”。
费临拿烟的手微微颤抖。
干啥啊这是，他刚刚重新建立性别意识，认识自己的性向, 老天就不走流程非要给他塞一个男人？
“费主任。”蔡睽依然很腼腆，飞快地看了沈别一眼, 收回目光, 站到费临面前。
“呃。”费临下意识握拳，指骨把滤嘴挤扁了。
费临把座椅转向蔡睽。
今天下过雨，温度稍微降了几度。蔡睽穿着卡其色长袖衬衫，外面套了马甲针织衫, 背了个双肩包, 很精致的邻家男孩模样。
是个很好看的小男孩。
费临忽然升起一点别的想法, 都是男人，蔡睽长得也不差，但是看蔡睽完全没有看沈别那种感觉。
他甚至觉得，除开沈别，他看这些男人，都只是男人。
或者说，除开沈别，他看其他所有人好像都是一样的，如同摆上手术台上的一副副躯体，只是拥有五脏六腑的人体，单纯的躯壳，没有性别的差异。
但沈别是沈别，一个眼神，他都能魂与神授了。
“费主任，我们……我们吃个饭吧，如果你还是那么坚定的要拒绝我，请在这顿饭之后好吗？”蔡睽踟蹰，“那之后，我保证不再来找你了……”
“啪——”
沈别右手虚握，掌心里有半支折断的笔。
费临听到了声音，但此时此刻没好问沈别怎么了。
他细细想来，和蔡睽出去吃个饭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不仅可以更清楚明了地拒绝他，还可以跟他聊聊同性恋的事……毕竟这人这么勇，还不知道自己是弯是直呢，就出柜一股脑上了。
费临憋了一肚子问题。
费临稍微思索，便点点头： “好。”
“太好了！”
“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你……怎么了？”费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从电脑屏幕背后冒头。
“你要跟他去吃饭？”沈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抑制自己的嗓音，“你，你愿意跟他出去吃饭？”
那天费临莫名其妙早退之后，这算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的直接交谈。
“是的，”费临已经完全站了起来，两只手在胸前解着白大褂的扣子，“吃个饭而已。”
沈别眼前一阵发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重见清明的时候，办公室里早没了费临和蔡睽的身影。他二指挤压着鼻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费临答应了同性追求者的邀约。
他居然答应了。
这个反应对于沈别来说，和蔡睽上一次出现时一样，悲喜参半。
费临没有排斥，但是他开始接受另一个人？
沈别双手叠在桌面上，埋头枕了一会儿。
再抬起头时，双眸似幽深潭水，平静无波。沈别一如曾经在各种重大场合主持工作时的练达教授，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他在费临座位后的铁柜里翻找东西，最后拿出来一份费临的信息表，然后单手持手机，照着输入费临的身份证号码。
——定了两张明天去J国的机票。
沈别看了一眼表，快下班了，他还得安排接下来一周的工作。
教授的身影似乎变得更高大了，带着风卷残云的气场，一路径直走到医生办公室里，随便找了台电脑浏览科室里病人的情况。
然后开始发号施令，他说话，你也不敢怼，你也不敢问，只能默默点头“嗯嗯嗯”。
“给赵明浩说，未来一周，三级手术以上的病人不要收进来。”
“1床，3床，12床，18床，这四个明天开出院。”
“4床和5床记得查血。”
“17床和23床监测尿量，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
除开休息的，今天上班的三个医生站在沈别身后，围作一圈，仔细听着这宛如安排后事一般的吩咐。
胡峻浩比较能当出头鸟：“教授，你这是要干啥啊？”
沈别眼睑微微上撩，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两个名章，递给齐昆，说道：“这几天他们四个值班，你和赵明浩二线备班。”
泌尿外科的住院部有两种班，常白班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值班第一天八点到第二天处理完病人，通常在第二天上午可以结束，第三天可以休息。
科里有五个一线医生，每五天要值一次夜班。
沈别让齐昆上二线的班，就是不值班，工作日每天都要来到科室里。
齐昆愣住了，结果沈别递来的章：“啊？我上二线吗？”
“你可以。”沈别站了起来，“明天我和费主任要去J国，有一场国际联合手术，我们下周五回来。”
“啊！”齐昆一拍脑门，“是Asuka大学的附院吗？”
齐昆科研素质好，比较爱关注泌尿外科前沿消息。Asuka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泌尿外科是亚洲一流科室，沈别如果去J国，无疑是去那里了。
沈别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还嘱咐：“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一些疑难手术会邀请跨国邀请专家共同商讨手术方案，一起完成手术。
沈别一个月前答应的邀约，手术安排在下周四，本来也没有想带费临一起，他和费临同时离开科室，不太像样。
只是现在，费临会和蔡睽聊成什么样？他还敢把费临留在江州，自己离开吗？一假设就毛骨悚然。
沈别开始给费临发消息。
【沈别】：什么时候吃完？我去接你，收拾东西带好护照，今天住我家，明天飞北海道。
输入完，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几秒，又哐哐删掉一大串。
【沈别】：吃完给我回电。
-
费临和蔡睽去了一家西餐厅。
但两个人都没怎么吃，蔡睽是顾着说，费临是顾着听，听并不用动嘴巴，但是费临觉得只有自己砸吧砸吧嘴很煞风景，索性抄手仰靠着听他哔哔。
蔡睽还是很腼腆，说话又慢，贵在一刻不停。
费临时不时喝点水，面对蔡睽的时候，总算找回了点之前那种“旁观人类”的感觉了，风轻云淡，处变不惊，哪怕周围在爆炸，他也只是“哦”。
这小孩其实和自己的成长经历蛮像的，费临如此评价。
蔡睽是单亲家庭，有个女强人妈妈，从小没得到什么来自家长的关注，他把感情投射到绘画里。
费临是家长虽然不怎么管，但他很小就知道了自己喜欢什么，要做什么。
读中学的时候，蔡睽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茫然无措，恐惧担忧，不敢告诉任何人，不敢参与同龄男孩的话题，生怕被别人察觉出什么。
人类总是很害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哪怕从众会让自己变得不快乐，也会畏惧和屈服于“别人都怎么怎么了，你怎么还不怎么怎么”。
蔡睽描摹过很多漂亮的人体，却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体，可能那种抗拒来源于一些幽微的恐惧。
费临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三天忘记刮胡子，有些生硬的短青冒头。
雏鸟情节，费临再次评价。
幼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妈妈，放在人身上就是，脆弱或受伤的时候，会依赖于当时对他表达善意的人，放大幻想。
呃，那或许这个评价不太准确，毕竟自己所有检查、操作、医嘱都符合法合规，再没有更多的感情或善意了。
费临开口打断继续倾诉衷肠的蔡睽：“停，菜娃，不是，蔡睽。”
蔡睽的声音逐渐匿了下去。
“我已经听懂了，”费临的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面上，“你对我不是喜欢，人在生病的时候会有恐惧和担心，而你更是容易把自己包裹起来，你没开口，我依然解决了你的困扰，让你有了一些，呃……我解释不清楚的错觉。”
费临努力想用更理性客观的话，让蔡睽清醒一点。
“不，不是的！”蔡睽有点激动，感情被喜欢的人这样否定，他急于澄清，“要真像你说的，我不是应该喜欢教我这些的赵医生吗？他还给了我很多教学视频。”
费临：“我靠……”
赵明浩四十好几，笑起来一脸褶子，费临脑补了一下蔡睽追求赵明浩，有点头皮发麻。
蔡睽红着脸重申：“我就是喜欢你，你怎么不相信呢？”
嘶……这种话听起来居然毫无波澜呢，我真的弯吗？
费临慢条斯理地敷衍小孩：“我相信，但是我不喜欢你，你刚才是正式的告白吧，那我现在正式地拒绝你，蔡睽。”
蔡睽坐那儿红了眼圈，努力往嘴里塞了几口意面，意面已经凉了，奶酪凝成块。他本想用进餐来掩饰泪水，泪水却大颗地往碗里滴。
费临并不在意，端正了坐姿，进入正题：“我问你啊，你19岁还没冲过，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呢？”
蔡睽恼怒地瞪了费临一眼，看看周围，确定周围都没坐人，才回答：“你不要一直强调那个……还有，喜欢怎么会不知道呢？发现喜欢的人是男的就知道了啊！”
费临：“好吧，下一个问题，你喜欢过你同学吗？”
蔡睽：“喜，喜欢过啊。”
费临：“那你当时怎么面对他的呢？”
“不敢面对……”蔡睽打开了话匣子，跟着往下说，“我们本来是好朋友，高中的体育课，我和他都不爱动，解散之后就回教室，他坐我旁边睡觉，我偷偷亲了他一下。”
“啧，你可真大胆。”费临说完，想想这狗娃在医院对自己那阵仗，他好像也就是看起来内敛，勇气都省出来对喜欢的人发起攻击了。“然后呢？”
蔡睽：“然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理过我了。”
费临的心咯噔一下，这就是……心意被发现的后果吗？
美人流泪伤怀，费临完全不顾别人的情绪，继续发问：“好，再下一个问题，你……”
费临卡壳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治疗的时候幻想你喜欢的人吗？”
蔡睽先是缓慢地睁大眼睛，然后娇羞地低下头，轻轻点点。
费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他这个娇羞的劲儿……
哦草，他19岁之前没搞过，19岁之后就喜欢自己……
费临看着面前冷掉的牛排，还有对面低头只见一片红云的少年，忽然从腹部涌起一股生理不适，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恶心感。
“呲啦——”
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音，费临站了起来，对蔡睽说到：“单我买过了，我已经明确拒绝你了，希望你信守承诺，别再找我。至于那幅画，我会放到门诊去，你可以找赵医生拿。”
“诶，费主任……”蔡睽也跟着站起来，转而也不知道怎么挽留，眼睁睁看着费临跑了。
如果说前几天，费临还处在刚刚接受那样一个事实的烦恼中，那现在，就剩下冷静了。
事情就是这样，身体的悸动需要自己去消化，而工作永远在第一位。
费临走得凛然，只想回宿舍睡觉，这两天其实睡得都不算好，直到刚刚，才感觉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变踏实了。
自己的一切反应都是正常的，心意暴露的后果也是很糟糕的。
费临快步走路回宿舍。
徒步是他很喜欢的运动，省钱又低碳，不伤膝盖，缓和又减脂，他可以慢慢思考，也可以只看眼前的路。
但今天，他什么都没想，只有眼前的路。
森静的楼道口亮着一盏车灯，费临走近了，发现车身上还靠着一个人，光线太暗，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很眼熟，在江州，这么高的人不多。
作者有话说：
教授要带主任去泡温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