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的风把窗纱吹了起来, 沈别听见脑中弦断,费临那弱弱的一句话, 耗尽了沈别所有的理智, 脆弱的心防如大雪崩塌,倾泄万丈。
费临不解地眨眨眼睛。
费临的爸爸常常说他徒有年龄,不长心智, 成熟和撒娇都不在适宜的年纪与场合, 而怎么说话通常看他的目的。
比如费临8岁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在玩, 只有他一个人抱着《十万个为什么》看,费长书叫他参与进去, 他蹙着稚嫩的眉毛说:“我才不要和那些幼稚儿童一起玩。”
再比如他28岁的时候,有一天特别想吃他妈做的糖醋排骨,跑到公司去把赵林钟搂着:“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他妈被烦得没办法,在一众员工惊愕的眼神中回家下厨。
这样的人注定在情绪表达的时候, 和常人有所不同。
同时,他也是一个比较自负的人,只有别人叫他哥的份。当他开始叫别人哥, 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真心钦佩, 二是服软示弱。
此时此刻, 两种情况都占了。
这辈子,他似乎还没叫过谁哥,这已经是他的十级卑微了,他一向放荡不羁不看人脸色。
沈别的胸膛和桌子形成的夹角里, 费临艰难地收缩身体, 脑中绷着“沈别不爱贴人”和“我现在有求于沈别”两根弦。
当然, 他现在还没反应过来,两人早已商量好的手术,为什么会变成谈判。
就在话说出口的几秒钟里,费临疑惑地发现沈别的笑容凝固住,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难看了。
怎么回事?不应该啊,他没说错话吧。
他们谈条件,自己直接亮了底牌,什么条件都接受。
“如果你想学神经外科的手术,我可以教你。”费临看着沈别的眼睛,试着往旁边移动一点,很认真的拓展思路,但是沈别还是一动不动,手臂当在他腰侧,坚硬如铁,连呼吸都变粗了。
费临见移动无果,脑中胡乱想着别的主意,习惯性地用食指抵磨下唇:“实在不行走单吧,我买一套。”
把东西买回去自己倒腾,也不麻烦您老了。妈妈给他买来当婚房的别墅空了好多年,干脆把主卧改成手术室,晚上睡觉往手术台上一躺,卧槽,想想都刺激。
费临被灵光一闪的点子爽昏了头,眼睛开始发亮。
费长书是赵家的上门女婿,赵林钟事事要强,偏偏少女柔情被费长书的风花雪月给拿捏住了,家里反对无果就只有支持。
赵女士没什么时间带孩子,费临从小跟着费长书,保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富三代。他坐着坡坡坎坎上的塑料板凳,一手夹烟一手挑小面的样子,就跟街溜子没差。
沈别从没接住费临的话茬子开始,就在失控的边缘游走,两只眼睛盯着那开开合合的嘴唇,耳边的声音都曲折回环,进不了脑子。
林之下给他布置的任务是“用手术交换劳动”。
“让他帮你做点什么事,听上去合情合理,他忙完就可以趁机说‘辛苦你了,我请你吃饭吧’,这一来一回,路子不就走宽了吗?”
全部搞一次,沈别脑中闪过泌尿系统的各种手术大类,还在思考着怎么把不用机器人的手术都安排成机器人手术,几乎就要克制不住一把搂住费临的冲动。
鬼知道他正在经历什么样的考验。
结果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句“我买一套”。
“我买一套。”“我买一套。”“我买一套。”……
400万,费临轻飘飘一句话,沈别差点没绷住。
沈别死死凝望着费临的眼睛,看到的是满满的诚意,现在就可以签订单那种。
后槽牙一阵发紧,他想起来这周医院里的传闻,虽然相信费临上豪车的真相不是大家暧昧眼神中猜测的那样,但也压根没想到豪车就是费临家的。
费临这样靠后腰的力量保持身体,僵持太久,脖子已经开始发酸,正想把沈别推开,然而身前的人骤然再一靠近,两人刹那间就鼻尖对着鼻尖,费临呼吸蓦地一滞。
全身被一种不知名的气氛压盖着,逆光下的视野变得雾绒绒,唯一清晰的是一双沉黑如墨的瞳孔,他忽然喘不过气。
费临从来没有离一个人这么近过,所有神经仿佛都兴奋起来,敏锐感知一切异体,那人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山呼海啸奔袭耳畔。
摧枯拉朽,山海过境。
大脑还在宕机,压迫却陡然消失,费临无意识地捂上心脏,双眼重新聚焦时,看到窗边一个叉腰的背影。
费临依旧捂着心脏,左锁骨中线交第五肋间,掌心传来每分钟120次的搏动。窦性心动过速,我怎么了?
这感觉,好陌生。
沈别愤愤而遏抑的声音传过来:“机器哪里买不到,你不觉得你缺的是我吗?”
费临眼神茫然地看过去,思绪逐渐回笼。
靠,费临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人带偏了,他是来学手术的,怎么就莫名奇妙变成了买机器人。
好吧,机器人他也打算安排了,但是跟沈别有点不耐烦了。
“我缺的是你,你说你不缺钱,那我买不起你。”费临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恢复了平时那张不做表情但别人觉得拽得二五八万的脸,“沈别,你今天什么毛病?”
嗯,弟弟属性只能维持两个回合。
两个人脑电波仿佛不在一个频道。
沈别完全被费临那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搞乱了,对了窗外猛吸了好几口气,才揉着太阳穴拉回主题。
“没想好要你做什么,想到再说吧,你想全学也可以,一个手术帮我做一件事。”
费临上下打量他几眼,但由于是背面,并不能揣测他的意图,最后略嘲讽地吐槽:“早这样说不就完事儿了吗?摆什么谱呢!行吧,空头支票开给你了。”
沈别忽然感觉,过去一周的和谐相处都是这孩子装出来。
他这时转过来,已经努力恢复了温煦的脸容来面对费临:“你不亏的。”
费临:“嗯嗯嗯,少他妈废话了,手术室在哪儿。”
果然是装的。
毫无意义地折腾一番,最后就按着学习系统里顺序,费临在电脑上看了手术流程,模拟操作了一次,然后两人直接去仿真手术室。
研究院里有正在研究的、分期临床测试的、投产的各种东西,还有一间模拟手术室,各种新设备都会装进来,沈别自己要学操作。还有五花八门的硅胶患者,可以用腔镜联练习手术。
费临几乎是一跨进去,就喜欢这个地方,已经想好卧室要怎么修了。
沈别有意炫技,再加上他深知也只有这样极致的手术,可以立马吸引费临的注意力,于是给他挑的是复杂肾盂输尿管连接部梗阻,简称UPJO。
UPJO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两个肾长得巨大,还背对背长一块儿了,本来该朝里面的输尿管往外翻,肾里还有结石和积水。就这么个复杂结构,还是先天长成的,没得选择。
沈别站在费临身边,口述操作:“这个术式选截石位,固定输尿管镜之后取侧卧位,所有受力部位都要垫海绵……”
这些工作按说也轮不到主刀来做,但现在就这俩人,沈别不动,费临只有自己忙前忙后。
沈别:“现在给剑突下面放1号机器臂,嗯,就这样……”
在硅胶上练习,省了很多实际操作时的冲洗啊、吸水啊、止血啊等等操作,但过程繁复,加上费临手生,有时候还要沈别演示,倒腾来去竟也花掉一上午。
上次做双镜取石,费临一心多用,忙着自己手上的工作,就没注意沈别的手。
这次,两人没换衣服也没戴手套,费临被屏幕上折叠肾皮质的熟练操作给惊到了,不由自主地去追寻那双做操作的手。
费临自己拿手术刀时“执笔式”偏多,这个拿刀姿势有一种稳定的掌控感,可以刀随意动,但腹腔镜不一样,手柄并不那么手、机器、意念相合。
沈别却好像完全摆脱了距离的禁锢,他握着柄端,手腕稳定而有力,掌指关节绷出光亮有力的形状,而镜鞘就像沈别延长出去的手一样灵活。
腔镜在他手里变成了一杆枪,直击病灶。
费临在心里喊了一声沈哥,你是我暂时的哥。
整个手术做完时,费临万分愉悦,心潮澎湃:“这机器臂打结也太方便了吧,可恶啊!想当年我苦练镜下打结,最后去神外用不上,以后还要和机器人抢饭吃……”
“不会。”沈别帮忙收拾器械,突然冒出一句。
费临虽然没换手术衣,但是今天太阳挺大,温度略高了几度,他完成整个练习后,汗浸透了长袖T恤,脸上水蒙蒙的,抬起那双发亮的大眼睛,发出疑惑:“什么?”
“我说,”沈别抽出一张纸巾,“你这双手,不会和机器人抢饭吃。”
沈别浅浅低头,偷看费临雾露濛濛的眼睛,拿纸的手凑到离费临的脸很近的地方,有点犹豫。
费临忽然扬起下巴,主动把脸凑了过来,说:“快,汗浸眼睛了。”
啊……真是近乡情怯,多虑了。
沈别抽走费临的眼镜,看到那双眼睛微微散焦。
星辰宝石一般的眼睛,真想亲吻他的眼睛。
沈别捏着纸巾边角,轻微蘸干费临脸上的汗痕。这张脸戴眼镜和不戴眼镜差别真大,他之前一直以为是眼镜遏制了费临那股悍劲,没想到其实戴上眼镜更凌厉。
不戴眼镜的费临反而是最没有攻击性的样子。
沈别调整了一下镜架上的防脱器,笑意淡淡地给费临重新戴上。
沈别本来还想借口到饭点了,留费临吃个午饭,结果费临说要赶紧回去再看看文献,记个笔记,复盘一下,于是一溜烟儿就跑了。
沈别看着已经不见人影的楼道发呆,然后拿出手机给林之下打电话,汇报今天的情况。
林导师听了痛心疾首,强行稳住语气:
“活该你单身36年。”
“那小孩那么单纯,这都能耽误?”
“全垒都该打完三支了。”
“我没你这个徒弟。”
“你走,请你走。”
“你自己琢磨吧。”
中午的太阳很大,室内流金一片,沈别靠在墙角,嘴角勾着笑意听林之下吐槽,脑中想的却是费临在手术里全神贯注的模样。
现在这样很好,至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每周都有几个小时的近距离独处。
暮色四合的时候,费临才从电脑屏幕中爬出来,用脑太久一阵发晕,晚饭也还没吃,估计血糖有点低,他从抽屉里拿了颗陈皮糖剥了含嘴里,晕晕乎乎地躺床上。
闭上眼睛的时候,莫名想起和沈别贴得很近的刹那,想起那几乎要撞出胸膛的心跳。这是费临33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心率超过80每分,只有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生理性的。青春期之后,他稳定、冷静,没什么事让他内心起波澜。
这不正常。
费临的手又抚上左胸,记忆通感,明明在安静且略带潮意的老房子里,却仿佛闻到那股清澈甘冽的味道,温热幽微的吐息好像也散落在他的口鼻间,让人很想嗅闻,或者,一口咬住,狠狠攫取。
费临口舌卷动,吞咽两口,尝到陈皮糖酸酸甜甜的味道。
心跳,好像又快了一点。
心脏冲动起源异常,冲动传导异常,节奏异常……费临依旧闭着眼睛,脑海里飘过一串串可能的情况,然后抓出一个阵发性心动过速。
自己还气促、胸闷、心悸,突发突止……
“我靠!”费临捂着胸猛然坐起来,“别是房室交界区折返性心动过速!我才33岁!”
费临踩着一双拖鞋下楼,直接冲回了科室,把值班医生陈书华吓了一跳,毕竟值班的晚上摸摸鱼什么的,有个领导多不自在。
陈书华看费临在护士站翻了一阵,于是过去问:“主任你找啥?”
费临抬起头来:“听诊器和心电监护呢?”
“哈?”陈书华差点笑出声,“主任你想啥呢,外科怎么会有听诊器,心电监护在我们科也用不上啊,您还记得上次用听诊器是啥时候吗?”
费临垮下脸:“言之有理……”
费临决定去急诊挂个号,结果在一楼迎面撞上张旭河,他忽然想起来这家伙是内科的。
费临一手揽上张旭河的肩:“兄弟,帮我听听心音,再拉个心电图。”
张旭河这是出来会诊,手里还拿着会诊单,费临也不能耽误人家正经工作,就跟着一路等他看完病人,再回他们呼吸科。
干内科可真没意思,费临在内心默默吐槽,倒不是医学圈鄙视链,就是觉得没激情,天天就收病人写病程开医嘱,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实在是没激情。
晚上科室只有值班医生和护士,办公室没人,张旭河招呼费临:“费主任你随便坐啊,我先洗个手。”
“你又不是我科里的,叫什么费主任……”费临跟进来四处打量,“你以前叫我费神。”
水流哗啦啦冲过,夹杂着张旭河的感叹:“是啊,那都过去好多年了。费神,还有沈仙儿,你们居然一起工作了,读书的时候好多人想看你们同框。”
费临点点头:“他确实是个仙儿。”
内科的气氛和外科很不一样,从办公室就能体现出来。
外科是病程写得潦草,办公室相对简单整洁,而内科办公室,有纷繁的书籍和资料堆在办工作上,你能看到每一个医生都在噼里啪啦敲病历。
并且,内科的病房里,总是有一股陈旧的,腐朽的病味儿。
是的,费临只有在外科的病房里,才能嗅到带给他安全感的消毒水味,淡淡的,要仔细嗅才有。
费临看有一台电脑亮着,猜想那里是张旭河的工位,他往上一坐,晃了晃鼠标,看清了医疗系统的数据,惊呼:“天,你管着二十几个病人?你们科总共才多少病人呢?”
张旭河回过头干笑,嘴角却是向下的:“内科是这样,忙起来连着收病人。”
费临咂咂嘴:“惊掉下巴。”
张旭河抽了两张纸擦手,把费临带到了治疗室。
治疗室有床,方便拉心电图。
张旭河取下听诊器,往上喷了喷酒精,问:“你怎么了呢?”
费临坐在床边:“今天有阵发性的心动过速,呼吸困难,胸闷心悸,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张旭河:“运动了吗?”
“没啊!”费临回忆当时的状况,“我跟人说话呢,就……就站着,突然就心跳加速。”
“好,我知道了,我先听听。”张旭河示意费临别再说话,站他身边仔细地听,听了有个五分钟,然后取下听诊器,“没问题的,心音很正常。”
费临松了口气,但眉间神色还是比较疑惑,脱了衣服躺床上做心电图。
粉色的图纸唰唰吐出来,张旭河拿着都没看多久,因为那就是一张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心电图:“放心了,没问题,你看,P波和QRS波群都很正常。”
费临拿着自己的检查结果沉默。
张旭河以为他还不放心:“要不你明天去查心脏彩超,或者背个hoter(动态心电检测仪)?”
费临想了想背hoter的样子,觉得不太酷:“算了,我再随访几周吧,来你这儿拉可以吗?”
“行。”
-
周六的一点小摩擦并没有影响费临和沈别渐进向好的合作关系,周一上班的时候,费临又开始和和气气叫“沈哥”,并且真跟沈别的厂买达芬奇机器人。
沈别那样子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费临兴高采烈地去联系装修公司,准备改造自己的卧室了。
沈别一时没想到要费临做什么事,这空头支票就一张压一张,费临周周都去他研究院学手术,他倒是很满足了。
时间悄然流逝,三院的泌尿外科逐渐走向正轨,这个轨体现在高级手术项目有序推进,科室和医院对费临的闲言闲语慢慢淡了。
毕竟一个带头赚钱还不找事儿的主任,在他手底下干活涨工资还是很愉快的。其他科的领导呢,开二三级领导班子大会的时候,心里虽然还是酸,面子上总不好酸得太明显,都要脸。
费临过着手术适量,下班看书,周末跟沈别学手术的规律日子,一阵乐不思蜀。而沈别也在一声声“沈哥,这个口开在哪个位置?”“沈哥,帮我擦擦汗。”“沈哥,吃小面不?”中逐渐迷失自我。
后来两个月,费临每周都去拉个心电图,发现自己心率和心律一直都在正常范围。
费临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捏着积累了好一叠的粉色心电图纸,回忆起那天的心动过速。
他确定那天自己的心跳不正常,但是为什么呢?
费临的手又抚上自己的胸膛,一呼一吸——均匀搏动4下。没问题,一分钟70次左右,很标准的成人心率。
“你怎么了?”手里的图纸被抽走。
费临受惊,乱了一下,抬头看见是沈别来了,一身轻便的白色T恤和灰色休闲裤。
五月份,江州的天气已然是夏天的味道,泌尿外科都是一群糙汉子,哪怕如沈别这种理应注重形象的教授,也是怎么舒服怎么穿,不会在大热天硬要凹西装。
沈别快速翻看后面几张,然后放回费临手里:“都是正常的,你在看什么?”
费临摇摇头:“没事儿,之前感觉心跳快,随访两个月都没事儿,不管了。”
“嗯。”沈别坐到费临对面去开电脑,“跟你说个事,现在科室氛围和收益都慢慢好起来了,我想每个月安排一次团建,你觉得呢?”
“团建?出去玩吗?”费临回忆起在附一院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去包个体育馆,大家一起去打乒乓、打排球什么的,“别去体育馆,其他没意见。”
“嗯,我知道,科里医生还是偏年轻,我想的是吃吃饭唱唱歌什么的,现在业务上都发展起来了,但是感觉科室没什么凝聚力,他们内心不见得多喜欢你这个主任。”沈别很认真地帮费临考虑。
“我为什么要他们喜欢?”打火机清脆一声响,费临叼烟,“他们好几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爱喜欢不喜欢。”
那边传来一丝浅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的情商怎么回事,简单的看不清,有点弯弯绕绕的你又门清。”
“我这个人吧,对竞争比较敏感。”费临缓缓吐烟。
沈别一时没懂他什么意思:“嗯?”
如果这时候没有这两台电脑,沈别一定可以看到费临眼中那充满理性思索的目光,然后明白这个人从头到尾还是那根木头,他能看懂别人的不服,不是在于情商,而是在于对环境的客观分析。
“我不需要拉拢别人或者融入别人来赢得认可,我有能力靠自己做到想做的事。”费临闭上眼睛,像是陷入回忆,“小时候放学回家,我妈不会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而是问‘你今天学得怎么样?’她无意识培养了我靠优秀表现来获得正反馈的习惯,所以,我想做的事是高于我本身的。”
“长久以来,我感觉周围的人都有点笨,这导致我只看得见我自己和我要做的事。所以如果周围出现带着任何‘竞争’意味的人或事,我都能很快察觉。”
“比如说,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俩的照片被贴到一起,他们说,你是一个传说般的男人,我一直把你当假想敌,可惜,我们一直没在一个赛道上。”
沈别听着费临条条框框地剖析自身,心中微动,若无其事地抽出书桌右边架子上的一本手术图谱,摊开来,翻到中间夹着异物的一页。
是胡峻浩那张考神符——沈别和费临的证件照。压了两个多月,已经变得很平整了。
一支烟抽毕,费临直起腰:“再加上那些人的心思太明显,甚至被我听见,没什么拎不清的。”
沈别跳到上一句话,问他:“那我们现在在一个赛道上了,你打算做点什么吗?”
费临:“先偷师,再说吧,你确实有点厉害。”
沈别笑出声。
所以这家伙,就是没办法柔柔和和地跟病人好好说话,他的交代都来自于事实判断,而不是基于情感。愁啊!
第一次团建安排在周五下班后,吃饭唱歌一致通过,科里的护士妹妹们年纪都不大,非常兴奋,毕竟主任和教授都要去,跟俩帅哥坐一桌,饭都要多吃两碗。
考虑到基本上都是江州本地或者西南片区的人,大家都爱吃辣,于是去了市中心一家川菜馆,包厢里一张大圆桌,能坐十几号人。
除了值班医生齐昆和值班护士姚佳文,其他人都去。
群里发了通知,大家就自行去。有些人从医院出发的,看到教授开着迈巴赫出来,主任自然而然地坐上副驾驶,心里还在感叹:当初以为一山不容二虎,现在看着势头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座还能坐三个人呢,但是不好意思开口。
当然,也轮不到他们开口,沈别就没打算再载别人,直接开出去一脚刹到目的地。
最后人到齐了,气氛还是比较融洽,主要是女孩子多,处于又期待又害怕领导威严的状态。
本来出发之前,沈别跟费临交代了一阵,一会儿说点什么话暖场,你是一科之主,你要把科室凝聚起来,让下级医生信任你、追随你巴拉巴拉。
结果开始上菜之后,费临突然站起来拍了几下巴巴掌,全场的人都把他盯着。他两只手往下挥了挥,大家安静下来。
沈别刚怎么教他来着?费临看着一双双眼睛突然大脑空白,最后干咳了两声:“开吃。”
沈别坐在费临旁边,翻了个白眼。
“翻什么白眼!”费临坐下来,手往桌底下沈别的大腿拍去。
费临的手落到沈别的大腿上,就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按住了,手腕部被死死掐在坚实的股四头肌上。
啊,失误。费临想起来这人不爱让人碰,掌根翘起,手掌离开他的大腿。
耳边凑来一个低哑的声音:“抱我大腿?”
费临一个激灵,绒毛般的触感扫过耳畔,好像有一滴滴的水,顺着耳朵里起伏的沟壑滚动,又酥又麻。
他自己看不到,沈别也没注意,薄而清透的耳廓倏然红得要滴血。
费临瞳孔微缩,木然地眨了眨眼睛,收起手上挣扎的力道,手掌重新盖在温热的大腿上。沈别今天下午出去开了会,所以还穿着平驳领的西装套装,是很轻薄但质量很好的面料,透气。
透气意味着空气流动,温热的大腿和暄和的手掌之间,原本不到三十七摄氏度的空气遇热液化,变得微微湿润。
费临也偏头耳语:“你大腿真好抱。”
两位最大的领导没动筷子,在这儿窃窃私语,大家也不敢先吃,只能望着两人交头接耳。沈别很快意识到了,放了压住费临手腕的手。
费临收回手去。
沈别:“建科临近三个月了,大家的表现很好,绩效翻了几倍,这和大家付出是分不开的,那给予正向奖励也是应该的,大家不用拘谨,当我和费临不存在,随意点。”
沈教授和费主任确实不像一般领导那样摆架子,或许跟年龄有关。只有打工人才懂,好相处的直属上级和同事有多么重要。
更重要的是!以前在大外科,工资跟手术挂钩,僧多粥少,一个月绩效闻者流泪听者伤心,而泌尿外科分科之后,门诊和手术的量一冲上去,钱也涨上来。
就算是赵明浩那种笑面虎,在钱面前总还是服气的。
护士这边,在李立方和胡峻浩的宣传下,小姐姐们早听闻了神仙传说,对两位抱了些好奇,平时工作忙,也没什么需要找教授和主任的情况。
不过大家一致觉得沈教授是个居家好男人,长得帅就不说了,主要是他不抽烟不喝酒,干净整洁绅士优雅,出差会给他们带特产,病人送的水果也全部提到了值班室。这样的男人,不知道名草有主没。
所以吃着聊着,逐渐放开了,话题就要往这两个人身上跑。
一个平时就咋咋呼呼的护士要想挑话,还挑得很有技术:“主任的女朋友好久没来过科室了哈,怎么不叫着一块呢?啊!说起来……还没有见过教授的女朋友呢!”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集中到费临和沈别身上,沈别本来想着这个话题可能会让费临感到难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费临就自己回复了:“我没女朋友了。”
此话一出,四下哑口,大家没想到……
其实费临也愣了一下,如果没人提起,他好像都忘了这茬事,傅婂啊……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上辈子听到的了。他用右手拂过左手虎口上的伤痕,在赵林钟强行要求的各种美容胶下,这道口子还剩下浅浅的纹路。
她当时好像,是因为这个要分手来着吧,我不让她看伤口。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因为赵林钟老说自己耽搁了人家姑娘,费临现在回想起这个名字,就剩下一些他自己无法理解的愧疚。
沈别注意到旁边这人出神,心里生出一些隐微的抽痛。
他在想她吗?桌下手捏成了拳头。
“哎呀,主任被伤心,你这么帅,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就是就是,我们科室还有这么多可爱妹妹!”
费临被这些打趣吓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于是祸水东引,转向沈别:“问你呢?女朋友呢?”
众人目光集火沈别,一时间比刚才更安静,好像大家都憋着气等他回答。
沈别沉声:“我没有女朋友。”
费临紧接着:“那老婆呢?”
“你……你这个人……”沈别感觉一口浊气堵在喉咙,如有蚂蚁爬过心脏,酸麻胀痛,他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他当然不在意!
沈别憋了半天,哑火一般憋出两个字:“单身!”
“哦草,沈教授单身!姐妹们!姐妹们!”最开始问话的那个护士双臂颤抖着放到旁边两个人怀中。
“沈教授是不是要求太高了,怎么会这个年纪了还没有女朋友啊?”
“就是就是,沈教授又帅又会挣钱,应该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沈教授有喜欢的人吗?”
沈别靠在椅背上,这个姿势西服有些绷,他索性一只手解开了腰间的扣子,衬衫勒出肌肉的痕迹。头顶的吊灯照的晃亮,映得下半张脸沉静如霜。
科里人敬酒,他象征性地啜过几口,沈别沾酒便上脸,此时眼角散出红意,和抿做一线的唇搭起来,莫名让人不敢说话。
众人见这么久没个回应,沈别的脸色也不算好,纷纷怀疑是不是踩到什么雷了。
费临也喝了不少,眸子里充着水汽,二麻二麻地凑到沈别耳边:“沈哥,我果然没看错你,寡王一路硕博,你值得。”
“来。”费临一手搭在沈别背后的椅子上,一手端起玻璃小酒杯,“敬,敬……呃,算了,先敬个维萨里吧,没有解剖学就没有现代医学。”
“你喝醉了吗?”沈别很不忍心用看智障的眼神去看这个他心爱的孩子,他没有办法拒绝费临,所以还是端起了酒杯,在费临的杯沿上轻碰,“少喝点。”
“没有。”费临笑起来眼带水光,弯得像月牙,“我很高兴你跟我一样,为医学事业奉献终身。”
沈别看费临的眼神纠结复杂。
把这一杯饮尽,他才在逐渐变小的呼声里,发出一个不大且沉郁的声音:“他不会喜欢我。”
费临一挑眉,腿在桌子下轻轻撞了沈别一下:“有故事啊,沈哥。”
“卧槽?还有沈教授追不到的人?”
“嘘!沈教授说的是不会,压根没追过吧。”
“哇咔咔,好奇了,教授可以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沈别又是半晌没说话,周遭浮着乱糟糟的交谈声。
费临喝酒不上脸,之前老被傅翔抓去挡酒,他虽然爱喝酒,但不喜欢被上赶着灌,于是什么时候“喝醉”全看他想什么时候。
啤一杯白一杯地下肚,他脸也只是明润了一些,潮湿的眼神在橙色灯光下诱惑:“放个耳朵,展开讲讲。”
说着,费临就把耳朵凑到沈别面前。
寸头,没有丝丝缕缕暧昧的遮挡,整个颅骨的形状都清晰,漂亮的耳朵也完全暴露出来,这人脸不红,耳朵倒是红得像血玉。
沈别内心挣扎,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摸到费临的后脑勺上,毛刺一般绒绒的手感,带着暖热温度,他稍一用力带向自己这边,凑到耳垂边上,用只有费临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他是个聪明的笨蛋。”
费临只感觉一把轰然而起的火,从耳朵点燃,耳膜震颤,火势陡然而起,滚烫灼热把心都烧成灰。
笨蛋,笨蛋,笨蛋……
咚咚、咚咚、咚咚……
他腾地起身捂住自己的耳朵,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
“主任怎么了?”
“诶,没看出来主任和教授关系原来这么好。”
“啧啧,说小话,咬耳朵。”
“还想套点八卦,居然只给主任一个人说,长,回头你去探主任的口风。”
“滚,正事不干。”
费临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木讷地把手移向心脏,来了,又开始心动过速了。他呆呆地低头转向沈别,两次都有这个人。
不是病理性的原因,是因为沈别。
沈别心里也是一惊,正在反思自己举动是不是太过了,手机突然响起来。
齐昆打来的电话。
沈别接起来:“什么事?”
齐昆火急火燎:“教授,你现在可以回科室不,3床那个结石术后抽起来了,我害怕。”
宛如一盆凉水泼上来,一些令人焦灼不安的回忆涌现出来,沈别几乎是立时就变了神色,双眉紧皱。
费临对上那双眼睛时,马上心领神会,对他做口型:“科室有事?”
沈别点点头,挂了电话,牵起费临的手:“科室有病人出了点情况,我和主任先回去。大家继续吃,结过账了,一会儿小胡带他们去KTV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