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贵族尚分餐制,厨下却只有一张矮几。
随季这些军中汉子论什么礼仪?随处围坐便可就食。
因此两只酒盏皆在这张矮几上。
加上随季一个糙汉子,哪里懂烹煮什么可口饮食?
随手折腾的酒食不过是温在蒸屉的熟肉随意切了,连酱汁都并无。
他尚有些担心这位小白脸校尉嫌弃。
但裴绾问完问题后,举起酒盏又饮了一口热酒,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
温了许久,肉已软烂,但确实说不上好味道,尚有一些腥膻味。
裴绾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子,随季还听说他们有什么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臭毛病。
但裴绾只是眉头略皱了下,随即若无其事的嚼烂口中肉食咽下,之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再露异色。
随季放下心来,他知道这小子是在硬撑,大抵是甚收买人心的伎俩。
他却仍旧觉得这个碍事的白痴校尉没那么讨厌了。
随季自己也喝了一口热酒,这才言道:
“稍后若是甲士大索至此,校尉便言说吾等已就寝。”
“闻听城中喧闹,心中不安难以成眠,故此方起,来厨下进些酒食。”
裴绾恍然大悟,指了指酒坛:“汝是恐他等去探榻上是否温热,故备此物?”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但他马上又想到漏洞,指了指蒸屉:“若军士察觉屉中尽是空坛,岂不生疑?”
他倒是咀嚼后吞咽完了才说话的,随季却并没有那许多讲究,根本都没使着,伸手抓了块肉啃得汁水横流。
他往旁边努了努嘴。
那是连他在内十名庙卒傍晚进食的杯盏,尽数并未清洗。
“蒸屉中除了酒坛,尚有酒肉。”
“恐郎君不知情形心中担忧,某派弟兄们出外探看去了。”
“空坛中原系彼辈出外前进食的热酒,一时忘记取出了。”
他不再称校尉,而改口称郎君,那就是以雇佣奴仆自居了。
裴绾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愈发满意洛阳将军府给自己派来的这个妥帖的属下。
然而他仍旧未彻底放心,又问:“若甲士正值搜查之时,彼辈返回,如何是好。”
随季不假思索的答道:“正门处有印记,他等返回前会绕至正门验看,若甲士闯入印记必毁。”
“他等自有去处更衣灭迹,至天明时再行返回。”
至此裴绾心中已经再无疑惑。
然而等到审宅那边的八人亦尽数返回,甲士也并未搜索到这里。
随季的一番精妙的俏媚眼,算是白作了。
一样的程序操作完,人多了一张小几却坐不下,好在这帮曾经的军中好汉并不甚讲究。
自寻了陶碗酒盏,装了肉食热酒,或席地而坐,或蹲着大啃。
他们提前回来的原因是:“审府已尽成白地矣!”
伏在高处,审府里的情形倒是看得分明。
放火的六人后来也各寻高树爬上去看自己的纵火成果了。
应该是极惨烈的场面,但这帮都是杀惯了人的阎罗,不见丝毫怜悯:
“周遭倒是有军士欲来救援,后头却不得其法,自行撤去了。”
那应该是审配已死,有机灵的将佐觉得城内到处是暴乱都需要人手。
你审配都死了劳资还管你审家个球?
审配在邺城没那么得人心,甚至因为他强势的作风很可能那些服从他的也只是因为畏惧而已。
而畏惧,应该不是一个已经死去并且好像还在遭遇灭门惨祸的人还能够维持的情绪。
“院内亦有猛士,欲撞毁院墙出逃,可惜无趁手的物什,生生于浓烟中呛毙。”
最坚固的堡垒,谁料到最后竟成了囚自己于死地的囚笼。
他们敢保证审府内再无活人,是因为外有高墙,内有烈焰,大多数人并不是烧死的,而是被浓烟呛死的。
纯木结构为主的住宅,全部烧起来那可不是一般的惊人。
就算你站在房舍间的院落里,火场中席卷过来的烈焰也能把你烤到外焦里嫩。
跟烧成碳也就是掉到炭火里的肉和竹签上香喷喷的小烧烤的局别而已。
随季他们敲打过审府四周的地面,并且还故意用马车载着重货从周边道路经过。
可以确信,审府并无通往院墙外的密道。
就算有密室,钻进密室的人应该也变成烤箱内的脆皮烤鸭了。
隔着百十步他们都已经觉得耐不住那高温了。
可想而知火场内的人。
“倒是有人跳入水井,但必杀之人并不在其内。”
“且五处水井,两处烧塌,剩余三处亦起白烟,恐不曾溺毙,亦已煮熟。”
“并不曾验看,因院墙烧塌之时,周遭地面已无法立人。”
到现在裴绾才知道,原来连审府内的水井,随季都吩咐了人盯着。
这帮人回来之后,随季就把小几让给了裴绾,自己跟他们一起蹲坐在地上了。
听到此处却埋怨道:“汝等应留一人潜于原处,否则若汝辈尽去后,井中有人出,岂非坏事?”
停停停,劳资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灭门,只是灭口。
你特么用不用这么心狠手辣?要确保审府没一个活人是吧?
劳资记得劳资没下过这种命令啊?
裴绾正在那边晕乎,却听死士中一人笑道:
“队率且放心,不到明日,便是爬上井口,量亦被井台烫熟。”
五月的天,烧红的石台凉得没辣么快。
“稍歇息片刻,某再去守住便是。”
然而却没有去成,因为最后一个死士回来了。
这厮回来的时候表情有些奇怪,所以随季还多问了一句:
“可曾有追兵?”
那人摇摇头:“不曾有,绕行确认过。”
随季才放他进门,照着程序烧衣服暖被窝,然后给他递了酒食。
这哥们儿却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惊疑什么事。
随季终于没忍住,补问了一句:“可是不曾得手?”
哥们儿果然点了点头:“不曾!”
裴绾惊得霍然站起,随季却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裴绾复又乖乖坐下,却听随季缓缓道:“不妨事,便剩余那审荣一人,亦难知是吾等下手。”
“羽刺矢于塞外亦使用不多,鲜卑胡种亦不知是吾等下手,抑或南匈奴妖蛊之力。”
“量这邺城之内,未见得便有人能识得这是吾等的手段。”
“翌日尚可再图之……”
他倒是个好领导。
虽然在此之前只当过什长,却知道这时候应该鼓舞士气。
可惜最后回来的那个派去的哥们儿不配合。
他张了张嘴:“不是,队率,无须图之,那审荣已死。”
随季眨了眨眼:“汝方才不是说,汝不曾得手么?”
那不配拥有姓名的哥们儿脸上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神色。
有些困惑,又有些茫然:“某的确不曾得手,其遭他人所杀。”
随季也困惑并茫然了,他看了看裴绾。
那意思是,除了我们你还准备了别的手段?
裴绾果断摇头,我特么在邺城就是个商贾,况且这地方还特么鄙视商贾。
除了你们劳资能有个屁手段啊。
这时候随季的目光才移回不配拥有姓名那哥们儿身上:“怎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