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宝钗。

  横竖日后宝钗都要代她管理荣国府,何不现在便让宝丫头上去熟悉熟悉府里的人事?再说宝钗行事稳重,待下和善,也能管得住这一府的丫鬟婆子。

  是的,这两月发生的事已叫王夫人将宝钗当作儿媳妇看待了。

  原来此前贾母在林府赴宴时曾说要为迎春办席庆贺,请了世交家的姑娘小姐过府玩耍,也是为宝玉相看媳妇的意思。

  谁知家世相当的人家都对贾母婆媳放出来的话音都不接茬,只不住的将三春一顿夸。

  这又是为何?要知道宝玉有个皇妃姐姐,按说在婚姻市场很值得投资。但有这样钻营想法的又是贾府看不上的小门小户,稍微有脸面的都觉得为个在后宫里没什么存在感的贤德妃压上自家的女儿不值。

  单看人,没听说贾宝玉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长得好看些对女孩儿温柔些,没了,高不成低不就。且上月还与忠顺王家的戏子传出些不好听的话,又有此前与通房的风流韵事广为流传,这些神通广大的吃瓜圈友如何能忘。

  再看家世,宁府的□□荒唐叫人瞠目,“东府就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如今住在宁府的那对尤氏姐妹花成日与姐夫混在一块儿是在刮痧么?

  荣府尚且好些,但——传闻荣府可是家业不丰厚了呀,这就要老命了。且贾宝玉不像是能力挽狂澜的人物,自家金贵的女儿嫁进来图什么?

  再说听闻荣府里还客居着一位与贾宝玉有过婚事传闻的薛姑娘呢。

  两府下人的嘴巴就跟筛子似的,外面的人什么打听不到。现在上层人士也知道所谓的“怡红先生”就是贾宝玉,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份杂志的核心人物是谁。说到底还是贾家的姑娘们更能干,比起嫁女儿进荣府这个大坑中,将他们家能干的姑娘娶进自家明显更划算。

  所以相比贾府的公子哥儿,她们反而对贾府小姐们感兴趣,虽贾二姑娘订了亲,后面还有两个好的嘛。

  王夫人对此老大不高兴,自己的宝玉何等人才,偏这些人没长眼睛。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无法诉之于口的烦愁。她少不得将这愁苦与元春道来,元春分析了宝玉的处境,不得不承认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在别人眼里并不那么优秀的事实。

  这话不好与王夫人说,她劝道:“既如此,索性定下姨母家的薛表妹罢。表妹温柔大方,相貌才情为人处世样样出色。且与宝玉算得上青梅竹马,日后免得磨合。我看两个是极好的,太太以为如何?”

  王夫人不由得点头,如今看来宝钗确实是最佳人选,“我看宝丫头也好,就是你祖母那边……”

  按贾母的意思,便不能娶世交家的姑娘也该为宝玉安排清贵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做妻子,对他以后才有助益。照王夫人说清贵人家的女儿还不一定怎样呢,看看李纨就知道了,她一向不满意这个儿媳。

  “要说蟠儿现在也长进了,出去跑过一年后打理生意也似模似样。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须求子弟们做出什么大事来,他改了小时候惹是生非的脾性,其实你祖母很不必对他有偏见。”

  “老太太那边我慢慢与她说,她老人家聪明,会转过弯来的。”

  元春与王夫人达成一致,于是之后的端午节她特意给宝玉和宝钗赐了一模一样的节礼,好叫贾母明白自己的意思。

  府里原本被贾母按压下去的“金玉良姻”又因此死灰复燃。

  薛姨妈自是高兴,贾母却不满极了,转头就与人说和尚判定宝玉不能早娶,使的就是一个拖字诀。

  横竖宝玉还小,薛姑娘今年却是十六了,薛家比自家急。

  这对老婆媳暗地里斗起法来,谁都不让谁。

  王夫人看中宝钗还有应付府里的开销实在吃力的缘故在,薛家产业多,若宝钗嫁进来让她管家,自己做婆婆的还愁什么?

  虽有了在老太妃丧礼期间叫宝钗管家的想头,但宝钗一个亲戚管到姨母家里说出去不像话。王夫人想了想将李纨扒拉进管家队伍,宝丫头李纨两个都是和气人,还差个唱白脸的,她捏着鼻子将探春也划进来。

  探丫头脾气硬又爱出头,就叫她在前面为宝丫头挡些火气罢。

  王夫人拿定主意便回了贾母:“我想着探丫头也大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让她学着将家管起来,有珠儿媳妇看着想来出不了什么差错。虽说府里都是成例,但大大小小的事加起来也不是个轻省活,宝钗那丫头向来稳重能干,叫她也一块儿帮探丫头筹谋筹谋,老太太看还有什么不妥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夫人的私心,但她大面上说得不差,贾母也不好驳她的脸面。

  “就按你说的办罢,横竖前二十来日咱们还在家,也该教教三丫头这些道道了。至于园子那边事虽少但也缺不得人,她们姑嫂两个管不过来也是有的,只得劳托姨太太和宝丫头帮着顾看些个,你替我多谢谢姨太太。”

  她一杆子将宝钗支去管园子了。

  王夫人:“……”

  贾母不管她是何心情,吩咐道:“鸳鸯,去叫你们三姑娘来。”

  其实凤姐儿生了哥儿不过大半年,本可以给她报个产育照看家里。但凤姐儿正愁难有穿上诰命衣服出去显摆的时候呢,老太妃丧礼的大好时机岂能窝在家里?再说贺秋与黛玉一个有诰命一个有爵位都要到宫里答应的,自己正好与她们一起说说话儿,便没开这个口。

  贾府无奈,正好尤氏深知东府名声不好懒得出去现眼,提出自己留在家照看两府。有她托底,加上府里的管家媳妇们这才叫贾母放心些。

  一时探春过来,王夫人将让她与李纨宝钗一起管家的事说了。

  “我这两年精神短,以前还有你凤姐姐帮衬着,如今她也顾不过来,少不得靠你们这些年轻姑娘了。”王夫人画饼:“你一向聪明,便先学着,若管得稳当日后帮我一直管下去也未尝不可。”

  在王夫人看来探春一向爱出头,嘴里喊着要立一番事业,现在大好的机会她还能放过?必定是喜出望外的接下差事。

  谁知与她想的不同,探春听了这话神色并没有如何激动,甚至有两分为难。她推辞道:“老太太、太太,我年轻又没担过这样大的事,万不敢狂妄自大揽下这事。”

  探春心下自嘲,若是以往不知府里的深浅她还真敢接下这个任务,但她手上经营着一份产业,已然切身体会到管理者的不容易——不是说手下人都是傀儡,自己如何下命令她们就如何依照命令执行的。人都有私心有思想,想带好一个团队哪有那么容易。一份小小的杂志尚且如此,何况是势力错综复杂的荣府?

  府里几大管家媳妇——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单大良家的哪个是好惹的?更别说围绕这几家产生的各式小团体、关系网,探春冷笑,说不得比朝廷党争还叫人眼花缭乱呢。

  她不是以往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对府里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但也能猜到五六分。

  帮太太管家,说得好听,君不见凤姐姐的先例就在前面?威风八面的凤辣子尚且像个栓钥匙的丫头,何况是自己这个并不被王夫人喜欢的三姑娘。

  荣府当家人是太太,话语权在老太太手上,她上去能做什么?白费力气,她现在不需要向大家证明什么,有那精力与婆子们斗智斗勇还不如想办法增加杂志的销量赚钱来得实惠。

  王夫人被她消极的反应打得措手不及:“这……”探春变了性子了?

  她不由得看向贾母。

  贾母笑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管家理事是基础技能,以前你们太太忙,没多少时间教你们。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你便不上手也要多瞧瞧,见得多了才能心中有数,日后不至于被心大的仆妇蒙蔽。”

  “不过探丫头说得也有道理,谨言慎行比莽撞行事更叫我放心。这样罢,叫珠儿媳妇帮着理家,三丫头就在一旁与你大嫂子搭把手,多看多学,如何?”

  探春见老太太话里话外都是为她好,且她也不需要做什么,便点头应下了。

  一时府里上下听见老太妃葬礼期间是珠大奶奶管家,私下暗喜,珠大奶奶跟个菩萨似的,她们的好日子来了。

  至于后面缀着的三姑娘宝姑娘,众人都没放在眼里,姑娘家面皮薄,况宝姑娘还是亲戚家的,能厉害到哪里去?

  等府里的头层主子们每日忙着去朝中为老太妃守丧时,府里下人见尤氏不过每天过来做做样子,李纨又是个多恩无罚的,纷纷懈怠搪塞起来。

  这日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按例应赏下银子以示恩泽。吴新登家的欺负自然不服几个年轻主子管事,想看她们的笑话,故意不提醒李纨按例应赏下多少去。

  李纨惯常在王夫人跟前伺候,自然知道府里在这方面还有个讲究,外面买来的比家里的规格高些,外面的四十两的例,家生的二十两。赵国基是家生奴才,按例给二十两便够了。

  她不露痕迹的看了探春一眼,说来赵国基算得上探春的舅舅呢。

  心念一转,李纨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太太赏的四十两,这里就给四十两罢。”

  事情传到太太耳中,若她满意,自己只当卖探春一个人情;若太太不满意,横竖她只会算到探春母女头上。

  吴新登家的嘚不嘚的领命要了对牌,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珠大奶奶不是个会管事的,她们后面大可放开胆子搞。

  探春没错过吴新登家的面上的轻蔑之色,她唤道:“你等等。”

  吴新登家的束手回来:“姑娘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探春记得府里待下有两套规制,对李纨道:“大嫂子,我不是有意驳你的话儿。只府里有个家里头的和外头来的的分别,咱们管这几日,万不可从咱这儿破了规矩。”

  “是了,”李纨状若恍然:“还是探丫头心细,我只当偷个懒按袭人妈的例呢。”

  探春不想知道她真不知还是装不知,笑了笑,看也不看拿眼觑她的吴新登家的,随手指了一位素常跟在单大良家的后面的管家媳妇,说:“吴姐姐想是忙忘了,你去取了旧账来,咱们照成例办事即可。”

  正好那管家媳妇与吴新登家的不对付,忙答应了“是”,转身对着吴新登家的的嘲讽一笑。

  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不想三姑娘这样好手段,什么都没说,偏生叫她在仇人面前丢了好大的脸。她赔笑道:“姑娘,我……”

  探春垂眼端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也不答腔,她冷冷的睨了一眼吴新登家的,这媳妇子存的什么心思打量她不知道?

  这冷淡的一瞥叫吴新登家的心里一跳,此刻探春在她看来竟似一尊冷酷的神像,任何人都不值得叫她放在眼里。

  她心下惴惴,想起探春敢将亲娘送去老太太院里拘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做什么要去招惹这样的人呢?

  一时旧账取来,探春与李纨查看后按例赏了赵家二十两。

  处理完杂事回房后,探春想到赵家的小子跟在贾环身边还算尽心,又从自己的分红里另取了三十两打发人给赵家送去。

  赵家本以为探春管了家自家好歹能受些照拂,似袭人妈那般得个四十两。毕竟赵国基也算为荣府卖了一辈子命,还比不过一点力气没出的袭人妈么?

  谁知赏赐下来还是二十两。

  加之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李纨探春处理这事的态度悄悄说出来,赵国基婆娘捧着二十两银子,心里徒然升起一股怨恨。她抹了把眼泪,趁贾母不在径直跑去她院里找赵姨娘哭诉——三姑娘也太过无情了些,那可是亲舅舅!

  赵姨娘被关了这么久本就怨探春冷酷,听到这话更是有了宣泄口,索性瞅着被贾母带走大半丫头后管理松散的时机拉着兄弟媳妇跑出去找探春算账。

  她今儿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追到议事厅,这边早没了人。赵姨娘又气冲冲的往园子里赶,怒火越积越盛,只待找到一个出气口。

  谁知刚走到园子门口就与探春院里的婆子打了个照面。婆子看到她后惊讶道:“姨奶奶怎、”怎的出来了?

  她瞅着两人面色难看,心里猜着几分,暗道好险,忙与赵国基媳妇道:“你好造化,姑娘特意从自己腰包里另掏了三十两补贴你们。”

  婆子打开捧着的绢包,白花花的几锭银子闪瞎两人的眼睛。

  赵国基老婆与赵姨娘对视一眼,讷讷:“……这,怎好叫姑娘破费。”

  婆子跟着探春,自然以探春的利益为主,她也不点破赵家的眼里尚未褪去的愤意,笑道:“这有什么,虽府里的规矩不能变,但也没谁不许姑娘拿自个儿的钱贴补咱们不是?”

  “拿着罢,姑娘对你好,只为你们家的小子待三爷尽心,这些姑娘都看在眼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