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身契被送到林家,晴雯现在便不是贾府的丫头了。

  林隽不准备把着她的身契不放,但要给晴雯脱籍又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晴雯根本没办法独立开户口,文朝虽有女户,却是无夫无子的寡妇才可开立。

  而家奴没有独立户口,晴雯虽是半道买来,但她没有父母亲人,现在只得一个同是奴才的姑舅哥哥,若是脱去奴籍她既无户主又无资产,如何立户?

  古代的户口不似现代那般作为证明身份使用,而是国家征税派役的依据,具有极其重要的经济意义。

  文朝现在施行的是以职业编户,将人户分为军、民、匠、灶四大类,下面又分支为各小类,世袭不可变更。不似现代那般职业无高低,文朝的职业间是有歧视的,譬如此前的军户就不受欢迎。

  现在还可以运行,但在林隽与文烁的推动下制造业正方兴未艾。城市人口生活水平提高后限制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户籍制度必然要做出改变,否则就会出现大量“诈伪户籍”,长此以往于社会治安不利。

  如晴雯这般没有户口的奴婢,世代为奴,人身都不得自由如何为国家做贡献?现在正是迈入工业化时代的关键时期,技术型人才缺口大得很!俗话说一张卫生纸都有它的作用,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晴雯该怎么办呢?

  林隽猛然想到前世的集体户口,他孤儿出身,成年以前没有自己的户口本,户口便是登记在孤儿院的集体户口上呢。

  集体户口便是将暂时不具备单独立户条件的居民暂时挂靠在一个集体户头上。既然女户不行,先搞个集体户口也可嘛。吴氏还算一个比较稳定的企业,将晴雯的户口挂在工坊下,日后她或是成亲或是户口制度有了新发展也说不一定呢?

  目前就这样罢。

  似晴雯这般因为各种原因流离无依的女性不少,若有一个新的出路,她们也不必为了寻找栖身之所而自买自身或是随便嫁人了。

  林隽提笔刷刷刷写下一份奏折,详细分析了现行户籍制度的不足之处,中心思想就一个——求变。

  且不提文烁看了折子是何想法,宝玉这边得了贾母的准信便又想去看晴雯,被李贵劝住:“爷,你去说得到几句话?横竖我一会儿回去与她带个话就好了。”

  宝玉有些遗憾,他去晴雯家要避人耳目,到底不方便,若是被太太发现了更没有晴雯的好果子吃,只得作罢。

  “那药可着人熬了送去了?”

  “您放心,昨儿我娘亲自熬了看着晴姑娘喝下的。”李贵做事一向沉稳,答应他的不会敷衍了事。

  宝玉心里咯噔一下,李贵母亲正是他的奶母李嬷嬷,往日在他屋里爱拿大,常管教他,“……妈妈没有说什么罢?”经历过吴兴家的告刁状和老婆子嚼舌根的事情后他现在一点都不想与中年妇女打交道了。

  李贵挠头:“我娘什么都没说呢。”宝玉屋里的丫头李嬷嬷却是最厌袭人,对晴雯反应平平,这叫李贵百思不得其解,要说袭姑娘一等一的贤惠温柔,不知老娘怎的偏不喜欢她。

  “那就好,那就好,多劳李嬷嬷了。”宝玉感动的说,没想到李嬷嬷私下竟是这般靠谱。

  随后他打发走李贵回到内院,思量着之前林大哥没有看到晴雯的绣品,到底不踏实,他先找出几样来托林大哥给吴大哥送去看看才好。

  他回房后翻箱倒柜的找晴雯的针线,袭人问:“你找那个做什么?往日她给老太太房里做的多,咱们这边倒没几样。”

  宝玉嘚吧嘚吧将晴雯或可到吴氏绣坊做工的事说了,叹道:“还是林大哥有办法,我急成那样都想不出她日后该怎么办,幸好林大哥肯帮忙。”

  “这主意是极好的,以晴雯的手艺说不得以后还能成为似惠娘那般的刺绣大家呢。”

  袭人听得这个消息心里似是碾过一颗小石子,轻轻的硌了一下——不想晴雯却有这个脱奴从良的机缘。

  “刺绣大家就是那么容易当上的?几十年来拢共才出一个惠娘,你也不看看惠娘的家世才艺,书画精通呢,那晴雯有什么?”哪个女子不会刺绣?偏就晴雯能成刺绣大师?

  宝玉嘟囔着什么袭人也没听清,她默默出神。

  此前父兄亦有为她赎身的意思,那时她心系宝玉不舍离去。而现在她的身份不同以往,便是想出去王夫人也不让的。

  袭人幽幽一叹,似是要说服自己般在心里默念:晴雯日后再自由如何能找到似宝玉这般家世人品相貌样样出色的丈夫?

  “林家表少爷办法多是他结识的人多的缘故。”袭人收拾好心情借机劝道:“你既羡慕他,日后老爷叫你出去见人就该高高兴兴的去见了才是,咱们府上这样的人家,能让你见的岂是一般人?”

  宝玉捻着晴雯那副半成品海棠不说话。

  袭人推他:“说真的呢,之前大正月的松快些也罢。现在年也过完了,你那正经书该捡起来念念了,日后也似林表少爷一般考出来,我……太太不知多高兴。”

  宝玉一扭身,兀自找匣子将绣品装好,噔噔跑出门打发人将其送去林府。

  这副半成品最终送到吴二手上,饶是吴二见多识广也被这样精湛的绣工惊喜到了:一个字,灵!

  这该是一副海棠双禽图——丽日照耀下白海棠花灿烂绽放,一只鸟儿从空中俯身展翅,另一只攀立枝头的鸟儿却只绣了一半,但已然可从其扬起的小脑袋上想象出两只鸟儿啁啾鸣啭的欢快场景。

  整个画面构图和谐,绣品平、齐、光、亮,针法高超,若绣完必定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珍品。

  啧。

  吴二咋舌,照林隽所说这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所作呢。小小年纪就有这般高妙的手艺,日后成为一代大师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他苦求不得的人才啊!

  该说不愧是高门大户培养出来的么?到底是业经几代的权贵之家,底蕴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能比拟的。

  荣国府也太奢侈了罢?这样的人说撵就撵?他一边感叹一边吩咐管家赶紧派人去接人,生病也不要紧,他请大夫!

  这不纯纯捡漏嘛,他才不在乎晴雯是个什么名声呢,只要能为他创造价值,便是青楼里的妓子他都敢用的。

  吴二打发的人急急找上门来,林隽只得无语的让德福陪着来人去荣府将晴雯接出来。

  贾府下人房一带最是人多嘴杂,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宝玉房里那个被太太赶出来的晴雯被人接走了。

  正各自揣测时从贾母和宝玉房里传出来的消息将事情拼凑了大半,众人酸溜溜的:那个狐媚子晴雯日后竟能恢复自由身,到工坊做工么?

  哪有那么好的事,肯定是被林家卖到别出去了!外面能有贾府好?出了府上晴雯就哭去吧。

  这边吴家人看见病恹恹的晴雯磕巴都不打一个,颠颠的将人安置在吴家别院,又是延医问药又是嘘寒问暖,把晴雯吓得不行。还是黛玉心思细腻,怕晴雯猛然换到新地方不适应,特地将雪雁和王嬷嬷派过去宽她的心。

  如此晴雯才算有了真实感,待从雪雁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默然无语,半晌才喃喃道:“宝玉这份心意我再也难报了。”难为他为自己求上告下,谋了前程。

  又对雪雁千恩万谢:“林姑娘和林表少爷这么大的恩情,我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王嬷嬷宽慰她:“姑娘少爷心善,并不要求你做什么。往后万事就要靠你自己,你养好身体好好挣钱才是正经,吴家二爷看重你的手艺,千万不要辜负这个好机会。”

  她打趣道:“要不是我老了,我都想去工坊里试试好歹呢!晴姑娘,你有这样的本事,可要抓紧。”

  晴雯郑重道:“主家待我这般好,我万不敢不尽心的。”

  得知晴雯在吴家这边安心养病,宝玉总算放下心来。

  这件事告一段落,他又想起林隽与他建议的杂志事宜,一刻也等不得,颠颠的进了园子去找探春。

  刚至沁芳亭畔就见迎面走来两个丫头,其中一名长相十分干净俏丽。见了宝玉就是一笑,大大方方的打招呼:“宝二爷这会子怎么进园子里来?”

  宝玉喜欢怡红院的玲珑剔透,但凡进园子必要去那院里转一转的,对里面看房子的丫头仆妇很有几分眼熟。他想了想,一拍手,对那名俏丽丫鬟笑道:“你是那边院里的红玉罢?”

  “二爷还记得我?”这名叫红玉的丫头眼睛一亮,笑起来。

  “如何不记得?此前过来你还与我煮茶的哩。”宝玉惦记着找探春,顾不得多说,只嘱咐道:“天冷,你们不要在外面逛了,早些回去罢。”

  红玉见他要走,脱口道:“二爷,您这会儿找谁去?倘或寻三小姐四小姐,她二位下午便出园子找琏二奶奶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宝玉扶额,原来三妹妹在凤姐姐那边么,他又扭身准备出园子。

  红玉见他来去匆匆跟个无头苍蝇似的,说:“看天色姑娘们也要回来了,宝二爷,您这般着急忙慌的撵过去或是两拨人又走岔了呢?”说不得两位小姐要过老太太房里看看也不一定。

  “您且先到怡红院歇歇脚,待我去琏二奶奶那边问问,若是姑娘们还在那边就回来叫您,若是姑娘们去了别处,我帮您打听到去处您再过去岂不好?”

  宝玉听她脆生生的一番话说来有条有理,暗赞好一个伶俐的姑娘。他现在记着林隽的话,也知道收敛一些,再不敢大肆与姑娘们混作一堆,免得叫王夫人看了多想。只点头笑道:“如此便多劳你替我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