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站在了权利的那边,而不是天下女子那边。◎

  姜烟原以为, 按照从前的幻境习惯,自己就算看见的不是少女时期的班昭, 那也该是在现代时年纪相等的班昭。

  可令她意外的是,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妪。

  “来了!”班昭望着姜烟轻笑,放下手中的笔,缓缓起身。

  她很老了, 如今做这些动作也有些艰难, 可一举一动还是能看出她对礼仪的规范。

  班昭走到姜烟面前, 目光幽深的看着她的脸。

  在幻境里,她真切的度过了自己的半生,如今已是暮年。

  再看姜烟这没有丝毫变化的脸,班昭心中万分复杂。

  随后牵着姜烟的手往外走。

  年轻,真好啊。

  “你与二哥走的时候,我早已经历了出嫁成婚、为人妻子,为人母亲, 和丧夫。”班昭提起她那个早早亡故的丈夫,语气中没有多少怀念。

  都这么多年了,又有什么好怀念的呢。

  “我十四岁嫁给他, 三十不到便当了寡妇。”班昭如今回忆从前, 那一幕幕只会让她觉得唇齿间满是苦涩。

  “姑娘不会, 我亦不希望姑娘会知晓。一个寡妇要立起来有多不容易。”她的一技之长是读书,是学问。

  可这些在困住女子的后宅并不受重视。

  这些甚至比不上厨艺,比不上女红。

  夫家的人不会刁难她,但也不会多庇护她。

  姜烟听出班昭声音里难以抹去的苦涩,很难想象现代那个满身朝气想着要走出去找工作的班昭, 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是什么模样。

  “可是, 汉朝对这种婚丧嫁娶制度不是没有后世那么严苛吗?我记得汉朝寡妇再嫁并不是什么难事吧?”

  班昭只是摇头轻笑, 没有直接回答姜烟。

  两人走到院子里,外面的天是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一般。

  空气中好像都带着浓重的湿意。

  闷热得让姜烟都产生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再嫁?从一个曹家,去下一个曹家吗?嫁人,也就那么回事。”

  班昭这话实在是让姜烟有些震惊。

  也随着她说出这话,天空亮起一道闪电,随即传来轰鸣雷声。

  “很意外?”班昭轻笑,她却不觉得意外。

  一个见过人情冷暖,见过大哥下狱和二哥屡立战功,这两件事情轮番发生时周围人变化得像是这六月天气一般的女人,还有什么会不明白的呢?

  “姜姑娘定然觉得我是个迂腐之辈。”班昭没有再看天,仿佛是怕下雨,又带着姜烟走到一旁的回廊下。

  这话班昭也不需要姜烟回答,只自己继续说:“因为《女诫》,因为这本书对往后近两千年来天下所有女子的压迫,对否?”

  姜烟没有犹豫的点头。

  《女诫》的出现,就像是束缚女子的枷锁。

  甚至让女子心甘情愿的被规驯在男人之下。

  这本书更是被封为圭臬一般,多少女孩子三观都没有建立好,就要从小熟读《女诫》这一千六百多字的训导?

  这就像是驯服野兽。

  将它们在少不知事的时候抱去一个人为建造的环境里,让它们在这样的幻境里长成旁人所期待的模样。

  稍有一点不对,那一定是它们的错,而不是环境,以及创造环境的人的错。

  班昭苦笑着摇头,对姜烟说:“若是我告诉你,我的并没有想过这本书给这些女子带来这般苦楚,甚至没想过要将此书外传,可信?”

  这次,姜烟有点犹豫。

  之后又果决的点头:“我不认为一个参与过政治,甚至影响过东汉许多政策执行的女人会想要让全天下的女人都困在后宅,在男人之下不得动弹。”

  世人只记得班昭写了一本《女诫》。

  可又有几个人记得,班昭在班固含冤死在狱中后临危受命负责《汉书》之后的编撰?

  《汉书》的成书和推广,班昭功劳不低兄长班固多少。

  甚至班超年迈时几次上奏,希望可以回到家乡,也有班昭在朝中帮忙。

  或许,更没有人知道。

  班昭身上的标签,除了文学家,还有政治家。

  听到姜烟这么说,班昭心中稍有安慰。

  只低头看着桌案,又道:“我与几位大人一道著成《汉书》,完成了父亲与兄长的遗愿后,陛下多次召我入宫做教习,宫中人都叫我‘曹大家’。”

  班昭讥讽的笑了许久,笑到满是皱纹的脸上都透着红晕:“曹大家!我写成《汉书》,礼仪严谨,哪怕这大汉的皇帝陛下认可我,抬举我,甚至是尊重我。我都是曹家人。”

  随着班昭说话,屋外再次传来雷声。

  这一次,远比上一次要更为响亮。

  “而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一位小姑娘。她长得极美,父亲是护羌校尉。见到我时,很是高兴。她说,她幼时在家也喜欢看《论语》,看《诗经》,甚至看史书。还说有幸见到过我兄长的文稿,非常敬佩。”

  姜烟就坐在班昭旁边,听她静静地说。

  她知道,班昭口中的这些,系统早已记录下来。

  班昭也在幻境中重新经历了一次。

  “她还告诉我。只是每每看书,家中母亲总是不喜,告知她看那么多书,识那么多字,知道那么多典故又有什么用?不若多学学针织女工,将来好为丈夫和孩子做衣裳,做缝补。”

  这样的话,班昭小时候也听过。

  只是班母性子懦弱,见班彪和班固这对父子都不反对,甚至隐隐支持班昭读书,也就没说什么。

  可周围邻居却颇有微词。

  旁人家的姑娘都学洗衣做饭,班家的小女儿偏偏整天捧着书看个不停。

  姜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班固还没有被下狱。

  随着周围人的非议渐渐多起来,班固也只好劝妹妹以后在房间里看书,就不要去院子里了。

  出门也最好不要拿着书册。

  女子的名声,容不得折损。

  “那个小姑娘在家,被家中人戏称‘诸生’。”

  “后来,她入了宫。因仰慕班家文风,时常出现在我面前。日子多了,我与她也慢慢熟络起来。”

  那个女孩问她,如今宫中那么多女子,她不想就这么寂寂此生。

  班昭告诉她:“这天下什么样的女子最令人喜欢?最令人称赞?”

  女孩不知道。

  班昭说:“我当年丧夫,并非不能改嫁。只是比起改嫁,有一个好名声好似更为重要。若非我一直气节品行好,举止得宜。大哥过世后,先帝又如何会想到让我来继续大哥未完之业?”

  姜烟表情有些拧巴,小声说:“我看汉和帝挺好的,应该不会这样吧?汉朝对于女子改嫁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刺痛神经。”

  不像后世。

  清朝甚至有人为了强行称赞李清照,直接否认了李清照中年再嫁的情况。

  汉朝,好像没有那么严苛吧。

  “男人自然是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班昭讥笑:“他们若是有错,便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只有完美无瑕的女子才能杜绝任何诋毁。”

  “这不是自苦嘛?”姜烟皱着脸。

  虽然这也有道理。

  班昭如果不是品行好,文采高,汉和帝是不可能让班昭来进行《汉书》后续的整理和编撰的。

  但真的有班昭说得那么严重吗?

  姜烟微微鼓气脸,对这还是有些怀疑的,打算之后出了幻境通过系统看看,汉和帝在选择班昭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参考情况。

  “苦?”班昭摇头:“姑娘可知,这一时的苦,得出的是什么果呢?”

  “那个女孩后来成为了皇后,太后,掌握着大汉最至高无上的权利。”

  “而我,虽名声不显,却将这只手,从后宅后宫伸入朝堂。”

  她幼年躲在屋子里读的书,明白的道理,增长的见识,在自苦多年后,终于一展报复。

  史书或许不会记载班昭是如何通过邓绥影响朝政。

  却无法完全抹去班昭对邓绥的影响。

  而邓绥这位曾被史学界称为“皇后之冠”,历史上卓越的女政治家的存在,也会从只言片语里透露出班昭的影子。

  “可《女诫》呢?”姜烟的确不懂。

  班昭像一个矛盾,却又不矛盾的人。

  她触碰过权利,进入过好像只有男人才能存在的政治朝堂。

  但她又写出了《女诫》,将往后的女子都困在了后宅,让她们在铁索下挣扎,不得脱身。

  而姜烟在此刻感觉到的不矛盾,也是在见到班昭此时的神情后。

  她像极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男人们。

  眼中是野心,又欲望。

  她好像,站在了权利的那边,而不是天下女子那边。

  正如历史上的那些男性政治家,他们其实也站在权利那边。只是这个封建的男权社会本身就偏向男性,所以完全不需要他们再如何费力的为同性谋取更多利益。

  “你作《女诫》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些女孩子不是你,更不是邓绥。不是谁都有你的天赋,可以拥有这样的文采和环境,成为赫赫有名的文学家。更不是邓绥,可以在皇宫里塑造一个完美的形象,最后成为太后,做幼帝身后那个真正的掌权者。”

  姜烟站起身,走到班昭面前:“你这本《女诫》的确害了许许多多女子。”

  别说与男人在朝堂上角逐,她们甚至都不能享有和男子一样的受教育权。

  读书,才能明智。

  《女诫》这类的书,却是锁链禁锢着思想,长达千年之久。

  班昭抬手触摸面前的竹简,手指颤动,眼底也渐渐浮起浓烈的懊悔。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我自己个人,以及这章有关班昭的一些想法。

  东汉邓太后是一位很优秀的女性政治家,她入宫时正好是班昭作为曹大家在后宫教习的时候。

  历史上这两个人也是有交集的。

  而且,看邓太后的记载,其实蛮有意思的。她早年其实操作有点“茶”(褒义)。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那个时代下被规训过的女性行为(这就有点让人麻麻的)。

  邓太后那些行为,其实都可以看到后来《女诫》的影子。

  汉和帝的阴皇后是有点骚操作,汉和帝还没死,就想着人家死了之后要怎么怎么办。

  对比之下就会显得邓绥简直是个完美女人。(那个时代的标准下。)

  邓太后执政期间,班昭经常被邓太后召去议事,也是参与过政治的。

  加上一个时代的作品,如果可以脱胎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和背景,出现新思想,那是非常厉害的。可是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

  所以《女诫》我们现在看很离谱,但在东汉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班昭会写出这样的作品,并不算太奇怪。

  我原来很不喜欢班昭这一点。

  后来查资料的时候有点突发脑洞,会不会是邓绥这个成功例子,促使让班昭在晚年写下这样一本书,希望班家的女子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夫家更好过?拟定出一份道德标准,然后在这份道德标准内,女性争取能够争取的微小利益?站在畸形的道德制高点,保证自己的权益?

  以及我也猜想过,或许就是因为班昭是政治家,她晚年想要更好的名声,所以写了这样一本书。(这个也不是不可能,但之后的女性有点被献祭的感觉,我又觉得麻麻的。)

  不可否认的是,《女诫》包括历史上那些规训女性的作品是真切的迫害了古代封建社会下的女性,禁锢了她们的思想,甚至是驯化她们放低了自己作为“人”的基本生存条件。

  但要完全归咎于班昭,又有点过了。她最初是写给家族小辈的,并非直接推广出去。就算没有班昭,也会其他人写出类似的作品。是当时的社会提供了土壤孕育出《女诫》的存在。

  不是给班昭洗白,她自民国起名声毁誉参半也是因为这本书,这没什么好洗的,也洗不来。只是脑洞一下,班昭作为一位政治家,写这本书的原因或许有这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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