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谁的心里其实都有这样的一轮明日。◎

  伤还未好, 王守仁便启程前往贵州龙场。

  这一路,同样走得艰险。

  1506年的贵州, 远不是姜烟熟悉的那个多彩贵州。

  这个时候的贵州山林众多, 说是蛮荒之地也不为过。

  龙场那个地方,更是偏僻中的偏僻。

  王家家境不错,加上王华中了状元之后官运亨通。

  王守仁是个十足的富家公子出身。

  尽管他年少时也曾独自去过居庸关, 走过许多地方, 可游玩的心情和贬谪是完全不同的。

  更不要说, 这一路还遇到了刘瑾的追杀。

  若非途中见过父亲,知道父亲没有怪责他,甚至十分支持他的做法,王守仁可能也撑不到龙场。

  姜烟看着父子俩告别。

  一个头发花白,背脊却犹如青竹,宁折不弯。

  一个满身狼狈,双眼尽是迷茫, 却还不忘双手朝着父亲作揖道别。

  之后,一个南下南京,一个前往西南龙场。

  去龙场的这一路, 哪怕姜烟清楚自己不会被这里的蛇虫触碰到, 依然被吓得不行。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天行健, 君子自强不息……”

  这一路, 姜烟就这么静静的跟在王守仁身后, 挺着他低声吟诵,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他的动力。

  只是,姜烟也看到了王守仁一日比一日消沉。

  十几载苦读,一朝入官场,这几年来顺风顺水。

  如今却栽了一个大跟头。

  哪怕周围人都告诉他,你做的没错,你是对的。

  可王守仁还是想不通,既然是对的,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一路走到龙场。

  看到荒凉偏僻的龙场,王守仁背着行李,这一身哪里还有从前进士大人,富家公子的模样?

  嘴唇干得起皮,眼神疲惫,脸色也很不好看。

  “龙场……”

  王守仁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轻笑,随后整个人像是没力气,倒在荒草地里。

  “阳明先生!”姜烟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却见他周身虽然还是刚才那样的狼狈,可眼睛却比最初要有神多了。

  “你看!”王守仁指着头顶的天。

  天空碧蓝如洗,云絮飘过,偶尔还能见到几只飞鸟掠过天际。

  姜烟坐在旁边抬头看。

  就听王守仁说:“从前我所见,不过方寸天空。哪怕从前走过万水千山,可我从未认真的看过这片天地。”

  姜烟盘腿坐着,看见周围的幻境发生变化。

  荒草变成砂石,头顶的天空在一寸寸减少,缩成只有方寸大小。

  他们也从旷野中出现在幽暗的山洞里。

  洞口处,有王守仁在龙场的每一日。

  尽管被贬到龙场之初,看到这里近乎未开化的龙场环境,王守仁沮丧过,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他根据当地风俗教化百姓,真真切切的融入到了龙场的百姓生活中去。

  与他年少时游历不同。

  那些地方,王守仁是路过,他永远都只是那里的过客。

  龙场,他从过客变成这里的人。

  看到王守仁的何陋轩,一座简陋的小茅屋。

  入朝为官的王守仁,刚正不阿。

  贬谪至龙场的王守仁,同样刚正,只是在这之外,又多了几分韧劲。

  在何陋轩中,姜烟看到他处理了每日的工作后,还不忘看书,看到入迷的时候,连衣服上落了虫子也不在意。

  他走过周围的每一处,看着青山绿水,天空宽广。

  那颗心也好似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姜烟靠着大石,抱膝坐下。

  龙场对别人来说,是最困苦的地方。

  可能有些人甚至宁愿倾家荡产,也要调离这个地方。

  王守仁却在这里逍遥自在。

  为官七载,他没有忘记自己幼年曾说过的话。

  人生读书不是只为了科举。

  读书,是为了明理。

  而他,想要在明理之上,做圣贤。

  “乌云遮日,可不代表太阳不在。”

  “风吹幡动,是幡动,也是心动。”

  “纵然一叶遮目,也不代表天地不在。”

  姜烟仿佛听到王守仁的声音,猛地起身回头。

  洞窟内,王守仁盘腿坐在其中,长须轻轻飘动。

  明明洞窟还是幽暗,可姜烟却觉得这幽暗的洞窟内,王守仁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明。

  他睁开眼睛。

  双眼中不再有不甘,也没有迷茫,沉静得恍若深不可测的大海,容纳世间的一切。

  “年轻时候,我对着竹子枯坐。以为可以从竹子的身上看到‘理’。如今才彻底明白,‘理’一直都在。我看竹子的时候它在,我不看的时候也在。是我的心,让我去看了竹子。”

  “天下事不会一成不变。我想,便去做。我知,便去行。行之所致,便照所知。”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①

  姜烟看着王守仁,天空仿佛有一道惊雷带着闪电划破,在漆黑的夜里,光明骤现。

  眼前这一切,姜烟只觉得玄妙奥然。

  她或许一辈子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有一点姜烟可以确定。

  就算不明白,但她本身在许多事情的抉择行动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的践行者。

  在这个被四书五经教条一般框起来的世界里。

  王守仁在贵州天地中与旁人讲的那一句“知行合一”,犹如平静无波的池水中被投入了巨石。

  水花四溅,涟漪由龙场这个洞窟中泛开,一圈,又一圈……

  幽暗的天空阴云滚滚,只是从云间泄下一道光,给了大明一道绚烂多姿,又格外与众不同的光。

  没有呐喊,没有欢呼。

  只有在洞窟中静坐的王守仁,他徐徐声音诉说,落入那些学子的耳中,也落入那些在同僚的心间。

  姜烟屏住呼吸,以为王守仁的“悟道”就要这么结束。

  可须臾间,山洞又化作鄱阳湖上的水战。

  他变得更为苍老,但那双眼睛也愈发平静。

  周围箭矢密布入网,火光四起,还能听见火器的剧烈声音。

  鄱阳湖上,他还是那副文官的模样,可脸上的悍勇却丝毫不低于身边的武将。

  这些年,刘瑾死了,王守仁走出贵州龙场。

  他剿盗匪,威名震慑赣鄱大地。

  他终究是做到了少年时期所想,为国效力。

  南昌宁王叛乱,王守仁设计诱敌离开,再带人直捣老巢。

  宁王上当,再回来的时候,与王守仁在鄱阳湖水战三日,最终战败。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次功成名就。

  可王守仁却在宁王府里知道了另外一个人。

  “宁王妃……”王守仁在监牢里见到了被关起来的宁王。

  宁王文韬武略,底下人唯恐他会逃跑,手脚都戴上了镣铐。

  朱家子弟,纵然战败,这位宁王也从未低过他高傲的头颅。

  宁王一系与皇帝之间的恩怨,早已不是一两日。

  就算是叛乱,宁王也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真要细究,也只是他技不如人,落入这读书人的手中。

  可听王守仁说起了王妃,宁王的眼神动了动。

  王守仁自然的坐在监牢外,苦笑:“宁王妃的父亲曾是我的老师,我虽未见过这位师妹,却听师父提起过,她是极有才学的。”

  宁王抬眸,看着赢了自己的王守仁,冷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攀关系攀到本王的头上来了?你这脑子也不警醒嘛!若有这样的关系,你以为你那位皇帝会心里舒服?”

  “王妃投江了。”王守仁静静道。

  姜烟就站在旁边,看着原本还满脸桀骜的宁王收起所有表情,目光动了动,最后竟然匍匐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该听她的。也不至送了她的命。我该听她的……”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男人,在得知妻子死讯后,仿佛所有铠甲都骤然破碎。

  潮湿阴暗的监牢里,只剩下一个心碎哭泣的男人。

  他没了自己的宏图霸业,没了王爷的身份。

  也没有了妻子。

  姜烟倒是听说过这位宁王妃。

  宁王妃是娄谅的女儿,饱读诗书,还习得一手好字。

  宁王叛乱之前,王妃还曾写诗劝过他。

  只是宁王不听。

  失败后,宁王妃跳入赣江自尽。

  传说,宁王妃的尸体不仅没有顺水而下。相反,还逆流而上回到南昌地段。

  王守仁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再想到他这些年遇到的那些匪徒。

  无言起身,走出监牢。

  看着外面灼热的阳光,对跟过来的姜烟说:“看啊,谁的心里其实都有这样的一轮明日。”

  鱼肉百姓,企图造反的宁王。

  为非作歹,祸害乡里的土匪。

  他们心里都有一轮明日。

  这轮明日,是良知。

  “先生,您做到圣人了吗?”姜烟看着阳光下的王守仁,明明他们只是一个在长廊外,一个在长廊内,却仿佛已经身处两个世界。

  幼年的王守仁就说过,他要做圣贤。

  如今,是圣贤了吗?

  王守仁摇摇头,又点点头,双手伸出,仿佛感受着阳光。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之后,人人皆可成圣贤。”②

  王守仁看着姜烟,朝她遥遥一拜:“我亦行在路中。”

  姜烟连忙回礼,再抬头的时候,王守仁已经不在。

  黑暗中,她看到无数人。

  他们有的人读了先生的著作,有人没有读。他们在这个世上忙忙碌碌,为一日三餐,为心中理想。

  他们做的说的,好像没提王阳明先生,又事事句句在提。

  姜烟朝着混沌的虚空再次一拜。

  这一拜,拜的是被丰富的中国人精神家园,拜得是在这片土地运行千年,依然充满活力的中国人。

  作者有话说:

  ①:《传习录》王守仁

  ②:《传习录》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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