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回到家时,阿念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
夜深了,只有不远处的酒楼的红灯笼发着微弱的光,院子周围都是黑漆漆的。
“阿念,外面这么黑,快进去吧。”玉簟一把拉过小寄雪,走进屋子里。
“阿姊,阿念不怕黑的。”小寄雪认真地说道。其实她说谎了。她是害怕黑暗的,很怕很怕。所以在做了噩梦之后就出来等阿姊了。
“是,我们阿念最勇敢了。”玉簟也不戳破,只是笑意盈盈道。
照顾阿念睡下,玉簟想起白天遇到的事,左右睡不着,干脆起身去院子散步。夜晚散步,可能也只有她想得出来也做得出来了。
夜晚院子里没有点灯,玉簟就倚在大树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
奇怪的是,她回来之后居然一直没有感到劳累。难道是自己击败了蜘蛛,所以修为精进了?
正思索着,迎面走来两位青年。其中一位青年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身着绛紫色袍子,佩着宝剑,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气质平和得多。
气质平和的那位问道:“敢问阁下是玉簟吗?”
“是。”玉簟有些奇怪。她今年不过十六岁,何以担得起“敢问”“阁下”这几个字?
“玉簟阁下,天帝陛下要见您,请您和我们回蓬莱。”对方说。
三人掐了一个传送符,到了九重天之上的蓬莱。那二人领着玉簟进了一座殿宇,向天帝行礼道:“天帝陛下。”
玉簟学他们规规矩矩行了礼,目光对上天帝的双眼,天帝看似不过三四十岁,算得上年轻,和她想象中那些留着长胡子的老头不同。
“朔风。樾安。”天帝微微颔首。‘朔风’想必就是那位气质平和的神官的名字,‘樾安’则是那位紫袍少年了。风神朔风,星君樾安,真真是那二位被人间传颂的仙人。
“玉簟听旨。”宣旨的神官说道。
玉簟莫名其妙被那二位神官拉着跪下了。
“上神玉簟,诛邪有功,今封为水神,统领天下五湖四海,并赐水月阁为府邸。望汝励精图治,不负帝望。”
“玉簟谢天帝恩。”玉簟很识时务地说道。
然后,玉簟就意识到一件事:她,飞升了。就是像无数传奇话本里的一样,莫名其妙地遇见风神和星君,接着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蓬莱。
……
玉簟下界时,人间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神祇是不能留在凡间的,她不得已把阿念托付给了隔壁院子的夫妇,给了他们足够的照顾阿念的银两——师尊每天还要处理修远门的大小事务,也没办法替她照顾阿念。
处理好这一切,玉簟刚要离开,阿念拉住了她的衣角。
“阿姊,你要去哪里呀?”
“阿念乖,阿姊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阿姊还会回来吗?”
“……”玉簟沉默了。她不忍心告诉阿念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的事实。良久,她摸了摸阿念的头,安抚道,“会的。”
玉簟成了蓬莱高高在上的水神,而小寄雪成了茫茫苍生中的沧海一粟。一念之间,姊妹二人,从此殊途。
翌日,小寄雪听见隔壁院落传来了这样一段对话:
“玉簟那丫头一声不吭就走了,留下一个这么小的妹妹,可怎么办?”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嗐,虽然玉簟以前帮衬过我们,她也给了照料孩子的费用,可这点钱也只够养她到及笄而已。”和她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应该是她的丈夫。
“不如把这小丫头卖了,还能挣些银子。”
“好主意,就这么办。”
小寄雪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阿姊玉簟去了什么地方。
……
她再度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里。马车异常颠簸,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被绑了手脚扔在马车里。
“小妹妹,你也被家里卖出来了?”其中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和她说起了话。
“阿姊不可能卖了我的,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阿姊。”说完这话,小寄雪才想起来,阿姊已经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自己又被抛弃了么?
小寄雪不由自主联想到数年前自己去爹爹府上求他救娘亲一命,却被下人拿着棍子赶出来的情景。
是了,阿姊也离开了,没有人会再摸着她的头安慰她了。心中莫名的酸楚起来。
小寄雪不知道在马车里待了多久,只知道忽然有一天,眼前不再是昏暗的马车厢,而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个和她同岁的少女。她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这个女孩,我买下了。”她指着小寄雪,丢给马车前的人伢子一袋银两。人伢子得了银两,推推搡搡把小寄雪赶下马车,驾着马车走了。
小姐领着她回到了小姐居住的府上,给她洗漱,换了干净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问。
“阿念。”小寄雪答。
“我叫离白。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⑴。”小姐——离白说道。
小寄雪懵懵懂懂地点头,默默记下了这句诗和这个名字。
“阿念,我的银子不够,救不了你们所有人。幸好啊,我把你救下了。”之后的几年里,这是阿念最常听到的话。
在小寄雪到离白府上的第二年,发生了两件很有印象的事。其一,秦非誉找到了她。说来奇怪,玉簟唯独没有和这位老人家道别,人家看见徒弟不见了,也是心急如焚,阴差阳错才找到了小寄雪。
秦非誉听她说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叹息。他何尝不知道玉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飞升命格,只是飞升太早,对她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阿念,你愿意拜吾为师吗?”又是同样的问句。曾几何时,他也对玉簟这样说过。
“可是……”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我命数未定,你教不了我这样的弟子吗?小寄雪疑惑。
“吾之前的确说过你命数未定,但是世间的命数从来不在于天定,而在于人为。”秦非誉接着说,“阿念,你的信仰是什么?”
“神不渡我,我不信神。我只相信人定胜天。”小寄雪正色说道。
于是乎,小寄雪白日里作为离白小姐的伴读,随着她一同上学堂,傍晚还要练习秦非誉教给她的武功。如此,每天竟然也不觉得累,只是乐在其中。
再说这第二件事,便是离白的爹爹意外去世。
那天,桃花开得很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寄雪攀上枝条,折一捧桃花,想要送给离白小姐,却看见满府的白色绸缎和前来吊唁的人们。
离白脸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那是对那些假惺惺的吊唁者的厌恶吧?
“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折这些桃花。”管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几个壮汉上前对她拳打脚踢了一番,她被罚跪在祠堂前。
看见祠堂里的牌位时,小寄雪才知道,去世的不是别人,正是离白的爹爹。
至于这一跪,便是三日。离白发现她时,她身上满是被鞭子抽打的痕迹,昏倒在祠堂前。
那之后,由于府中少了收入,离白的娘亲驱散了管家和大部分仆人,只留下几个常年侍奉的人,包括小寄雪。小寄雪知道,她虽然是离白的伴读,离白的娘亲却是把她当作亲女儿来看待的,为此,她心中一直很感激。
于是每年桃花盛开之时,她便为离白小姐采回她最喜欢的桃花,以作慰藉。这样的平凡而美好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那一年。
那年,寄雪十五岁。
林木幽深,清风吹过,枝叶摇曳,勾起叶的清香。阳光照射在树上,映出斑驳的影子。树一侧的秋千上,少女穿着木槿紫长裙,手执一本书简,认真地阅读着。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少女抬手遮了遮夕阳的余晖,准备离去。
忽然,鼻尖传来桃花的香气,眼前是一枝盛开的桃花。
“阿念?”少女笑着接过桃枝,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少女阿念。阿念穿着朴素的白衣,一双眼月牙般地弯着,煞是好看。
“离白,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快些走了,夫人催促你回去呢。”阿念说。
“好。”少女——离白点了点头,二人手牵手走在林间小道上。
回到府上,已是夜幕低垂,寄雪和离白各自安寝。寄雪躺在床上,忽然惊醒,耳边传来家丁奔走和呐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一缸一缸水泼洒下去,火势却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
寄雪一眼看出这是法术制造的火,寻常的水根本无法扑灭。
寄雪即刻跑出屋子,问道:“离白小姐呢?”
“小姐她跑回去找夫人了。”一个仆人回答。
寄雪拔腿就向那间院子跑去。
“唉,已经有人回去找她们了,你还跑去干什么?”身后,家丁不解地问道。
“我想保护自己,和我想保护的人。”
……
大火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与此同时,寄雪终于跑到了离白和夫人所在的院落前。
“离白,离白!”寄雪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眼前是熊熊烈火和在火中燃烧着的房屋。
她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
人们都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寄雪的一念,是不要再看着身边的人离去,哪怕只是停留一瞬间也好。
倒塌的房梁之下,夫人半跪在地上,容貌早已不复明艳。离白已经伏在她旁边晕倒了过去。夫人死死护住了女儿,不让火焰烧着她半分。
“夫人,离白小姐。”寄雪唤道。
“阿念?”夫人猛然回过头,注视着她。她踉跄着起身,寄雪连忙帮她扶住离白。
“夫人,快走吧。”寄雪说。
说话间,一根燃着火焰的房梁掉落下来,砸在了夫人身上。
“夫人!”寄雪大惊失色,想要帮她搬开房梁,却无济于事。
“你…快带着离白走……”夫人的声音微弱。
几个家丁听到这边的动静,赶了过来。夫人立刻吩咐道:“带着离白和阿念离开,快!”
几人得令,几乎是拖着寄雪和昏迷的离白来到了府前的空地上。这时,秦非誉得到消息,已经带着法术强大的弟子赶来,扑灭了大火。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不若跟着吾回修远门去吧。”秦非誉说。
“不了,离白小姐经此一遭,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寄雪摇头。
事后,他们把火灾中去世的夫人以及其他人葬在了颍州郊外的一片小土坡,立了几座简单的墓碑。后来小土坡上长出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外有了一个名为“桑麻村”的小村庄。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离白再次醒来,看见的是守在旁边的寄雪。她声音沙哑地问道:“阿念,娘亲她……”
“夫人她,去世了。”寄雪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她。”离白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无助地环抱起自己,想要汲取一点温暖。
“对不起,我……”寄雪想了半天,终是没有个所以然来,索性作罢。也许她是真的不太会安慰人。
“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娘亲的墓吗?”离白忽然抬起头,问道。
答案自然是可以的。寄雪带着她去了那片小土坡,找到了离白娘亲的墓碑。离白在墓前长跪不起。
离白在哭。
离白一贯性情温和,却是坚强的,寄雪很少看见她哭。可是现在,她却莫名的明白离白的感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也曾一个人抱着娘亲的尸体,哭了很久很久。
她知道自己不便打扰,默默离开。小土坡外是颍州城的西门。寄雪在一家茶楼坐下,听见说书先生正在说书,底下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说的是昨夜的事情。
众口难调,说法不一。但是寄雪还是听明白了——昨夜的事情,是系鬼族刺客所为。她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放下茶钱,信步走在街道上。
街上仍是繁华如初,热闹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寄雪随意一瞥,看见许多官兵奔走在街上,手中拿着一沓厚厚的纸。
一打听才知,鬼族进犯中原,朝廷征兵抵抗,官兵们手上拿的正是征兵的启示。可惜女子不能从军,再想什么也是惘然。寄雪叹息。
回到那间租下的小屋,离白已经回来了。
“阿念,我想从军。”离白表情坚毅。
“你开什么玩笑?离白小姐,女子不能从军,这是铁律。”寄雪说。
“那我就女扮男装。”离白说。
“为什么一定要从军?”寄雪问。
“家国不安,亲人已逝,我不愿再安逸度日。”离白答。
“那离白小姐,你会武功吗?提得起刀剑吗?”寄雪继续问。
离白似是被噎住了。她不会武,甚至连刀剑都提不起来。这样的她,好像一无是处。
“我替你去。”寄雪忽然说道。离白再次抬起头,她已经换上了一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男装。寄雪五官间并不显得柔弱,反而透着一股英气,当真是半分不输男儿。
离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却只见寄雪接着说:“我离开后,你便去修远门找秦掌门,他自会收留你。”
离白这下是真的愕然了——原来阿念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一切。良久,她挤出一句:“阿念,谢谢你。”
窗外浮云悠悠,檐角低矮。离白知道,那是她为她撑起的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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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⑴出自辛弃疾《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