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投之以桃【完结番外】>第110章 探险家

  一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经坚定地以为我以后会成为一名探险家。

  我最喜欢读科幻小说,最喜欢的杂志是《国家地理》和《孤独星球》,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BBC出品的自然纪录片,卧室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地图。我觉得雄奇瑰丽的大自然比人的世界要美丽得多。

  但是奇怪,妈妈不喜欢我看这些东西。

  她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妇人,清瘦单薄,睫毛很长,脸上常常带着苍白的病色。

  她会看着穿着工装裤的我微微蹙起眉,又很快地松开。

  “明卿,过来。”她说。

  于是我便跑过去,扑进她怀里。

  “哎呀……”

  在我像什么莽撞的小动物一样栽进她怀里时,我听到她轻轻的含着笑的叹息。

  “下次跑过来的时候要慢一点,好吗?”

  她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轻声嘱咐,“不像个女孩子……哎,你的头发是不是又短了?”

  “是呀。”

  我晃着脑袋,由着她抚摸我,觉得这很舒服,随口说,“我要捉蛐蛐做标本,头发太长麻烦,会勾住树枝。”

  至于她说的什么不像女孩子,我已经听得厌烦了,干脆装作自己没听见。

  她抚摸我头发的手停下了。

  过了一会,她才犹豫地轻声说:“明卿,你还是把头发留起来吧,好不好?你爸爸跟我说了好几次了……”

  妈妈怎么絮叨我,我都可以装作没听见,但是她一说起爸爸,我却一下子跳起来。

  “他说了什么了?”我感觉有一团火在胸口燃烧。

  妈妈愣了一下,看着生气的我,低下头不说话。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我愤愤地想。她又在我面前包庇爸爸!

  我很想对她发一下脾气,可她看着那么苍白,那么脆弱,好像别人稍微对她大点声都会被吓得惊慌地捂住胸口,我忍了又忍,还是没说话,拍了拍膝盖,转身就走。

  她不说我也知道爸爸说了什么,想来想去也不过就是“短头发没个女孩样子”,“裙子也不穿叫我带不出去”,“谭家的女孩整天在土里滚算个什么事”,大概就是这些屁话。烦死了。

  妈妈还想瞒着我不说,其实这些话我早就听爸爸说过了。

  “你去给他说,我迟早——”

  我转过身,朝妈妈比划了一下,“我迟早要染个红头发,气死他!”

  “明卿……”

  妈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我。

  “你姐姐要回来了。”

  她往前奔了几步,拉住我的手,小声说。

  二

  见到谭明梨,是在我十二岁时一个很好的春天。

  爷爷很少见地在他的小别墅里摆下宴席,请所有本家都过去做客。

  在我们开车去谭家的路上,我很奇怪地小声问妈妈,爷爷怎么忽然愿意叫我们进那座小别墅了?明明他基本不让别人进去的,连爸爸去也需要提前通报。

  爸爸在车前面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这是接回太子,太高兴了,想叫我们都看看,才舍得叫我们进来的。”

  走在小别墅的白石小路上时,爸爸才这样恨恨地低声说。

  我没怎么在意他的话。我讨厌他的每一句话,就像我讨厌他本身一样。

  虽然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长大以后是要去做探险家的呀,全世界最最厉害的探险家!

  我只是悄悄地扯了扯腿上的白丝袜,它的花边磨得我腿有点不舒服。

  今天为参加宴会妈妈把我打扮得像什么动画片里没脑子的公主,我被迫脱下了我宽宽大大的牛仔裤,穿上了蓬蓬裙和小皮鞋。

  那天天气很好,初春的微风像少女的手掌一样柔软,天蓝得快要流下来,小别墅里的桃花开得粉雾一片。

  大人们端着酒杯,正经或者装着正经地四处交谈。

  真无聊啊,我想。真虚伪啊。

  为什么他们明明心里带着憎恨,还能这样笑眯眯地去跟自己讨厌的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呢?假如换做是我,我一定——

  “你好。”

  身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呼唤,是我很陌生的声音。我好奇地转过去看。

  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高挑纤细,肤色瓷白,嘴唇是淡淡的樱色,带着温柔的笑。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一点不一样,不是中国人常有的黑色或褐色,而是一种很清透的浅浅的颜色,在春日的阳光下像一块流光溢彩的琥珀。

  或许她有一点外国血统……我看着她比常人稍高一些的眉骨,心想。

  “你好,我叫谭明梨。”

  她含着笑朝我伸出手。

  三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谭明梨。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名字却常常会钻进我的耳朵。爸爸说她是他大哥的女儿,也是谭家这一辈的长女。

  如果要按旧时侯的做法论起来,甚至还是嫡长女。

  爸爸在家里一边焦虑地吸烟,一边这样低声念叨。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刚刚拎着铲子从花园回来的我,一下子沉下脸来。

  “你看看你穿的是个什么!”

  他迈过来几步,抬起手,似乎想指指我,但又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不得不收回来。

  “你就不能学学谭明梨?”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

  那时谭明梨刚刚回来半年,却已经在谭家蛮出名了。温柔漂亮而又聪明知礼的年轻女孩谁都喜欢,爷爷更是曾笑着说过她像年轻时的自己。敏感的人不能不为他这句话下隐藏的意思而骤然提高警惕。

  她甚至可以自由出入爷爷的小别墅——她刚一回国,爷爷就给了她一把那座小别墅的钥匙。

  这叫爸爸嫉妒而又愤怒。

  他反反复复地对我们说,就连他进那座小别墅都要提前好几天通报,但是爷爷却一下子那么轻易地就将钥匙给了出去,给了一个比他小不知道多少岁的小女孩。

  “一个……小女孩!”

  他说这个词的时候会后仰一点身子,叉起腰,带着不可思议和嘲讽惊叹的语气,好像这是什么极其滑稽的大事。

  我不喜欢他这种语气,皱起眉想躲避开来。

  我想他忘了一件事,他的女儿也就是我,也是个小女孩。

  可能在他眼里小孩不算人,女孩也不算人,那么两者加在一起,又“女”又“小”者,则就更加地不算人。我想。

  这大概就是他不论怎么样都一定要个儿子的原因。

  四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见谭明梨的第一面起不喜欢她。她太得体,又太完美,看起来像个假人,所以我觉得她很装。

  她那时刚刚回国,西式作风还很浓重,中文说得不太好,口音很僵硬,而且还往往会说得太过书面化,比方说道谢时,她会郑重其事地慢慢说“十分感谢”。

  她发不出来“谢”字的这个“X”的音,最后讲出来会更近似于“射”。

  于是我跑过去故意逗她玩儿,在她面前大声地学她说话的口音。

  我那时是谭家的孩子王,大家都听我的话,而且大人们或多或少都不太喜欢谭明梨——她回国之后光芒太盛,叫很多人都感到不安。

  大人们对我们的行径看在眼里,但是并不制止,甚至有的还会在私下隐隐鼓励,而更多人只是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冷冷的笑在远处自顾自地看,看谭明梨怎样丢丑。可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给他们当了枪使。

  总之,在谭明梨面前,我趾高气昂,我耀武扬威,我张牙舞爪,我渴望她对我生气,最好要我们两个鼻青脸肿地打一架,这样我才觉得满意。

  但是不论我多过分,她还是不动怒,看起来还是那样平静,最多偶尔淡淡地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半点也不在意。

  这让想看热闹的大人们失望之余更加心惊,也让我有一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同时也因为她的云淡风轻而感到不被当回事的愤怒。

  我记得我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是我弄坏了她常戴的一块表,我看她平时很用心地擦拭它,以为她对那块表十分心爱,所以打算通过这样让她生气。

  不过我本来没有打算弄坏它的,但那表的零件太精细又太脆弱,等我回过神来,它已经停在我手里不走了。

  我直到那时才觉得害怕。

  这下闯祸了,我想。谭明梨一定会发火的……我也觉得这次我太过分了。

  我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所以我决定我要留在犯罪现场等着她来,并且如果她骂我我也不还嘴。

  不一会儿谭明梨就来了。但她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接过那块表细细地看了看,然后将零件收拢好。

  “喂——”

  看她要走,我才急了,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她,“你……你都不生气吗?”

  我从不叫她姐姐,只叫她“谭明梨”或者是“喂”。

  “我有钱,我给你赔。”

  我别别扭扭地昂起脸,说。

  “没关系,不用。”

  她很淡地笑了笑,摇摇头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东西。别放在心上,明卿。”

  很奇怪的一件事是,谭明梨只比我大三岁,但她叫我“明卿”时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宽容的、长辈特有的语气。我不喜欢她这种语气。

  我表示我一定要赔,拉着她不让她走。

  我虽然不是好孩子,但也不算太坏。我知道弄坏别人的东西是要道歉赔偿的,但是对着谭明梨我又道不出来歉,只好给她赔钱,这个不能再少。

  谭明梨被我拉住,一时半会走不了。

  她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温和而又无奈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她这样的眼神很熟悉,熟悉到叫我有点不舒服。我皱着眉转头就走。

  走出好几步之后,我才想起来那是什么眼神。

  我七岁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白色的小博美,小小的一只,非常可爱,她有小型犬的通病,情绪总是很激动,喜欢发脾气,但我还是喜欢她。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她打碎了我最喜欢的航模,那个时候,我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

  我应该觉得生气的,但我忽然没有力气再跟谭明梨生气了。她太过温柔宽容,让我觉得自己又幼稚又愚蠢。我决定我以后不再讨厌她了。

  其实谭明梨好像并不喜欢那块表……过了一会儿,我又想。

  真奇怪,她好像什么都不喜欢,甚至也不怎么喜欢她自己。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于是又觉得她有点可怜,决定自己以后要对她好一点。

  五

  上高中那年,我妈妈死掉了。

  她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因为一直生不出来男孩打过好几次胎,落下了后遗症。

  爸爸堂而皇之地把他外面养的情人带到了家里,妈妈这才知道丈夫原来还有那么大的一个私生子,她本来就在断断续续地生病,这下像是被抽了主心骨一样,彻底倒下了。

  在她临终前一晚上,我曾经跟她说过一会话。

  她那时已经病得意识都不太清楚了,形销骨立,身上各种管子,但见到我时还在强撑着微笑,看上去很有精神。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明卿……”

  她轻轻地叫我。

  我咬着牙擦眼泪,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紧紧地捏住她的手。我感觉她的手瘦得硌人。

  “别难过……明卿。”

  她又叫了我一声。

  “人总会死的……”

  她温柔而又虚弱地笑,柔声说:“我只是稍微比别人死得早一点而已。”

  我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说:“那为什么死的人是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爸。”

  明明该死的是他才对,该死的人是他,这样才对。

  这老天是个什么老天,这道理又是个什么道理。

  她便极宽容地笑。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说:

  “你不要跟你姐姐争,你争不过她的。她是个好孩子,我看你不如跟她好好的……知道吗?”

  妈妈说的是谭明梨。

  那时她刚刚高中毕业,爷爷将她带去京城赴宴,她在宴会上极出众,如明珠似皎月,一出场就光彩夺目,又有赵鸿梁的赏识为她扬名,几乎所有人都确信她就是下一任谭家的继承人。

  我说“知道了”。

  她又说:

  “也不要恨,好吗?明卿?”

  我没说话。

  怎么能不恨呢?我恨得要死。

  我恨爸爸,恨爷爷,恨整个虚伪的、丑恶的谭家,恨得心头淌血,恨得肝肠寸断,她叫我怎么能不恨?

  妈妈宽容,可我不宽容,我从来就不宽容,我只知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欠下的债叫血来偿还。

  “以后有机会的话,离谭家远一点吧,越远越好。这个地方吃人……”

  妈妈慢慢地尽力说,“嫁一个好男人——不要到头来落得妈妈这样,明卿。”她握住我的手。

  “我不嫁人,妈妈。”

  为什么她这时候还要说这种话?我闷闷地摇摇头。

  “你又在说傻话了……”

  妈妈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但过了一会,妈妈又很低地叹了一口气。她看了一会窗外的飞鸟,忽然很坚定地轻声说:

  “那就不嫁人。也没关系的,明卿。你想干什么,就大胆地去干吧,没关系。”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隔天早上我就收到了她的死讯。

  爸爸当天就飞快地办了葬礼,他还等着再婚。

  葬礼那天下着很细很细的雨,雨凉凉地落在我的头上、脸上、肩上。我仰起脸来看这雨。

  今天之后,我就是没有妈妈的人了。我想。

  今天之后,我只为心中的恨而活。

  六

  妈妈说让我不要跟谭明梨争,我也听她的话没有去争,但是谭明梨自己反而先弃权退出了。

  她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当起了家庭主妇,这真叫我想不通。

  我讨厌软弱的女人,我讨厌围着男人打转的女人,我讨厌为所谓爱情就轻易地放弃自己前途未来的女人。那会让我想起我的妈妈。

  长大之后一反思,我想我或许还是喜欢谭明梨的,所以我才会这么讨厌她。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概如此。

  我讨厌她如此轻易就得到我怎么也争取不来的东西,更讨厌她这样轻飘飘地将这些东西说放掉就放掉。

  谭明梨真是世上第一蠢!我愤愤不平。

  她的婚礼我没有去,但我见过那个男人的照片,看上去倒还像个人,但是根本配不上她。

  女人好像总是会嫁给根本配不上自己的男人,这真奇怪。我想。连谭明梨居然都不能免俗。

  不过我很快也就没有心思管她的事了,我进入了谭氏,开始跟爸爸争夺权力。

  我作风铁血,不择手段,并且也不留情面。一方面是因为我知道爷爷期望我这样做,他盼着扶起我来分爸爸的权;一方面我本来也就想这样——我要叫所有老东西都恨我怕我,把他们当年加在我和妈妈身上的债全部偿还。

  最该偿还的就是我爸。我想。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叫他痛悔终生。

  人们偷偷叫我“疯女人”,也有人叫我“谭家养的狼崽子”,我浑不在意。

  古往今来,但凡是做出一点事情的女人,哪个没被污名为疯过?我只当这是对我的赞赏与嘉奖。

  有一年年宴上,族里的一个老头来跟我喝酒,喝着喝着原形毕露,他借着酒意笑着说,明卿,我看你做事也太鲁莽了一些,啊?不大会做人,这是不是因为你妈走得早,没教好你?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他笑,哈哈哈哈,然后我把手里的茶泼到了他的脸上,他就不笑了。

  他的脸先是通红,然后又涨成猪肝一样的紫色。

  真无聊啊,我想。真虚伪啊。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这样。但是他们却并不知道,我跟他们,分明是纯然不同的。

  我笑着伸出手指,捻下来一片沾到他胡子上的茶叶,说,您说得对,我妈妈没教好我,所以要不要您下去给我妈妈告声状,明卿真是十分感谢。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宴会上一片寂静无声。我转着眼睛,看到了二楼上脸色铁青的爸爸,他的心肝宝贝好儿子在他身旁站着,一脸兴奋地朝我比了个大拇指。他喜欢我这样无所顾忌的做派,觉得这很痛快。

  我漫不经心地朝爸爸举了举酒杯,他被我气得拂袖而去。

  这算什么,爸爸。这才刚开始呢,你怎么就受不住了。我冷冷地想。

  我又看到了爷爷,他平静地望着我,只是很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他乐于见我和一切纷争。

  在他身边是谭明梨,她朝我微微颔首,美丽端庄,一如往常。那时候,她已经完全看起来像个中国人了。

  七

  谭明梨的丈夫出了轨,这让我生气了好久。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我就是很生气。

  真是不知好歹!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我查到了沈青洲出轨的女人,想好好地教训教训她,替谭明梨出气,但我紧接着又想起来——谭明梨不喜欢针对女人。她对女性有一种特别的尊重和包容。

  于是我便又去针对沈青洲的公司。

  后来一切都很快,回忆起来像梦一样不可思议,谭明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愿意来谭氏了,我跟她联手扳倒了我爸爸,扫清了一切旧人。

  那时我终于跟她变得熟悉了一些,在跟她的相处中我才慢慢地发觉,原来她当初并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放弃的继承权——她根本是借着结婚的名头,试图脱身于这勾心斗角、相互征伐的名利场。她对谭氏,跟我一样感到厌倦。

  我暗自心惊。

  谭明梨还是当年那个谭明梨,她还是什么都不爱,也不爱她自己。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为了达到目的,她甚至不惜毁掉自己本身,这却是我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

  妈妈当年说的是对的……我想。

  我不如谭明梨,不论是能力还是心性。我可能天生就不是经商的料。

  爸爸被我们逼走前曾经跟我见过一面,他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领带皱巴巴,他自以为还勉强撑着体面,其实已经看起来像只丧家之犬了。

  这才叫痛快呢,我想。不知道明昭还会不会再朝我伸大拇指?

  “爸,”我笑眯眯地夹着烟,卷着红头发,一下一下地晃腿,“你后不后悔?”

  “我只后悔当初没叫你妈打了你。”

  他灰败着脸,低声说:“白眼狼,疯东西。”

  “你也配跟我提我妈?”

  他不说我妈妈倒还好,一说我便直想拿刀杀了他。我冷冷地笑。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怎样在我妈的葬礼上笑,因为他马上就能将新的妻儿接回家了。

  “你以为谭明梨就是什么好人?你以为你靠得住她?”

  他却忽然露出了怨毒的神情,“谭明梨才真是我爸的亲孙女!他们俩是一类人,都没有心,你真以为她拿你当好妹妹?”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叫明卿?不过也只是我爸顺着谭明梨的明字给你随口起的……”

  我从很早之前就有些好奇我名字的来由,但妈妈不肯说,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名字竟然是沿着谭明梨才有的。

  妈妈知道,如果那时候告诉我这件事,一定只会让我对谭明梨变本加厉。她不愿意看到我们那样。

  说的也是,在我的青春岁月里,谭明梨的名字一直伴随着我,如影随形。我一直都不如她。

  谭明卿的明居然是谭明梨的明。但是这又怎么样呢?我不在乎。

  爸爸没再说下去。因为我将烟摁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在忙着惨叫。

  我看着他的手。

  我妈妈死去的时候多痛苦啊,她的手背条条骨头都绽了出来,他倒看起来还挺健壮。他怎么敢。

  妈妈叫我不要恨,因为恨使人痛苦,而她不愿我为她再痛苦。

  可是如果不恨,我要怎么活得下去呢?

  八

  以前支撑我的是恨,现在爸爸倒了,我居然也没有觉得十分空虚。这大概是因为有谭明梨的缘故,我想。

  她是个……好人,并且出乎我的意料,她恋爱了——跟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还是赵家的孩子。

  好吧,我想。她胆子还是这样大。

  她恋爱之后变得跟以前很不同,有点幼稚,有点笨拙,还有些患得患失的不安,会因为选戒指反反复复地纠结犹豫。我帮她挑戒指,最后都被她搞烦了。

  唉,陷入爱情中的女人都很烦。

  我出去旅游,漫无目的。

  走到哪里是哪里,安赫尔大瀑布,黄石公园,苏必利尔湖,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渴望着长大要去的地方。但我长大之后一直都在争权夺利,竟然拖到了现在才去。

  最后一站是去北极看极光,但是我去的时间不太对,挪威一直在下雨,等了一周也没等到,我也就不等了,坐着飞机往回走。

  那是在傍晚,飞机穿过云层,我忽然看到了极光。

  飘忽的、莹莹的、丝带一般丝丝缕缕散开的绿,从空中望下去,好像整个地平线都在被磷火燃烧。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巨大的极光:我渴望在它之中死掉。

  我剪掉了头发,像小时候一样。回来之后谭明梨已经订婚了,我去参加了一下那个女孩的生日聚会,她们俩还亲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变化的原因,我现在觉得这样也很好,她们很甜蜜,也很般配。

  我真心实意地在心里悄悄祝福谭明梨。我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爱上别人。

  出小区的时候玉兰花开得像细致的白玉,暗香在初春的夜晚浮动,我忽然记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见谭明梨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很好的春天。

  我叫她,“姐姐”。

  姐姐,姐姐,我的姐姐,我如今唯一的亲人。这声姐姐仿佛已经迟了十几年。我们都变得和初见时完全不同了。

  但我们都不后悔,谭明梨有赵光水,而我有整个世界等着我去探索。

  我叫谭明卿,我心想。

  谭明卿的明不是谭明梨的明,谭明卿是世界上最好的探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