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亦从工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事实上,不到八点钟她就忙完了。
但她不想回家,冯警官也回去之后,办公室变得更安静,席小荷的身影又霸道地侵入她的脑海,跟着,她的拒绝、她的尖叫也来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一样东西唾手可得的时候,你会嫌这嫌那,会瞻前顾后;当它背离你而去,你又香了,开始想要。
那天席小荷说过的“一看就是从来没有被人求婚过”、“你就当我没说过吧”、“我不会再来烦你”、“不能”……就像印到了季亦的脑海里,在她空闲的时候动不动就会自动复读,霸道得如同话语的主人。
席小荷放手,季亦觉得她理应感到放松,事实却是,她不来找她之后,她居然有点想她了。
“绝逼着了魔!”
她自言自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环顾着空空的办公室,忽然,她的耳畔响起席小荷的“见我就跑,你还算是一个警察吗”——
与其回去脑子被席小荷霸屏,还不如去找发小喝一杯。
打定主意,季亦走出了办公室,锁好门,离开了警局。
拦了一辆车,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出租车在孟楚妩家大门外停下。
下了车,门卫给她开了门。
今晚她的身影不似往日那么笔挺,步子也没那么脚下生风了。
就在孟楚妩觉得季亦不会来了、准备上楼的时候,她听到了沉缓的脚步声,一侧身,拖着一身疲惫的季亦出现在她眼前。
以前连为棘手的案件忙得半月无休也没见她这样黯然过,只有席小荷能让她这么颓丧了。
孟楚妩慧眼如炬,一下子就看透了便宜发小烦恼的根源。
待季亦走近,孟楚妩发现她面目中惯常的肃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寂寞的灰然。
“酒呢?”季亦说话向来简短,她摘下警帽,下意识地往后捋了捋头发的同时往茶几上扫了一眼。
也不等孟楚妩回答,人就啪地摔到沙发上,整张脸埋到印有孟楚妩头像的抱枕中。
孟楚妩俯视着失去生气的发小,淡淡地调侃:“继被求婚之后,你这是被席小荷逼婚了吗?”
“快去拿酒!”季亦的话被抱枕堵得嗡嗡不清。
她这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躲避席小荷,倒像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沮丧女人。
孟楚妩没再多言,离开客厅去拿酒。
出客厅的时候碰巧见到陈蓝迎,她忙喊住她:“小陈,帮我取一些冰块,两个喝白酒的酒杯,再切一个柠檬或洗一些新鲜的薄荷,送到客厅!”
陈蓝迎刚才在屋里玩游戏,忽然有点饿,她打算到厨房找点东西吃,没想到出来之后居然撞见了孟楚妩,往常这个点她和席小胭早上楼了,吓得她忙低下头,“好的。孟小姐,下酒的东西要水果,还是坚果呢?”
“看看有没有甜点,没有的话就洗一盘车厘子。”孟楚妩说完,转身朝储藏室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想起陈蓝迎易惊的个性,她又停住转回身说:“季亦在客厅里。”
“好的,我知道了。”小女佣像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抬起头,“孟小姐,那个——”
“嗯,你说。”
两个人隔着三四米,孟楚妩能清楚地看出小女佣面孔中交杂着慌乱与喜悦。
陈蓝迎到她家工作已经有一个多月,可是每次跟她说话,她还是这么容易害羞。
“那个,给席小姐投放腾云剂的人真的抓到了吗?”
“对啊,这件事你不用再担心,跟你没有关系的。”
“噢,那我就放心了。”陈蓝迎像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我认识的一个姐姐跟我说,那个认罪的咖啡店店员,他是个背锅侠,我就、我就——”
之前的腾云剂事件明明很快被压下去了,孟楚妩还以为知道的人并不多。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八卦流传的速度和范围;再者,那咖啡店店员认罪,知道的人就更少了。陈蓝迎的话引起了她的警惕。
“你放心吧,不会再牵扯到你。”孟楚妩先安抚了惊慌中的小女佣,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你认识的姐姐,为什么说那咖啡店店员是背锅侠,她是有什么证据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她说——”
孟楚妩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陈蓝迎咽了咽喉咙,捏了捏握放在小腹上的双手,“她说她会收集出证据——”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孟小姐,我、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我那姐姐对你和席小姐并没有什么恶意!我敢以我的声誉起誓。”
“那你跟我说这件事的目的是?——”
“我那姐姐说,如果她以后收集到有力的证据的话,她希望能见孟小姐一面,不知道可、可不可以——”
“可以!如果她找到证据,我可以跟她见面。”
“那——”陈蓝迎又低下头,“在我那个姐姐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之前,孟小姐能先保密吗?”
“行!”
“我先去拿东西了。”
小女佣后退了几步之后慢慢转身,然后一溜烟向厨房的方向去了。
孟楚妩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她那姐姐应该是知道点相关的内幕了,现在席司令那边查到的证据是指向姜熹洋,如果陈蓝迎这姐姐靠谱,那么她在收集的证据,会不会也跟姜熹洋有关?
这个疑问,她本想问陈蓝迎,但她过于胆小,再者这件事基本已经定锤,所以她就没急着进一步问她,免得走漏消息打草惊蛇。
至于她那姐姐收集证据之后想见她,到底是图钱,还是图别的什么,孟楚妩也没有那么着急知道,且等到有进一步的消息再说也不迟。
大约十几分钟过后,孟楚妩取了酒返回客厅时,她见她让陈蓝迎去取的东西都已经放在茶几上,这小女佣,干活倒是很利索。
季亦已经坐正,她见孟楚妩有点失神,丢来一句:“去取一瓶酒,把魂丢了?”
“怎么,你丢了的魂自己回来了?”孟楚妩反唇相讥。
她走过去,在季亦身边坐下,将酒瓶放到桌上;
季亦躬身靠近茶几,伸手拿起倒扣在盘子里的酒杯,她先在杯底垫了一些薄荷叶,然后再夹冰块放进去,接着将杯子递给孟楚妩。
稍许,季亦接过孟楚妩倒好的第一杯酒,也不等她就闷然地先喝起来。
“怎么那么急?”孟楚妩倒好了第二杯,拧紧瓶盖,目光扫向发小。
只见她眼睛直直的,目光空空的,那状态就像魂游天外。
“被席小荷抛弃了。”季亦语气颇为幽怨。
孟楚妩伸向车厘子的手滞住,“这么说,我可以认为你承认你们交往过了?”
“你说——”季亦猛地将目光扭向孟楚妩,“正常人怎么可能昨天还在疯狂地追求你,今天就跟你说我不会再来烦你——”
“说了你可不要恼我,”孟楚妩抓住一个车厘子的果蒂,举到半空灵活地转动把玩着,“席小荷搁我这儿不在正常人的范畴。”
季亦扬起头,又灌了一口,她喝得又急又猛。
“我居然不知道你跟她在交往。”孟楚妩就当便宜发小默认了,“说说看,她是怎么抛弃你的啊?”
“少废话,喝酒!”
不提席小荷还好,一提起她,季亦就莫名地烦躁。
才一会儿工夫,她的酒杯已经见底。
“女人,这是辣酒,不是冷水好么!”
季亦的目光在孟楚妩那张无懈可击的优美面孔上定了定,然后倏地将手中已经喝空的酒杯放到她面前,“满上!”语气中充满了求醉的意味。
孟楚妩将那粒鲜红欲滴的车厘子放入口中,然后把果蒂扯下来,纤长的手指对准垃圾桶轻轻一弹。
跟着她那勾人的眼睛掠过季亦依然颓丧的脸,接着挪向酒瓶。
扭开瓶盖,她给她倒了第二杯。
“你改变主意来找我,就是为了喝闷酒啊?”
“席小荷疯狂地爱我,只是为了狠心地拒绝我!”季亦的声气中已经有了淡淡的醉意,说完,她又报复式地喝了一大口。
“原来,某个人动心了!”
孟楚妩算是明白便宜发小为什么会这么沮丧了。
她不是一向薄情么,席小荷才追她多久?难不成这是被睡服的节奏啊?!
“你就幸灾乐祸吧!”
“不至于!”孟楚妩也喝了一口,知道季亦心情不好,她专门挑了劲大的酒,那滋味甘冽又不失刺激,冰凉的口感让人不禁一阵激灵。
“她原本并没在我的计划里——”季亦频频举杯,那贪杯的模样暴露了她糟糕的情绪,“只是——孟楚妩,你知道吗?嗯,你一定不知道,像你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女人,一定不会懂得——”
“季警官,你是不是已经喝醉?”孟楚妩打断她,“胡话都出来了!”
“席小荷她——搞得全世界都以为她是我女朋友之后却跟我说,她不会再来烦我。她可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好女人,倏地消失了,搞得我们刑侦科的每个人都问是不是我劈腿了!席小荷,她——就是一个魔鬼,打乱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不说,还让我背上一个负心女人的罪名!”
季亦变得滔滔不绝。
孟楚妩知道,她的酒劲儿上来了。她酒一喝多,紧跟着话就变多。
“你别管她怎么样,先搞清楚你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嘴上这么说,她其实已经看透了便宜发小的心思。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你们都已经跟她说过我也喜欢钢琴,前天——我问她下次有钢琴演奏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她的答案是,不——能!”
“她说不能,你就去不了了?”孟楚妩要气笑了,便宜发小这不是死脑筋么!“席小胭在这儿,你还愁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有演出啊?”
“你不懂,她已经拒绝我!”
“季警官,你一定是做了什么让席大小姐心碎的事情!不然以她对你的狂热,不至于的!”
季亦放下酒杯,低下头,安静如鸡。
要说让席小荷心碎的事情,肯定就是她对她求婚的反应了。
“我就说——”孟楚妩知道她说中了。“错什么,补什么,信我。”
她伸手,轻轻地搡了搡便宜发小的右肩。
季亦抬起头,面朝孟楚妩,一脸茫然,两眼空洞,“补不了,没法补。”
“席大小姐总不能因为你不跟她结婚就放弃了吧,这不像她啊!”
以孟楚妩对席小荷的了解,她才不是那种会随便放弃和轻易气馁的类型。
怎么说她也要撑到底,撑到季亦逃到她找不到的地方,撑到无计可施,那才是她的作风啊。
“还真是!”季亦一脸生无可恋。
那天她表现得真是又怂又糟糕,席小荷说她是胆小鬼都算轻的了。
唉,她的刑警生涯经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时刻,但她就没有任何时候像那一天那么狼狈、惊慌。
“我不信!”孟楚妩知道,席小荷不是知难而退的类型,她只会越挫越勇。
季亦做了个深呼吸,她终究没有这么快就醉透,虽然眼神微微有些涣散,面目中惯常的冷意也在酒精的麻痹下褪去,但她绝对还算得上清醒。
在孟楚妩一再的注视下,在她那你不要对我撒谎的眼神中,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席小荷在我们办事的时候跟我求婚,当时我被吓坏,回过神,我丢下她跑了。”
说完,她的双肩又垂下,跟着,头也再次低下去。
呆若木鸡三秒,孟楚妩脑补过那种画面,回过神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爆笑刺破了深夜的安静,这种事她可真没办法忍住不笑。
楼上卧室门开着,正在梳妆台前敷面膜看书的席小胭似乎隐约听到,要不是脸上贴着面膜,她真的有冲出房门到楼下一探究竟的冲动。
“够了!”季亦垂首大声呵止。
孟楚妩一手捶打着沙发,一手抱着肚子,她已经笑到披头散发。
席小荷和便宜发小真是一对活宝贝啊!
等她止住笑声才发现,眼泪都笑出来了。
“哈哈哈……天!你们可真是会玩啊!甘拜下风,佩服佩服!!”
“你要是跟席小胭说,就绝交!”
“季警官,”孟楚妩抽纸擦去笑出来的泪水,“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现在至少有三个人知道,就算胭胭知道了,你能肯定是我说的?”
这么好玩的事情,孟楚妩怎么可能不跟席小胭分享啊。
她恨不得现在就上楼,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告诉她。
“嘁!”季亦就知道会这样。
“说不定,胭胭已经知道了!”孟楚妩定了定,“不,她知道了一定会跟我说的。”
她这么说,就等于告诉季亦,她一定也会跟席小胭说。
季亦既然决定吐露,也没指望她真的能跟枕边人守住秘密。
“啊——现在看来,席大小姐那么骄傲的人,她为此拒绝你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孟楚妩说完,又给季亦倒了一杯。
“干了这一杯!”
季亦拿起酒杯,只空洞地说了个“哦!”
“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了,席大小姐只是自尊受损,等她缓过来就好了。她才不是真的拒绝你好么!”
“谁知道——”
“行啦行啦,喝酒。”
时间悄然而过。
孟楚妩看时机不太对,关于车洪萱和姜熹洋的事,她打算明早等季亦酒醒之后再跟她说。
深夜,三楼的季亦辗转难眠。
二楼,孟楚妩说了季亦和席小荷之间的奇葩事,席小胭果不其然,也笑了一场。
现在,她终于知道她姐为什么会拒绝季亦了。
前天问她,她还死活不肯讲细节。
席小胭只装作才听说的样子,“妩姐姐,她俩要和好,我们是不是要再推一把呀?”
“是的吧,季警官傲娇,席大小姐骄傲,我们就帮她们再造造机会吧。”
“是哦。她们也太好玩了哈哈哈……”
“季警官貌似想听你姐弹钢琴。”
“妩姐姐,这事就交给我。”
隔天早晨,早餐的时候季亦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全程抬不起头。
孟楚妩和席小胭时不时对视一下,憋笑憋到快要内伤。
“我上班去了。”季亦受不了餐厅里的气氛,她就是后悔,特别后悔酒后失言把糗事暴露给管不住嘴巴的人。
席小胭听季亦说要走,忙说:“季亦姐,听说你想听我姐的钢琴演奏会,我来安排,可以吗?”
“嗯。”季亦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离开了餐桌。
“胭胭,我送一下季警官。”孟楚妩也站起来。
两个人以前一后出了餐厅。
“让紫太送你吧,到大路边还挺远。”孟楚妩冲着疾步如飞的发小说。
“不想理你!”季亦头也不回,直到出了家门,她才停下脚步。
孟楚妩追上她,给紫太打了个电话,然后侧身说道:“昨天我给你打电话,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现在才想起有事要说?”季亦讥讽道。
“还不是看你昨晚状态——”
“我状态不好,但并没差到不能听你说事的地步!”
便宜发小自尊受损,杠精附身了。
孟楚妩理解她的心情,但嘴巴上也不饶人:“所以现在你是因为席小荷不再黏着你不习惯了是吧?”
一招就让她血量掉光,季亦闭嘴了。
彼此默然的间隙,孟楚妩理了下思绪,后简明扼要地说:“之前不是让你帮我查姜熹洋和车洪萱吗?不用再查,车洪萱已经死了。”
她的余光瞄到季亦侧首望向她。
但她没回应她的目光,接着又说了一句,“腾云剂的事情,席司令那边会彻查,不用我再管。”
“你什么时候和席司令变成同一阵线了?”
孟楚妩没有解释更多。
这件事,在明朗之前,她觉得季亦不知道反而更好。
看出她不想说,季亦也没心情再过多追问。
“要是以后你跟席小荷结婚——”
“滚!”
“毛病!”孟楚妩扭头看向便宜发小,“心里想要又死命抗拒,碰上你席小荷真是到了八辈子的霉。”
“我跟她结束了。”
孟楚妩觉得这发小真是难搞,“刚才你不是才允了胭胭帮你打探钢琴演奏?”
这时,紫太将车开到她们面前,稳稳地停在台阶下。
“上班去了。”季亦走下台阶,不等紫太下车,她自己拉开了车门。
孟楚妩俯视着她,叹了一口气。
“对了,能不能——”季亦回过头,欲言又止。
“???”
“那件事,请跟席小胭说一下,在席小荷面前就假装不知道。”她躬身坐进去,又丢出一句,“拜托。”
“知道了。”
这么顾及席小荷的颜面啊?孟楚妩看着开离而去的车子思忖,便宜发小认真起来了呢,以前她的感情可不会这么外露。
“妩小姐——”
孟楚妩闻声回过头,是晁枝。“什么事?”
“织星小姐要你接电话。”晁枝说。
“知道了。”这么说,孟楚妩却无动于衷。
她不明白,为什么孟织星每次找女儿都非要打座机,如果问她,她就会跟你解释说不习惯手机,说手机的屏幕特别刺眼,辐射大之类的。
以前渣A不止一次为这事在晁枝面前嘲讽她母亲:“要是让织星小姐跟我视频通话,估计她那双宝贝眼睛会被刺瞎呢!”
晁枝听到这种言论,想笑又不敢笑。
孟织星比较老派,不太喜欢新产物,总觉得什么都是以前的好。
见孟楚妩无动于衷,晁枝不禁催了一句,“妩小姐,织星小姐还在等着你呢!”
“嗯。”孟楚妩这才转身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