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疯批鲛人的娇气笼中雀>第一百章 生命的凋零

  意识从支离破碎、天翻地覆的识海中猛然挣出,许词整个人浑身都是汗水,他前胸后背都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狼狈又脆弱。

  清淡的古木檀香幽幽,在老旧的客房中弥漫着,轻轻的萦绕到许词鼻尖,安抚宽慰着少年脆弱的神智,这才让他有种重回现实的真实感。

  方丈已停了做法。

  他闭着眼睛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拨弄着手里的珠串,看上去如老僧入定一般淡然悠闲,察觉到许词苏醒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平静而充满悲悯,看向许词的时候更是无比柔和,他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询问道,“如何,你在识海深处找到了那个异端吗?”

  侵入人识海内的异端大多都心怀不轨,有所图谋,想要霸占所栖息的识海主人的身体,又或者是想要吞噬原本人类身上的生命力,壮大自己。

  这些无不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但也不排除确实有一些性情温和良善的灵魂体,他们只是寄宿,并不吞食破坏人类的身体。

  方丈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里有些担忧,这异端看起来似乎很难搞,难不成会是什么罪恶滔天的大魔头……

  许词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却是扶着床头颤颤巍巍地走了下来,只刚刚站稳,就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上。

  嘴里溢出淡淡的血腥气,喉咙处上涌熟悉的铁锈味道,许词咽下从胸腔处不停翻涌的液体,他礼貌地推开了方丈急切担忧的搀扶。

  平淡冷静的话语从少年的口中慢慢吐露,他漆黑的眼瞳看起来波澜不起,如古井无波,澄澈又内敛,“我确实找到了那个异端,还了解到……一些无法言说的辛密……”

  许词视线定在方丈身上,性格宽厚淡然的方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试探着开口:“那,你可否探查到他是否对你心怀恶意……”

  “因此,一直在暗地里蚕食你的生命力……”

  从过几年医的方丈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给他好好地把了一番脉,越把他眉头越是紧皱,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来。

  明明这少年身无患病,却内里亏空,血气衰竭,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吸干了精气一样。

  在许词震惊怀疑的目光里,方丈直接把自己给他诊断出来的脉象挑明了:“你身上既没有得重病,又为何终年嗜睡无精打采,这段时日来想必还会有夜间多梦,心神惊悸不定的症状。”

  “你先不要怀疑我,你换一个普通的大夫来给你把脉,他也会说出跟我一样的话的。”

  方丈紧皱的眉头上写满了悲悯与怜惜,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这话何其耳熟,何其真实!

  许词先前已经在江城的一家小医馆诊断过了,那个医术精湛奇诡的女大夫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对于这个事实已是心知肚明,可仍有诸多不解。

  “方丈的意思是,我如今身体的亏空都是体内的异端造成的?”干燥温暖的秋日阳光里,许词认真地与眉目温和宽厚的方丈对视,他声音里带着微微地颤抖,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

  许词自然是不信的,但他选择性的隐瞒了关于阿故的一切。

  少年漂亮精致的五官沐浴在薄薄的晨曦里,金色的日光耀眼明媚,将他脸庞上细小的绒毛都照映出来,撒上一层绒绒的光,叫人觉得温柔而恬淡。

  谁又能想得到,这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寿命已经不足两年了呢?

  方丈犹疑了一下,他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许词身上诡异的状况让他觉得有些不符合寻常病理,于是他斟酌再三,谨慎地开口。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但可能会有很大的关系。”

  “因为你身体现在的情况呢,就像一个巨大的正在成长中的果实,养分供给充足,明明还在成长过程中,但内里却被一个大青虫占据着,它作为蛀虫吃掉了你所有的果肉与养分。”

  “只留下表面这一层苍白如纸的空壳子。”

  方丈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眼神看了许词一眼,他张嘴道:“不过你这种情况着实罕见,毕竟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多方灵异、异端挤在同一个人身上。”

  背负继承着海神新娘的诅咒,识海中还存留着一个令蓝色灵火都为之恐惧的异端,甚至还残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天道规则力量……

  他很难说得清,许词这具脆弱的人类小身板之所以衰败的这么快,到底和哪一方的力量关系最大……

  毕竟,无论是哪一股力量都不该出现在人类的躯体上。

  “如今,你不如回去好好问一下你的母亲,她自小天赋卓越,一直都是按照陈家掌权继承人培养出来的。”

  “她要知道的,或许远远要比我能看到的更多。”

  方丈垂着眼睛,出声告诉许词:“你消失这么长时间,她应该也很担心吧,回去见见她吧……为人父母的,哪有不挂念孩子的……”

  心思澄明清澈的少年反问一句:“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吗?”

  方丈脸上挂起微笑,眉眼弯起,淡淡的惆怅与忧伤遮掩不住,只是他仍尽可能的去忽略它们:“不必了。”

  如今他已经不配在她跟前出现,相逢于他们而言不再值得期待。

  她既不是那个冒着午夜暴雨前来同他私奔的单纯少女,他也不再是那个性格闲散温和的富贵少爷了。

  有些人站在命运的抉择口,一旦错过便是永远的擦肩,只能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追悔遗恨。

  朝阳会照常升起,但是感情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当年定下海誓山盟的深宅大院还寻得到,如今已积灰生尘,可错过的人却再也走不到一起去了。

  他们是普通芸芸众生的一个,无力改变这残破戏谑的命运,被洪流裹挟,推搡着、踉跄着往前走,磕得头破血流。

  邵府。

  艳阳高照,门前繁茂的枝叶晃动。

  病弱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她沐浴着庭前的日光,神态冷淡,任凭衰败的死气缠身。

  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她是那个真正掌握邵府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就连许词,也只分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话语权。


第一百零一章 母亲的解释

  “你倒是还知道回来。”

  女人的声音平淡,她眸色看起来平静无波,丝毫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似乎前些日子里在江城中有关她疯狂寻觅许词踪迹的话,都只是些风言风语罢了。

  一旁侍奉着的奴仆侍女低头,噤若寒蝉,一个个的都不敢出声,他们排成两排,弯着腰垂首站在门前。

  这颇大的阵仗倒是给许词看愣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他这几天确实是玩失踪玩的嗨了,可却把陈映兰给搞得又气又惊,还不知道此次的母亲大人又会用什么手段处置他……

  陈映兰的脸色不好看,眼底泛着青黑,她挽起的头发整齐,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丝血色。

  偏生那双飘过来的眸子亮得惊人,锐利锋芒,带着凛冽的寒气,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肃杀了几分,“你去哪里了?”

  许词踏进门后,身的大门倏忽间便关上落锁,重重的铁锁砸在朱红的门板上,明亮的晨曦阳光被完全隔绝在深深的大宅院之外。

  宅子里面,一片寂静萧索。

  无边的肃穆与压人的窒息萦绕在空气中。

  熟悉的氛围里,许词早就无知无觉,他已经对这种程度的囚禁束缚免疫了,垂下眸子里的目光寂静而平淡:“你不用再怕我跑。”

  “没用的。”

  他略带讥笑的声音掷在地上,听起来倒有几分凉薄与无所谓。

  “我要是真的想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真话,毕竟许词不是没动过这种心思。

  改名换姓后,只身一人,四处到天涯海角流浪,过餐风露宿的生活,走到哪里是哪里,让旷野的风填满整个胸腔。

  可是他始终是走不掉的。

  面前他名义上的母亲,已经人至中年,乌黑的鬓发上已隐约可见几根银丝,女人衣着华贵,皓腕凝霜,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疲惫。

  许词就这样平视着打量她,以一种平和的目光,无论怎么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二嫁后都是挺不容易的,陈映兰还护着他平安无虞地长到了这么大。

  些许的阳光从砖瓦缝隙中透露出来,金色的光束温暖耀眼,暖融融的,他心里在这一刻都生出许多无端的平和柔软来。

  许多压在心头的石头裂缝里,被这春光照的暖洋洋,他眸子里漾着细碎的光,站在阴暗冰凉的角落中,看起来很是耀眼。

  “我去了城西南的寺庙,方丈说与我想有缘,便多留我听了几天的经,寺庙中的空气都要比山下的清新许多……”许词故意隐去了那几天被秦西故囚禁的时日。

  他想跟陈映兰好好坐下来谈心,平心静气的说上一场话。

  根据方丈苦口婆心地絮絮叨叨讲了那么久的故事,许词想他们母子二人本应是不至于相处到这般地步的。

  陈映兰听到那个寺庙后,眸色一顿。

  而后平静地觑他一眼,见自己的儿子这次神色难得的正经,便松了眉头。

  她抬手拂袖,院中围着的一堆仆从忙不迭地匆匆退下,女人的声音才漫不经心地响起:“你说吧。”

  走到院中坐下,参天的绿树不知有几年树龄,看上去苍翠浓绿,树下安安静静的摆放着石桌、木椅。

  一盏浓茶点上,浇灌到白玉瓷杯中,散发出浓郁诱人的醇香。

  陈映兰环着一杯茶水,看向许词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与揭露,“你想说些什么?”

  她话语一顿,嘴角勾起了个没温度的笑容,“还是说,你知道了什么?又想从我这里打听证实什么……”

  许词瞥她一眼:“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跟我打哑谜有意义吗?寺庙里的方丈已经全数告诉我了,无论是你的情况还是我的情况……”

  陈映兰当年成为了那个被献祭给海神的少女,她成功地逃脱了永坠深海的命运,却把不幸与灾难传给了其他人,她的丈夫、儿子……

  甚至是她自己也不能例外。

  这都是被书写好的命运。

  许词的脸庞还带着些许天真的稚气,唇红齿白,眸色干净而清澈,盛着最纯粹的感情与欲望。

  他长得其实有些雌雄莫辨,那些锋利冷冽的部分,乍一看颇有几分陈映兰的影子,只是在那漂亮的五官中和之下,被少年平常好脾气的温柔笑容全都掩盖。

  听到自己的儿子将这些陈年往事一一道来,陈映兰闭上了眼睛,她握着茶杯的手不断收紧,神色几经变换,看上去痛苦又挣扎。

  这是她逃避了大半辈子的噩梦,可最终兜兜转转,以某种奇诡的轮回方式,报应在了她唯一的儿子身上。

  茶香氤氲,热气升腾。

  很快茶盏中袅袅的白雾便缓缓散在了空气中。

  淡淡如丝缕般的白雾下,女人的眉目脱去了平日里冰冷尖刻的伪装,她在这一刻,仿佛只是个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普通中年母亲。

  像世界上任何一个为自己命运感到迷茫的人类一样,看不清自己做出分第一个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的目光落在许词身上,可是漆黑的瞳孔却慢慢放大,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

  “或许这就是,我逃跑的代价。”

  “可是,没有意义的。无论逃跑到哪里都会被找到,神灵降下的惩罚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你永远也想象不到,明天醒来时是否还能安稳的活着睡在房间里……”

  她跑过很多次,其实都没有成功。

  最后选择在那个偏远的渔村落脚,是因为那片海的气息有些不同寻常,海水的颜色都与其他片的水域不尽相同。

  天生灵体让她意识到,这个破旧的渔村或许能提供给她短暂的喘息时间。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但是许词,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女人的声音里染上一层空洞的悲意,看起来可怕又可怜,她似乎是在即将到来的注定悲剧而感到难过与痛苦:“快到十年之期了,这次要死的人,会是你。”

  “这次要死的人,一定会是你,许词。”

  她轻飘飘的话语没有重量,像一根羽毛,在这片稀碎的阳光里轻轻落下,重重压在许词的心头。


第一百零二章 父亲的所有

  陈映兰的语气里是绝望的笃定,身为许词的母亲,她不仅没有对这件事做出任何积极的期许,反而带着消极的平静,似乎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清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

  满院笼罩在初秋的清寂里。

  阳光难以越过高墙,只透过树叶露出些许斑驳的光影,落在陈映兰的脸上,衬得那张脸悲喜难辨。

  女人身形纤细单薄,几乎要被那一缕轻微的风给完全摧折。

  一帧帧刻骨铭心的画面,透过绿意正浓的树叶隐隐约约,慢慢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张着嘴,风轻云淡的道出这几十年来不为人知的心酸苦楚。

  “你五岁那年,那些东西在傍晚要带你走,被你打渔归家的父亲瞧见。”

  那是一个昏黄的傍晚。

  久经海上风霜的水手疲惫归家,他推开门却没看到乖巧的儿子待在院中玩耍,整个小而拥挤的院落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咸涩腥气。

  像是在冰冷深海中泡烂发皱的死鱼,散发着难闻刺鼻的腐烂恶臭味,让人难以忍受。

  诡异而安静。

  残阳如血,将海滨与天空都染成金红色。

  嗅觉敏锐的他沿着一路的古怪味道谨慎寻找,竟然慢慢地走到了自己家中的厨房,越临近厨房,那股味道便越浓烈。

  他心里的不安也就愈发强烈。

  目光逡巡处,地上不知从哪里多出些湿漉漉的痕迹,像是有什么软体动物拖着身子在陆地上爬行留下的痕迹,看上去黏糊糊的。

  “这是海里的什么动物爬上岸了吗……可是,家中房子明明离海边也不是很近啊,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怀揣着心里的疑惑,他思索道,既然像是从水中爬出来的生物,那么大概率还是会钻进水里吧。

  海水不能直接饮用,渔村当中的渔民们,大多都采用廉价的陶制大缸盛放饮用水,生怕房梁上落灰,他还特意找人定制了一个宽大的木板盖子遮住巨大的缸口。

  可如今,那盖子下面似乎被强硬地塞进去了什么东西,激烈的拍打水面声音急促,还不时发出一些吞咽水的声音。

  好像是有人落入了水中。

  男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脸色一变,迅速朝那口诡异的水缸冲了过去。

  “小词!”

  水中不停起起伏伏的孩童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着身子往水中沉,他眉头紧皱脸色苍白,挣扎的动作已经越来越微弱。

  男人几个箭步冲上去就要把自己的儿子从水缸出救出来,可是那些隐匿在水缸里的蓝色光团却是不依不饶,它们死死地扒住孩童细嫩的白皙的双腿,如千斤巨石一般就拼命往下坠。

  铁了心要把这个孩童溺死在水缸里。

  焦急的男人身形高大威猛,他肩宽背厚,看上去无比健壮,此刻儿子面对差点淹死在水缸里的儿子却是满脸的焦急与心疼。

  他半蹲着身子,伸出两条胳膊环抱住孩童的腰使劲儿往外拔,全部力气都使出,竟不能将那五岁的孩童从水中拽出来分毫。

  心顿时如沉入海底一般冰冷。

  他瞳孔一缩,顿时明白了。

  这是从海里爬出来的伥鬼想要索他儿子的命!

  莫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而恐惧尽头熊熊燃烧着的却是男人尊严被挑衅的愤怒。

  这些恶鬼动谁都跟他无所谓,可是万万不能殃及他的家人。

  男人剧烈的喘着粗气,他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嘴巴里不停地神经质般的喊着:“小词你坚持住!你千万不能有事!”

  “许词,你可是个男子汉!”

  “你妈的,什么破烂狗玩意儿都往老子家里钻,我他妈的非砍死你们你们这些脏东西!”

  愤怒的血液涌至大脑,他眼睛发红,几步冲向灶台操起闪着寒光的菜刀,猛地上前就砍到了那脆弱的陶缸上!

  土烧制的陶瓷缸不堪一击,碎片顷刻间洒落在地上,那个几乎要被水溺死的孩子无力地躺倒在地板上,嘴巴、鼻腔乃至肚子里,都装满了咸涩的海水。

  舌尖泛起的味道,不是饮用水的甘甜清冽。

  而是海水的咸涩。

  水中的怪物被激怒,它再也不能对这个三番两次搅局的男人熟视无睹,它们愤怒的张开血盆大口,席卷着不知从何处带来的海水一拥而上。

  男人像一头暴躁的雄狮,毫不畏惧得拎着手中的刀就砍了上去。

  残阳如血,寂静地晕染在天幕上。

  海水波涛阵阵,浪潮声此起彼伏。

  年幼的孩童凭借着残存的微弱意识苏醒,他指尖颤动,眸子缓缓睁开,视线飘向四周辨别着自己身在何处。

  还好,是家中熟悉的厨房。

  可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来到厨房玩耍的呢?男孩有些记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拖动着来这里的。

  躺在地上的孩童吃力地爬起身来,碎了一地的瓦片飞溅得哪里都是,他一个不小心就嵌入了掌心里,娇弱稚嫩的白皙手掌顿时鲜血如注。

  疼痛感后知后觉的传来,他感到浑身上下像散架了一样,五脏六腑都泛着剧烈的疼痛。

  小孩疑惑地看着手心陌生的颜色。

  他抬头望向四周。

  整个狭小破烂的房间里尽是血色!

  泼天盖地的浓稠鲜血被涂抹地哪里都是,房间中都散发着强烈的血腥气,处处透露着残忍与狰狞的暴力破坏的痕迹。

  屋子里的一切厨具扔的哪里都是,半数被毁坏,一地狼藉。

  屋子中心里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身上熟悉的穿着与气味让孩童认出他,只是眼前的画面过于血腥残忍,他一下子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

  孩童颤抖的嘴唇翕动,他天真的脑子将幻想与现实混淆,保护着他脆弱的理智与心灵。

  “屋子里到处都是红色,怎么会着火了呢?”

  “妈妈,屋子里面着火了……火光烧得哪里都是,我还害怕……”

  真实的血色与虚假的火光交织,模糊了他所有的记忆。

  整个渔村外面,阴云迅速聚集,下起难得一见的大暴雨,雷鸣电闪笼罩着整个海滩。

  雪白的闪电撕裂长空,犹如雪白的蛟龙,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肆意奔走咆哮,怒吼着宣泄所有不甘与难平。

  许词的父亲,就这样死在了那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


第一百零三章 篡改命盘的转机

  “那天本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我拎着许多海产品去外面晾晒,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你一个人躺在血泊里。”

  “你被吓傻了,愣愣地坐在地上,衣服上沾满了血,嘴里只会重复地说着家中着火了。”

  那根本不是火,而是蔓延至每个角落的鲜血。

  模样清丽如幽兰的女人站在血泊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眼瞳中倒映出如地狱般的噩梦景象。

  丈夫惨死,儿子年幼。

  甜蜜踏实的渔村生活让她短暂遗忘了那个先前的诅咒,她原以为自己逃离了那可怕的命运,可却没想到这一切竟都掩埋在命运的齿轮下。

  无比浓烈的仇恨与怨毒卷上心头,饱经折磨的女人彻底放弃东躲西藏的生活,于是她重新拾起少时的天赋与根骨,开始在命盘的推演下对一切海中妖物斩尽杀绝。

  无数从海底里爬出来的魑魅魍魉面目狰狞,都惨死在女人的手下。

  可是,总有一些妖物会被许词那背负特殊诅咒的躯体感兴趣。

  “那个鲛人找到你很多次了吧,我一直都在想他会在什么时候选择吃掉你。”

  “可是,等到我失去耐心,他也没开始下手,我便留他一命。只是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你,着实烦人。如果他当真起了什么歹心,你不会见到他那么多次。”

  幽幽的寂静阳光下,陈映兰的脸庞无比苍白,普通的毒药毁坏不了她的根基,那是用来占卜猎杀妖物消耗太多生命力付出的代价。

  许词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从来没想到过事情的真相竟然会如此残酷!

  父亲,竟然是因为他才会死去的……

  放下手中的茶杯,杯中的茶水已经开始泛凉,陈映兰轻轻把手放到许词的手背上,声音里尽是平日少见的温柔与和蔼。

  她眼睛里都盛放着蛊惑人心的温柔,诡异又空洞,引诱安抚着许词脆弱的神经。

  “不过,你现在这样的情况,并非没有转机。”

  “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还有我挽回的余地。”

  许词神情木然,机械地问道:“什么办法?”

  按照预料之中的设想那样,她的儿子提出来这个问题,陈映兰脸上挂起一层笑容来,如没有灵魂的纸人,温度全无。

  她长长的指甲搭在茶杯上,声音温和:“只要你杀了那条鲛人,拿他的命抵去你的命就好了。”

  “我推演过,这只胆大包天的鲛人对你心怀不轨,在你身上留下了婚契的印记,妄想与你成亲。”

  “呵呵……要我的儿子娶一条鱼?绝对不可能!我早就给你卜卦占算到了合适的人家,宋二小姐的生辰八字与你乃是天赐良缘!”

  想到宋二小姐其实是个有大宝贝的男人的许词:“……”

  “这条鲛人的命格绝非寻常,代你去献祭给那些蓝色灵火再合适不过,若不是他有几分手腕能力,不然早就被我捉出来杀死了。”

  许词脸色大变,他垂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攥紧,漆黑的眸子里闪过变幻莫测的神情。

  心神震荡。

  垂着的碎发半遮住眼睛,睫毛下瞳孔收缩,他淡色的嘴唇微微颤动,说不上一句话来。

  他尊敬的母亲大人期待的看着他:“怎么样?小词,你是下不去手吗?”

  “那我再帮你一把吧。”

  女人细长的眼睛里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她擦了口脂的红唇轻启,看上去莫名妖魅,“你杀掉他,我便放你走。”

  “无论江南海北天高海阔,我任由你去哪里都绝不插手你的自由。”

  这对于许词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诱惑。

  他曾无数次踏上港口的甲板,距离迈向未知的远方只有一步之遥时,陈映兰派来跟踪他的人便会出手,或是和气温软、或是手段强硬地逼迫他下船。

  他从来没有一次能够成功逃脱过。

  端坐在陈映兰对面,看上去脑海中有风暴生成的许词一言不发,他似乎在认真的考虑这件事情可行性。

  良久,他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无奈。

  “你也太把我当一回事儿了,先别说我平常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去杀死一个连你都解决不了的鲛人。”

  许词语气里似乎带着淡淡的遗憾,他的眉目间神色平和而轻松:“而且,他早就死了。”

  “不然,你觉得他既然对我有所图谋,又为什么会在这么多年以来都不曾找过我呢?”

  完全看透许词心思的陈映兰摇摇头,心下只余一片冰冷的失望,她这个儿子还是太令她觉得失望了,优柔寡断、自以为是。

  跟她简直不像是亲生的。

  她看向许词的眼神中,那最后一抹温情与柔和也消散,转而化作尖锐的利芒,嘴角仍笑吟吟:“你知道的。”

  “你都知道,他会是谁的,许词。”

  言尽于此,陈映兰觉得这次给许词带来的冲击与信息量已经够多了,她敛了一下裙摆,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尘。

  女人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脸上挂着礼貌性的微笑,看起来疏离又冷淡,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她向来也没抱有太多的温情。

  “你约是跟他纠缠,就会死的越快。”

  “好自为之。”

  她起身后便转过头,纤细清瘦的背影在长廊中渐行渐远,逐渐隐入一片碧绿的浓翠之中,看上去寥落清寂,又神秘妖异。

  许词一个人站在原地呆愣。

  他不是第一次不明白母亲说的话的含义,只是这一次格外困惑而已。

  空荡荡的宅院里,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母亲啊,您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拿捏我啊……”

  这将会是他唯一一次,能够抓住的篡改命盘的转机,能不能成功完全看他自己。

  成功后,不仅能够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而且还会恢复从前身体的健康矫健,生命力的流逝将完全被截止,他将享受与鲛人一样的寿命齐天。

  许词定定地站在院子里,脑海中闪过无数纷乱的思绪,最终定格在了母亲的那句话上。

  “只要你杀了他。”

  只要杀了鲛人,命运由此便可以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由他自己肆意书写。


第一百零四章 夫妻关系

  许词回到府中的事情,陈映兰第一个收到消息,立马便派人堵了过来,在开口说出那样一番经年之前的往事后,挥一挥衣袖就离开了。

  他还以为,这次陈映兰不管怎么说都要关他一阵子,结果却没想对方似乎彻底看开了的样子,连管都不想管他了。

  最后一个收到消息的人,是宋之杭。

  明明身为许词名义上的妻子,却总是差人一步,无论是感情亦或是其他。

  宋之杭前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模样苍白清隽的少年站在树叶碎影中,他眉目平和,只是身量更加清减了不少,腰身纤细的不像话。

  直到许词的目光与他对视,男人眼神中这些天来飘忽的光线才终于找到了定点。

  他轻叹出一口气,看向许词身体并无大碍,审视打量的目光里才终于放下了多日以来的担心。

  “你倒是现在才舍得回府中,这些天以来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宋之杭看向许词,他眉梢带着几分不悦,语气中夹带着显而易见的质问。

  那声音听上去依旧冰冷淡薄,只是饱含其中的关切溢于言表。

  许词将他请到一旁坐下,脸庞上挂着笑容。

  他眸子低垂,避重就轻道:“只是心情不好,一个人出去走走,散散心罢了。”

  许词撒谎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向来是这方面的老手,即使是在宋之杭面前也没有丝毫畏惧。

  “没想到只因为这点小事就闹得满城风雨,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少年对着他说话时的态度,总是这幅样子。

  看上去散漫随性,骨子里又疏离敬重。

  他完全还是将他当做夫子来看。

  宋之杭敛下眸中神色,眼神里带着几分烦躁。

  心如火中石,灼烧滚烫。

  为什么眼前这个看起来机灵狡猾的家伙偏偏在这方面不开窍?

  四四方方的雪白院墙筑得很高,上面落满一层浅灰色的瓦,丛丛绿竹终年不枯,于风中在墙角阴冷萧瑟处轻轻摇晃。

  邵府里总是萦绕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无论是在这里住着的主子,还是仆从,从头到脚都弥漫着死板僵硬,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木讷的活在世界上苟延残喘。

  除了陈映兰这个疯子叫人看不透外,整座宅子里都透露着压抑与沉重。

  宋之杭定定地看着许词。

  眸光几经变幻,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长叹一口气。

  淡漠端正的脸庞上神色不变,一如既往地平静冷肃,他看上去似乎有几秒钟短暂的失神,但旋即都掩盖在波澜不惊的皮相下。

  他拂袖,重新倒出一杯茶水。

  修长的手指夹着瓷杯晃动,澄黄的液体于白玉瓷盏中轻轻摇晃,泛着轻微的波纹。

  液体中,映出一双深陷感情泥沼的眼睛,本来沉静如潭水般的眸子里,深深被攀援而出的欲念侵扰,不得安宁。

  而罪恶的源头,那位还在喋喋不休的少年却是一无所知,他还在为自己心中的一些复杂感情而纠结。

  许词时不时地抬头偷偷看他一眼。

  眼神欲言又止,像是藏着什么不能言说的苦楚。

  根据很多人给他推演的命盘来看,他是活不过十九岁的,可是如果他死了,那他这个假扮女子的夫人又该怎么办。

  宋之杭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在邵府里继续生存下去呢?

  许词皱着眉,脑袋里划过许多设想与推测,他这番模样自是逃不过宋之杭的眼睛。

  男人握住瓷杯地手指轻轻收紧,眼角的余光全神贯注地落在了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的少年身上。

  许词低着头,想的十分投入。

  不论怎么说,宋之杭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闺阁小姐,他可不是什么柔弱不能自理的娇气菟丝花,相反他沉稳谨慎、学识渊博。

  站在宋之杭跟前,许词更多时候还是在请教他,以晚辈学生的姿态,低着头谦逊地虚心请求赐教。

  “在想些什么?”

  宋之杭看向许词,陈映兰钟爱黄茶,他手里揉捏着的这杯迟迟未饮的茶水,便是她喜爱的君山银针,香气清高而醇雅甘爽。

  可他素来与陈映兰不对付,连带着她偏爱的茶叶也不喜。

  整个邵府里唯一让他挂念的便只有一个许词。

  偏生只这家伙没心没肺。

  坐在他对面的许词深呼吸一口气,瞧上去格外紧张,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纯澈无比,脸色却很认真:“我在想,如何在双方付出代价最小的情况下,跟您和离。”

  在宋之杭面前,把这句话完整流畅地说完,说实在的其实让许词很有压力,毕竟眼前这凶残的男人可是当过他的夫子啊!

  哪个学生受得了这个?!

  宋之杭脑海中一片空白,手中指节紧攥,杯里的茶水受力不稳,一时倾洒出来,溅落在地上。

  他喉结滚动,漆黑的眼瞳看上去寒气逼人,声音里带着失控的危险气息,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和离?

  他反复地在心头咀嚼着这个冰冷的词语。

  多么可笑的一个字眼,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从许词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本来就因为许词失踪多天而烦躁不安,他废寝忘食地在江城中搜寻少年的踪迹,可总被官府的人含糊其辞、再三推脱。

  他动用各方面的势力与手段几乎把江城掀了个底朝天,却始终都不见许词身影,那个时候可怕的恐惧与痛苦像恶魔一样张开大嘴,咀嚼着他装满痛苦的灵魂。

  如今失而复得后,他不仅是最后一个见到许的人,还从这看起来神态平静认真的家伙嘴里听到了要和离的事情。

  他怎能不疯?

  哪一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不声不响消失半月,回来时候的消息告诉所有人最后才告诉自己,而最可怕的还是回来后便要提出和离的事情?

  宋之杭的模样看上去格外森冷可怕,许词一时之间被他的气场吓到,拧着的眉都静止在额头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后颈处的皮肤在那一瞬都汗毛倒立。

  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这,也没说告诉宋之杭和离,这人会这么大反应啊?难道是他的语气不对劲?


第一百零五章 两年半的感情

  “那暂时不必提我。”

  宋之杭强行咽下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如今情绪上头,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的目光落在许词身上,如有实质般压迫得少年脊背都无法再如青松般挺直坚韧。

  许词本就有些怕他,如今觉得自己愧对于眼前人,更是不敢抬头看宋之杭。

  “宋邵两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你将如何处置呢?”

  两年半的感情,就这样不再作数,他甚至连宣之于口的机会都没有。

  男人本身自带的淡漠肃冷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成想许词也止步在了那个遥远的距离,恪守规则,从不越雷池半步。

  明明他们是名正言顺、明媒正娶的夫妻。

  耳鬓厮磨,朝夕相伴。

  可没有那层幽微的情感作为支撑,宋之杭总觉得这份婚姻于两个人而言,更像是一纸契约,牢牢拴住的从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家族的利益。

  人在利益与物质中裹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他这番颇为严厉的质问让许词一愣。

  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兴许是宋之杭与他相处时态度的过于温和,以及相敬如宾,总让他会潜意识地淡忘这是桩牵扯着家族利益合作的婚姻。

  一次次秉烛夜谈下,他们是师生、挚友,亦或是最合拍的合作搭档,这种亲密而又不黏糊的合作关系,让许词很是喜欢。

  “我……是我疏忽了,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许词的眸子里闪过错愕,他的语气很真诚,丝毫不像是开玩笑:“可是,你以女子的身份嫁给我后一直被困在邵府,真的会甘心吗?”

  “你没有过喜欢的人?”

  “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有想过一丝,自己如果没有进入邵府的模样吗?”

  “以你现在的能力与手段,换成男子的身份掌控邵家,或者另辟市场去施展拳脚,应该都不是难事吧……为什么会选择留下邵府呢?”

  许词的心里半是疑惑,半是惋惜道。

  而且宋之杭的能力有目共睹,两个家族合作带来的利益确实很大,但是他不是很能相信,宋之杭是会为了这点利益而心甘情愿待在邵家的人。

  他拥有足够的野心与魄力,不应该被困在这座阴暗死寂的宅子里。

  微风吹过屋顶,顺着灰色的屋脊流淌,回倒着拂过树梢,卷落一片青中泛黄的树叶。

  那片居于高处的树叶从树梢坠落,一路擦过枝干,晃晃悠悠,跌落在许词的头顶。

  许词脑海中正在思索着心事,一点都未曾察觉。

  庭院方正寂静,画面定格。

  少年气质温顺平和,五官在太阳从树叶缝隙间投下的微光中更显得昳丽精致,他的脸色很白,在朦胧的光影中几近透明,好看的不似凡间颜色。

  几乎只是瞬间,就让宋之杭梦回当年。

  那个空气中还浮动着墨香的岁月里,稚气的少年天真懒散,歪在案上皱着眉在纸页上乱涂乱画,阳光在他面容上镀着金辉,璀璨耀眼。

  那只熟悉的落叶,又不偏不倚砸在少年发端。

  宋之杭看着对面的许词,平静地伸手摘下那只叶子,留恋地在手心里摩挲,叶柄微凉的温度让他觉得如坠幻梦。

  他想,自己大抵是病了。

  表面愈发平和,内心里流淌着的暗流便愈发汹涌。

  于是,在许词有些震惊的目光中,他听见自己平静而疯狂的低语:“我从没有后悔过。”

  滚烫灼热的情感被冰冷肃杀的面容下掩藏,血液中鼓动的爱意冲破一切桎梏,不顾一切地拥挤着奔向大脑,压抑多年的表白终于在此刻选择宣之于口。

  “这门亲事,是我求来的。”

  “在此之前,我也没有喜欢过的人。”

  “我来邵府,就是为了你。”

  苍翠的浓绿树荫里,许词静默许久。

  直到风卷起额前的碎发,让他的双眼完全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几年过去了,宋之杭与陈庭樾不同,这个人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他一直都是那样冷肃沉稳,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严谨干练。

  待人很有压迫感,但唯独对待许词很温和,许词一度受宠若惊,毕竟身为好学生的陈庭樾都没少被他惩处过。

  所以他一直觉得该不会宋之杭之所以一直不管他,是要偷偷憋给他一个大的杀招好吓死他。

  没想到,这次他还真的快被吓死了!

  人在尴尬害怕的时候,总会变得忙起来,给自己找点事情干,许词手足无措地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壶就往自己茶杯里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流淌出来的澄黄茶液。

  他的声音都有些颤颤巍巍起来:“啊?”

  “为什么啊,我们都没见过几面吧,这不太合适吧……”

  他慌乱紧张的模样倒映在宋之杭眼里,便是害怕与恐惧,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场景,他不愿意看到许词畏惧他的模样。

  宋之杭:“放轻松,我是你娶回来的宋二小姐,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害怕。”

  “而且,我们都已经结婚两年半了,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当初是陈映兰主动找上的我,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许词心里默默想着,确实,刚刚陈映兰还告诉过他,宋之杭是她算命占卜算出来与他最相配的命格,应该是她主动上门联系人的。

  但是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干巴巴地开口质问:“那,那也不对啊,她说让你嫁给我,你就同意啊?”

  “万一我是个丑陋无比身高八尺的魁梧大汉呢,你也会选择听陈映兰的话嫁进来吗?”

  宋之杭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来:“当然不是,我听到她说的话之后,对邵府这个听起来病歪歪还不学无术的少爷挺感兴趣,便想了个法子变成一名教书先生进了邵府探看一下虚实。”

  “很显然,事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很多。”

  自从他从南海回来之后,躺床上静养了好几天,期间陈映兰便来看望过他,希望他能慎重考虑一下嫁入邵府的事情。

  休息后他忍不住借老师的名义入邵府,进去亲自探看一下自己这个小未婚夫到底生了个什么模样。

  只见得这一面,便是在心底烙上了印。

  而后,再也无法拔除。


第一百零六章 我才不是那种人

  “所以,我喜欢你很久了。”

  “许词,作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你也应当喜欢我,不对吗?”

  他放下手中的叶片,手指停在许词脸颊前面一个非常暧昧的距离,说话间吐露的声音也缱绻温柔,温情地叫人忍不住沉迷其中。

  尤其还是从那张素来淡漠冰冷的俊脸上说出来,他眼底的温情如经受高温后化掉的蜜糖,整个人的气质克制中带着放纵,禁欲中又压抑着疯狂。

  男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指节修长温度微低,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动着,总让许词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被眼前人攥在手里,一点点地被敲打。

  热流从心尖奔涌而出,流经四肢百骸。

  许词按捺住灵魂深处那熟悉的悸动,他心下隐隐有了猜测,但依然不是十分确定,只半推半就的小心试探着。

  “可是,我们这本来就是商业性质的联姻,不对吗?毕竟感情这种事,终究还是要讲你情我愿的……”

  他未说拒绝,也未说同意。

  狡猾的许词在宋之杭面前,说话半藏半露,主打的就是一个欲迎还拒。

  他直直看向宋之杭的眼睛很漂亮,像是盛了一汪清澈的泉水,透亮明净,无辜的像只绒毛洁白的小羊一样。

  小羊乖巧伶俐,脾气温柔软和,它歪着头朝宋之杭露出柔软的脖颈,伸出雪白的蹄子,轻轻踩在他的脚上。

  许词的声音很轻,像风中飞絮一样:“你说你喜欢我,就只是喜欢我吗,可既然如今说出来放到明面上,应该就是对现状不满,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相对应的感情……”

  “你当真觉得,我能给予你同样的感情吗?”

  “还是说,你只是想……”

  “困住我。”唇片轻启,少年那双漂亮圆润的猫眼水灵清澈,用十分无辜的声音说着最引诱人冲动的话。

  这话深深地刺激到了宋之杭。

  将羽翼未丰的鸟儿折断双翼,栓上冰冷牢固的铁链,囚于金雕玉砌的华美笼子里,只让它为自己一个人发出清脆的婉转啼叫。

  这种美妙的想法只是稍微浮现在脑海中,就能将理智的堤坝完全摧毁,让人忍不住沉迷这种极其满足掌控欲的快感。

  他瞳孔一缩,气息不稳。

  急促的呼吸里,宋之杭将瓷杯摔掷在方圆的石桌上,说话都有些色厉内荏:“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做出来这种事情!”

  心事被戳破后,那些平日里掩盖在正经肃冷面容下的肮脏心思彻底被摊放在阳光下面,阴暗生长。

  宋之杭平复了一下呼吸,脑子里乱作一团,胸腔处滚烫的情绪四处奔涌。

  片刻后,他正襟危坐,不经意地靠近许词,似有若无地抿了一下干燥的唇片:“那,我可以这样做吗?”

  许词:“……”

  他有些想笑。

  袖下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瞧瞧眼前这人看起来十分正经,背地里脑子里想的却跟秦西故那厮一模一样,空有外表,里面的芯挖出来都是黑的。

  于是他便真的没有控制住自己,轻笑出了声,眉眼间带着倦怠与散漫,声音也懒洋洋地:“那你觉得呢?”

  “你觉得我会心甘情愿被困在笼子里吗?”

  腿下压靠着的石凳冰冷坚硬,冰得许词整个人都觉得浑身发凉,手脚都没有一丝温度。

  明晃晃的光影里,他站起身子,神态慵懒地拂平衣袖上的皱褶,整顿捯饬了一番。

  “我呢,跟母亲呢怄气了这么多年,在背地里明面上各种较劲,无非就是我想要向她证明自己,证明我拥有能走出江城的能力。”

  许词没有再看着眼前的宋之杭,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人,声音温和轻柔:“如今我这么把话说开,你还会那样想吗?”

  一个为了自由与生母周旋了这么多年的人,又岂会心甘情愿地被他锁在不见天日的深宅大院里?

  宋之杭不明白,抬头问他:“为什么执着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风景就一定好看吗?”

  “大概吧,有的时候我都已经分不清,我是想要看外面的风景,还只是想单纯逃离这个囚笼了。”

  “江城留不下我,我想要去见到外面的世界,只要有机会我便会不折手段的逃离。”

  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一直拉着许词的意识,想要将他从这片散发着腐朽衰败的生活中带走,他的灵魂轻飘飘,肉体却成为枷锁,束缚着他困在原地。

  许词的心里像是被某种奇特的信念支撑。

  到外面的世界去!

  去逃离,去反抗吧!

  宋之杭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声音沉沉,眸子里迸发出奇异的色彩,沉闷又哀痛,“那我呢?”

  “你离开这里后,我又该去哪里呢?”

  察觉到一丝异动的许词默不作声,他面容上的神情平静而温柔,带着淡淡的笑意:“那如果我说我愿意被你囚禁在府中,你会开心吗?”

  宋之杭的情绪完全被这人吊着,来回坐过山车似的起起伏伏,他感觉脑子里像是塞满了火药,许词就是那个携带着火星的易燃物,不仅不会自觉的远离他,还非要时不时地凑过来撩拨一把。

  他感觉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要冲出胸口,不过暂时被理智的弦卡在临界点,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能马上喷薄而出了。

  面前漂亮苍白的少年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他附身在男人耳边,吐气如兰,呼出的气尽数打在他的耳朵上:“如果我说我喜欢你,这也能让你感到开心吗?”

  “那你就当做是,我喜欢你吧。”

  仿佛远古时期魅惑人心的妖魅在人耳畔轻语,低声呢喃着念下法术效力最强的媚术,教人神魂颠倒,恨不得交付全部的资产身心,只为博美人一笑。

  呢喃与诱哄交织,不仅勾动人心底浓烈的情欲爱恋,也牵动那部分最幽微阴暗的欲望,人性深处的另一面,残忍的掌控欲与自私的占有欲作祟,鼓动着大脑去厮杀、去抢夺。

  漆黑的瞳孔一时紧缩,宋之杭身体僵硬,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加速流淌,刺激着他的大脑。

  去强迫他……

  去囚禁他……

  反正他不是都说过了喜欢你吗……


第一百零七章 我的洞房花烛呢

  恶魔的诱惑在脑海中低语,理智与欲望交锋,宋之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一声不吭。

  做足了戏的许词耐心地观察着,自然是没错过男人眸底闪烁着的轻浅鎏金色,无比让人眼熟且无语。

  好好好,他就知道。

  合着身边没一个男人不是他呗……

  两个三个的,得亏是只碎成了三片是吧,这要是碎成他个百八十块,那他许词岂不是要多出来上百个纠缠不清的烂桃花来……

  打住打住!许词被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这个想法果然只是想想就觉得可怕至极。

  如今既然已经能断定第三个阿故碎片在哪里,他就彻底放心了,刚刚那一番努力也就没有白费功夫,也算是又确定一件大事……

  撩完自己娶回来的高冷贤内助,许词像个渣男似的,他毫不在意地挥一挥衣袖,转手就要走。

  可玩弄别人感情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个天旋地转,许词便被摁着摔在了方圆的小石桌上,他丝毫没反应过来,背脊被冰冷的实心石桌硌得生疼,后脑勺被那人用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倒是没受一点委屈。

  初秋的季节,在江城这个城市天气还是很热,可邵府终年不见天日,阴森寒凉,再加上许词那本就脆弱不禁折腾的身板,更是让他觉得从脊背身下生出的凉意浸透到了骨子里。

  整齐乌黑的碎发凌乱,少年皱着眉想要出声质问他,却被一个滚烫中带着克制的吻封住了唇,炽热霸道纠缠不清。

  他睁大的眼睛里盛满错愕,清晰的倒映出宋之杭冷肃淡漠的俊逸脸庞,男人的五官生得十分端正,带着冰冷不近人情的锋利,他像块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冰块,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极低的气压。

  如今,那张禁欲的脸庞因为少年一时兴起的顽劣试探而动情,眉梢眼尾都晕染上淡淡的薄红,色气而性感。

  舌尖蛮力地撬动对方的口腔,一点点鲸吞蚕食,贪婪掠夺每一寸空间,由唇到齿里里外外地品尝,给予对方唇片轻轻地厮咬以示惩罚,然后便是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玩弄挑逗。

  许词双腿发软,面容都染上一层呼吸不过来的酌红。他揪住宋之杭的衣袖只能做出无力的挣扎,本来用力推着男人胸口的手却在激烈的掠夺争抢中慢慢滑落。

  宋之杭这个人的内心和他表面完全不符合,他平静的面容上端得越是刻板冷淡,压抑在心底的幽暗情绪爆发出来的就越浓烈可怕,几乎要将许词这个爱撩又怂的家伙完全亲死在这个吻中。

  疏疏阳光从繁盛浓绿的叶子里透露出些明媚灿烂的微光,打在两人的身上,将那一副景象衬托得很是唯美浪漫,令人不由得怦然心动。

  许词被亲的快要窒息,脑子由于短暂性的缺氧而一片混沌,完全空白。

  察觉到少年的不再反抗,宋之杭更是得寸进尺,他伸手捞住少年垂落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将手指插进去,直到五指严丝合缝地紧扣在一起。

  体温经由亲密地手掌传递,炽热的滚烫从他的骨节一点点过渡到少年苍白寒凉的手掌心,几乎要让他以为自己是捂了块炭。

  于是他想要挣扎,可越挣扎那只手却扣得越紧,几乎是像下了死力,如铁铸一般要将身下的人牢牢锁在这里,不得再逃离去往任何视线够不到嗯远方。

  完全支配,完全掌控。

  这种掌控欲与占有欲极大被满足的快感几乎将人的理智都完全摧垮,宋之杭抽出身来,他声音低哑,眸中欲色沉沉:“许词,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呢……”

  像是卸去了枷锁,他褪去平日里的面具,肆无忌惮地亲吻占有着身下因为呼吸不上来而轻微颤抖的少年,将他吻到眼角泛起泪花,另一只死扣着桌沿的手指节泛红。

  可怜可爱,又带着被凌虐过后的破碎美。

  许词含糊着骂出声:“谁……谁他妈的……要还你这个啊……”

  这家伙像匹脱缰了的野马一样,不再被束缚,于是倒霉的人就成了他,被按在这露天的冰冷石桌上反复强吻,还要时不时担心一下会不会有路过的不长眼丫鬟仆从。

  这种害怕与刺激感交织,让人觉得又期待又兴奋,莫名其妙想到这里后,许词整个人的耳朵根都红透了。

  他妈的,我在干什么啊?

  为什么满脑子里都是这点东西啊!

  被那只蜡黄色的鲛人传染了吗,可恶……

  宋之杭伸出另一只手捻动揉捏着少年可爱的耳垂,上面因为过度害羞早已从粉色变成了滴血的红色,看上去诱人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凑上去咬一口。

  于是,宋之杭不仅这么想了,他也这么照做了,咬住那块柔软无骨的肉轻轻撕咬,每重咬一次,怀里的少年身子就忍不住狠狠地颤抖一次。

  被欺负得很了,许词终于受不了,恶狠狠地骂道:“你再咬!你再咬我耳朵,我就把你的耳朵也咬下来!”

  虽是咒骂,可是放在刚刚被亲吻地喘不上气来的许词嘴里,莫名有种软绵绵的甜甜傲娇感,让人举都觉得生不起气来。

  宋之杭的眸色变得更暗,他笑一声,那张俊逸的脸庞上浮冰碎雪化开,变得无比温和,带着引诱与危险,摊开一切未知的情绪。

  “那,你要现在偿还吗?”

  在这个位置?

  以这个姿势?

  许词斩钉截铁果断拒绝:“我不想。”

  于是强烈的失重感传来,他整个人被腾空打横抱起,紧接着就听到男人带着愉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换个地方怎么样?”

  “比如,我们的婚房。”

  “这么多年了,我们在这里面睡觉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呢,如今拿来洞房花烛岂不是刚刚好。”

  眼看着宋之杭用如此狎昵暧昧的语气调情,许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他躺在对方的臂弯里,脸庞红的滴血,如云霞般大片的红色甚至蔓延到脖颈处。

  漂亮的胭脂红涂在少年如玉的皮肤上,打下轻薄的一片,给他整个人都凭添一抹夺目的姝色艳丽,教人挪不开眼睛。


第一百零八章 自由的意义

  许词这个人看上去十分温和,似乎无论是做什么事情、处于什么样的逆境他都是逆来顺受。

  不喜欢,但是能接受。

  喜欢,但是也可以接受失去。

  在此前他没有碰到过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人,在陈映兰的绝对掌控下,他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所以他是恨过自己的母亲的。

  可是后来他开始追求莫须有的自由,空荡缥缈,如空中楼阁一样抓不住的虚无,或许很多小孩子都曾经追求过这个东西,到最后又遗忘放弃。

  自由的意义,更多时候是反抗与叛逆。

  身体完全被摔到床榻上,跌入柔软的被褥,许词剧烈地挣扎,胳膊和腿都被温柔而不容拒绝地钳制,那个人想要跟他更加亲密,而非是进一步地伤害他。

  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呼吸交错,暧昧滚烫。

  白色耀眼的光影从窗棂透进来,阳光照在床榻、书桌上,柔软的纱帘幔帐垂下,整个房间都透着几分温暖的颜色。

  意识沉入深处,许词朦朦胧胧地想。

  现在如果他只剩三天的寿命,会不会想要逃离江城,为了最后的自由去撒手反抗一把,看看牢笼以外的世界……

  一年半载,漫长磨人。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在这期间做什么事情又都无法影响最终的结局。

  如果换一个人,他会在这最后的期限里做出什么事情呢……

  无数遐想与计划像雪花碎片一样,在少年的脑海中爆炸散开,盛大绚烂,坠落后又无法寻觅。

  他的手腕上缠着红绳,上面挂着一颗小小的打磨得精致漂亮的白色骨刀,看上去跟一个挂坠似的,却十分锋利森寒。

  那枚小巧而精致的骨饰随着主人的动作在床褥间来回翻滚,许词呼吸错乱,眼神濛濛,他的脑海里又反复重放陈映兰跟他说过的话。

  “只要你把他杀死……”

  “拿他的命抵你的命……”

  “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伏在他身上的男人嗓音低沉,带着薄汗的额头前碎发全都被撩上去,露出侵略性十足的双眸,他眼神压迫感十足,带着沉沉欲色。

  许词透过眼中的水雾,清晰看到对方眼睛里那抹璀璨的鎏金色,像是熟悉而又信任的讯号,让他能够彻底放下心来。

  不要紧张,不要害怕。

  那是阿故,你不应该害怕的……

  可是当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映入眼帘时,许词仍然抑制不住地在心头生出荒谬与羞耻,宋之杭每在他身上落下一个吻,他就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不去看对方。

  怎么可能会完全放松得下来呢……

  尖利的小巧白色骨刀搭在许词手腕处,似乎在一遍一遍地提醒他,让他记得不要忘记那些陈映兰所说过的话。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你就能活下来了……

  纱幔来回晃动,许词挣扎几次无果,被迫仰起头,眼尾都被泪水浸得发红。

  他在心头失落的叹气,忍不住笑起了自己。

  如果能够下得去手,他又怎么会犹豫在现在呢?

  ……

  “方丈,那个晕倒在寺院里的施主已经下山了吗?他怎么离开的,身体看上去明明还很虚弱,根本就不像是能出门的样子……”

  繁茂的菩提树静静伫立在寺庙之中,池塘里的鲤鱼跃出水面,在碧绿圆盘似的莲叶下争抢着食物,金色神像的面目庄严悲悯,平等的俯瞰着天地众生。

  中年方丈闭着眼睛,他手中串珠转动,喃喃道:“有些人,注定是被这座城困不住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对于那些强求不来的事情,一味追求,要付出的代价,又何止会只有眼前这么多?

  在小沙弥困惑不已的目光里,方丈睁开眼睛,他的目光飘向很远,似乎透过寺庙门前层叠掩映的群山,窥视命运深处的轨迹。

  “时日无多了,且看造化吧……”

  山风吹过高岗,越过漫山遍野,掀起波澜壮阔的绿色波涛。

  天地为之一静。

  与此同时,江城西南角坐落着的雅致宅院中,仆从屏息静气,神情肃穆惊惶,无一敢靠近卧房。

  得知关押着的妖物在那少年的协助下逃脱后,院落中的这位主子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丝毫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站在窗前垂着眼睛望向宅院门口。

  漆黑的眸子里似乎闪烁着奇异的微光,陈庭樾几乎是默许了他们的逃跑,并且持着纵然态度。

  灰衣仆人跪倒在地,他战战兢兢地以头抢地,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主子……那妖物,是、是那个少年带走的!”

  急着撇清自己的关系,便恨不得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那位可恶的少年身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竟然会打破他们原本筹谋好的计划!

  如果被发现自己没能成功杀死白珠,灰衣仆人毫不担心,下次他与自己真正的主人重逢之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他额头上都滴着汗珠,嘴唇发白,情绪一激动,控制不住四处散发的恐惧,周身潮湿浓重的水汽味道便如同落入风中的孢子一样,彻底弥散开来。

  整个宅院都笼罩在一股子密密的水意里。

  “那依照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先去处理那个带走妖物的罪魁祸首,对吗?”房梁窗影交错,闲散端坐在正座之上的人说话语气淡淡,他的眼神轻轻落在了堂下跪着的奴仆身上。

  灰衣仆人觉得自己鼻息间潮湿的水意更加浓重,情绪彻底维持不住稳定,他神智都受到影响,跪爬在地上重重点头:“对的对的!必须把他们都抓住!全都抓回来!”

  “然后呢?”

  像是盛放水的罐子被从外面打破,海潮一样浓重压迫的水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灰衣仆人陶醉地闭上双眼,他贪婪惬意地呼吸着空气里咸涩潮湿的海水腥味,感觉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在深海中生活的岁月。

  身为鲛人时,海洋霸主的身份足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行凶,哪用得着如今对卑贱的人类屈膝逢迎!

  恶劣与暴虐的嗜杀重新在血液中被点燃,他的理智都被吞噬干净,狂妄开口道:“当然是,把他们全都杀死!”

  阳光的斑驳碎影倒在地面上。

  宅院中传来一阵惨叫声。

  屋外面的所有丫鬟仆从们低眉垂首,大气都不敢喘。

  男人踢了踢脚下的死尸,入眼尽是密密的灰白色鱼鳞,看起来森寒坚硬,他嘴里不屑地吐出几个字:“到底是怎么能做到,伪装后看起来还是这么蠢的……”

  鎏金色的瞳孔闪过寒芒,锐利冰冷。


第一百零九章 世外之人

  被摁在邵府的这些天里,许词被各种名贵中药、膳食药汤灌地昏天黑地。

  他感觉自己都快被腌入味儿了,埋到自己脖颈间轻轻一嗅,就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苦涩药香。

  “能不能不喝了?”许词皱着眉,抬手别开宋之杭递到他嘴边的瓷碗,巴掌大的青花底瓷碗里盛满了黑乎乎的黏稠汤药。

  闻着就让人想吐。

  为什么整个邵府里的人,都要亲眼盯着他吃药?!

  这不公平。

  书桌案前烛火跳动,明黄色的焰芯摇摆不定,支开半边的窗子下,微风徐来,吹起那摞起来半人高的堆叠如山的文件批示。

  砚台上漆黑的墨被慢慢推开,宋之杭认真的处理着公务,他淡漠冷肃的面容看上去波澜不起,平静无比。

  这副如高山冰雪般终年不化的外壳在许词面前却不管用,他坐在床上,纤细的脚踝垂在半空中晃悠,脸上挂着可怜兮兮的央求神色。

  “就放我出去透透气呗,我在邵府真的快闷死了,我保证这次不会乱跑,绝对就只是简单的出去玩儿……”

  “反正你们不放心的话,还可以跟着嘛……”

  被软禁在府中的这些日子,许词是真的受够了,他睡醒喝药睡前喝药,泡澡也是药浴,行动处处受限不说,宋之杭甚至不准他出这个小庭院。

  男人一边飞快的地审阅着眼底的汇报公文,一边提笔写下回复,他头也未抬,脑海中就想象得到这祖宗使小性子的表情神态。

  但是如今在这个情况下,这招对他明显不管用,许词那几个含情脉脉、好生可怜的媚眼秋波都抛给了瞎子看。

  他在心里凄凉地想道。

  果然,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吗……表白之前花言巧语柔情蜜意,恨不得为你肝脑涂地,结果得手之后转头来把人甩到身后,看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冷漠又残忍。

  百般繁杂的思绪在许词脑海中上演着一出年度大戏,他悄悄觑了一眼宋之杭,见这人似乎没有搭理自己的想法,便自怨自艾地叹气道:“哎,怪我,早知道是这个样子的话我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住哪里?

  不回来又去找他那个好哥哥陈庭樾住吗?

  握着笔的宋之杭眸色晦暗不明,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很快抿唇,将所有的想法都吞咽到了肚子里去。

  陈庭樾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一个陈家下人生的奴仆罢了,要不是在幼小时走狗屎运得了陈映兰的青睐,现在还说不定在给谁提鞋呢……

  嫉妒着别的男人霸占了他所有的童年时光,宋之杭一时之间有些酸溜溜的,他冷哼一声,重重地看了许词一眼,把他看的莫名其妙的一头雾水。

  许词:“?”

  他又做错了什么?

  宋之杭这人好难伺候,他睡都让他睡过了,怎么如今还是这样一副冰冷难以靠近的模样。

  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眼睁睁地看着那缕鎏金色从对方眼底升起,打死许词,他都是不相信这个冷漠严肃的男人会是那个鲛人少年。

  阿故的性子是很单纯的那种,因凭借着强大矫健的躯体,他素来纯粹直白,有什么想说的话都摆在脸上,心思容易猜得很。

  被那双充满希冀的漂亮鎏金色眸子紧盯住,许词每次都感觉这只鲛人或许生错了种族,他不像是一条鲛人,更像是一条单纯活泼的大狗。

  这么单纯一条鱼!

  到底是怎么搞的,会分裂出来这几个心眼子比蜂窝还要密的碎片的……

  许词盯着宋之杭认真处理公务时的样子看,他漫不经心地数着男人眼皮上的睫毛,心里乱七八糟的想。

  兴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很快便把宋之杭的耳根都看红了,他心里不知道有多愉悦,可是面上仍然是端正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

  处理完书桌案上这一堆冗杂的公务后,宋之杭抬眼,看到了被众多公文压挤着排到最后的一张信纸。

  纸页上内容寥寥,只简单地落了几个字。

  那笔迹如蛇蚁爬行,看上去歪歪扭扭,每一笔明明看上去都跟周围其他笔画不太熟悉的样子,硬生生被主人拼凑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汉字。

  “安,勿念。”

  “病,寻我。”

  巨大的希望从心底升起,宋之杭眼睛里都闪出亮光,他的脸上那层冰雪终于缓缓消散,展现出男人的俊逸非凡,把许词看的一愣一愣的。

  这是干嘛啊……

  久坐在案前的宋之杭浅笑出了声,他抬眼对上许词的视线:“你不是受够了吃药的日子吗?这不,神医来信了……”

  此神医是个世外高人,宋之杭落水之后便是蒙她所救。

  宋之杭在海难中落水后,他娘亲四处求人相看昏迷数月不醒的他,可每一个大夫医生只是看看他的脸色便摇着头叹息离去,纷纷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就当连他母亲都快要绝望的心生放弃时,江城那个言语奇怪做事风格诡异的女大夫却出手了,她带着一顶厚厚的帷幔,面容都隐藏在纱幔后。

  素手施银针,如梨花暴雨,短短几个来回后脸色青白的宋二小姐便从榻上起死回生,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为表谢意,宋家特地许以重金酬谢,可这女子不卑不亢地拒绝了滔天的钱财,她背着自己的药篓,声音平淡:“以绵薄之力尽分内之事,无需多言。”

  不收钱财只收药材,宋母搜刮了府中珍藏的半数名贵药材送去,女大夫收下,两方算是结下了一个善缘。

  沐浴在微凉月光下的许词怔愣了一下,他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过去外面寻医这件事。

  宋之杭脸上带着歉疚与自责,他很是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我那晚不知道你的身体亏空的竟如此厉害……我还那般对你……”

  不过那样的温香软玉在怀,带着轻泣的喘叫声破碎,纱幔浮动下,怀中人香艳绝色,软得像一滩水似的。

  他这两天每每想起,便忍不住血液滚烫的翻涌。

  对上少年纯粹清澈的目光,宋之杭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情欲之事,果然是食髓知味!

  许词看不透他的心理活动,只笑吟吟地问道:“你寻到的,是各方高人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不详的心理预感。

  希望是他的错觉吧……


第一百一十章 五感皆失

  明明是夏末秋初,许词却是被宋之杭裹了许多层,藏进了人力车之中才被允许出门的。

  无他原因。

  只因为他的身体如今太虚弱了,简直是风一吹就能让他突发重疾的那种脆弱。

  脸色苍白的少年像张纸片一样,他眼睛透着清澈湿润,整个人肌肤如同瓷白的玉。宋之杭对他叮嘱的话他是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坐在车上就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

  河畔的柳树翠绿,垂着柔软的枝条,商船小舟静静地停泊在江面上,杂乱的人声喧闹拥挤,街边摊上小吃的酸甜苦辣凝成一团,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

  路过的少女腰肢纤细柔软,她们疏着短发学生头,身上蓝色的学生服看起来青春朝气,脸上洋溢着欢笑着结伴而行。

  轻微的凉风拂过少年细白的手腕,露出许词那张如同墨水画一样温柔精致的面容,气质沉静清和,与吵嚷的集市格格不入。

  “这个地方,我应该来过……”

  他撩起帘子的手被宋之杭抓住收回,又重新回落到温暖的车内。

  许词鼻息间还残存着那些风送来的少女身上细微的香气,清淡怡人,许久不曾出门的他对此感到有些疑惑:“为什么她们的头发如今都剪得这么短?”

  “变革的思潮已经影响到江城来了吗?”

  宋之杭点头,眉目间神色平淡,冷静中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

  “已经有段时间了,照这样下去,战争迟早会波及到江城来,看到那些在江边的洋人了吗?他们已经驻扎在这里许久了……”

  “海上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官府压着想要拿更多的利益上缴,还有多如春笋的千家商户出来竞争,不过他们倒也没什么竞争力……”

  “只是这么多洋人住进来,不仅插手咱这里的生意,还在部分地区动手发生冲突,江城表面的平静也难说维持得了几天。”

  透过薄薄的纸张书页,许词了解到过海的外面还有更广阔的神州大地,他也知道那些嚣张跋扈的洋人来自与他不同的国家。

  江城之外的战火,已经烧了许久。

  但由于这一片受奇特的海雾影响,又或许是冥冥中受着某位神灵的庇佑,这片宁静的海城总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许词听着宋之杭的解释,脑海中却突然在朦胧模糊中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不对劲,为什么战火没有波及到江城,难道只是因为海雾吗?

  可进入江城的洋人多到犹如过江之鲫,他们为什么没有能和外界取得联系呢?还是说有什么东西暗中阻止着他们向外界传达的讯号……

  迄今为止,许词从没出过海,离开过江城!

  他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荒诞的猜测,究竟是人们不想离开江城呢,还是无法离开江城呢?不是人们心甘情愿地选择待在江城,而是江城困住了一城的人……

  这离谱逆天的猜测甫一惊现在许词的脑海中时,他顿感后脑勺一阵刺痛,像是触发某种禁制受到惩罚,整个人便突然便浑身颤抖着栽进了宋之杭怀里。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色,许词只能听到感到耳畔响起一阵尖锐的爆鸣声,他下意识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却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要将他杀死在这扭曲怪诞的荒谬幻境里。

  这一刻,他五感皆失。

  车内宋之杭被许词这一反应吓得大惊失色,他慌忙地抱起少年仔细查看,呼吸都错乱地洒在少年脖颈处,失了分寸的声音大声叫道:“许词!你怎么了?”

  “你快醒醒!许词!”

  身形清瘦的少年蜷缩着团在一起,许词四肢冰冷,他感觉整个人身体里的生命力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一点点抽离、流逝,一切反抗与挣扎在那神秘的力量下都显得脆弱且渺小。

  然后,他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意识被彻底丢进漆黑的漩涡,在漫无边界的绝望中孤独的游荡,徘徊追寻着,乞求能够寻觅到一丝光亮。

  “顾大夫,你看他这是怎么回事……”

  “都说了,别往我这里抬死人砸我招牌……怎么搞了半天又是这小子?”

  浓重的苦涩中药味几乎将整个房间填满,脾气不好的顾大夫又碰上了这个熟悉的硬茬子,她有些不明白,怎么这个硬茬子就逮着她来祸害。

  难道江城就只剩她一个活着的大夫了吗?

  宋之杭敏感的捕捉到关键词,“又?他先前也来过这里拜访你吗?”

  女子不耐烦地支起窗子,让外面的阳光透露进来,照到榻上少年的面容上,她指了指他躺着的那个软榻:“上次这小子躺得可还是这张床……”

  “我这小门小户的医馆里可只有这么一点破落东西,他占着位置,后面再来的病人可都没有位置能躺了……”

  而且一个将死之人,她是万万不想过手的,浪费时间与精力,白费功夫。

  这个说女子虽然说话言谈间毫不客气,可她确实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在身上的,宋之杭态度十分诚恳,追问她道。

  “他身上的病能治吗?”

  他起先只是以为许词是在他们欢好的那晚不慎着凉,故而身体虚弱,但是一直到府中连请了几个大夫把脉后,他们皆摇着头离开。

  那时的宋之杭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这才写信拜访自己曾经结识得神医顾大夫。

  顾大夫看着阳光下虚弱的许词,眸色里染着一层显而易见的悲悯,说出的话却直白犀利,直戳人心窝子:“没得治,只能等死。”

  “啊?!这怎么可能……”

  宋之杭大惊,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毕竟先前在他刚遇到许词的那段时间里,那个时候常跟陈庭樾厮混在一起的少年,还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单纯稚气,笑起来没心没肺,身体灵活又健康。

  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呢?

  仿佛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宋之杭看着顾大夫,平静的面容再也维持不住,他声音干涩沙哑:“他先前也曾来找你问过自己的病情吗?”

  顾大夫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并不是,先前是一个男人抱着昏迷的他来看病的,那个时候他的情况比现在还要凶险的多,我扎了几针后才勉强稳定下来病情……”

  宋之杭眼神一凛:“是谁,哪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看着宋之杭如此紧张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他们之间的关系昭然若揭。而深知男人劣根性的顾大夫又怎会看不穿他的心思,一字一句道。

  “旁的人我不认识,不过这个人我倒真的认识,邵府陈庭樾,那一年海难从船上落水的几个人都是我治的,我可都记着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怪病时疫

  在顾大夫毫不遮掩的交谈下,宋之杭很快便搞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感情是前几天许词这小子玩失踪,失踪后便昏倒在路边把大爷吓得半死。

  幸亏陈庭樾那个精神状态不正常的疯子刚好在附近乱找,还真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给逮住了人,抓住许词便马不停蹄地往医馆里送。

  宋之杭:所以这家伙肯定也扣下许词了一段时间!

  不清楚男人们之间诡谲云涌的勾心斗角,顾大夫只是个看病抓药的,她凝神屏息,坐在床头重新给许词把了半刻钟的脉。

  指下少年人皮肤苍白冰凉,几乎没有一点温度,吓人的很,倘若不是探得到他那微弱的鼻息,顾大夫便会毫不迟疑地将人抬出去,送到乱葬岗。

  沉重压抑的气氛里,宋之杭神色紧张。

  他问道:“怎么样,真的不能再慢慢调理吗?”

  想到些什么后,宋之杭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他认真的看向一旁的顾大夫:“这里的药如果不能治他的话,我可以去求洋人的药……”

  正午的阳光很是热烈,透过支起半边的窗子流淌进来,满屋都是温暖的光影,细碎万千,照在昏迷不醒的少年脸上,更显得清透纯澈。

  他像是江城一片宁静的湖。

  水面波澜不惊,静静地沉眠在夏末秋初的阳光下,等待着鸟儿栖息在湖畔。

  顾大夫皱起眉,想要纠正他的某些错误想法:“这不是中药与西药的问题,而是他的身体内部已经完全腐朽衰败到了极点……”

  “即使药物能够缓解一时的急症,吊着他一口气不至于让他马上去见阎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除非大罗金仙在世,不然这个人绝无活下去的可能……”

  抱胸而立的女子话语冷淡,她冰冷的陈述着事实,丝毫不夹带任何的个人情绪,听起来像是无机制的冰冷机械音。

  窗户外面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聒噪,甚至开始有几分反常的尖锐刺耳。

  门外响起上门求医的病患们催促声,在院中晒药的小丫头焦急地阻拦着那些拥挤着想要一拥而上的人,她小脸上都泛起焦急的神色。

  她伸出细瘦的胳膊横亘在半空中,用身体阻挡着蓬头垢面的病患们,声音急得快要哭出来:“你们不要再挤了!屋子里面还有躺着的人呢……”

  “顾大夫!顾大夫!”

  “顾大夫救救我们啊……”

  “求求你了,我们给你跪下了,顾大夫您快出来看看吧!”

  隔着乌泱泱的人群,一身白衣的男人对着帘子后面的隔间喊叫道:“外面出大事了,顾大夫!有人晕倒了!”

  清朗温润的声音嘹亮,而不刺耳。

  听着让人觉得格外舒服。

  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子便让屋子隔间里面的所有人都分辨出来了他的身份。

  是陈庭樾。

  “陈庭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呢?”宋之杭皱着眉,握着许词的手忍不住又紧了些,生怕自己怀里的珍宝会被夺走。

  青梅竹马的杀伤力,他不想体会与面对,下意识地便抬眼去看怀里的少年。

  许词依旧安静的躺在床榻上,他如鸦翼般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脸色玉白如瓷器,精致的没有一丝生气。

  一心挂念着屋子外面的顾大夫看不下去,她不想在这里再过多耽搁时间,索性撩起帘子自己一个人出去了,临走前她似乎是觉得对许词有些不公平,便平静的回头对宋之杭说。

  “你带他走吧,以后的日子顺着他点儿,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吧,这人真没几天能活了……”

  房梁檐角的阴影打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那冷肃俊逸的脸庞上一川寒冰仿佛被细碎的阳光切割支离,如今破碎成不起眼的哀伤,整个人身上都被这种压抑的氛围所笼罩。

  确定过许词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宋之杭单手扶起床上的许词,手指漫不经心地滑至少年淡色的柔软唇片,温热的吐息给他的心头平添几分安定。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扛到肩头,撩起帘子便打算离开。

  宋之杭不相信顾大夫的话,他心里始终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江城那么大,总会有能给许词看病的地方的。

  江畔街道侧的破旧医馆门前,如今竟然已经陆陆续续地排起了长队,无数男人佝偻着腰背面色憔悴的站在队伍中,他们的神态十分惊恐。

  窃窃私语声传的哪里都是,男人惶恐之下根本压不住声音:“我们这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病还是诅咒……”

  一方问诊的小旧木桌上,顾大夫皱着眉。

  她脸色很是不好看,仔细检查着对面男人手臂上的伤口,随即开口问道。

  “你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常年从事于海上货物搬运的男人手臂上肌肉十分夸张,看起来粗壮有力,如今粗糙的麻布被撩上去后,在那被太阳晒得黢黑的皮肤上展露了数个血淋淋的小孔,里面不停地往外渗着血。

  女人凌厉的视线犹如刀子,剐在人身上发疼,那木讷胆小的男人瑟瑟发抖,整个人的嘴唇都有些发白,他哆哆嗦嗦地问道:“大夫……顾大夫,我这还有救吗?”

  “我根本不知道啊,我们兄弟哥几个刚从船上下来后就去了港口,水边附近装卸货物的活计本来就累人,我们几个在甲板上忙活了大半天后都觉得胳膊有些酸痛,可在平时里这都是正常现象,我们也就没多在意。”

  “可痛感越来越强烈,我们哥几个这才察觉到不对劲,索性扒开衣服一看,两条胳膊上浮现出这些奇怪的小圆洞来,看上去瘆人可怕的很……”

  “起先还只有两三个,如今我们从港口赶到这里时,胳膊上已经变成有七八个这么多了……”

  越说越害怕,这个胆子小的男人眼神都开始涣散,他精神有些崩溃:“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不会死吧,我家里还有个刚满三岁的小女儿……”

  “顾大夫求求你了,你救救我们吧!”

  越来越多的人情绪不受控制,他们惊慌恐惧着这可怕的病夺走他们的生命,无不乞求着想要从顾大夫这里看到一线生机。

  这在江城的沿海江畔处开始出现的怪病,像一个在背地里蛰伏已久的怪物,它延伸速度很快,悄无声息地席卷吞噬着这座祥和的小城。

  怒涛翻涌的沿海边,天色阴沉晦暗。

  潮湿气息加重,一场暴雨在云层中酝酿着前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修罗场本场

  刚刚出声的陈庭樾站在树影之中,如今他的目光在帘子出口处逡巡扫视,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真不枉他派人搜寻调查了那么久,许词果然是被这家伙偷偷藏着软禁了起来,如今他在外界抛出来的哪一个饵对许词而言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许词听到的话不可能不会出来问他的。

  长生之谜如何破解。

  存在着数十年之久的海雾为何不曾消散?

  海神新娘的真相背后掩藏着的秘密是……

  那个脆弱的少年如同一个一打就碎的珍贵瓷器,如今柔顺听话地依靠在男人肩头,双眼紧闭着,毫无防备地以最惹人怜爱的姿态呈现在他眼前。

  那把腰已清瘦的不成样子,套进衣服里都显得空落落的,可见主人的身体被消磨到何种程度。

  陈庭樾的视线一刻也未从那张漂亮柔软的脸庞上移开,他周身很放松,脸上挂着平和近人的微笑,一步一步地向宋之杭走去。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闲庭信步的陈庭樾看起来似乎格外胜券在握,他看了宋之杭一眼,平和的声线里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直接命令:“把他给我。”

  宋之杭眯起眼睛,薄唇轻启:“我偏不。”

  陈庭樾凭什么有这种自信,会觉得自己会把怀里的少年心甘情愿地交付给他?

  笑话!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而紧张,仿佛下一秒就能擦出来火星子,陈庭樾清风朗月的面容看上去格外正人君子,他笑吟吟地看着宋之杭,这副温和有度的模样令人觉得身心舒适,可这人说出的话却直捅人心窝子。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条件?”

  “小词身上的病,你能治吗?他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你了解过吗?甚至是他最喜欢的人,你应该都不知道是谁吧……”

  陈庭樾是懂得如何玩弄人心的,他那原本攻击性极强的眼神在这一刻突然泛起怜悯,就那样紧盯写宋之杭,把他看得如鲠在喉恨不得冲上前去亲手把这人打死。

  男人的眸光幽暗深邃,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漫不经心的开口答道:“我不需要知道他喜欢谁,有些人只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了。”

  他可是许词明媒正娶的正宫!

  陈庭樾这个没实力的哥哥努力这么多年,不还是人家记忆里的哥哥?有什么用处……

  被宋之杭刺了一刀的陈庭樾脸色有些黑,他心情格外不悦,但他是个沉住气的,目光又往他怀里的许词扫了一眼,不耐烦地开口道:“给我!”

  “不给!”

  陈庭樾冷笑:“那你是想看着他死吗?”

  宋之杭反唇相讥:“人家正经大夫还没开口说两句呢,你这边就已经开始下诅咒了?你可真是好大的能耐啊……”

  “可若我说我当真有那本事呢?你又当如何?”神态平淡清和的陈庭樾掷下一枚重磅炸弹,直接把宋之杭都给砸懵了。

  他嗫嚅着唇,整个人欺身上前,眼睛死死盯住陈庭樾,艰难地从嘴里咬牙切齿般吐出几个字:“你最好有这本事,不然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你!”

  从话里就能听出来这人已经算是勉强同意他将许词带走,陈庭樾唇角的笑意更是上扬了几个度,他的好心情溢于言表。

  两人一个满腔怒火嫉恨,一个阴谋得逞。

  阴谋得逞的这个还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陈庭樾几乎是一把就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接了过来,许词又被安静地放在了男人的肩背上,他面容恬静,整个人安静的如同娃娃一样。

  心情十分满意且愉悦的陈庭樾伸出手就想要揪揪许词脸上的软肉,想要惩罚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小鸟,给他一个私自放走家中猛兽还偷偷从他身边逃离的教训。

  可他动作还没做到一半,手腕却被突然横亘过来的一只大手攥住,那大手的力量霸道又不讲理,带着股难以言说的蛮横嚣张。

  轻佻冰冷的语调听上去十分亲热,却不带有一丝温情,那个男人凑近了陈庭樾,压低了声音:“诶等等等等,这是在干嘛呢?”

  “你们都在做些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带我一个呗……”

  一身正装加身的秦西故衣冠整齐,看起来十分人模狗样,他五官本就英俊得招惹视线,脸部骨相优越,流畅的线条令人心生艳羡,那痞里痞气的不羁模样没少惹得路边的小姑娘脸红。

  只是当她们定睛一看发现这人是秦西故后,便连忙脸色苍白惊恐地迅速离开原地。

  笑死,江城里有大把青年才俊,没有必要非在这个欺男霸女的军阀二代身上浪费感情,何况这位太子爷最近喜欢当街抢模样清隽漂亮的青年。

  她们这些姑娘家家的,碰上秦西故,岂不是要把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秦西故是个爱凑热闹的,而且他历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跻身上前后那流转不定的目光便落在了许词身上,晦暗不明的眸光突然便折射出了异样的神采。

  他背后跟着一大批整齐严肃的黑色队伍,浩浩荡荡地占了半条长街,里面的人个个身材高挑板正,周身气质凛然刚正。

  这便是秦家养着的正规军队。

  只是让人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些士兵会突然出现在城中?

  那些民众们都伸长着脖子探出好奇的眼神,被圈养在江城这座安逸封闭的城中久了,战争于他们而言其实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词而已。

  陈庭樾无意识间跟宋之杭对视一眼,尽管两人互相拉踩看不惯对方,可到可以眼前都忍不住心下一沉。

  不对劲。

  非常的不对劲!

  最先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后,两人便图谋着如何隐藏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可秦西故那厮的眼睛跟鹰隼一样似的机敏,他锐利的目光轻轻扫过,那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便喊住了结伴而行准备溜走的两人。

  “诶?你们两个是打算偷偷离开这里吗?”

  “这可不行哦。”

  打算悄悄溜走的两人眸光陡然一变,浑身的警惕值都拉到了最高,浑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迎接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事宜。

  那个英俊中带着几分邪气的男人收起玩世不恭地笑容,他眼神冰冷肃杀,当即下令。

  “今天中午这条大街上所有的人,就地封锁隔绝,任何人不得私自逃离!”

  “有违者,就地格杀勿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沉默的暴君

  全场陷入静默。

  而后顷刻间,在群众中便爆发出不小的骚乱,他们窃窃私语声如同振动翅膀的蜂群一样,无头苍蝇似的嗡嗡声遮天蔽日,吵闹得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围在一起义愤填膺。

  “凭什么啊?我们还要去干活呢,耽误的工钱你们秦府给出啊?”

  秦西故两根手指勾起别在腰间的枪,他姿态散漫,神情看上去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挂着邪气的笑意,根本不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军阀。

  他漫不经心地抬脚搭上高一阶的石板路,碎发下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明明长着一副正气十足冷冽英俊的模样,却偏生被这二世祖吊儿郎当的气质遮得一干二净。

  “砰——”

  天空中一声尖利的枪响声震耳欲聋,他抵着漆黑的枪管吹了口气,上面散发出淡淡的白色热烟,看上去格外惊心动魄。

  这下,所有的吵嚷声便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眼底都慢慢浮现出惊恐与惧怕。

  漆黑的皮鞋砸落掷地有声,沉闷又清晰,像锤子一样几乎敲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他勾着唇笑意不达眼底:“我手里的这个东西呢,不仅可以帮助你们解决工作过度劳累的烦恼,还能够让你们早点花上地底下的钱。”

  秦西故一个人,便是江城里的暴君。

  他行事乖张历来无所顾忌,从来不晓得收敛为何物,反正没有一个人能压得住他。

  站在这二世祖对面的宋之杭皱着眉,他觉得这太过了。

  毕竟暴力执法这档子事儿,在江城确实没少见,但那都只是少数的个例,而这秦西故一上来便是直接开罪一群人。

  虽然凭借他的能力完全不必担心后果。

  只是舆情宜疏不宜堵,什么事情都不说,只在这里扣着下层的百姓们不让他们动弹,这跟让人直接原地去死有什么区别。

  宋之杭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他不卑不亢地从人群中站出来,眼神平和而不带有一丝攻击性,说出的话十分诚恳中正。

  “要想让大家都乖乖待在原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还要请秦大少爷好生说明一下,将大家困在这届的原因吧。”

  他抬眼,对上秦西故面无表情的脸庞。

  秦西故冷笑一声:“你求我我就要告诉你啊?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我就不告诉你们。”

  “敢从这里私自离开的,我见一个崩一个!”

  冰冷的枪支被他猛地拍在桌子上,发出极其清脆的响声,秦西故一声令下,原本尾随在他身后的那些士兵迅速齐刷刷地分散开来,将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场面一度紧张压抑,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又有满载着货物的航船陆续停泊在港口,从上面鱼贯而出卖力装卸货物的劳工,那些赤着膀子的男人额头上尽是汗。

  他们顶着发白的明晃晃阳光,吃力地扛着半人高的货物在船只的甲板附近上上下下,沉重的货物几乎要将那些壮年男子的脊背都压弯。

  可在这个世道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已是不易,再苦再累的工作都会有人愿意上门干。

  按照往常的装卸流程,他们将这艘货船上的东西全都卸下来也就算完工,可以去茶馆喝茶放松、或者直接躺在岸边的树荫休憩。

  穷苦人的放松方式无外乎就那几种。

  然而这群乌泱泱的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岸上时,他们瞬间便被涌上来的秦家亲卫堵住了去路。

  “站住,官府有令!”

  “所有港口就地封闭关停,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沿岸街道巷陌,违令者格杀勿论!”

  为首的士兵重新大声地复述了一遍刚刚的宣告,他眉头紧锁气势逼人,把下面的劳工们唬得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目露茫然,相互看着双方皆一无所获,搞不明白如今城中的境况。

  而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港口”后,陈庭樾眸色一动,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重点,但是现在有效信息还太少,他跟宋之杭只能暂时先静观其变。

  街道被杀气凛然的秦家亲卫们团团围住。

  那个顾大夫用来给人把脉诊治的小木桌静静地伫立在人群中,破旧不堪,却是承载着所有病患们希望的小舟。

  乱哄哄的街道如今被阻断,变得格外拥挤起来。从高处一点的石台子上往下看,台下人头攒动,气氛诡异窒息地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脸上都挂着恐慌与害怕。

  谁会知道这次隔离阻断是什么原因?

  谁又会知道他们要被困到什么时候……

  这些未知的因素像是不定时炸弹一样,潜藏在每个人的心里,他们不敢开口,只能像鹌鹑一样老实的待在这里听候发落。

  如今在场有三部分不同的人。

  一部分是阻断人群流动的秦家亲卫;一部分是来找顾大夫看病的病患;剩下来的人,便是那些刚从港口下来的劳工,其中还包括着少许的水手渔民。

  这三类人被卷在一起,掺杂错落地拥挤在这医馆门前,将这个本来宽阔的街道都堵得有些狭窄滞涩起来。

  青天白日里,正午刺眼的阳光毫不吝啬,将大片的热意与光芒挥洒。

  人群中不少人都从刚开始的听话服从变得有些烦躁不安起来,议论声越来越大,人们被压抑管控而产生的怒火吞噬着为数不多的理智。

  “这秦西故到底是要做什么事?”

  “他想把咱们都晒死在这里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讲王法,你一个钱权两手空的穷鬼,跟人世家军阀家庭里出来的大少爷讲王法,你不要命啦……”

  这些危险发言落入秦西故耳朵里,那些秦家亲卫都忍不住为这些口无遮拦的人在心里捏了把汗。

  可出人意料的是,秦西故这个脾气不好的二世祖却是破天荒的没有去跟人吵架,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定定地瞧着某处,像是在想些什么事情,桀骜锋利的俊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无人敢靠近他,给他周围都留出极大的一片真空地带。

  既阻断了出路,那些原本来看病的病人们便更是紧抓住顾大夫不肯放手,他们绝望地抓住女子的手,哀哀的恳求询问。

  “大夫大夫!”

  “救救我们吧!”

  饱受病痛恐惧折磨的穷苦人跪在地上,他们拼命地用力在石板路上磕头,磕的头破血流,冰冷坚硬的石块染上斑驳血迹。

  其实并不是他们信任这位女大夫的医术,而是江城稍微有点名望的药店医铺诊金都不低,可身为底层人民,他们手中根本没有过多的钱财。

  只有顾大夫不计较钱财,愿意顶着极低的酬金给他们诊治,他们只能乞求眼前的大夫能够出手医治怪病,带来命运的转机。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诡计多端的男人

  对待这些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的人,只要他们不乱跑,秦家的这些亲卫对他们的抱怨都充耳不闻,只尽职尽责的看守着不让他们从街道里流窜到更中心的城区去。

  对于那些病患们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求医生诊治的事情,就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病患们形容枯槁,脸色苍白,他们满眼乞求与惶恐,争先恐后地涌入那个破旧的诊台附近,想要让大夫先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

  顾大夫一视同仁,她低头连续检查了四五个人身上的伤口,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似乎陷入了极为困惑的难题中。

  这等模样让眼巴巴瞧着的病人们都快吓死了,纷纷凑到顾大夫面前,哆哆嗦嗦地问道:“大夫大夫,我们这是怎么了?”

  “治不好吗,难道是绝症……”

  眼看着这群人能自己把自己吓死,顾大夫心里有了几分猜测论断,此时也不敢轻易说出来,生怕这群人一个想不开直接跳江自尽。

  女子身着粗布素衣,她眼神不起波澜,如煮开的白水般索然无味,容貌寡淡庸俗,身段却纤细清瘦,抬步走动的时候看起来颇为摇曳生姿。

  是以,她一个人带着个小丫头居住在城边,也少有一些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惹事生非。

  顾大夫从诊台处起身,她先是说了一些温言软语安抚住这些忐忑不安的病患,心思转动间,抬眼又看了昏迷的许词一眼。

  少年被陈庭樾稳稳背着,两条手臂垂在身下人的脖颈前,他脸色白的晶莹剔透,紧闭着的长睫漆黑,唇色淡得几乎不见血色,整个人脆弱得仿佛能被风吹走。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她想。

  于是顾大夫抬手费力地拨开拥堵在一起的人群,摩肩接踵的人几乎要将这个女子淹没在里面,她鬓发都被挤得散乱起来,鼻尖沁出细密的汗。

  于是她忍无可忍,放弃了想要悄悄过去再探许词的脉象这个想法。

  直接转头朝待在一边的陈庭樾大声喊道:“你可否将你背着的那个病患转移到我这里,现在人多喧闹,不如将病患移至室内。”

  陈庭樾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刚想要将许词送过去,他又看到了宋之杭如狼似虎的目光紧盯着许词。

  该死,这人会不会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进去将许词偷走?毕竟按照宋之杭这个人的秉性,不排除他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

  果然,宋之杭的目光很快便落到了陈庭樾身上,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质疑:“你在犹豫什么?人家顾大夫都说了将阿词送到室内休息,你怎么还在这里发愣?”

  “怎么着年纪轻轻的,耳朵就不好使了?”

  宋之杭永远能用最冷肃淡漠的外表,说出来毒舌刺人的讽刺,他看向陈庭樾的目光里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与嘲弄。

  “你!”陈庭樾火气上来,就不管不顾想要跟这人打一顿,可是还到底还顾忌着挂在他身上的许词,生怕这祖宗真的有半点意外,他不敢轻举妄动。

  重重地磨着牙,陈庭樾看向宋之杭的眼神里快要淬出火星子来,他恨恨地冷哼一声:“小词怎么样,当然不用你操心!”

  在旁人看来,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关爱弟弟的兄长与严肃自重的长辈,虽然搞不懂他们说话为什么剑拔弩张,但是也都默认着几人和谐的关系。

  只有一人看出了端倪。

  秦西故踢了踢不稳定的桌角,他翘起二郎腿,一双锐利机敏的眸子盯住这两人间的唇枪舌战,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依照他之见解,这两个人倒不像是长辈与小辈的关系,为那被争抢之人而如此明里暗里地讥讽,比起家庭关系不合更像是情敌间的较量。

  眼神间都透露出隐约的敌意与杀心。

  秦西故忍不住在心头感叹道。

  啧啧,许词啊许词,可真是个祸水。

  他坐在靠椅上居于高位俯瞰台下,抬手支起下巴,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寒冷锐利的目光渐渐落在那毫无生气的少年身上,捎带上主人那复杂幽微的情绪。

  如今这个人像娇弱的菟丝花一样,再也不复之前狡猾灵动的模样,看着颇有几分可怜。

  秦西故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松手放人的时候,这小东西有多么的萎靡不振,整个人像失去了光泽的玫瑰花一样,花瓣都打着卷儿蔫巴,倔强又脆弱。

  那时被困在他身边的许词,再强留下去,就是死。

  于是强忍着掠夺占有的欲望,霸道扭曲的情绪在脑海中翻滚咆哮,秦西故却是头一次主动地拱手让出了自己看上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想,反正只是放回去了而已,他又不是再也不去抢人了。

  多抢几次,在秦府中多待上几日,许词总会发现他的好的。

  从未追过人的秦大少爷如是想到。

  只是,他可没想到此去一别不到十日,许词竟然已经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几乎让人有一种他下一秒就会断气的错觉。

  看来,他心心念念的逃跑出去的生活,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秦西故冷漠地想道,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把人抢过来,然后锁到后宅之中。

  用最金贵的药材灌着伺候,将这比初冬冰面还要脆弱的身板给滋养起来,起码补得不能再这么瘦弱,一阵风吹就能刮走似的。

  陈庭樾与宋之杭之间的闹剧并未持续很长时间。虽然这两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时常因为许词而争论不休,但是他俩也并非完全愚昧。

  在顾大夫从人群中挤过来时,两人便默契地搭手将昏迷不醒的少年抬到了室内。

  小心翼翼地安放好许词,两人互相觑了对方一眼,冷哼一声便退到了墙角处。

  如今将这份感情摊到明面上,没有一个人想要轻易放手,谁先争抢到许词的应允认可,谁便是最后的赢家。

  感情一事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纵然明面上他们表现地再如何斯文有礼,刻在骨子里的仍然是暴力直白的争抢掠夺。

  喜欢他吗?

  喜欢就去追啊,喜欢就去抢啊……

  哪怕是骗、是欺瞒,也要将人困在身边。

  用情感、用时间,用少年最不堪一击的心软,半是胁迫半是卖惨地引诱着对方在无意识里习惯自己的存在。

  于是陈庭樾与宋之杭相看两相厌。

  他们看对方都觉得彼此是人渣畜生,恨不得许词擦亮双眼看清对方都是些什么货色,可是又在同时拼命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形象。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最有人情味的秦大少爷

  许词的意识沉进漆黑的海底,不见天日。

  周身仿佛被施加无数铁链枷锁,一根手指头都不得,完全被压制在这片不见天日的深渊。

  周遭似乎有鱼群游动过,细小的银鱼如利箭,小如黑豆的眼睛漆黑,它们无知无觉地从少年周身游过,冰凉的鱼尾擦过白皙细腻的肌肤。

  惹来一片令灵魂都颤栗的刺骨寒意。

  漆黑的水渊下,不见底的深坑中珊瑚群五彩斑斓,华丽绚烂地让人移不开眼睛。沉船残骸堆积在淤泥之中,散落的珠宝瓷器沉眠在这片海底,光辉不再。

  这是人类穷尽千年都无法抵达到的深海。

  危险又神秘。

  冰冷与孤独缠绕上灵魂,周围一片死寂与废墟,幽邃可怕的荒芜感从心间蔓延开来,足以消磨掉世间意志最坚定的人的信念。

  许词在这样的压迫下,却并没有感受到过多的不适,眉心处有股热乎乎的暖流,在他四肢百骸流淌活跃,给他整个人都带来抵御孤寂冰冷的温暖。

  “这个地方,好熟悉……”

  不止这个地方令许词感到恍惚,就连这种锁链加身的束缚感,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他在久远的从前也有过这般一模一样的体验。

  “为什么又是这个地方,之前有次做梦,梦见的好像也是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还有长着好多触手的深海怪物……”

  一想到那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紧贴着他,黏腻湿滑的冰凉触感真实可怕,顺着他肌肤的每一寸纹路游动,许词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一心想死。

  他试图挣脱身上那无形的枷锁,可是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撼动那牢固的锁链一分一毫。于是少年被钉在原地,便只能用视线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他身下巨大的深坑像是没有底一般,整个身体都被悬挂起固定在半空中,脚下是漆黑阴冷的深渊,头顶是泛着蔚蓝的浅色海水。

  深渊里不停冒出来血红色的雾气,雾气中夹杂着妖异诡谲的黑色纹路,看上去就让人心生不详,许词瞳孔紧缩。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些雾气便化作人形的怪物,支起可怕简陋的骨架,凝聚起快要融化消散的雾气,摇摇晃晃地朝着少年走过来。

  像是红色的大军,如赤潮般浩浩荡荡地朝少年的方向走了过来,它们像是被执念支撑着一定要见到许词,浑浑噩噩没有思想与灵魂。

  赤色将漆黑如墨的海底都染上一层血红,掀开长夜殷红的一角。悲戚壮烈的情绪开始蔓延,红雾上方始终萦绕着浓重的痛苦与绝望,几乎要将世间一切都毁灭湮没。

  “让我解脱吧……让我解脱吧……”

  “我们需要您!您不能抛弃我们啊!”

  那些怪物愈来愈近,许词拼命地挣扎,他眼底一片猩红,身上都传来骨头被铁链紧箍碾碎的声音,可是对上那些丝丝缕缕的妖异雾气,他竟是没有一丝反抗能力。

  就像是一个肥美的小羔羊落入了狼群之中,灵魂被来自不同方向的怪物撕扯咀嚼,许词痛得整个人浑身颤抖,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痛,痛,痛!

  “顾大夫!怎么样,他这病有没有得救的转机,哪怕一点点,只要有就是好的……”

  “顾大夫顾大夫,钱财不是问题,你放心出手剩下的我们来搞定。”

  房屋内的这两个人,小嘴叭叭个不停,一脸真挚地跟在顾大夫身后,诠释着自己的价值与意义。

  可他们不停地走来走去,使得本就狭窄的屋子如今变得更是窄小,令人心烦意乱几近窒息。

  顾大夫紧皱着眉头,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燥郁,强硬地命令着这两个人站住脚,“你们两个人要么都给我站住,要么都给我滚出去!这里面可不仅只有你们一家的病人……”

  那两个人终于悻悻地收手,委屈巴巴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待着大夫的下令。

  又仔细地摸了许词的脉象后,顾大夫整个人都沧桑了十倍,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碰到过这么棘手的专业问题,一时让她觉得有些怀疑自己。

  你真的是个医生吗?

  你真的学了十几年的医学知识吗?

  为什么一点也看不懂……

  痛苦归痛苦,但并不是一无所获,经过顾大夫的不眠不休,她终于搞明白了自己发现的某种奇特关联。

  “排队来找我的病患们都是壮年男子,他们明明自身的身体都非常健康,基本上都不应该有前来找我寻医的可能。”

  “可就在我检查一个病患胳膊上的伤口时,我发现他的脉象跟这少年脉象十分相似,所以我便凑过来再重新对比一下,结果发现还真的相似到了极点!几乎一模一样!”

  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偶然的事情发生,既然它已经出现摆在面前,就证明其后必定有更深层次的关联!

  缓缓将脑海中的猜测一股脑全都倾泻出来,顾大夫整个人觉得自己茅塞顿开,她在自己破旧的医馆内眸子发亮,一字一顿道。

  “所以这少年的病,跟他们的病,必定是同源引起的!”

  可旋即又有新的问题诞生了,病因到底是什么导致的?应该怎么做,才能治疗这种怪病?

  陈庭樾突然出声:“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接触过海水?”

  一语石破天惊!

  顾大夫与宋之杭愣在原地,眸色呆滞,脑海中掀起巨大的风暴。

  好像是这样!那些感染怪病的人,都是一些常年在海边港口装卸货物、捕捞鱼虾的渔民水手,因此患病的人都是些体格健壮的成年男子……

  不待他们消化完这个劲爆的大消息,从窗外就猛地探出一张脸,那个人蛰伏已久,头发上都沾着几根零星的草叶,显然是听墙角已经听了许久。

  屋子里面的人都被这动静惊到,浑身戒备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面面相觑猜测着刚刚的谈话被这厮听取去了多少。

  而这人的唇间笑意渐深,那张俊脸看起来格外欠揍,“大家不要拘束,也不要紧张,我只是来凑个热闹而已。”

  “放心,我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也可以装作没听到,怎么样是不是很有人情味?我可是江城里面最好说话的世家少爷了……”

  宋之杭与陈庭樾看向秦西故的目光都充满戒备。

  确实,这家伙确实十分好说话,因为不好好跟他说话的人几乎都被这性情暴戾的军阀少爷一枪给崩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三人会审

  秦西故:“这么提防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这话说的没毛病,他的确是不会吃人,但是他会杀人,还能一刀捅死两个,可怕的很。

  屋子里一片静默。

  顾大夫艰难地开口询问:“秦大少爷这次进来,是有什么要事相谈吗……”

  怎么她这破医馆偏生今天搞这么热闹,让她这个素来喜爱清净的人士感到有些惶恐,而且她也一直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秦西故目光扫视一圈,他非常自在的找了个位置就坐下来,靠着椅背整个人姿态放松,气势十足。

  凛冽审视的眼神充满压迫感,身高九尺的男人剑眉微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戒备的两人,他慵懒的声音里透露着沙哑的磁性,带着轻轻的象征礼节性的笑意。

  “我这次进来,当然只是想跟顾大夫探讨一下这些病人的病情而已啊……”

  你最好是!

  顾大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她现在只感到心力交瘁。

  陈庭樾与宋之杭相视一眼。

  两人都莫名从心底产生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本能反应中感受到的潜在危险,提醒着他们眼前这个秦大少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显而易见地来者不善。

  陈庭樾感到有些不安地紧握住许词的手,清润地眉眼里充满戒备与警惕,手心里柔软的触感让他焦躁的内心都缓缓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皱着眉看向窗口附近的不速之客:“术业有专攻,看病这种事情还是交给顾大夫来处理比较好,我们这种外行人插手其中,只能给大夫带来困扰吧。”

  “而且现在外面的街道上应该还需要维持秩序吧,秦大少爷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缺席,影响应该不太好吧……”

  清淡平和的话语如春风拂面,却绵里藏针,陈庭樾话内话外都不避讳着对秦西故的驱逐,这是病人待的房间,不是你能插手的事,能早点离开就早点走。

  可秦西故却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头铁且态度强硬,他眸子微眯,危险的视线落到陈庭樾身握住许词的手上,凝视停顿了片刻。

  在从头到尾打量过这个人后,他的声音都凉了几度:“那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事情了,倒是床上躺着的这个人,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瞧着眼前的人看向床榻上那少年的眼神,缱绻柔和,甜蜜的都快拉丝了!

  跟他手下人调查到的信息一点都不符合,说好的许词有一个关系不是很好的异姓哥哥呢?还说两人之间因为隔阂矛盾而久不见面,甚至搬离出府,这些都是骗鬼的吧!

  秦西故面色阴沉,眼底眸光晦暗难测。

  陈庭樾抬眼看向他,两人视线碰撞,擦出激烈的火花,似乎恨不得攥住对方的脖子提起来狠狠打一架。

  但是这不现实。

  在这诡异焦灼的氛围里,所有人都默契的保持着安静与沉默。

  一声轻笑打破僵局,陈庭樾看了他一眼,嘴唇勾起笑意:“我跟他自然是两情相悦的关系。”

  他话音一转,盯着秦西故的眼睛,“秦大少爷怎么关心起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感情关系了……”

  数十年竹马之情谊,朝夕相处。

  于同一屋檐下从小长到大,深厚的情谊与日俱增,同窗之情手足之情,不是轻易就能泯灭的。

  陈庭樾这个人狡猾就狡猾在这里,他知道许词心软,不可能会轻易割舍这么多年的感情,所以他肆无忌惮地一步步试探对方的底线,然后得寸进尺的侵占着对方心里的位置。

  宋之杭冷哼一声,脸上挂起嗤笑,却识趣地没有戳破这家伙的谎言,他其实倒是想在暗地里看看秦西故的反应。

  而不负他细心观察的是,秦西故的反应确实很耐人寻味。

  窗外阳光热烈灿烂,疏疏一道透过窗棂折投射在这个气势嚣张跋扈的大少爷脸上,他脸庞锋利俊朗,剑眉星目,是那种侵略性很强的痞气与霸道。

  沉重的呼吸声粗重。

  秦西故的眸子冰冷,他的脸上仍然挂着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只是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更加肃杀起来。

  他站起身来,摩挲着自己手指上套着的漆黑皮制手套,轻慢松散的动作轻易的就能勾起人内心不安的情绪来,让屋子里一众人将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秦西故直接忽视掉那两个男人,走到顾大夫面前,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冰寒摄人,抛出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惊胆寒的重磅消息来。

  “外面的那些人身上,可不是普通的病症。人贴人只要距离够近便会传染,所以如今官府中的人才会让秦家亲卫来封锁街道。”

  众人瞳孔一缩,身子颤动,看向秦西故的目光里都充满了天塌似的震惊。

  会传染的病,那不是瘟疫吗……

  秦西故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漠戏谑,他唇间勾起的弧度都充满了讽刺,“如今城中有名望的医生大夫几乎都全紧闭大门,要么宣布不对外治病,要么就是被一些世家名门抢夺进府为贵人防治病患……”

  世人皆怕死。

  只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多少是有些让他觉得可笑又可悲的。

  在宅子里能躲到几时?会传染的病只要不彻底掐断,迟早会像潮水一样淹没整座江城的。

  本来按照往例,这些染病的人都会被悄悄聚集起来然后烧死,可这次感染的人多到常人不敢想象的地步,一把火扔下去要烧掉的便是整个江城!

  “如今病因不明,也没有找出任何的灵丹妙药能够有效治疗这种诡异的病,所有患病的人都会慢慢的失去生命,血肉烂尽化作枯骨。”

  “刚刚从你们嘴里听到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呢,他似乎跟那些渔民病出同源,可据我所观察他身上可是一点伤口都没有,这种事情如果传出去整个江城的人……”

  其余三个人默契地在心里补上。

  都会疯的!

  没错,既然大家都得了病凭什么你就能完好无损的躺在床上,而我却只能慢慢地躲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发烂发臭直到死去?

  如果被那些患病的民众们了解到许词身上的秘密,被愤怒害怕嫉妒冲昏头脑的情况下,那么这个少年就很可能会永远沉眠在睡梦中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他们会啖其肉、饮其血,哪怕是寻找到再愚昧的方法也会坚持一试。

  如今命都快没了,哪还会有人去管除自身以外的其他人的死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光天化日,强抢民男

  宋之杭最先反应过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秦西故话中还有未尽的深意,皱着眉试探性开口问:“那难道你还有什么解决方案不成?”

  秦西故摆手,一脸无辜:“看我干什么啊,我又不是医生,我只是陈述一下事实而已,你们问问题怎么这么尖锐啊……”

  几个人一番唇枪舌战下来,互相怼得酣畅淋漓,而以一敌三的秦西故出人意料,他表现得格外游刃有余,不仅不像众人口中那种君子不善于口头争辩的刻板模样,反而在三方围攻下丝毫不落下风。

  可怕得很!

  最气人的是这家伙气势嚣张,一直都挂着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嘲讽值拉满,让人气得想要呕血。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就在这几人打嘴仗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床上挺尸的少年有了点动静。

  细长的指节微动,少年漆黑如鸦翼的睫毛轻颤,如玉般沉静的面容上泛起情绪的微微波澜,只这几分细微的动作便轻而易举地一下子吸引走了三个大男人的注意力。

  徒留还沉浸在局中的顾大夫慷慨激昂,就在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挤不出来半句骂架词汇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默契地都围在了床前。

  顾大夫:“?”

  呼吸都紧绷放轻了几分,生怕影响到床上人都休憩与养护,陈庭樾喉结滚动,目光紧盯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许词,希望那人能在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看到自己。

  但很明显另外两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三个人又开始暗里明里的勾心斗角、拉踩嘲讽,突然陈庭樾与宋之杭察觉到浓重的违和感来。

  不对劲!

  为什么明明刚开始是两个人的争抢,如今却突然多出来了第三个人?

  眼珠于眼皮下微微转动,刺眼的光从窗外朝进来,许词一时之间有些睁不开眼睛来,胸腔处跳动的心脏声有些振聋发聩,让他觉得有些聒噪。

  昏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累入骨的疲惫,他仿佛被扔进海水中反复溺死,不停地重复挣扎张着嘴任凭咸涩的海水呛入咽喉,肺部空间被强烈挤压,火烧火燎地痛感真实又可怕。

  在无边的漆黑环境里,他一遍遍经历着垂死挣扎的痛苦。

  在旁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许词费力地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他拿手挡着白而刺目的光线,雪白的里衣下肌肤透出病态的苍白,青色的血管明显凸出。

  思维转动,少年试图抓住梦里的那一缕虚幻又象征意义极强的画面,可是那些瑰丽诡异的梦境像是朦胧轻薄的海雾一样,所有的画面都在他的脑海中消失地一干二净。

  血液几乎一齐涌充至心口的位置,大脑率先察觉到这强烈的不详征兆,许词看都没看清自己面前围着的人是谁,他一把推开这些人,将头往转到侧面。

  喉咙间上涌出浓烈的铁锈味,许词立马将脖子扭到床外,只顷刻间便从口中喷出一大股殷红的鲜血,他十指紧扣着床沿,苍白手背上凸起明显的青筋。

  血液密密麻麻,轰轰烈烈地飞溅了一地,将床脚凳椅上都漆上了浓烈妖艳的血红色,他这副模样将在场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尤其是身为大夫的顾大夫。

  她最先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我去!你怎么吐血了?本来这身体里面就没有多少血,你还全都吐出来,这次又得养到什么时候去了?”

  “快别吐了,你赶紧咽下去千万别吐出来……”

  虽然话这么说是有些糙了点,但是顾大夫说的这话却未免也有点太糙了,于是素来娇生惯养的许词听见这一番话后脸色都更青了几分。

  强行咽下去什么的……

  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

  陈庭樾扶住许词的背,脸色温和充满关切的神色,他颤着的瞳孔里浸着空茫,只下意识地安慰着气若游丝的少年,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自我安慰着自己。

  “许词,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苍白的安慰无力而软弱,整个房间陷入寂静。

  宋之杭上前一步就想要将人带走,他眼角发红,声音都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我要带他走!我不信世界上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治这病,江城没有我就离开江城!”

  “国内没有我就去找洋人的医师大夫,天底下肯定会有能救得了他的人的……”

  焦虑与暴躁几乎占满整块心脏,素来冷静的宋之杭在这一刻没有办法再完全说服自己,他感到世界的一角都在崩塌,可是他必须给自己寻找到一个让自己继续支撑下去的理由。

  他不能没有许词,哪怕许词不爱他。

  但是许词不能死。

  陈庭樾察觉到他想要抢人的心思瞬间目露凶光,整个人都凶狠了起来,他一边借机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一边怒视着宋之杭吼道:“宋之杭!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小词他根本就承受不了长途的颠簸求医了!”

  眼看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还隐隐有了即将要打起来的趋势,顾大夫觉得自己现在只想死,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是应该吊死在房梁上。

  在病人面前大声喧哗,还搂着身体脆弱的病患争风吃醋。

  顾大夫看着这些操作只觉得眼前发黑,她觉得自己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学医。

  现在她所经历的这一切不过都是学医的报应罢了。

  “够了!!”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但男人的声音明显更为厚重,他气力十足,吼出来的声音也要比顾大夫一个血气不足的弱女子大得多。

  再加上顾大夫的心虚尴尬,声音不自觉地在刚喊出口的时候就降低了许多。

  一时之间,那两个为爱争吵不休的男人算是住了嘴,齐齐扭头瞪向脸色发黑的秦西故。

  脾气跟脸一样臭的秦家太子爷怎么可能会被这点小打小闹吓到,他只是觉得十分聒噪且烦躁,这两个男人让他看见就心生厌烦,只一心想着怎么将这两个人拖出去枪毙。

  “你们都他妈的别吵了,床上的这个人我秦西故带走了!”

  “白衡,陆闻!将这个人给我带走。”

  “今天晚上之前必须送到我的床上!”

  他漆黑冰冷的眼底透露着霸道与凶狠。

  厉声一掷下,从门外便如幽灵潜行般迅速飞进来两个身着黑衣的人,两个人配合默契地迅速出手便将床上的人捞起来,然后立刻破窗而出。

  光天化日下,前一秒还躺在床上的少年如今“咻”地一下就没影儿了!

  顾大夫目瞪口呆。

  陈庭樾与宋之杭气得牙龈咬碎,旋即便跟秦西故扭打在了一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他魅惑天成

  风从耳边刮过,飘飞的树叶从脸颊处匆匆划过,割得许词脸有些疼。

  屋檐砖瓦在眼前如飞快流逝,几乎快到出了残影,许词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

  他沉默着躺在黑衣人的肩膀上欲言又止,而内心里对这位好兄弟的吐槽,用一箩筐已经装不下了。

  好好好,为什么这次又是白衡。

  虽然知道白衡这小子混的很不错,可是秦西故每次派人掳他,都有这个看起来傻兮兮的人,许词觉得自己有些麻木。

  “秦府是没有其他人了吗,怎么每次都有你啊……”许词面无表情地问着眼前飞檐走壁的好兄弟。

  白衡脚下生风,他赶路速度奇快无比,让许词有些大开眼界。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男人挠了挠头,俊朗的脸庞笑起来还挺好看,但是跟大傻子几乎没什么区别,“嘿嘿,陆闻说了,因为秦大少爷看重我,所以才会把我放到他身边。我这可是得了大少爷的赏识,替他做事时当然要更勤奋一点了!”

  许词冷眼看着他:“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衡不耐烦地拍了他脑袋一下,都是过命的兄弟怎么现在还玩起这弯弯绕绕来了,“你先前不是都说过了吗,你的哥哥在邵府当差,你还有一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嘛……”

  这些都是此前许词胡乱编出来的谎话,那时被困在秦府里的他,只想着如何糊弄白衡将信息传递出去,可这个脑袋一根筋的家伙,丝毫不去考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许词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天真单纯的得可怜。

  给许词整得都有些愧疚了,于是他坦白:“其实我一直都欺骗了你,我其实是邵府的大少爷,你现在偷偷将我放回去,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的……”

  白衡哈哈大笑,他满脸不屑:“就你?”

  “邵府大少爷?”

  “我还是秦始皇呢,打钱!”

  许词沉默。

  好吧,或许他不该那么想。

  白衡扛着许词掠过高低不平的屋檐房脊,这个过程让许词一路看到了如今江城的模样,越看越是心惊,看得他眉头皱起。

  大大小小的街道路口都被官府人员包围堵住,围得水泄不通,人们脸上挂着惶惶不安的神色,推搡着咒骂着,却被暴力镇压所威慑推进街道里面。

  若非白衡有秦府的令牌作为通行证,他携带着许词定会在这江城寸步难行。

  不安焦躁的阴云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方,仿佛天降神罚,无数恐惧、病痛在这里爆发,那个窥视着一切的神明冷眼旁观,注视着这座城慢慢走向灭亡。

  许词拽住白衡衣袖的手愈来愈紧,眸色中染着一层忧虑,他的视线落在那些被推搡着不知何去何从的人们,开口询问道。

  “如今城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这些人都被困在这条街道上?”

  白衡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他没有抬头去看那些人,只是淡淡地回应着:“因为疫病。”

  这是场突如其来的疫病,传染性强,所有沿海劳作的人全都染上了这种病,但是大夫医生们一直都检测不出来病因。

  他们之中已经有的人隐隐有了猜测,猜到这流行的病应该是类似于瘟疫的病症,但是得病的人不敢开口,怕自己被拖出去烧死。

  没得病的人不敢相信,他们慌乱无比感觉天都要塌了,可是被官府的人员控制着又无法四处流窜逃亡,躲在人群中只希望着这个病能够有被治愈的可能。

  当许词了解到一切的时候,他已经被白衡送到了秦府。

  秦府戒备森严,严谨排查进出的人员。

  府中走动的仆从都少了许多,许词上次被许词“请”入秦府的时候,看到的那些熟面孔几乎都不见了,全都大换血。

  他被白衡背在背上,神情恹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怎么又是你,我表哥呢?”

  一身鹅黄色裙装的娇俏少女闯入视线中,许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谁,这人正是上次的秦钰。

  那个心仪自己表哥秦西故的女孩子,容貌娇俏可爱灵气十足,如今她好奇地看着许词,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审视。

  她制止住了白衡想要带许词进秦西故屋子里的动作,让白衡在心里暗自叫苦不迭。这姑奶奶向来异想天开,若是惹了她不高兴或是引起了她的兴趣,不被她抓着发泄到尽兴绝对是不好收场的。

  谁让她有一对好父母呢……

  她不会是对许词突然感兴趣了吧?

  白衡忍不住替自己背上的好兄弟捏了把汗。

  许词却十分淡定,他朝秦钰笑笑:“我只是又被你表哥请来做客而已,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想要请我来小住两天。”

  “外面最近不可是很太平,秦西故他怎么会突然想着接人来家里住?”秦钰皱着眉,心里某处觉得违和感十足,她此前就觉得这个少年看起来怪怪的,身上有种奇怪的气质。

  那种感觉凭借少女可怜的文学素养有些说不出来,她只是觉得每次许词脸上挂起笑容时,气质就变得温和神秘起来,心中莫名其妙就会升起一阵悸动。

  区别于少女怀春羞涩难言的心动,那是一种仿佛被攫取了神智似的失神,秦钰看着许词那张脸就觉得上面写满了柔弱与引诱,像行走的罂粟鸦片,充满了吸引力。

  那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秦钰感到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奇怪的规律,她戒备的看着面前的人,心里升起浓重的警惕与不安,而她眼瞳出倒映出来的许词笑容看起来更加蛊惑。

  “那当然是因为我是秦大少爷很好的朋友啊,既然如今外面不够太平的话,秦大小姐出门在外也要注意安全啊……”

  秦钰的意识抵抗着那莫名其妙的精神压迫,但是她很快便在这无法抗拒的温柔笑容里丢盔弃甲,下意识地便对面前的人心生好感,并且下意识地附和着对方。

  “对对对,我确实不应该在外面乱走动,如果不是父亲要来找爷爷商量事情,我也不会跟着来秦府,我就只是想来看看秦西故他有没有后悔我与别人订婚……”

  心思单纯的少女头脑一热答应了别家的订婚,但从小恋慕到大的人,又怎么会可能说忘就忘了呢,她只是想再来看一眼。

  看秦西故的心里到底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祂的注视

  秦西故是秦钰十多年来的执念,这厚重的感情不是只恋慕一词就能够一言以蔽之的,她都有些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这个人。

  只是将青春期所有的少女情怀心事全都寄托在了这么一个人身上而已,在秦钰眼里,秦西故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所以她要得到这样的人!

  她眼底的眸光太过清澈见底,神色看起来呆呆愣愣的,让许词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突然目光就痴呆了起来。

  他随意劝慰了几句:“你别在外面乱跑了,现在外面挺危险,你表哥什么时候都能见到,不必急于一时。”

  秦钰异常乖巧的点点头:“好。”

  她想着既然如此便不打扰许词休息了,回去跟父亲一同回家才是当下最安全要紧的事情。

  看着她离开院子的背影,白衡有些目瞪口呆,整个人都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不是!不是,我……你!你是怎么说服她的,这可是秦府最难搞定的人,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你给她下咒了?”

  许词苍白的面容上笑意渐渐淡去,他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而就在刚刚他与秦钰对视,看见少女的眼神却是格外的诡异。

  像是真的被下了咒似的,秦钰眼神飘忽,瞳孔都逐渐涣散,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样,只会机械呆愣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像个提线木偶一样。

  察觉到异常反常的许词面色凝重,但他什么也没有跟白衡说,反正跟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说了他也不会明白多少,反而会觉得他在开玩笑。

  所以,当时在秦钰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许词被请入秦西故的住处,他没有一丝拘束感,整个人同上一次的拘谨防备直接演变成现在的驾轻就熟,这种转变也是十分令人叹为观止的。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要事在身,白衡是十分想要留下来跟他叙旧扯皮的,但是任务要紧,他还是忍痛咬牙一溜烟掀开窗户从窗口翻了出去。

  许词:“……”

  正门不是开着的吗,为什么非要走窗户?

  算了,尊重理解他人爱好。

  宽阔的房间里摆设齐全,收拾得十分精致清雅,玉器古玩摆放地琳琅满目,屏风雕龙画凤,窗口书桌上的青花瓷瓶里还插着几支带着水珠的娇艳莲花。

  说句实在话,精致得有些过头,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像是秦西故会居住的房间了……许词拿起一根毛笔在手中把玩旋转,视线审视着打量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兜兜转转费了不小的功夫,他终于在房间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拾起来一块泛黄的铜镜,经年不用,上面都落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将镜面都覆盖让人只能看见平整的镜面上映着一张模糊的面容。

  随手撕下一块柔软的布料,许词便仔细认真地开始擦拭起那面花纹古朴精致的铜镜,灰尘被一点点拭去,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少年精致如画卷般幽静美丽的面容。

  他勾起唇间露出一抹笑容,镜子里面眉目精致清纯的少年突然便像是转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整张脸都莫名其妙透露出来一股子妖邪的妩媚诱惑。

  那副神态姿势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许词看着只觉得无比地诡异违和,像是真的有另外一个灵魂居住在许词体内一样。

  这个想法让他忍不住浑身一颤,汗毛倒竖,心里都有些毛毛的。

  铜镜中照出少年模糊的面容,许词心下思绪万千,他看着那越来越偏离自己原本容貌的模样,反手将那铜镜倒扣压在了桌子的抽屉深处。

  “所以,如今这副模样,会是我昏迷这段时间里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那些怪物影响的吗……”

  那么如果他再次陷入昏迷,是否还会像这次一样意识再度陷入那种冰冷凶险的绝境?

  这么想着的许词眉头紧皱,他其实有些摸不清楚梦境带给他的预兆,他是个很少做梦的人,一般只要做梦就会跟这些奇怪的东西纠缠不清。

  手轻轻放到胸口,他按压着胸膛左侧方的位置感受着那丝微弱的跳动,呼吸不稳,整个人只是稍微站在窗口处吹了一点风,就觉得头脑昏沉手脚无力。

  掂量着自己残破衰败的躯壳,感受到被慢慢蚕食掉的生命力与血肉,少年的轻笑声却清脆悦耳,带着冰冷的嘲弄与不屑。

  “什么东西都敢吃,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福分,能消化得了……”

  奢华典雅的秦府宅院中,受了白衡的交代那些下人将许词看得很紧,苍蝇都飞不出去一只,偌大的空房间里静谧悄然,只能听见许词轻浅的呼吸声。

  意思被一次次拖入泥潭啃食,许词其实并不是毫无所获,他在与这些东西漫长的厮杀中慢慢察觉到,它们并不是无法被攻击。

  它们也会感到痛与畏惧,为了吞噬掉许词这口美味的大饼,便会凝结出实体,在许词痛到极致理智濒临崩溃的时候,张开嘴就是愤恨地从它们的身上死死咬拽下来对方身体的一部分。

  漆黑中泛着红意的雾气直接被锋利的牙齿撕碎,溢成稀碎的光点,在模样形容狼狈的少年身前消散,他被铁锁于深海中缚住全身,低垂着头,猩红的唇边血迹斑斑。

  嚣张又猖狂的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挑衅与嘲弄。

  “我还当你们有多大的能耐呢,来啊,有本事弄死我……”

  背后驱动这些意识混沌的怪物的主谋便坐不住了,似乎格外恼怒许词的反抗,想不到这个柔弱顺从的少年骨头会这么硬。

  于是祂在背地里直接下达冷酷无情的命令,数不清的漆黑浓雾遮蔽住视线,如浩浩荡荡的大军,彻底围绕包裹住高悬于深坑之中的许词,贪婪地飞扑在他的身体上啃食。

  灵体意识被啃噬,尖锐刺痛的感觉早已麻木,一遍遍重新生长出来的血肉尽数困入怪物口中。

  少年的手腕与铁链连接处泛着青紫,烙印在白皙晶莹的皮肉上,看上去格外可怕狰狞,可是他唇畔的笑容却是一丝都没有垂下去过。

  “废物!”

  “都不敢出来直视我吗?”

  “都想弄死我都这么长时间了,我被绑在这里手脚都没法动弹呢,到这种地步了也不敢亲自出来见我吗……”

  可那背后强烈威压的主人却是一直沉寂,祂格外谨慎,只在被他初次挑衅后激起怒意,然后便冷静地继续选择幕后观火。

  看得许词只觉得没有意思。

  啧,白瞎了他受这波委屈了。


第一百二十章 黑雾的真相

  许词其实骨子里不是个喜欢安分的主,他历来都是被死按着头强行循规蹈矩,倘若按着他的那个人不够强硬的话,就会遭受来自这只看起来乖顺的兔子猛烈的反击。

  在那一番以身饲魔的献祭流试探后,许词的精神意识其实挺累的,说句实在话,他现在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来。

  如今正值晌午,许词背靠着椅子,从屋中书架上随意抽了一本书粗略翻阅,那是本很无聊的正史类讲解,长篇累牍的枯燥乏味。

  微微支开的窗子里,从外面透出来几丝轻柔的风,捎带着正午阳光的暖意,温柔和煦。

  许词就那样枕着书页,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识,秦西故的屋子里从未点过什么熏香,跟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弯弯绕绕的缠绵心思。

  迷迷糊糊间许词的唯一想法就是,如果可以,他希望这次能够安安心心地睡个觉,即使是当被丢进去喂食的粮食,也得稍微给他一点缓冲的时间吧……

  人家割韭菜的都还知道,割一茬了先缓缓,等再从地里长出来了再割,也没见过有人直接把根都刨出来啃干净的。

  好歹那个背后的主谋不是想要一下子将他置于死地,并不是每次都在他睡着的时候入梦,所以许词这次难得的睡了个安稳觉。

  他没有梦到那些张牙舞爪奇形怪状的怪物们,也没有再梦到那些经久不散的黑雾气,反而是梦见了一些自己似乎从未见过的景象。

  那些景象既让他感到熟悉,又让他感到陌生,像是亲身经历过,又像是梦境里的繁华云烟。

  虚幻美好,但是一挥手就能惊散。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喧闹,来往的人群中没有金发鹰眼的洋人,只有面目扁平却慈眉善目的本地人。

  他们在星月光芒灿烂的夜晚,点燃烟花爆竹,儿童们吵嚷的欢笑声从街头闹到巷尾,小商贩们卖力的吆喝着推车上的商品,他们额角生汗但眸光清亮坚定,盛满了对生活的希望与朝气。

  这是一座活的城市。

  无比的繁华与喧嚣,它时刻都这么欢快闹腾,江河之上流动的茶叶丝绸运往远方,带来数不清的财富。

  这样的盛况几乎让许词都迷住了双眼,他的视线来回转动,从无数人身上擦过又移走。

  江城自打他有记忆以来,就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了,像是暮霭之中苟延残喘的老人,睁着浑浊的双眼看着城中大大小小的变故与动荡,洋人带着军队与舰船进来时,他便发出了沉重的哀叹声。

  城中人人脸上都挂着朝不保夕的仓惶,只是被卷在时代的洪流中,他们又都不敢去想前方未知的命运与城市的未来。

  看不见的阴云与雾霾早就笼罩在江城之上,只是人们看不见罢了,他们被压在这片天下,难以挣扎。

  许词站在城头伫立良久,他看着画面模糊的繁华盛景,脑海中的震荡与颤栗感越来越强烈,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一种奇怪的想法在他心里产生,冥冥中的一种预感让他认定,江城从前应该也是这副模样的!

  淡淡的雾气氤氲,整座城市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她发出忧愁的哀叹,阖上眼睛沉浸在这须臾短暂的繁华梦境里。

  雾气生出乳白色的触手,从火树银花的不夜城中蔓延出来,它们攀上冰冷的城墙,游动在砖瓦之上慢慢地蚕食着一切。

  许词被一股温柔坚定的力量所庇护着,以第三者的身份游离在外,旁观着这座城市从繁盛走向衰亡。

  够了够了……

  他不想再见证一遍这熟悉的毁灭……

  人面对自然与天灾的无能为力,始终让地上所有的生灵都感到畏惧痛苦。

  许词看到人群被海啸冲散,被战马铁蹄打垮,繁华千年的古城付之一炬,滔天的战火贪婪地烧尽所有,半边天空都染上血色的红。

  无数人与他擦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形容狼狈,在这座如囚笼一般的城里无望地奔逃,身形枯瘦如鬼影,脸上挂着凄然与绝望。

  “城主!救救我们啊……”

  “你可是我们的城主啊,怎么这么废物只能看着我们去死吗!”

  “城主求求你了,我的小女儿今年才三岁,她多么可怜啊,我可以去死,但是谁能来救救她啊……”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逝去,城中开满千朵莲花的水池中倒映着所有的悲欢离合,汉白玉砌成的池壁台阶深陷入地底深处,芳香洁净的花朵零落成泥,掩盖住一池清寂。

  许词的眼瞳震颤,他不敢想象自己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

  无数外来者,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恶魔,用刀枪剑戟威胁着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将体弱病残、妇孺老幼尽数活活溺死在那莲花池中。

  无言的悲愤与怒火几乎烧尽了理智,许词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坠水,在这一刻护住他意识的力量陡然消散,似乎受到强力的外界干扰,许词感到自己似乎与落入池水中的某个人意识重合,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喉咙鼻腔呛满了水,腿脚被水草缠绕,睁开的眼睛时不时往上看,只能看到圆形的池子边缘与花瓣飘零的如玉莲花。从呼吸到肺部都是火辣辣的疼,脑袋里被激烈翻涌的悲愤充斥着,许词觉得胸腔中郁结着浓郁的愤恨。

  为什么!

  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残忍的屠杀几乎激起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浓烈的愤恨,椎心泣血的痛苦镌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许词的眼睛睁开又阖上,阖上又睁开。

  朦胧间,他仿佛看到蓝色的幽光从水池底布升起,泛着森森寒意,带着彻骨的冰冷与无边的死寂。

  那奇异的力量攀附上他的后颈,带着缱绻暧昧的拉扯与亲密,鳞片冰冷的触感在这一刻竟让许词感到久违的心安,他被那鲛人托住下沉的身子,嘴唇被渡入用来活命的气息。

  鲛人双臂熟练地缠住他的腰腹,妖冶的容貌邪气俊美,带着不见天日的苍白冰冷,他低下头任凭怀中的人索取。

  唇齿分离的一刹,他脸上浮现出笑容:“你这是终于愿意来看我了吗,不过这次的模样怎么会这么狼狈呢……”

  许词却是来不及回应他,目光紧紧锁在那些随他一同坠落进池底的人身上,他们不甘的面容被莲花根茎遮挡掩盖,身体竟然随着下沉渐渐地消解成浓郁的黑色雾气,他们不甘的仇恨无法泯灭。

  于是许词清晰地看到,那些沉重腐朽的躯体沉入池底烂成淤泥,被痛苦裹挟的灵魂彻底失去意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散成黑雾从池中升腾蔓延出去,重获另一个层面上的自由。

  原来这竟然是黑雾形成的真相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在透过我看谁

  水池底部。

  分神的许词被那鲛人一把掐住下颔,强硬地迫使着怀里的人注视着自己,他那张与许词记忆中有些许出入的容貌更加冰冷锋利,成熟中带着无匹的压迫威慑。

  不复许词之前在识海中看到的,那个黏黏糊糊纯情可爱的大鱼,如今将他搂在怀里的更像是鲛人完整的成年体。

  鲛人直视着许词眼睛的目光森冷冰寒,不悦的的心情直接表现在脸庞上,整个人浑身竖起锐利的尖刺:“你在透过我看谁?”

  许词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说出一个名字,这个人绝对会被面前低气压的鲛人抓住,然后彻底毁尸灭迹。

  光线昏暗,水波荡漾。

  汉白玉砌成的华丽池壁中,鲛人容貌昳丽,这个种族的容貌向来得天独厚没有人去质疑他们的美貌与歌喉,单论外表他们生来就是天道的宠儿。

  这个让许词感到陌生又熟悉的成年鲛人模样邪气俊美,气质危险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的双腕与尾部被细长的金色锁链刺穿进骨肉,将他牢牢地困在这静谧华美的莲花池中。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鲛人,但是许词看到他的那一刻心尖还是为之一颤,灵魂深处的悸动让他为之驻足停留。

  浸泡在水池中的人类少年无法开口,他只是温柔的看着面前妖异邪气的鲛人,捧住他冰凉的脸颊,然后轻轻落在上面一个吻。

  轻柔纯洁而不夹带一丝欲望。

  是莲花池上,被惊落的纯白花瓣落入池水,轻柔芳香,不沾染任何世俗的尘埃与肮脏,这是任何生灵都无法拒绝的美丽。

  鲛人瞳孔一缩,阴沉森冷的目光僵住,脸色都陷入短暂的茫然,他似乎未曾想到过怀中的少年会主动地去亲吻他。

  他抓住少年腰腹的手臂不禁收紧用力,想要将人嵌进自己的怀中无法逃脱,可是那脆弱苍白的少年却如易碎的花瓣一样,在朝他微笑后便顷刻间于深水之中消散。

  纯白的光点如莹莹星火,如梦似幻。

  鲛人感觉自己似乎受到了戏耍,暴怒与阴沉的低气压充斥着整个水池底布,铁链连接的水池基底都发出轻颤。

  整座城在那一瞬都发出了轻微的地震感。

  少年的轻语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私语,带着柔软甜蜜的诱哄,安抚着情绪失控的鲛人。

  “不必来寻我,我还会找到你的。”

  直到硝烟与战火在眼前透明消失,古老的城墙坍塌在岁月深处,时光的洪流席卷着世间万物,将一切都泯灭在时代更迭中。

  许词只觉得心头生出钝痛,他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一种淡淡的悲哀,那是在时光岁月面前,身为人类的无能为力。

  力量渺小,如同沧海一粟。

  日月更换,斗转星移间,世间万物都再寻觅不到,一切天翻地覆,再找不到往日的踪迹。

  浓浓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许词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海水中,四肢都用不上力气挣脱,只能被迫着去挤压肺部稀少的空气。

  “!”

  猛地睁开眼睛,许词长长地睫毛甫一扫在对面人的脸上,给那人搞了个猝不及防,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放荡不羁的模样看起来像极了家中被惯坏的那种纨绔子弟。

  夕阳昏黄,云层被晕染成灿烂柔和的橘黄色,天地间都是这种暖暖的黄色光晕,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显得人的五官格外柔和。

  起码,向来一身杀气的秦西故此时看起来都有几分和颜悦色,他抽出刚刚压在许词脸下的书本,泛黄的纸页被压得微微起皱,这人倒是一点也不心疼。

  反正本来这个房间里多出来的东西,都是他拿来哄人开心的,不差这一星半点。

  秦西故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斜睨着他,神色中夹杂着调笑与戏谑:“你倒是睡得挺香,我看你在这里睡了一个下午,你也不觉得这本子硌得脸疼……”

  那当然,这都是上课摸鱼的时候练出来的。

  这话当然不能对秦西故说,于是许词故作正经,他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还好,我睡觉一直都这样,不挑环境。”

  卧室房间里,只有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秦西故似乎是刚从外面的街道上回来,风尘仆仆,身上都带着一股子冰冷的潮气与凉意。

  刚睡醒的许词浑身热乎乎的,又软又倦,他眉眼都带着倦怠与惺忪,完全一副被吵醒的模样,似乎如果不是秦西故拉着他在这里聊,他还能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

  “现在城中的情况怎么样了?”

  带着慵懒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软,许词半睁着眸子,看向秦西故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没睡醒的迷离。

  秦西故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人的脸,只觉得心里像是被猫一样轻轻地挠着,泛着丝丝缕缕的痒意,叫人欲罢不能。

  他一字一句地耐心回答着:“还是那副模样,没有药,所有人都被困在街道上,晚上找不到住处的就近住下,毕竟还不能随便放人进入城中来……”

  沿海的祸端暂时被管控,可是这种长期封锁注定是困不住人的,人们早晚会情绪崩溃,公然反抗执法是早晚的事,他们会想方设法地逃离这座可怕的城市。

  许词的眸子里盛着夕阳橘红艳丽的色泽,看起来绚烂漂亮的不似凡人,他唇片轻启:“所以,这次江城所有的人,都会死吗?”

  这个问题问的格外悲观,其实并不像是许词能说出来的话,因为他一直看起来都笑眯眯地,所有的乐观积极都写在了脸上。

  秦西故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会这么问?”

  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人身形清瘦单薄,如今的他坐在窗前的靠椅上,瘦削的脸庞上眸若璀璨的星辰夺目耀眼,可仍旧遮不住一身病气。

  “那么多的人们,官府的人,又能压到何时呢?”

  他抬手关住了窗子,将所有绚烂的晚霞微风、庭院长廊都关在了外面,困意涌上心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许词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打着哈欠,眼角都泛起泪花:“我好困,我应该又要睡很长时间了,不要担心我,我还会醒来的……”

  心脏一沉的秦西故立马上前一步,他搂住少年的腰肢后,便发现这人已经又被拉进了黑甜的梦境,双眼紧闭,呼吸平稳而匀称。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许词的十九岁

  许词不记得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他像是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长途跋涉,看不到前方的终点与身后的来路。

  眼前只有那一片亘古不变的漆黑长夜。

  他只觉得自己好累,但脚步仍然是机械地抬动着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人,有专横的陈映兰,清风明月的陈庭樾,沉稳严肃的宋之杭,古灵精怪的萍儿,还有嚣张跋扈的秦西故……这些人的面容由清晰到模糊,浮现在许词面前又很快化成光点消散在漆黑中。

  好孤寂。

  漫长的漆黑与孤独几乎将他包围。

  许词感到自己的心脏都格外的封闭冰冷。

  他讨厌这样的漆黑环境,可是他没有办法走出去。

  漆黑像是一个怪圈,将他牢牢地套在原地,无论许词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他觉得冰冷荒芜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整个人都几乎葬身这吃人的黑暗里。

  “小词,等我成人礼后我来岸上找你好不好……”

  “到时候你可不可以当我的新娘……”

  “小词,我会永远跟在你身边的……”

  “你要等我。”

  会的,我一直在等你,那么你什么时候能够来找我呢?

  蜷缩在漆黑角落深处的少年无比脆弱,他脆弱又强大,金色的神识震动,一切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再也不敢近身。

  可是他同时又是那么般的脆弱,一点点孤寂与黑暗都能将他压垮。

  于是,在这漫长的黑暗中,无数漆黑的黑雾鬼影张牙舞爪,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朝少年扑来,想要啃食他的血肉。

  却一次次地又被打散毁灭。

  彼此消磨,无止无休。

  这样机械而冰冷的重复,一直持续了整整两年。

  识海外的世界,早已在这漫长的两年中天翻地覆,而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他的时间却像是被定格在了鲜嫩的十七岁,毫无变化。

  只有那一张如栀子般明净白嫩的脸颊,一如往常般明媚干净,透着洁净馥郁的芬芳,圣洁而不容染指。

  他双手交叠,安静地躺在深宅大院中,外界一切的喧嚣都无法打扰到这个如同精灵一般的少年。

  “秦大少爷,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您看,他都昏迷这么久了,让他醒来真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事情……”

  一群大夫医师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外,他们擦着额头的汗,颤颤巍巍地看着眼前这个性格暴戾阴晴不定的暴君。

  如今江城所有官府体系全面崩塌,所有人都四处逃窜,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麻烦全都靠这个手段铁血的军阀少爷一人独撑着。

  没有人不畏惧他。

  众所周知,秦大少养在府中一位病患,身负绝症,经年未醒,这个人可不得了。

  那可是如今江城里这几位风云人物都心系牵挂着的宝贝命根子,所有的医师大夫都被请进到府中给那人医治诊断过,可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的治愈这个病人。

  而稍微医术高明一点的大夫,他们敏锐地察觉到这昏迷着的少年身上,背负着的病症似乎与城中疫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们当即恳求秦西故,让他们能够每天从少年身上抽取一部分新鲜血液作为样本观察,来研发能够治疗城中疫病的药。

  这个想法刚提出来没多久的时候,就遭到了秦西故的强烈反对,若不是顾大夫拿命相求,这个脑子轴的家伙估计能把这一堆大夫全拉出去枪毙掉。

  “虽然城中的疫病在这个病患身上能够看到希望,但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你们也应该清楚,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顾大夫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些看见了许词便眼冒精光的大夫,同为医师,她能够理解许词对于他们而言的特殊性,但是再怎么想要解决这流行的疫情,也要看时机好吧?

  没看到人家相好的恨不得拿枪全给你们送走吗……

  顾大夫一脸麻木,她现在几乎的工作就是为床榻上昏迷的少年针灸推拿,给他精心调理,呵护着这具早就应该腐败枯朽的身体。

  丝毫不开玩笑,少年脉象如今几近消失停滞,跟尸体的差别微乎其微,但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一直维系着他的生命力,呵护着他的生命不至于陨落。

  支着窗子的房间里,空气流通顺畅。

  房屋洁净,地面一尘不染。

  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翘着腿坐在书架附近,他眉眼锋利如刀,不羁的面容如今变得更加沉稳,骨子里的疯意如今已经被他掩埋得更深,让人无从探寻。

  他漆黑的眼瞳森冷,里面的情绪深不可测,嘴里叼着根未燃的雪茄烟,周身气质松弛有度,却让小心谨慎地擦拭着少年手腕的顾大夫觉得脊背发凉。

  秦西故这两年来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差到没有一个秦家人敢在他身边大声喘气。

  自从他的长辈们相继离世后,他便成为了府中唯一的实际掌权人,于是那个曾经放荡不羁的秦大少爷变成了秦府里的顶梁柱。

  秦家小辈们都惧怕他,平辈们都不如他。

  硬生生地让这家伙在江城中横行霸道,无人能够制约他。

  床上躺着的少年模样格外好看,苍白脆弱如同易碎的栀子花,只能生长在温室里,一点风吹雨打落上去,都能将这美丽的花朵从枝头打落,坠进风中飘零到地底尘埃中。

  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神秘,眉眼温和又疏离,明明是青涩朝气的少年人面容,却带着深远的距离感与若有若无的荒芜衰败,仿佛这个人早就应该沉埋在地底深处。

  “你说他还有机会醒来吗?”

  似乎是怕一口气将这人的骨架都吹散,秦西故的声音放地格外低,轻轻地质问着忙前忙后的顾大夫,漆黑长密的眼睫抖动间,薄唇轻启。

  这个人其实是相当有资本的,长得邪气俊美十分招惹小姑娘喜爱,而且军阀二代家中背景势力十分庞大,最重要的是这还不是一个绣花枕头。

  可冥冥中有注定,人似乎越是接近完美,便越会在某一方面缺少什么,让他求之不得,心急如焚。

  顾大夫看了一眼不敢上前的秦西故,顿时心中感慨万千,她摇了摇头诚实道:“我不知道。”

  其实所有人都隐隐有预感,但是所有的大夫都不敢明说,许词会不会醒来倒是不知道,但是他绝对挺不过今年的夏天。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秦西故的失踪

  安静的房间内,重新归于寂静无声。

  压抑死寂的沉闷,重重地横亘在人的心头,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去触这位脾气不好的少爷的眉头。

  顾大夫照常为许词诊断疗理后,便默默地从房间里退下了,她心里很清楚,总得给这位留一点能够与许词独处的时间。

  院子中,海棠花开,浓密灿烂的艳色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飞在枝头上,胭脂色的花瓣被微风卷落,从树梢跌落。

  静静地飘落在睡熟了的少年的指尖。

  昨夜落了雨,温软轻薄的花瓣被雨水浸透打湿,几近透明,清晰地能够看见分布其间的脉络。

  秦西故捻起那片白嫩中泛着娇艳粉色的花瓣,眸色沉沉,目光透过这柔软的湿意,仿佛看到昨日重现。

  那个容貌绝艳、慵懒狡猾的少年仰着漂亮的面容,抬头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诱人的蛊惑,似乎在说着:“你怎么还在看着我,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你不是对我,动了真情吧?”

  少年的手臂环住男人的脖子,压低着的声音戏谑亲密,仿若带着天真又无邪的纯真,慢慢地撩拨着他的心尖。

  又一瓣花朵迎风坠落,从秦西故眼前倏忽飘过,黑影擦过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甫一睁开,所有的幻影化作泡沫,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年虚影瞬间消散,寻无踪迹,只留下床上安静地躺在那里的许词,面容上的表情静谧沉寂。

  秦西故看着他,凝望了许久。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少年苍白的脸,手却止步于那肌肤的前一寸,定在了半空中,终于是没有再落下。

  房梁上的阴影投射在男人的脸庞上,他睫毛浓密漆黑,鼻梁高挺英气,唇色薄而色淡看上去十分性感。

  他周身气质疏离冰冷,眉宇间凝结着带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与肃杀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任何敌人匪寇看见,都忍不住为之胆寒。

  而如今的秦西故却是低头看着许词,他尽力收敛了自己所有的尖锐与戾气, 声音里难得透露出罕见的温情与柔和。

  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舍。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许词。”

  “你能不能,在我离开之前醒来看我一眼。”

  沉眠的少年不语,阳光照射在他的脸颊上,将皮肤都衬得透明干净,像一块沉寂着的玉石经年不变,躺在那里静谧深远。

  他自然是不能够回应秦西故的。

  心头难免划过一丝失落。

  秦西故掩下眸底黯淡的神色,他抬手将少年有些长的头发拨至耳后,自嘲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同他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都不知道,这一次出去后,还能不能回来见到你……”

  指尖染上他发间的香气,秦西故在这舒缓清淡的芬芳里精神都得到放松,他忍不住贪婪地多呼吸了几口那诱人的香气。

  “如果在我回来之前,你还没有醒过来的话,我就把你从邵府中抢过来。”

  “他们谁都无法靠近你,无论是你那个一起长大的表哥,还是入了门的宋二……你就算死了也要跟我埋在一起,休想摆脱我。”

  他来看望许词的时候,顺手从枝头折下了一段开得正盛的海棠花,颜色绚烂娇艳,安静又热烈,带着勃勃生机与生气。

  窗子前面的案上摆放着一只青瓷花瓶,素雅清净,秦西故其实不懂什么插花,他将这一枝海棠插进瓶中,又深深地看了少年几眼,便退出去了。

  他其实只是不想让许词这么寂寞罢了。

  留一枝海棠与他同眠,或许能够叫他在梦境里也没有那么孤单。

  “吱呀——”

  房门被推动开,又被悄无声息地合上。

  房间里那股冰冷肃杀的压迫感彻底消散,一片温和平静,瓶中的海棠轻颤着花瓣,柔柔地垂着浓艳昳丽的美貌姿态。

  长枕上,被褥下,少年指尖轻颤。

  他睫毛微微抖动,像是振翅的蝴蝶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似的,轻盈又脆弱。

  许词的意识松动。

  浑浑噩噩的识海里射入一缕天光,明亮炽热,于漆黑中无力疲惫的瘦弱少年抬头,他情绪早已被无尽的黑暗所折磨的麻木。

  可是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亮,却让他察觉到有一丝怪异,带着发烫的温度,让他感到有些恍惚。

  那是什么东西……

  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那格格不入的光,羸弱的少年仰着头,任凭冰冷刺眼的白色直射进眼眶,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光。

  “会是谁呢?”

  他喃喃自语,在幻想中给自己构筑着美好的幻想,虚幻的朦胧光影里站着人影,伸出手朝他笑着。

  那人逆光而立,看不清身影。

  只是温柔地对着他说:“走啊,许词,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别在这里站着啊,跟我一起走吧……”

  挥之不散的少年意气,带着无匹的清冽坚定,破开一切黑暗沉雾,他声音清亮,直击砸在许词心脏的最深处。

  许词感受着自己那颗濒临平息死寂的心脏,突然又开始恢复生机,“咚咚”地跳动起来。

  好想好想……

  好想见到那个人的模样。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感觉会这么熟悉……

  手臂猛地抬起,剧烈如散架的疼痛感瞬间袭来,蔓延至四肢百骸,床榻上的少年突然睁开眼睛。

  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这副快要腐朽的躯壳,激活濒临罢工的五脏六腑,许词扶着床头,他重重地咳嗽出声,单薄的脊背几乎要把衣服都划破。

  刺眼的炫目阳光几乎要将他晃到失明,但是许词根本来不及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心头悬着浓浓的不详预感,仿佛兆示着什么厄运的降临。

  “秦西故!秦西故,你在哪里!”

  他环视四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精致好看,处处透露着主人的精心布置,通风透气、采光适宜。

  窗台桌子前,青瓷瓶里海棠花上沾着的露水尚未凝干,晶莹透彻,提醒着他前来探望的人刚离开不久。

  浓郁的血腥气从肺部上涌,疾速窜至喉管,许词过于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血色,一片绯红绝艳爬上面容,这才显得整个人不至于像行尸走肉。

  只见从少年脖颈出往下延伸,大片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透着不正常的惨白,上面还交错盘旋着诡异的深青色淤积。

  凭借着坚定到可怕的意志支撑着,许词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下来,他扶着周围的墙壁与物件摆设,抬起瘫软在床上两年的废腿一步一瘸地往前走着。

  他必须要见到秦西故!

  不分他拖着病歪歪的身体走到门口,顾大夫便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快地窜了上来扶住这位病号。

  她看着许词的目光既震惊又闪躲,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惊奇,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世界奇观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许词再三逼问。

  顾大夫才含含糊糊地回答他的问题:“你说秦大少爷啊,他其实现在就是找不到人而已,他很忙,这种找不到人的现象可以理解,正常的不得了,根本不用操心……”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越描越黑,还在那里安慰着许词。

  心思百转千回的许词一下子便反应过来。

  他心下一沉,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秦西故失踪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灾的征兆

  在昏迷之前,许词是个性格好说话,温和谦逊的好孩子。但是在榻上接连沉眠两年后,他如今的脾气变得越发急躁极端了起来。

  “你在骗我,秦西故是失踪了,对吗?”

  察觉到瞒不住少年后,顾大夫彻底摆烂了,她抓了抓日渐稀少的头发,整个人也十分痛苦:“我不知道啊,你为什么逼问我啊……”

  “都说了我只是一个看病的,不是街头那能掐会算的算卦的,你问我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人?你这不难为我吗……而且你现在昏迷那么长时间突然醒来,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先躺好,别出来吹风!”

  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许词,顾大夫给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但是面前的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倔强得跟头驴似的,死活不听劝。

  “你出去你出去!你现在出去有什么用啊!”

  “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来江城里死了多少人?那么多人盼望着能从你身上取血,好研究有效的药抵抗疫病,你就这么糟蹋你自己的身体?”

  顾大夫被气的想死,一时之间口无遮拦什么事情都往外说,她指着许词的鼻子就是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忌自己有一点形象。

  唾沫星子都在空中自由的飞舞。

  “你那两个好哥哥多次来找你,想带你走又怕你在路上颠簸受委屈,一个不小心彻底睡着便是永别……你倒是也想想他们啊,如今脑子里只有一个秦西故吗……”

  顾大夫一场酣畅淋漓的怒骂后,许词郁结在心头的惊慌感慢慢平复下来,他抬手抚了一下眉心,目光渐渐沉寂。

  对,他还没有跟陈庭樾两人说一声。

  但是他总是觉得,在自己刚刚苏醒过来的,秦西故就消失不见,这次的失踪一定事有蹊跷,可若是他这么去跟那两人说,指定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

  看着眼前照顾自己这么长时间的顾大夫,许词朝她深深地鞠躬,单薄的身体几乎要折断,看得顾大夫心惊肉跳的,他眼睛里的神色格外正经严肃。

  “是我的疏忽,我该先去找他们打声招呼的,还是顾大夫想的周到。”

  说完他就要动身出门,顾大夫连忙哀哀地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急得整个人跳脚。

  不开玩笑,身为一个绝望的大夫,她真想把这个不听话的患者一锤子砸下去直接送走往生。

  如果不是秦西故给的太多了,而且这个人她还惹不起,否则她根本不会管这家伙的死活。

  气的她胸口闷疼。

  长久躺在床上的许词身体格外虚弱,只是一个女子便能轻易地拦住他,让他没有翻越出门的机会。

  衣袖被紧拽在对方手里,许词漆黑的眼瞳里透出冰冷淡漠的视线,他幽幽的目光落在人身上,教人皮肤被盯着的地方都生出凉意。

  顾大夫叹了一口气,她劝慰道:“你如今既然已经醒来,我便通知下去,让一些小仆丫鬟们跑腿儿通知你那两位哥哥了。”

  “他们来见你,总比你去见他们两个安全的多吧?”

  她的目光落在两人拉扯在一起的衣袖,声音里尽数是无可奈何:“你看,你现在连我都挣脱不了,现在外面那么乱,你若是被那些觊觎你身上病情秘密的无良大夫捉住……”

  顾大夫落在许词身上的目光变了又变,格外的晦暗,手指在他的肩膀处按了按。

  “那你的性命,可就很难保住了。”

  “毕竟有不少权贵大人物想要活命,对你可是很感兴趣。”

  许词脑子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这两年来之所以他会被放在秦府休养,原因大概就在此处,没有秦西故的暴力镇压,让一些宵小鼠辈胆怯,不敢妄动。

  很难说他在独自面对这些人的时候,能够全身而退。

  窗子外面,宅院中的阳光非常灿烂,浓烈而绚烂,泼泼洒洒,仿佛要倾尽全部的热意与光亮,将这个世界所有黑暗都照彻,强烈的光线刺眼又聒噪。

  昨夜落了雨,但在太阳出来后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地面上湿漉漉的痕迹,发白的石砖干燥,空气中只带着一丝稀薄的潮湿意味。

  瓦蓝的天空被这暴烈而直白的阳光照射的失了颜色,抬头仰望时只能看到天际单调的白,一片云都没有,晒得人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浸透着滚烫的太阳光。

  如今堪堪四月,海棠花期未尽。

  可江城竟然已经到了如此炎热的程度了!

  许词这十多年来都没见到过这等景象,毕竟这是一座温婉诗意的雨城,一年四季都缠绵着挥之不去的水汽,朦朦胧胧中带着拉扯不清的哀怨感,断断续续的雨就从没有下够过。

  顾大夫扶着他踏出房门,协助许词做一些简单的活动,进行四肢的回复,她看出了许词的疑惑,便直接开口解释,语气里都带着沉重与担忧。

  “这两年来,江城的天气一直反复无常,像抽风似的,我是从北方漂泊过来的,在这沿海的温暖城市里,可从没有觉得过寒冷。”

  “可你猜怎么着,上一年的江城竟然下雪了!”

  从未下过雪的江城竟然开始下雪了!

  可顾大夫却察觉到,那跟来自故土的冰雪完全不一样,带着异常的寒冷,刺骨剐肉一样的可怕严寒,如同细小的沙砾似的,纷纷扬扬从云层中飘落下来。

  一下,便是接连三个月。

  那一年,冻死了许多人。

  初春回暖之际,冰层雪路被敲开震碎,挖出来不少的尸体,而最诡异的是,第二年的初春竟然炎热到这种可怕的程度。

  尸体、潮湿、高温、春季。

  这几个词语连接在一起,顾大夫简直都不敢往下想,这简直是诞生瘟疫最好的温床,江城中流行的那场疫病不会立刻夺走人的性命,只会慢慢消磨人的血肉。

  但是瘟疫不一样,令人谈之色变。

  顾大夫自顾自地倾诉着,她忍不住忧虑道:“这个世界是不是要玩完了啊?我每天活的都挺心惊胆战的,说句实在话,我要是死了反而也比现在安心一点……”

  听到这些消息的许词僵硬地站在院里,身影在海棠花中清瘦挺立,他看着那无云的天际,神色震惊喃喃自语道:“已经,来不及了……”

  大片浓密黯淡的乌云竟然从城的西边慢悠悠地飘了过来,云层之中藏匿着一团奇异的金光,闪烁着诡异不正常的柔和光芒,仿佛在云层里藏着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太阳!


第一百二十五章 重逢算卦先生

  四四方方封闭沉闷的秦府宅院中,两人目瞪口呆地抬头望着这诡异的天象。

  这都是什么鬼啊?!

  顾大夫更是被许词一句话说的有些神思恍惚,她怔愣片刻,不理解对方什么意思,直白开口问道:“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

  “什么来不及了啊……”

  铺天盖地的乌云如大军压境,带着压迫感极强的威压浩浩荡荡地便挤过来了,里面簇拥着的金色球状光芒,看起来格外灿烂辉煌。

  许词的眼瞳中几乎是同时便倒映出,那些在梦里反复出现的古城绝境,天灾人祸,战火与疾病横行,以极快的速度便压垮了一座城。

  他的唇色极淡,声音平静:“这座城啊……”

  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声音再度浮现,亲昵的依偎在许词耳畔,它像是潘多拉魔盒一样,里面关着无数的诱惑与灾难。

  幽幽的声音不停地蛊惑着他:“去海边吧,深蓝的海水中会有你想要的一切东西……”

  半边的天空都染着璀璨的金色,绚烂耀眼,带着刺目的白光,令人望而心神震颤。

  许词透过头顶密密的花枝,静静地看着那金色晕染的越来越广的天空,也不闹着非要出去了,面容乖巧温和,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顾大夫瞧他安分下来,非常满意。

  管它天气什么样子呢,反正只要这天还没塌下来一天,她就要干一天的活。

  心情从焦躁中平复下来的顾大夫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事要做,她径直进到屋子里便去找今天待需分拣的药材,这么好的天气不晾晒药材,真是委屈了。

  “吱——”

  房门被推开,在顾大夫放心的眼神中,许词的眸子动了动,他半躺着靠在轮椅上,沉默的看着天边一切的变动。

  顾大夫将他停在了花树下,海棠繁盛浓烈,开得漂亮绝艳,瞧上去热热闹闹的,跟整个沉闷死寂的宅院有些格格不入。

  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遵循着盛极必衰的道理,在这一树海棠最后的花期里,它们争相斗艳,错过这个时机等待着它们的就是凋零成泥。

  一瓣海棠花自然向下坠落,砸在许词衣襟上,他双手交叠放在屈放无力的双腿上,搭着的手指轻轻敲动,拈起那片花瓣凑到眼前仔细地瞧。

  “咚咚——”

  “咚咚——”

  宅院外面响起清脆的敲门声,有客来访。

  在庭院中门口看守着的小丫鬟神色恭谨,她听到声音后便谨慎地推开了一点房门,眼睛上下打量,从里面往外觑着那人的身份。

  看到那人的装束后,她一时之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但面貌整洁英俊,留着长至腰间的乌发,他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弯弯,格外的和善:“小丫头,先别关门啊,我可是来找你们家主人的。”

  丫鬟皱着眉,对这人的油嘴滑舌拒不理会,她想要驱赶走这位看起来装疯卖傻的神棍,江城这两年鲜少能够在街上看到这种算命的。

  她很为难,拒绝的语气却很坚定:“不行,我们主人现在出门在外,不便见客。”

  那个头发很长、笑起来狡猾如同狐狸一样的男人却是按着房门,手劲儿格外大,让打算关门的丫鬟不能够再将门重新关上。

  男人俯身将头伸进院子里张望,他身上吊着许多铜钱,随着幅度大的动作哗啦哗啦作响,一双狭长的眼睛敏锐地便看到了院子花树下的少年。

  许词正好抬头看这边的动静,两人视线刚好碰撞在一起,目光交织。

  他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呼吸一顿。

  这个人,是他幼时在街头巷陌碰到的那个算命先生,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神棍,在当年直接骗走了他手里唯一的钱袋子。

  虽说那钱袋子也是从邵旭手里抢出来的。

  小丫鬟左右为难,抬头请示着许词。

  毕竟在这秦府中,她们这些下人是很清楚的,除了秦西故就这位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份最尊重。

  抛开其他不谈,只他备受秦西故的关注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明白该听谁的话。

  许词朝那犹豫不决的丫鬟点了一下头,便示意她将人放进来,那穿着破破烂烂的男人便微笑着走了进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许词,笑容更甚。

  许词看着他这幅神秘莫测的模样,心里便思绪万千,脑子里总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好想拆穿这家伙脸上虚伪的笑容!

  那个神秘的男人自己在院落中找了个位置坐下,他动作自然,神情闲散而自得,似乎是对自己接下来要发表的言论充满信心。

  “我当年拿了你一个钱袋子,还记得吗?”

  他看向许词,状似漫不经心地闲聊着。

  许词皮笑肉不笑:“当然记得,我不仅记得这个,还记得你说的下次见面给我打十一折。”

  男人的眼睛眨了眨,看上去格外无辜,他摊了摊手,丝毫不觉得自己当年欺骗五岁小孩儿是个让人感到羞愧的事情。

  “可是我说的事情,应该都是对的吧。”

  “我算命向来很准,从不虚言!”

  虽然一直都是这个吊儿郎当的模样,但是男人扪心自问,他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是相当自信的。

  男人的眼底闪过微光。

  许词眼前一晃,只觉得好像有道浅淡的金色亮起,待他回过神来后,眼前这位看上去像是乞丐一样的大师便瞬间恢复了正常。

  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向对面人的眸色越来越深。

  好家伙,这人似乎确实是有两把刷子。

  但是男人总搞得这么神秘,倒是让他总觉得对方身上有故弄玄虚的嫌疑。

  男人看着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的许词,神色收敛不再轻蔑肆意,转而慎重了起来,像是在面对着什么极为严肃的事情。

  他直接切入正题,不再拐弯抹角打哑谜,径直站起身子来质问着许词。

  “你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死了一个朋友,且姓名中带水。”

  许词一愣,确实。

  十五岁那年,跟他关系要好的童年玩伴萍儿在舞厅里被人凌虐致死,死相狼狈凄惨。

  “而且你的周围,有很多看起来十分爱慕你的男人。”

  扶住轮椅把手的许词脸色不变,眼神却越来越复杂,他的手静静地交叠摆放在双腿上,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男人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分别之际,我收了你的钱并且告诉你,不要跟男人走得太近,但是你也应该没听到心里去……”

  “如今,他们全都来找你了。”

  “尽管他们会将你拖入死地。”

  “这样的话,你还会坚持你现在的选择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铜钱中的命运

  他说话直白起来,像一把尖利的刀剑,直直往人最脆弱的肺管子里戳,扎人要害,一扎一个疼的要死。

  许词闭上眼睛,不想泄露任何眸底的情绪。

  他心知自己的荒唐。

  在三个男人之间来回游走周旋,虽不是出自于他的本意,但是一想到这些人的真实面貌,他还是无法对鲛人的任何一个模样做到苛责。

  不忍心看到任何一个性格模样的他,因为自己的故意冷落而感到伤心难过。

  明明那么一个单纯可爱的大鱼,偏偏快要化成人了摊上这种麻烦事,变成的三只碎片一个二个的还都这么性格恶劣,给他搞得头大。

  于是许词深呼吸一口气,他态度诚恳地朝前面的男人行了个礼,拱手低头。

  “所以大师,不知我这情况……还可否有解?”

  腐朽接近溃烂的身子骨脆弱,几乎接近零的生命力,许词其实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每一次呼吸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在用力。

  那是一种油尽灯枯的无力感,尽管身体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努力地拼命想要让他活下去,但是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蛆虫,一直啃噬霸占着这副躯体。

  许词不害怕死。

  但是不代表他想死。

  他还那么年轻,想做的事情都还没有做过。

  他甚至都还没有能够在现实中,见到成年体的鲛人一面,这个遗憾是他永远都不能释怀的心结。

  装神弄鬼半天的男人朝着天空指了指,团团乌云簇拥着金轮,这等奇异的天象如今看起来有些分外让人紧张。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手指屈起在桌面上敲了敲:“救赎之道,在深海,不破不立。”

  许词被他说出的这几个字弄得有些迷糊,想要开口问,但是这个男人此时似乎却是卖够了关子,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不过,这次我就不收你的钱了,倘若你明年还能活着来到这儿的话,我就笑纳了……”

  晴日正好,阳光灿烂热烈。

  这个奇奇怪怪的男人甚至连口茶都没有喝,他仿佛只是为了尽到某种神秘的职责一样,挥一挥衣袖便从秦府中离去。

  身上铜钱碰撞噼里啪啦地作响,长而柔顺的漆黑长发几乎垂落到脚踝,这一切奇特诡异的装束将这个人衬托得像跳大神的神棍一样。

  许词扶额苦笑。

  倒真的是很难让人想象得出,这家伙确实是有几分实力在身上的。

  如若不是奇妙的缘分从命运中穿插而过,他在路上碰到这种人,更大的可能性是会直接上去给他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愤然的转身离去。

  “今天的天气,其实还挺好的。”

  许词抬手,握住一片阳光。

  海棠花树立,炽热滚烫的温度透过遮天的花伞落在手心里,他觉得脑袋越发清明,心里下定的某些决心也愈发明晰。

  他想,自己应该知道要去做什么事情了。

  抬眸看着顾大夫勤恳且辛苦地在院落中忙前忙后,许词在心里想着,既然她已经都这么忙碌了,那么就不打扰她了。

  他支起身子,将宽大挡风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轮椅上。

  许词一个人跛着脚,用凌厉的眼神盯着守门的小丫头,然后悄无声息地便从正门里潜出去了。

  秦府里面与秦府外面,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但差距,却是天上地下。

  模样清瘦病弱的少年垂着头,任凭长长的头发自然垂落至肩头,将大半张脸都盖住,他眉目平和,佝偻着身子在人群中穿行。

  与两年前相比,如今的街道上冷清。

  初春时节的大好光景,阳光浓烈灿烂,晒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空气湿润清新,呼吸一口满满的都是春景里特有的蓬勃生气。

  可在这样明媚的春景中,街道上不仅没有多少人出行游玩,而且大多数的店铺房门紧锁避不迎客,以往喧嚣热闹的集市都开不起来,冷清萧索。

  许词一步步穿过漫长寂寥的巷陌,他眼尖的发现,目前为止还开着门经营的店铺,基本上都是几家办丧事的门店。

  从店门口往里面望去,尽是些黄纸符箓,纸元宝与沉重漆黑的棺材板……

  里面的客人很多,只是无论是客人还是老板,他们无一不神情灰白衰败,挂着一副了无生气的表情,麻木而空洞。

  他们已经对生死之事感到麻木。

  除却这些办白事的店铺还在经营,其余店铺的门面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显然是很久都没有人来经营管理过了。

  许词越看越是心惊,一颗心都沉了下来。

  江城这两年来,到底是死了多少的人!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算了,现在还是先赶往南海港口要紧,其余的目前为止最紧要的事情是找到秦西故。

  府中的下人们告诉许词,秦西故是去南海的商船上赴约,有来自外界的洋人要跟他谈生意,他们手里握着一大批针对这场疫病的有效药物。

  尽管那些药物的真实有效性还有待考证,但是当前最紧要的事情,还是先去谈判一番。

  于是秦西故带着一队人马便上了南海的商船,可天有不测风云,常驻沿海的水手们都说在那天南海又发生了海难。

  巨大的海啸尖叫着,发出深沉可怕的嘶吼声,波浪推着沿岸的堤坝,几乎要将整座城池吞下去。

  在如此波涛汹涌的漩涡里,海上那支航行的商船的结果,很难让人去想象它的下落。

  “跟几年前那场蓝雾之下的海难简直一模一样,都是这么大的浪!几乎能把整座江城都吞掉,可怕的很!”

  “本来海上这几年就不怎么太平,但是没办法,谁让洋人手里有药呢,其实要我说他们手里那药的真假还说不准呢,万一一点用也没有……”

  许词听着自己身边一些颓丧的水手扎堆议论,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几乎所有的航船在今天都停了,因为风浪过大,出于安全考虑,所以鲜少有船只下海。

  拉船的纤夫喘着粗气,他们看到港口处来了一个清瘦白净的病秧子。都忍不住好奇地向许词投去好奇的目光。

  毕竟自从发现沿海港口这地方就是疫病感染源头起,大部分的人都对来这里务工避之不及。除了一些家庭条件格外困苦缺钱的穷苦人,为了在这高危地区能拿到不菲的收入,还在这里辛苦的流着汗水。

  这个皮肤白白净净,看上去很像是富贵少爷的人站在沿岸上,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里面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看起来就仿佛命不久矣。

  他看向周围懒散偷闲的水手们,轻轻开口:“我要出海。”

  在那些投来的或是惊奇或是震惊的目光中,少年人的声音更显得清亮无比,掷地有声。

  “十倍酬金,有没有人愿意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人群中顿时都沸腾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从未踏足的海面

  这年头,在沿海谋生的人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狠人,他们为了钱,都能够强压下内心对感染疫病的恐惧,又怎会畏惧这场看起来似乎已经平息了的海啸呢?

  于是他们在争先恐后地挤上前来报名,许词轻而易举地就凑到了出海一趟所需要的人手。

  蔚蓝的海水卷着此起彼伏的浪花,拥挤着、推搡着簇拥到石块堆砌成的堤坝上,在工程庞大的堤坝阻拦下,它们模样乖巧而温顺,被禁锢在外面的汪洋中肆意地嬉戏玩闹。

  许词:“秦西故今天什么时间出去的?”

  船上的水手们声音嘹亮:“秦府的大少爷啊?他其实出海赶得不是时候,刚好那时刮来一阵邪门儿的风,带着船就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

  “今天其实这天气也就有些奇怪,本来瞧上去太阳出的挺大的,谁会料到会突然刮起大风,海上的天气本来就是七分看天气,三分看运气。这秦大少爷是真倒霉,刚好赶上这海难……”

  这场大风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一点好处,如今海上弥漫的雾气已经散尽,他们沿着既定的目标追过去其实要安全的多,视线都清晰不少,只是不能保证顺着原路还能不能追得到失踪的秦西故了。

  八卦的水手们十分好奇,他们的脑袋都聚集在一起,好奇的目光落在许词身上不停打量;“你看上去跟我们这些要钱不要命的人可不一样,看上去就不像是缺钱的样子,怎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海上?”

  “是那秦大少爷欠你钱了?还是他抢你老婆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聚在一起八卦着,许词既不出声解释也不加以制止,他平静的目光落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神色平静而冷淡,叫人捉摸不透其内心的想法,渐渐的见正主都不吱声,众人也都歇了玩闹打趣的心思,逐渐安静下来。

  船只平稳的运行,一路海水波澜不起,天空瓦蓝,万里晴空如洗,仿佛许词此前在城中看到的乌云只是假象而已。

  刚刚上船的时候还有些担忧的水手船夫们渐渐地也就放松了下来,他们扯着皮,一路笑着闹着将人送到了目的地便停住了。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停驻着一艘巨大的货轮,它高大华美,做工精良,充满着外国洋人的异域审美特色,看上去便十分的气派。

  “好了,多谢诸位,如今大家将我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非常感谢诸位的陪同,在下不胜感激。”

  许词弓腰,他低垂着头说道。

  少年人本就行事利落,说话漂亮干脆。

  在道别的同时,他顺手便掏出了钱财分发给众人。

  那一众没读过多少书的大老粗们起先还对这沉默寡言的小子有些许微词,如今见他出手阔绰,言谈间也并没有过多的畏畏缩缩,便都十分高兴。

  “好!好!”

  “许小兄弟是吧,以后若是还有这种机会,尽请来找我们哥几个,保证给您把这事儿办漂亮喽……”

  这支由十几人临时组成的小队在平静的海面上驾着小船,又慢悠悠地离开。

  许词独自一人踏上了这艘高大豪华的轮船,心里一片平静。

  当恐惧在心头积压已久,在最终的审判时刻降临之时,其实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这片他从未踏足过的海面蔚蓝澄澈,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层层细小的波浪起伏,推着不起眼的水纹浮动,幽蓝的海面上,海风咸涩凛冽。

  羽毛洁白的鸟儿在半空中盘旋飞翔,时而两爪潜入水底,时而又飞到高空中,它们是这片海域里唯一自由自在的生灵,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快乐与自由。

  本来将许词送进来的人还会担心,许词这样一个病弱清瘦的病秧子,会不会随时就晕倒在这海面上,吐个昏天黑地。

  但是出人意料地是,尽管许词从未在海面上坐过船,但是当他亲眼看到这一片一望无际的深蓝时,心里神奇般的便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平和。

  仿佛灵魂缺失的一角终于被补齐,干涸半生的意识找到了归宿之地,在这轻柔的海风中获得了长久的抚慰与满足。

  洋人的这艘货船上把守的人并未过多的阻拦许词,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神秘清冷的东方美人着实好看,瞧上去便没什么威胁性,另一方面的原因便是许词亲口说出了他是代替秦西故短暂地前来交涉的。

  秦西故已经误时了不短的时间了,确实应该找人来跟上面的人交涉。

  但是不知道为何,最近这座神秘小城里的人非常抗拒出海,秦西故不出面这场交易就没办法谈下去,他们这艘商船也没办法强行闯入城中去跟人硬碰硬。

  一众金发碧眼的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的眼神交互,都默认了对方的想法。

  于是许词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被放入了这艘船上。

  他站在货船的栏杆上,漆黑的眸子里目光有如实质,清冷而平淡,落在人的身上仿佛初冬的碎雪一样,让人头脑为之清明。

  可一旁与他负责谈判的那个大胡子外国人却不一样了,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东西只是隔着一扇木板门,便被少年清冷克制的禁欲感吸引。

  待他见识到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时,整个人在一瞬都忘记了呼吸。

  开着窗子的房间内。

  地上铺满了柔软的毛绒毯子,桌子上摆放着来自西方的奶酪甜点与少许的水果,精致的刀叉餐具摆放的格外整齐。

  殷勤的大胡子兴高采烈地起身,他特意去开了一瓶自己珍藏多年的红酒,打开木塞子,将那深红色的陈年佳酿倒入透明的玻璃杯中。

  酒水流入杯中,映出少年人昳丽精致的面容。

  少年的脸色比北欧的霜雪还要白上几分,清冷中带着几分不明显的艳色,他眼瞳漆黑沉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可即使是这样正经肃冷的神色,也掩盖不住他清瘦纤细的身段,少年人本就腰细背薄,还未长开的骨架小而精巧,带着雌雄莫辨的纤细窈窕。

  不看那张脸,只从背面来看,没有人会怀疑这样一个单薄脆弱的美人是男人的。

  如今许词盘着腿落座,他语气很是认真,好心地劝慰着对面的男人:“我们是很想要谈成这单生意的,但如今的城中情况不是很明朗,所以我们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将货船停靠在江城附近……”

  大胡子早就被这带着神秘气息的清冷美少年勾引地心里痒痒的,哪听得进去许词给他提出的建议。

  那只粗砺宽大的手掌冰冷滑腻,一下子就抓住了许词想要探回的手,大胡子碧绿色的眼睛里充斥着侵略性极强的欲望与笑容,他那语调蹩脚的中文听上去很是让人不舒服。

  “我们先不谈这些让人扫兴的话题,如今外面天气晴朗,不如我们去做一些更快乐的事情怎么样……”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可以瑟瑟哦

  许词:“……”

  好好好。

  他在这里辛辛苦苦地替秦西故打白工,挂念着那么一大堆城里人的死活,结果这个老外满脑子的黄色废料是吧……

  空荡地房间里只有这两个人,许词只身一人上船让这个大胡子很是放心,于是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对自己看上的这只猎物上下其手。

  本来他以为能宰上一笔秦西故就不错了,没想到还能送上门来这么一个绝色的大美人,可真是赚到了!

  大胡子越想心里越是美滋滋的,看向许词的眼神都暗了几分,手越摸越想朝下。

  脸上挂着的微笑几乎要维持不住,许词眉头突突地跳,他强忍住想要动手的冲动,死命地把手往回抽。

  自从踏入这片海域起,许词的灵魂就与海底的某种神秘存在建立了联系,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能掀起识海中的波澜。

  感受着自海底酝酿起的风暴,许词面色平静地看着面前色心大发的大胡子:“我劝你最好现在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待会儿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不能保证整船人的死活……”

  大胡子以为是他害怕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青涩少年,稚嫩而懵懂,最容易掌控,他在家乡的时候没少品尝过这种男孩子,只是还从来没有过看到过这样的极品。

  心头的欲望蠢蠢欲动,像草地上的野火一样,原本只是燃了几根草而已,在轻风的吹拂下,很快便滚成了巨大的火球。

  “亲爱的,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男孩子,很荣幸能够跟你一同乘坐这艘船,相信我,我会带给你一次美好难忘的体验……”

  许词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宛若在看一个死人。

  原本在海面上保持着平稳的船身轻轻颠簸起来,但色欲熏心的大胡子显然是没有发觉,他完全沉溺在面前少年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中。

  天哪!

  哪怕是这种冰冷的眼神,也瞪得他身心舒服!就像是隔壁邻居家的小野猫,跳在他的怀里,不轻不重地挠了一把……

  大胡子几乎要痴迷地在这冰冷刺骨的视线里失去理智,他按住少年的肩膀,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推抵至墙壁上。

  少年挣扎的力度十分微弱,推拉间不仅没有挣脱开男人的桎梏,反而在男人的眼里看来更像是欲迎还拒的引诱,更激起了他内心的欲望。

  胡乱的亲吻落在许词的脖颈上,他内心只觉得恶心与烦躁,这家伙发情能不能也注意一下场合,海啸都快卷过来了怎么还只有下半身会思考?

  可是缠绵病榻昏迷两年的身体着实孱弱,如今的许词就像柔弱待宰的羔羊一样,他四肢纤细洁白,露出来一段的脖颈曲线诱人,身上都弥漫着奇异的浅淡花香。

  指甲几乎陷入男人的肩膀肉里,可疼痛感只激起了他的兴奋,他碧绿色的眼瞳幽暗深沉,可怕的欲望如狂潮一般汹涌澎湃:“宝贝儿,没用的,如今这艘船上可全都是我的人。你是没办法离开这里的,除非整条船坠入海水中,否则你将跟我在这条船上度过美妙的三个月……”

  至于秦西故,那个看起来就十分危险不好惹的男人,在大胡子的眼里就是个不好惹的家伙,能避开他就尽量避开他,反正绝对不去主动招惹这个看起来就很棘手的头狼。

  毕竟他是一个商人嘛,当然以利益为重,可秦西故这家伙是个不要命的军阀,手下鲜血人命无数,如果不是他给出的钱着实丰厚到了令人眼红的程度,大胡子是万万不愿意跟他打交道的。

  许词的闷哼声在男人的暴力下显得有些细微,如蚊虫叮咛般幼弱无力:“你就不怕秦西故会找你麻烦吗?毕竟我这次可是代替他来的……”

  大胡子却是笑了,他脸上的笑容阴险狡诈。

  带着几分冰冷的算计与无情地嘲讽。

  “小美人,你可真是太天真了,如果我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呢,你猜猜他会是更想要获得这批药物还是更想要为你得罪我呢?”

  “再者如果我说我没见到你,他还难不成要先回去在城中查证寻找一下你的踪迹,再来船上找我要人吧,到时候等拿到钱我直接就走得远远的了……”

  许词忍不住叹一口气。

  这个大胡子确实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既畏惧秦西故手里的枪支,又对江城的财富垂涎三尺,两只碧绿色的眼瞳里都写满了贪婪。

  他似乎是料定许词没什么能力,在这艘以他为船长的货轮上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所以他便放心的、肆无忌惮的占有这个神秘清冷的东方美少年。

  “可惜了,你的想法是很美好,但是我也提醒过你了,毕竟你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脸色苍白的少年神色格外平静,仿佛趴在他身上痴迷地亲吻解开衣服的男人像是空气一样,漆黑平静的眸子里倒映出泼天的蔚蓝。

  绮丽又梦幻的颜色仿若漂亮的油画,是许词在几年前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色彩,他仰望着那鲜艳的颜色,想象触摸着世界的边界。

  如今,这温柔又凛冽的蓝色终于穿破层层桎梏,从梦境穿越到现实,不顾一切地奔涌到他身边来。

  船的甲板、四周突然爆裂开,海水从许多小孔中流进来,整艘原本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华美货轮瞬间千疮百孔,被从四处钻入的海水包裹入侵。

  而更多的海水从不知名的缝隙里疯狂涌入,推挤着窗门,阵阵波涛海浪拍打,惊心动魄的海难景象宛若世界末日,令人心生恐惧与绝望。

  大胡子猛地推开身下的少年,他神情惊恐之余,看向许词的目光里都夹带着几分冰冷阴鸷。

  男人厉声呵斥中带着对未知的惊恐。

  “你对我的船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今天的的天气不应该会出现风暴的,你是不是使用了什么恶灵的法术,你这个……这个的邪恶的恶魔!”

  柔弱的少年脸上依旧平静,如今被推倒在地上,他两条手臂后撑着地板上的毛绒毯子,手腕上青筋血管凸起,整个人颇有几分狼狈的模样。

  完全与大胡子口中所说的恶灵毫不相干!

  他苍白的面容上如今挂着几分玩味的笑容,眉梢挑起,戏谑而冰冷,带着审视与嘲弄。

  “怎么啦?尊贵的客人,我可是提醒过您了呢……”

  “可是你不听我也没有办法啊……”

  少年的眼瞳漆黑如沉沉夜色,不带一丝感情与温度,嘴角弧度抑制不住地上扬,翕动的唇片鲜艳如血。

  “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海啸吞城

  船身开始剧烈地颠簸,这是大胡子航行数十载都少见的糟糕情况。

  他本来就是一个受利益驱使的商人。在前半生的财富积累下,这个野心勃勃的中年人在金钱堆砌的酒色中志气消磨,对死亡的恐惧也越来越大。

  “米勒先生!不好了,外面突然就发生海啸了!”

  惊慌失措的卫兵水手们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年轻小伙儿衣服都被浸湿透,头发被水泡的湿淋淋的,看上去像是刚从水里边捞出来的一样。

  他脸庞上的神色十分惊恐,带着雀斑的面容上尽是恐惧与慌乱:“米勒先生,现在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个可怕的漩涡正在长大着嘴巴朝我们跑过来……”

  他的话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显然是整个人的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它像个怪物,黑色的嘴巴越来越大,把露出水面的礁石、白鸟全部都吞噬进去了……这简直就是可怕的灾难!是神灵降下来的灾难!”

  大胡子颓然地瘫坐在地板上,他的额头上全都是汗水,碧绿的眸子里倒映出短暂的怔愣与迷茫来,旋即他回过神后疯狂地大喊:“现在赶紧靠岸!快去把船驾驶到附近城市的方向去!”

  想起刚刚这个少年嘴角神秘的微笑,大胡子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场海难全都是眼前的少年一手策划、来报复杀死他的……

  他强撑着胆子,用仅存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抬手便死死扼住对方白皙细腻的脖颈,气急败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不择路。

  “你现在必须给我老实交代!你一定会知道去那座城市的海路与方向的,如果你选择不告诉我,我现在就立马杀死你!”

  苍白的威胁几乎不能撼动许词意志一分一毫,他被这人粗暴的掐着脖子,喉咙间的空气越发稀薄,脸色都透露出缺氧的绯红。

  他眼梢染上诱人艳丽的胭脂色,垂落的手臂细长无力,整个人没有一点威胁性,看起来可怜又脆弱,像一朵沾着露珠快要萎靡衰败的玫瑰,跟那种驱动邪恶法术的恶魔完全不相干。

  少年觉得从肺部都隐约咳出来血腥气来,他的呼吸间都是浓烈的铁锈味儿,充斥满整个鼻腔与唇间。

  他漆黑的眼瞳中如深夜。

  里面的情绪温柔而空洞。

  似乎是在透过船的顶端木板,注视着遥远蔚蓝的天空与翻涌而来的海水。

  许词满脸都是无所谓。

  “死就死呗,反正我本来也马上就要死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一个将死之人当然是不怕死,可大胡子还有那么多的财富没有挥霍,未享受完的快乐生活让他在此刻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他握在许词脖颈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眼底猩红可怖,暴躁的情绪占满整个大脑,一时之间理智全失只想着如何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长年从事于海上航行的活计,大胡子手劲格外的大,他情绪极端易怒易燥,如今那只扼在许词脖颈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用力,响起寸寸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

  生命在手头流逝的感觉让他感到沉迷,这种掌握别人生死的权力总是让大胡子觉得自己掌握着说一不二的生杀大权,在这样的权力下没有人胆寒与他作对,他便是这艘货船上唯一的皇帝。

  眼看着手里攥着的少年气息微弱,几近断气,脸色青苍到可怕,唇部都变得灰白,他手臂起先还有微弱的反抗,不停地拍打在男人粗壮的臂膀上,可后来便彻底失去了挣扎。

  大胡子抓起这几近断气的人便狠狠甩在门口,脖颈处凸起的青筋渐渐平复,经过这一番暴力宣泄后他这才从那股燥郁不安中回过神来。

  情绪也得到平复。

  可是他好像忽略了一件其他的事情。

  那就是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

  所有人都会死。

  滔天的巨浪波涛汹涌,像是海神暴躁发怒,卷起所有的力量酝酿着报复仇杀的前戏,海面上漆黑的漩涡翻搅咆哮,张着血盆大口要吞噬掉世间的万物。

  “砰——”

  水流冲开门板,凶猛地侵入,裹挟住模样狼狈的许词便一路退回,然后带着这副羸弱的身体便重新缩回到蓄着潜能的狂潮之中。

  少年彻底从男人手掌下脱离,他直接跌落至水中,像一尾游鱼回归大海那样的顺其自然,只在水面上激起细小的浪花便被吞没。

  大胡子被压在残破船体当中,他费力地想要抬手从断掉吸满水的木板中抽离出来,可潮湿沉重的船只残骸像只囚笼一样,死死地将他困在这木架织出的网中。

  惊恐地眼神落在许词身上,他整个人都无比地恐惧害怕。

  坠入深海的许词从水面上缓缓沉降,苍白的脸庞上还挂着那样平静而清绝的微笑,他模样神秘而蛊惑人心,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红色,很快融于水中消散。

  他像一个海妖,坠于深海。

  不似殒命,更像是新生。

  这样妖异诡谲的画面使得大胡子整个人精神几近崩溃,他从破烂的货船上不停地地拿起东西疯狂的地砸进海水中,想要将那张如鬼魅般的脸庞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声音几近疯癫:“滚啊!你给我滚开!”

  恐惧的心情达到顶峰。

  金发碧眼的大胡子开始不停地从嘴里骂出一些家乡的母语,优美的语言动听而慷慨激昂,给这位正值中年的外国大汉骂地脸庞通红。

  少年妖异的面容沉进深海。

  大胡子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却早已崩断,他双眼通红,此时看见什么东西都想砸个稀巴烂,心里的恐慌感让他感到没有实质。

  该死的魔鬼!

  一定是魔鬼引诱的他!

  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船长,我们现在急需靠岸,风浪太大了……我们必须离开漩涡附近,必须找个地方停下来!”

  年轻的水手抱着桅杆,眼睛被风刮得睁不开,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风浪从船上连根拔起,在这恐怖的风暴大声地朝船长吼道。

  眼球上爬满了血丝,大胡子这才终于冷静下来,他自言自语地强迫自己冷静着:“对对对!现在应该先去找个港口停船……”

  七手八脚地从浸泡在水里的盒子中找到地图与罗盘,几个男人合力着将残破不堪的货船驾驶到江城附近。

  顶着重重风暴与危险的漩涡。

  每个人心里都是提心吊胆。

  他们在心里都这么安慰自己。

  没事的,等靠岸了就行了,船靠岸之后就会安全了!

  然而当这艘洋人的货船抵达距离江城最近的港口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浓烈的绝望彻底将所有人都包围。

  这场海啸,开始吞城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你要爱我,我会等你

  海水不仅没有被甩在身后,反而追着他们的船尾,一路狂奔疾驰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洪流中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

  港口码头处搭建的栈桥、停泊的船只尽数被卷进万丈波涛里,遮天的海水卷起可怕的帘幕,似乎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噬干净。

  海边站着的渔民水手们呆愣着,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幕壮观的奇景,当意识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完全被浸泡在海水里,被蔚蓝的海水席卷着吞进可怕漆黑的漩涡里。

  “啊——”

  “救命啊!发大水了,是海啸!”

  “快逃命啊——”

  反应过来的人群顿时如热油炸开了锅,身上患病的、或是没患病的,只有是还有一丝行动能力的人,他们都疯狂地开始四处逃窜。

  可是土生土长的江城本地人,又能逃到何处去呢?

  海水漫到城门,带着万钧之力,“砰”地一声便撞开了紧锁着的城门,浩浩荡荡地海水冲进街道小巷,如野马脱缰般四处奔涌势如破竹。

  秦府,海棠花树下。

  阵阵花瓣飘零,垂落一地缤纷。

  顾大夫看着人影消失的轮椅差点晕厥过去,她压下心头的慌张,厉声呵斥道:“快去给我找啊!要是被姓秦的发现了,我们都得玩完!”

  府内瑟缩的下人们忙不迭地出府寻找。

  江城的另一端。

  飞快赶往秦府的陈庭樾与宋之杭,他们风尘仆仆,从街道的这一头飞快的赶往这里,想来看望那个沉眠许久如今苏醒的少年。

  人们背后的海水张开血盆大口,它像是没有感情的恶魔,从港口踮起脚尖,贪婪地想要将整座城市都吞进肚子里。

  而沉沉落入水底的许词半睁着眼睛,他任凭身后强大的吸力将他拖拽下去,睫毛轻轻颤动,感受着水波从眼尾扫过,温柔而寂静。

  心脏的鼓动声越来越强烈,根植在灵魂中的宿命感苏醒,许词看着那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拉到一个格外熟悉的地方。

  眉心里面积聚着股温暖的力量,让他下沉海底而不受一点损伤,反而如同在平地上行走一样呼吸如常。

  许词慢慢地游动到了吸引他来的力量的来源地。

  深深的大坑凹陷在海底深处,周围浮动活跃着的黑色雾气像是挣脱了束缚一样,它们快活地游动朝上钻出去,迫不及待地想要跃出海面重见天日。

  冥冥中的拉力带着许词漂到了那个深坑的中心,他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气力来,但是心口盘旋着一股血气支撑着他完成既定的使命。

  “小词,你来找我啦~”

  幽幽地声音仿佛从海水的四面八方传来,许词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立刻就辨认出来了,这个是鲛人阿故的声音。

  只是他如今扭头去看四周,到处都是从下往上蹿的蛇形黑雾,扭动着从水里欢快地离开。

  不知道沉积在水里多少年的黑雾终于获得重见天日的机会,它们疯狂地四处流窜。

  许词费力地伸手拨开这些乱七八糟的黑蛇一样的雾气,他白皙骨节分明的双手被割裂,显露出无数细微的伤痕,明显而狰狞。

  深坑四周的几个角蔓延出的铁链不停晃动。

  黑雾的中心泛着耀眼的蓝光。

  如利剑般刺破沉积黑雾,一往无前,带着所向披靡的坚定力量荡开那些污浊。

  少年内心的情绪又涨又满。

  喉咙角隐约浮现出涩意来,可他连张嘴的能力都没有,唇部微微张开,咸涩的海水便争先恐后地往嘴巴里涌入。

  许词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来的场景奇幻而绮丽,眼底深处的情绪几乎要化作实质,满溢出来。

  他感受到了!

  那是他的阿故!

  颤抖着双手,许词一把一把地将那些黑雾抓起来,又抛到上空去,那些充满疑惑的黑色雾气被抓的一间茫然,但反应过来后就都欢天喜地的冲出海面去了。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过。

  他等了那么久的人,如今就沉眠在这个孤冷凄寂的深坑里,被带着怨气的黑雾遮天蔽日,漆黑幽暗的几乎看不见一点光。

  单薄苍白的少年跪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从池子里扒着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细长的十指扒地鲜血淋漓,血珠顷刻流出滴落,又迅速溶解在水中消失不见。

  你在这里,又会等我等了多久呢?

  许词在这一刻仿佛不知疲倦,他听不到那制止他动作的声音,任凭那道幽幽地鲛人声音气急败坏,仍然自顾自地去挖掘着那血淋淋的真相。

  那个他曾在白珠回溯的过往中看到的,无比惨烈的真相——鲛人少年手持长剑自刎于罪人坑底,与一众自命不凡的贵族们同归于尽。

  “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

  “这是白费功夫啊,你个笨蛋……”

  “那些东西会自己漂走的,你不要再这样让我伤心了!!许词!”

  少年感觉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眶出挣脱出,但是他感觉不出来,只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将一团团的黑雾扒出来送走。

  不知重复多久后,那些落在坑底的黑雾已经有些稀薄,而他最想要看到的东西,也终于映入眼帘。

  那是一副形状姿势怪异的完整骨架,看起来不像人类,人身鱼尾,骨头色泽森冷惨白,泛着幽幽地蓝色荧光。

  经年过去,骨架上的血肉早就在岁月海水的腐蚀冲刷下消磨殆尽,完全让人想象不出来这是什么生物的残骸,只有许词一眼认出,那是他失约多年的未婚夫。

  “等我们再次见面,就是我成年以后了,我来娶你好不好?”

  “你可不能食言!”

  “我会永远保护你……”

  鲛人少年的一抔心头血,护了他大半辈子。

  哪怕灵魂碎裂成截然不同的三部分,也能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爱上他,这是他们早就默契定下的约定。

  你要爱我。

  我会等你。

  生命油尽灯枯的少年抱着那样一副凄冷可怖的白色骨架,在他罪人坑的坑底失声痛哭,泪水消融于海水,仇恨与爱意却永远镌刻在心底。

  不死不休。

  握住那硌人的关节指骨时,许词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人攥住,尽管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他还是接受不了在他面前陨落的鲛人少年。

  他是那般意气风发,就应该永远眉眼带笑,肆意张扬地活在天地间,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永远地沉眠在这冰冷的池底。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神明的企图

  “小词,不要伤心,不要为我难过……”

  “我还在你的身边,只不过是变换成了另外的一种形态而已。”

  三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男人,将自己最炽热滚烫的爱意像珍宝一样献在许词面前,可少年透过他们的眼睛时,看到的注定永远都只有那一个人。

  在许词拥抱住鲛人的骨架后,坑底似乎支撑起了无形的透明空间,让他能够张嘴说出自己内心的控诉。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最想见到的人是谁。”

  少年的眼尾殷红,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倔强而不服输,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露出来一丝软弱,看上去像一只要强的小兽。

  他的声音里带着挣扎与痛苦:“我想要见你,每天都在想着你会什么时候来赴约找我,可是你没有。”

  “一直到我被母亲定下亲事,我也没有等到你。”

  对鲛人幻化成什么模样一概不知的许词,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内心一直受着道德与良心的双重折磨。

  他深爱喜欢着的人,是一个像公主似的貌美声甜的鲛人,可是这个鲛人迟迟不肯现身,周围如饿狼猛虎一样的男人们又对他虎视眈眈,这些事情无一不让许词感到痛苦。

  他无法平等的回应,那些来自不同的人的好感。

  一阵轻柔的风落在许词肩头,似乎在轻轻抚慰着他,触摸着少年瘦削的脸颊,让他不必因此而愧疚。

  那道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里带着歉疚:“不用这么怪罪自己,小词,这不是你的错。”

  “我当年也没有想到过,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年轻气盛的少年鲛人只想着如何与那些老逼登同归于尽,能多杀死一个是一个,用尽了几乎所有的力量将灵魂引爆,炸了那些贵族一个底朝天。半数精锐伤亡惨重,王室中仅剩一个公主也就是白珠。

  “至于她那个多出来的那个便宜兄长吗,应该就是当时根本没有参与我这场围剿的废物……”

  像阿故这种大杀器,一般都是经验丰富、成熟果敢的战士前来挑战,而即使是这样训练有素的熟手也会被轻易地抹杀,就更别提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草包废物了……

  隔着漫长的光阴、生与死的交界。

  两个人的心又紧紧地贴在一起。

  许词伸手抚摸着那些刺穿白骨的铁链,他神色认真地问道:“如果将这些锁链全部都截断的话,你还能回来吗?”

  苍白的提问几乎毫无意义,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希望,万一呢,万一破除掉这些桎梏,他的阿故就能回来了呢?

  但是很可惜,许词的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了。

  那个声音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是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话题,径直地询问许词:“先不说这个,谈谈你的身体吧,最近是怎么回事了?”

  “难道还是生病,可是我看你的病情也不像是……”

  许词打断了他,朝他解释道:“不用追究地这么详细了阿故,因为我也快要死了。”

  少年的模样突然浮现出与苍白截然相反的艳丽,他的眼眸中透着诡谲奇幻的色彩,声音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疯意。

  “我们死在一起,就不会有人再能够将我们分开。”

  他带着天真的固执,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并且想象它的可行性,但这样的做法却招来了鲛人的强烈反对。

  那道声音都变得有些赌气起来,陡然拔高,“你在胡说什么!那个该死的东西一直在你的身体里,蚕食霸占着你识海那么长时间了,不把他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你甘心吗……”

  生怕少年真的一个想不开就死在这里,少年鲛人连忙放软了声音,安慰着他:“你先别这么悲观,等过一会儿我把这东西弄死,你的身体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虚弱了。”

  “什么意思,你还能再活过来的,对吗?”

  许词心头闪过一丝希冀,声音里都带着期待。

  可随即他心头又闪过浓烈的疑惑,再也抑制不住好奇与困扰,这些疑云一样的沉重思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忍不住接连开口询问。

  “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偏偏缠上他?

  又到底是个什么奇怪的存在,一直在背后操控着目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道幽幽的声音从海水里的四面八方传来,空灵缥缈,低沉好听,温柔地拂过许词的耳侧。

  “等岸上的我身死,就能来找你了。”

  “但是在那之前,你必须从这里离开,所有灵魂碎片融合的过程中,我无法护你周全。”

  容不得一丝意外的鲛人无法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当海啸彻底吞噬这一方天地的时候,那三个人类躯体的生命献祭消散,溢出飘荡在空中的灵魂力便重归回来。

  他的灵魂便能重新恢复如初,凝实成最初的强大模样,足以与这方挑地方的意识对抗。

  而少年一时之间却怔愣在原地。

  阿故的意思是,江城里的陈庭樾、宋之杭与秦西故这三个人也全都会死彻底消失吗?

  灵魂深处与这片海域构建的共鸣告诉他,这将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海啸,江城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这场海难中。

  城门会被冲垮,白墙灰瓦绿柳河堤,茶楼宅邸,所有的建筑与人,都会在这场惊天动地的海啸里被毁灭殆尽。

  遮天的浪涛过后,世间他所生活过的一切相关事物,再也寻不得一丝踪迹。

  漆黑的瞳孔里闪出震惊等复杂的感情,许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急忙抓住重点反问道:“所以,你现在这是要赶我走吗?”

  那股护着他的力量逐渐凝实,握住他的双手。

  径直地将人拉起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强硬地拖拽着许词就往上浮,许词挣扎无果便只能顺从地屈服了它的暴力。

  距离海面不到一千公分的时候,少年又忍不住回望,不舍的眼神落在早已模糊的圆形大坑上,他的胸腔剧烈起伏,里面的心脏跳动频率快而急促。

  似乎是在催促着他留下,又似乎是在为他而难过哀伤。

  收敛下所有的悲伤与难过,许词转过头想要顺从着力量的指引重新浮出海面的时候,他的眼皮扫过坑底,眼睛正要直视天空时,突然顿住。

  那个原本弥漫着黑雾的罪人坑的北方,从漆黑冰冷的海底,竟然突兀地跳出来一团耀眼的金光,光耀夺目,灿烂的光辉让人忍不住心生疑虑。

  “是什么东西?”

  许词的脑海里也飘过这样的疑问。

  那团金芒逐渐从海底升起,几乎要照亮整片从没有见过天日的深海。飘动的海藻柔韧,五颜六色的鱼类成群结队,它们受这奇特的景象影响纷纷都停驻下来,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直到鲛人的声音再次于许词脑海中响起,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凛冽而目的性极强的杀意,“那金色的光芒,便是这世界的意志,祂想杀死我们已经有很久了……”

  “杀死我们,便是祂最大的企图。”


第一百三十二章 漫长光阴里的初遇

  阿故的声音十分沉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在这场看不见彼此的暗中争斗里,他早就对那个在背地里俯瞰众生、冰冷傲慢的世界意志感到不满。

  此番借由世界轮转至最脆弱的环节时,祂便于背后发动海啸,制造一手无形的天灾,再次将这座城市中的所有生灵吞噬。

  轮回像是一个圈,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如今这个画面,又与数百年前的场景何其相似。

  神明假借人手,降祸于世间。

  于是生灵涂炭,万物凋敝。

  祂得以吞噬掉溢散的灵魂力苟延残喘。

  只是,已经虚弱到这种程度的神明,还有必要让其执掌天下万物的生死了吗?

  温热的暖流像温泉水一样,从四肢百骸流淌穿梭,让许词浑身上下腐朽的血肉都开始滋生,他诧异地感觉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心里一片震惊。

  不祥的预感悄然应验。

  “阿故,你做了什么!”

  “你要将我送去哪里?!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不能有一点危险啊,为什么不能让我跟你一起……”

  发出口的怒吼声被阵阵海涛淹没,许词被洪流的力量裹挟无法挣脱,他的愤怒无处宣泄,眸子里的火熊熊燃烧,想要将这一切荒谬的不公燃烧殆尽。

  胳膊被水流凝成的锁链紧扣,几乎勒进肉里,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没一点松开的可能,被这样捆绑着推走的许词如何能不气,他简直想要把这条倔强的鱼扔进锅里油炸!

  为什么不能让他留下?

  只因为他很脆弱吗……

  可是若他彻底身死,灵魂不灭,便能完全掌控从深海处获得的共鸣。

  那强大无匹的力量磅礴浩瀚,仿佛从岁月洪流深处奔涌而来,沉寂封印在海底多时,在许词濒死的那一刻,与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可这力量过于霸道,完全无法被这脆弱的人类躯体所承受,所以许词只能在识海中浅浅地触摸到它波澜壮阔的一个边界,而不能够完全使用这恐怖的力量。

  这无疑相当于让一个饥肠辘辘多日的流浪汉,坐在一桌满汉全席面前,还要求他面对着这些美味佳肴不能动一丝垂涎之心。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句心里话,许词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去使用这份力量,在海啸天灾的压迫下,死亡所带来的威慑与恐惧已经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起来。

  只是他还有诸多遗憾。

  未与旧友亲朋辞别,未向生母垂泪跪拜。

  他没有来得及见到海棠花树里的秦西故,没有来得及与陈庭樾、宋之杭说声好久不见,没有跟陈映兰说声久等了,沉眠两年刚睁开眼睛便是决定生死之际。

  这很难让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瞬间作出决断。

  在他犹豫的片刻里,从海底冉冉升起的巨大金色光球越来越耀眼,它仿佛吸取着周围天地间万物生灵的气息,变得越来越炽热庞大。

  金色的光芒几乎要将整片海水都浸染的如洒满碎金,金碧辉煌绚烂无比,华美宏大的奇景兆示着灾难的降临与逼近。

  从那鸡蛋黄一样的金光之间,突然便裂开了一只眼睛,与人眼极为相似,来回转动的眼球打量着天地众生,像是海神冰冷傲慢的轻瞥审视,看起来极为怪异可怖!

  被这怪物盯上眼睛的时候,精神与理智会受到极大的冲击,所有人都会因害怕恐惧,情绪崩溃到直接想要原地去死。

  它实在是太吓人诡异了!

  眼球转动搜寻着自己最想要找到的猎物,很快那灼热火辣的金芒便径直地投到了许词这边来,冰冷的海水在这一刹都变得滚烫起来。

  许词浑身一僵,瞳孔紧缩。

  糟糕,要被发现了!

  只在意识轮转的一瞬间,许词就完全失去了自己决定生死的机会,他被鲛人在仓促之间塞进一段看起来极不稳定的驳杂乱流里。

  白色的水流如混乱无序的瀑布乱流,激烈迅速地流动着,不知道通往何处,看起来危险又刺激。

  许词抓住捆缚住自己的水链,链子被扯得哗啦垂落又绷直,他心下慌张又迷茫,忙不迭地开口询问:“阿故,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鲛人的声音温柔缱绻,像是海中最柔和的童谣乐曲,天籁之音如同催眠曲,让一直警惕心拉满的许词放下了戒备。

  他四肢垂落,脑海中开始变得混沌。

  眼前深海中的景象模糊起来,大片的鱼群在感受到危险来临时乱窜着逃跑,华美艳丽的珊瑚群重影叠加,再也看不真切。

  一串泡泡浮出水面,许词彻底失去意识,被打包着塞进了那时空乱流里面。

  这个乱流是鲛人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空间,只为了护他周全,在那段神明虚弱的过往里,任凭他再怎么想要置人于死地,也要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实力。

  数百年前的江城。

  夜晚灯火通明,街道亮如白昼。

  火树银花的繁华城市外面,渔民水手们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渔网打捞上岸,他们将绳子背在肩膀上,抬动着脚步吃力地往岸上拉动。

  这些大老粗的脸上无不洋溢着笑容。

  “诶,我跟你们讲,咱这次可算是捞到好东西了!”

  “快看,这可是传说中才有的人鱼!”

  “长的可真美啊!跟妖精一样……”

  “废话!人家本来就不是人!别瞎摸,摸坏了你可亏大发!咱待会儿将这稀罕玩意儿献给城主,他不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到时候肯定能捞到一大笔赏钱……”

  结实的渔网中,竟然躺着一个人首鱼尾的人鱼!

  蓝色渐变的长发纯净无比,此时微微发卷的尾端还在滴着水,人鱼生了一双金色妖异的瞳孔,看上去凶狠冰冷,可偏偏那张脸精致昳丽,带着雌雄莫辨的妖魅气息,引诱着人心里止不住地想入非非。

  那张脸庞看起来还带着几分稚气,瞧着像是一条年纪不大的人鱼,此时张牙舞爪地透露着自己的凶狠,它挣扎的时候使得周身的渔网越束越紧,看起来十分生气。

  这么漂亮的妖精谁不想占为己有呢?

  只是在那锋利的尖锐爪牙威胁之下,不少渔民水手们还是歇了这心思,毕竟他们刚刚为了捕捉这一条人鱼可是没少下苦功夫!

  如果不是本来这条人鱼就受了伤,他们是说什么也没有能力将他捕获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少城主他是万人迷

  江城的历任城主都十分平易近人。

  只是上一任城主死的格外早,如今新上任的这个是上任城主的小儿子,一位读过几年书的半大少年。

  他聪慧过人,手段温和。

  治理这一年多来,城中的人都很喜欢这位模样好看、说话温柔的少城主。

  城中人知道他年纪小,也爱逗着他玩,都是一个城里看着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可刁难怨怼的,大家都爱多照顾他一点。

  许词变成了江城的少城主。

  虽然大家都喊他少城主,但他却担负着城主的实权。

  他头一次生活在这样被爱包围着的城市里,漫步走在人群之中,感受着周围人向他投来的善意目光,心里只觉得这样座城民风淳朴简单纯粹。

  人们这在湛蓝神秘的海水中支撑起牢固的避风港,世世代代在这里勤恳地劳作,他们踏实而努力,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充满希望的明天。

  这里没有战火,也没有天灾。

  甚至没有强硬的官府盘剥。

  简直像一个世外桃源。

  从街道上穿梭嬉戏着的孩童们互相打闹着,他们头上的发髻轻颤着,追逐着前面跛脚的老年人,老年人手里拎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笑眯眯地给他们递过去。

  茶楼酒坊人声嘈杂,男人们赤着膀子大喊大叫,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将整层屋子掀翻。

  “少城主在哪里?”

  “都让一让,我们要见少城主!”

  “少城主呢,快别挡路啊……”

  许词行至一处桥上脚步放慢。

  他看着桥下的莲叶碧绿清脆,荷花娉婷摇曳,乌篷船支着竿划过,上面坐着的小姐公子们有说有笑,容貌娇艳的姑娘时不时掩着扇子笑的花枝乱颤,满载一船欢声笑语。

  一片祥和与繁荣。

  看着这样诗情画意的场景,白衣素衫的少年眉眼间都忍不住染上一层笑意,浑身都放松且惬意。

  察觉到身后似乎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许词听到身后七嘴八舌的人声紧逼过来,下意识扭头想要去看热闹。

  没成想那些人竟然是来找他的。

  为首的汉子直接将背上负着的渔网摔到地上,扬起一波灰尘,用渔网兜着的人鱼便直接暴露在人前。

  他面上兴奋且激动,脸色通红。

  “城主快看!快来瞧瞧我们今天在海边捉到了什么!”

  这竟是一条只存在于传说故事里的人鱼,容貌绝艳昳丽,人身鱼尾,漂亮的脸庞看上去就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沉迷其中。

  甚至想把这条散发着迷人魅力的人鱼抱回家去占为己有。

  但是他们只是区区肉体凡胎,若是同这人鱼欢好不仅生不出来半个儿子,一个不慎被这家伙杀死那就亏大了,还是献给城主讨一点赏钱来得实在。

  许词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模样更为青涩稚嫩的人鱼——哦不,应该是鲛人!

  那正是他的阿故,只是如今那张朝他瞪来的眼睛里满是怒火与愤恨,一副恨不得咬死他的凶狠模样,像是完全没有长大的小崽子一样。

  看上去虽然漂亮绝艳,但是年龄却比上一世的那个鲛人少年更小,眸子里情绪分明,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随着众人惊艳的视线不断传来,压低了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他们的目光里既有艳羡也有畏惧。毕竟人类总是对这种存在神话里的生物带有美好的滤镜,可是真当它们出现在眼前时,又害怕自己会受到伤害。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观看,将一堵桥挤得水泄不通,如铁桶一般难以进出,许词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他赶紧下令:“你们把这个鲛——人鱼送到城主府里吧,再在这里放下去,全城的人都要挤过来看,能把这座桥都压塌了……”

  那几个邀功的汉子们连忙听从许词的吩咐,他们三下五除二,轻易地扛起那个愤怒的甩着鱼尾巴的人鱼,兴高采烈地跟着许词就走了。

  月光大亮,星子繁密。

  前院中,几个人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将人鱼放置了城主府里后院卧房前的池塘里后,许词当面便给了他们赏钱,但是他面色里带着些许的无奈与关切。

  “这种事情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再做,这种人鱼秉性凶残,捕捉的危险性极大,风险太高,你们啊以后就别想着这事了……”

  为首的男人挠了挠头,一脸憨厚老实:“少城主,我们也没想着专门去捉这玩意儿。起先咱都不知道这海里还真有人鱼呢,只是它头撞到了船,昏迷过去我们才捕捞到的……”

  他们对待许词给出的丰厚报酬很满意,都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只除了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

  他在心里愤愤地想着。

  明明这次捞出来的是这么一个值钱玩意儿,放到拍卖行里都不知道能叫出什么天价的奇珍生物!

  结果这小气的少城主就扣扣搜搜地给了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很危险,他看明明就是这个少城主想要囤货居奇,拿这条人鱼出去充场子装面子摆阔!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商机,尖酸刻薄的脸庞上逐渐浮现出来不怀好意的笑容。

  哼,不让他捉,他非要捉!

  大不了不卖给这死心眼的城主罢了。

  他倒要看看,等他以后发财了,那些天真的大蠢蛋们会有多后悔。

  城主府的大门被彻底关上,发出吱呀一声,然后整个府邸便安静了下来,许词想了想,抬脚便去看了看那被扔进自己卧房正对面池塘里的鲛人。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鲛人的耳朵立马便立了起来,他身子泡在水里,四肢都缠着黑色的锁链,神情中充满戒备与警惕。

  瞧见只有许词一个人走过来后,他有些微愣,旋即稍稍放松了下来,但单纯的眸子里,那情绪依然清晰明澈的一尘不染,叫人一眼看透。

  他仰头看着池子边缘身形单薄的少年,色厉内荏咄咄逼人道:“你要干什么,现在就要来杀了我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手我就……”

  许词看着他隐匿在池水里不停颤抖的手,猜测着这小家伙陡然到一个陌生的新环境,有些害怕是正常的。

  但是他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幅模样的阿故,只觉得十分新鲜有趣,按捺不住脑海里跃跃欲试的恶劣想法,想要狠狠地揉一把这小家伙的头发。

  反正他现在是在另外一个时空,阿故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许词得意的想着。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将罪恶的双手伸向了稚气未褪的小鲛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鲛人的分化期

  看着面前人畜无害的白衣少年突然笑起来,鲛人觉得内心突然有点空茫,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情绪。

  月光淡薄,给那人的脸庞上都镀着一层温柔与清冷,像是从蟾宫里走出来的月下仙人,眉眼都浸透着晶莹剔透的月光,美如水墨画。

  震得鲛人只觉得心尖一颤。

  这家伙像是一个高级完美的猎手,轻而易举地偷走了他的心。

  他抚摸上自己的胸口,呆呆地看着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年,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上话来。

  于是那个少年大胆地用手捏住了他有些圆润的脸颊:“嗯……原来这个时候的你这么可爱啊,噗哈哈哈哈,跟个听话漂亮的小姑娘似的……”

  他的动作大胆肆意,说出的话也肆无忌惮。

  这给自尊心极强的小鲛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分化之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获得强大的力量证明自己,其实是不想成为雌性生孩子的,可为什么这个家伙一直说他像个女的……

  于是恼羞成怒的小鲛人猛地一把抓住许词的胳膊,他眸色冷沉阴戾,张开尖锐的牙齿就要咬他一口以示惩戒。

  可是许词如今这具身体健康灵活,轻而易举地便反手制住了他的袭击。

  两人短暂地交手激荡起水花,四溅的水珠迸落碎开,将少年胸前的衣襟都打湿,素白的衣衫下隐约透露出温热细腻的肌肤,在他呼吸的时候还在微微颤动着。

  许词用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抵在他眉心。

  整个人笑得格外开心:“你现在可打不过我哦,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这么凶干什么……”

  小鲛人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羞愤欲死:“不是你刚刚还在前面的院子里说,说我生性残暴的吗?”

  如今倒还来戏弄他,真是过分的很!

  他迟早要分化成强大的鲛人,将这个坏心眼的人类狠狠打一顿!算了,他都这么过分了,干脆直接吃掉好了……

  那双金色的眸子辉煌灿烂,一眨一合间不经意扫过许词有些松散开来的衣襟上,小鲛人的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来,是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情绪。

  又渴又难受,牙齿好痒,好想要磨点什么……

  但是不等他想明白这种情感是什么的时候,许词已经不打算接着逗他了。

  少年整了整衣袖,顺手将衣襟拢上,凉水沾湿在皮肤上,在这夜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寒凉,尽管这具身体十分康健,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好好呵护着。

  以免等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这具身体会落下什么病根,那就不好了。

  他朝小鲛人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然后径直略过他推开了自己的卧房房门:“不跟你闹啦,我要去睡觉了,你自己在这水塘子里边玩吧。”

  许词慢悠悠地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那抹白衣飘摇不定,像是一页纸。

  在风里轻轻地被吹落、卷起,然后不止坠到什么地方去。

  背靠着水塘石壁的小鲛人气得都快要爆炸了,他现在满脑子只想如何快速度过分化期,等他成年后他一定要给这家伙好看!

  但是明晃晃的月光下,他脑子里总是会不合时宜地闪过少年没心没肺的笑容,还有那被浸湿的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肌肤。

  像是着魔了一般。

  他一想起那个画面便觉得口干舌燥,微微的热意从鱼尾处传来,尾骨寸寸裂开,又重新凝实在一起的痛感几乎让鲛人都要承受不住。

  眼前发黑,全身无力,五脏六腑之内仿佛有股无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骨节不断地分裂融合,身体里的肌肉都重新构建,完全蜕变成一副崭新的躯体。

  这个过程无比地漫长煎熬。

  其实,他先前之所以会撞上那艘船就是因为正逢分化期,脑子一片混沌,只能感知到刻骨的痛感。

  而与此同时,贵族对他的追杀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知道他濒临分化正值脆弱的时期,便更是趁机下手,妄图直接拿下这可恶的反贼的性命。

  但没想到他却因祸得福,被渔民打捞捕捉后安置在这城主府中,能够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完成分化。

  鲛人的意识朦朦胧胧,不知时间与昼夜。

  他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所做出的一切反应都是本能反应。

  一具冰冰凉凉的身体似乎靠近了他,带着一身清冷的花香,似乎是从莲花池中穿过,那味道也带着丝不近人情的温和疏离。

  “怎么回事,这傻鱼现在怎么烧成这个样子了?”

  许词担忧地摸了一把怀中这条鱼的额头。

  他都要怀疑,再等下去这条鱼马上就会变成红烧的了。

  正值深更半夜,寂静无边。

  如果不是他怀揣着许多心事无法入睡,想要出来走走,也不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窄小的一方池塘中,水面冒着诡异的泡泡,容貌昳丽精致的鲛人双眼紧闭,满脸痛苦的在池塘边缘来回翻滚,两条手臂不知节制力气,在身上抓得鲜血淋漓。

  色彩斑斓的鳞片散落着掉了几片,带着血腥气躺在草丛里,显然是它的主人已经痛苦到了极点。

  许词小心地靠近如今看上去似乎是正在发狂的鲛人,他自认为动作小心天衣无缝,根本没有被发觉的可能性,于是便放心地把手掌轻轻移至到了鲛人的脖颈、胸膛处……

  无一不滚烫火热。

  他十分忧愁。

  这可怎么办才好,他这些年没少见到过人类发烧是怎么吃药治病的,可是鱼发烧了又该怎么治疗呢?

  池中水都变得温热发烫起来,许词感到有一丝危机感,再这样烧下去,兴许他要连日后的那个大鲛人都见不到了,那可不妙。

  察觉到岸边那个一身清寒气息的人似乎要走,鲛人十分舍不得,便抱着许词僵硬的身体来回蹭弄。

  他的声音里尽是委屈与迷茫:“好热,好难受……”

  许词更心疼了。

  他一边抱起昏迷不醒的小可怜鲛人,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着距离这里最近的大水池子。

  突然他灵机一动。

  对了,那个汉白玉堆砌铸成的圆形莲花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汉白玉莲花池

  那个莲花池距离城主府十分近,许词吃力地扛着昏迷后沉如巨石的鲛人,他趁着夜色,从隐蔽处接近这个池子。

  莲花池是江城里祭祀要用到的地方,自建造以来已经有数百年历史,它修建地无比雅致奢华。

  白玉铺壁,沉檀香燃。

  曲折的栏杆处雕龙画凤,古色古香,无一处不精致靡丽。

  巨大的圆形池中,里面铺满了碧绿的荷叶,洁净的白色莲花娉婷袅娜,在月色里飘着淡淡的香气,轻嗅下只觉得清冷哀愁,令人舌尖都尝到一丝苦味。

  因为这是祭祀要用的重地,等启用时便是城主按照既定的流程来拿着香,向神灵祈福祷告,所以在平常的生活中,这块禁地向来是不容许外人踏足的。

  更何况鲛人这样一个妖孽。

  莲花池水深不见底,据说里面连接着城外无边无际的海,没有人知道它有多深,只听说过曾经有水性好的年轻人从这里掉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过。

  所以人们都认为它虽然美丽,但是危险。

  对其都讳莫如深。

  许词拖动着身上的鲛人,将他拖拽到池水边缘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累死了,浑身都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但是当他刚接近这池水几步后,便感觉寒意从心尖蔓延起来,迅速传达至全身,整个人顿时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奇怪,是我的错觉吗?”

  “怎么感觉冷了许多……”

  许词自言自语着。

  但是他觉得这好像也刚刚好,反正都是用来给鲛人退身体温度的,肯定是越冰凉的池水越好……

  揣着这样的心思,许词一个用力将背上的人甩到了莲花池子里,溅起了巨大的水花,菏叶都被砸得压进水里又重新浮出来,叶面猛地翻白,看上去根茎似乎都要断了。

  鲛人便这样直接径直沉入池底。

  再也没冒出来过一串泡泡。

  许词:“?”

  不会吧,他可没听说过有鱼淹死的。

  可是十分担忧的许词还是围着池子边缘,在那里焦虑的转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心里没个数,不知道这个莲花池对鲛人来说到底有没有用。

  而在池水中的鲛人不停下降坠落,他感到浑身都浸泡在一股舒爽的凉意里,仿佛带着冰的水疏通经络,镇压着那不停冒着邪火的热意。

  分化期的生长痛都被减轻了许多,鲛人沉眠在此处,仿佛回归到了身为胚胎躺在母亲肚子里还是颗卵的时候,舒适安逸。

  骨节完全分裂,变形。

  鱼尾渐渐隐去,化出结实有力的双腿,那是人类才拥有的、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

  身体不断拉长拔高,臂弯生出线条分明的肌肉,他那张浸泡在水池中因不见天日而苍白的脸颊,在此刻都褪去稚嫩,变成一个瘦削俊美的成熟男子。

  莲花池水向来冰冷,鲛人睁开鎏金色的眸子,里面盛着令人心惊的辉煌绚丽光芒,在漆黑阴森的池底显得格外炽热。

  他眼底压着阴翳与猜疑,手指微动,适应着这副新生的强大躯体。

  周身的凉气寒冷刺骨,头顶尽是些漂浮着的莲花根茎与菏叶泛白的背面,看上去奢华高雅的白玉池壁似乎是上了年代,通体都弥漫着温润的光泽。

  鲛人观察四周的环境后,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相对封闭性较强的水池。

  他潜入底部,发现池子的下面蓄着的却是活水,不知道通往哪里,有流动的水从狭窄的缝隙里穿过。

  只是那缝隙极狭窄,根本不能通人。

  鲛人伸出手去触摸了一把那泛着微微水波的涌流,他心里生出奇怪的疑惑。

  那处水,他似乎从未在这里见到过。

  不是江水湖泊里的淡水,不是天降的雨水。

  也完全迥异于深海里的水。

  奇异而带着莫名的活力,细微的涌动着。

  算了,反正他现在既然已经平安地度过分化期,此前身上留下的许多伤口尽数恢复,他也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对着这些人虚与委蛇了。

  鎏金色的眸子里夹带着一丝寒芒。

  冰冷的目光向上投去,有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穿过水面在水底翻弄,不时穿过摇摇晃晃地莲花根茎,似乎是在找些什么东西。

  许词:“不对劲啊?这池子真的有这么深……看上去好像只是个口开得大了一些的池子而已啊。”

  “还是说,那条鱼直接昏睡过去了?”

  “总不至于被淹死……”

  夜色昏暗,云层飘动,唯有悬挂在天际的一弯弦月明晃晃地发亮,微微泛着黄色的清冽光芒倾泻下来,所有景物都变得朦胧柔和。

  一身单薄素衣的少年叹了口气,他弯着腰将胳膊伸进水里来回摸索,试图能捞到那条浑身滚烫的红烧鱼。

  他不会水,也不知道这池子到底有多深,自然不敢潜进去试探。

  腰紧贴着外面的池壁,许词伸着手臂去寻找,却只掠过一把又一把的莲花根茎,冰凉滑腻的触感不是十分美妙,但他也别无他法。

  坚硬的台阶硌得他腰一片冰凉。

  什么都没有摸到的许词有些疑惑,他想要站起身来缓解一下有些僵硬冰凉的腰,心里闪过疑惑。

  难道这个池子真的有那么深啊……

  为什么会修地这么深,这里面会有什么秘密吗?

  算了,既然如此反正把阿故放在这里又不会有什么危险,他还是先回去睡觉吧……

  半边衣袖尽湿,许词捋起的衣袖又垂落沾湿,他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眉梢都带上一层困意,右手指尖还未完全抽离水面。

  突然,一股巨大的拉力猛地从水中传来。

  毫无防备心、正准备偷偷离开地许词一时不慎,整个人便被拽着手腕掀翻,直接摔进了这个莲花池里,激荡起巨大的水花。

  “砰——”

  水下的少年瞳孔都瞪大,他满脸震惊,完全没想到池子里的鲛人彻底恢复过来了,不仅已经苏醒,甚至完成了分化,能力今非昔比。

  在另一个时空中,许词完全不会水。

  在那个时候他之所以能掉进海里没淹死,完全是靠着鲛人寄存在他识海里的一抹碎片支撑,维护着这具脆弱的身体不会被水淹死!

  可如今,阿故将他从那金色的世界意志面前推走,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中躲避,显然是没有能力再分出心思来管他在水下的呼吸的。

  四肢开始没有章法地胡乱挣扎,许词这具身体的头发很长,黑如乌缎丝滑柔顺,一下子便绽开在池水里,如墨晕开格外高雅写意。

  只是头发的主人,可能在此刻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

  少年漂亮的眼睛里盛满慌乱。

  他一边挣扎着,视线一边扫向旁边的始作俑者,目光里都夹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果然如他所料,就是那条鱼干的!

  鲛人粗暴地捏住他的下巴,动作轻佻暧昧,脸上的笑容却冰冷没有温度。

  “你今天晚上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说我应该怎么报复你才好呢?”

  “少城主大人。”

  明明应该是感恩的谢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赤裸裸地威胁,明目张胆且肆无忌惮。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见色起意

  成年形态的鲛人模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他之前对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除了那头以蓝色为基底的头发没有改变,那双眼睛依旧灿烂鎏金外,他的每一寸五官都发生了令人极为震惊的变化。

  他眉眼锋利深邃,射出的目光都带着森冷的寒气,不轻不重地落在人身上时,总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男人高挺的鼻梁下,淡色的薄唇轻轻勾起,他一举一动间,都透露出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意味,仿佛面前戏弄着的这个少年只是一个掌中之物而已。

  他的这张脸猛地靠近在许词双眼前,直接把单纯的少年震撼地待在原地,让他在这一瞬都忘记了呼吸,甚至是忘记了待在水里,下意识就要张开嘴。

  大股大股的水猛灌入鼻子与口腔里,许词攥住对方光裸的肩膀,整个人的表情憋的都有些痛苦,他可太难受了。

  从带着婴儿肥的嘴硬傲娇小可爱,直接爆改高冷霸气的深海王者,这么狗血的桥段都能让他看到,这次穿越时空来其实也不算亏了。

  鲛人慢慢将头逼近,他脸上带着兴味与戏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许词的反应。

  少年脸色都因为缺氧而染上红晕。

  冰冷的目光微微一滞。

  他想看到的,并不是这家伙快要被溺死的神情。

  于是就在鲛人还在怔愣的时候,许词已经快要支撑不过去,他两眼前都是黑色重影,憋到几乎要原地爆炸!

  不行,真的忍不了!

  忍无可忍的许词选择直接伸出手,用力扣住他的脸,强硬地揽住对方的脖子,对着那张好看的祸国殃民的脸便是亲了上去。

  鲛人整条鱼都呆住。

  他显然是没有想到过还会发生这种情况!

  口腔里的空气被尽数攫取,可是少年柔软的舌尖温热有力,慢慢刮过口腔里的每一处私密空间,带来芬芳馥郁的清甜与缱绻美好的沉醉。

  明明刚刚不久前,在城主府里便濒临分化期的鲛人与许词斗嘴斗了半天,一想到与许词有关的事情画面,便觉得鱼尾分化出来的双腿都生出滚烫的温度。

  心脏怦怦乱跳,失了节奏。

  借着从鲛人这里渡过来的一口气,许词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时间,他眉眼时染着笑。

  灵动而狡猾的眸子里带着挑衅与得意。

  再怎么厉害又能如何?

  如今这条稚嫩的鲛人不还是没有丝毫后面那些岁月里的记忆,于情爱之事单纯的如同白纸,任人拿捏。

  他眼睛里的震惊与呆愣真切,取悦到了许词。

  漂亮到令世人都惊艳的容貌浸泡在水中,少年一身白衣飘逸,粼粼水波中,他的笑容仿佛是天上明月坠落这莲花池内,清绝美丽如泡沫幻影。

  从鲛人唇间抢过一缕呼吸后,许词便想要抬脚走人,他手脚笨拙生疏地游动,想赶紧离开。

  但是很明显,鲛人并不是十分愿意。

  他的心脏像是被微弱的火苗烧着,滚烫灼热,难受的很。

  那面容锋利俊朗,蕴含着成熟与危险的气息,鲛人眯起眼睛,狭长的眸子里夹带着炙热的情感。

  这个人在招惹他后,是要落荒而逃了吗?

  他才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水里可是鲛人的主场,这种优越性是世间任何生物都无法比拟的,更何况许词这个旱鸭子。

  于是他轻而易举地便被鲛人完全俘获。

  幽幽仿若回音的声响环绕在整个池子中,这熟悉的声音听得许词脊背发麻,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你亲我干什么?”

  男人的声音区别于少年的清脆,却又与许词刚刚惜别没多久的鲛人少年有着细微的相似,低沉中带着漫不经心地慵懒,成熟而醇厚,如同陈年烈酒一般。

  许词神情怔愣住。

  对啊。

  他缺席了阿故的成人礼,而阿故一直到身死都还是那般清瘦挺拔的少年模样,他的灵魂永远都是那朝气蓬勃的少年。

  眼前这个成熟期的鲛人他着实是没有见到过。

  可倘若没有那群贵族们,他的阿故平安度过分化期,或许也就是眼前这副模样吧。容貌俊美,成熟强大……

  看到这个少城主竟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被要挟着命脉的时候还能神游天外,鲛人有些不爽,他质问道。

  “你在想什么,能比你的命还重要?”

  “我告诉你,现在你是生是死,可是我说了算!”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许词竟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承认了脑子里想着的事情,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外表成熟深沉、内里却单纯无比的鲛人有些不理解,他眼睛里充满好奇与疑惑,迫切的地想要知道许词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而狡猾的人类许词又怎么轻易遂了他的心愿呢,他一脸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比划着两人周围浮动的池水,表示自己在水底无法开口讲话,又怎么能告诉他事情背后的秘密呢?

  于是在鲛人的半信半疑下,他决定自己要亲自押着许词,不让这个家伙趁机溜走,指不定他又会耍什么坏心眼儿呢……

  “唰——”

  重新从池子里冒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许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然后整个人后仰靠在池壁上。

  他还差点以为自己会被这鱼淹死在下面呢。

  鲛人看着脆弱的人类,冷冷地嗤笑一声。

  “人类的躯体,就是脆弱!”

  他鎏金色的眼睛落在许词起伏不定的胸膛上,那处的衣衫散乱几乎要完全敞开,看得他觉得眼底都有些灼热。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的时候,视线仿佛被烫到,连忙慌乱地移开,鲛人强装镇定咳嗽了一声,他一本正经地问道:“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你为什么要亲我?”

  别以为他不知道,所谓亲吻的含义,其实就是一个人愿意成为另一个人的配偶的象征。当两个人彼此相爱的时候,他们便会通过接吻来表达爱意。

  可是这个说话有些讨人嫌的少城主,怎么会喜欢他呢?

  伸手捞起被水浸地湿透了长发,许词听见他这个问题后不仅不慌张,反而还慢悠悠地拧起了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发尾。

  他神情格外放松,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倚靠在这池壁上不像是被要挟的,反而像是来泡温泉似的,“你问我啊,其实我当时只是因为呼吸不到空气,所以想要从你嘴里借一口气罢了……”

  许词犀利直白的目光扫过,引来了鲛人浑身肌肉的紧绷,仿佛如临大敌一般他过于紧张,完全不相信许词的说辞,立马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那你为什么还……还伸舌头!”

  眼见没有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可能,许词就十分无赖,索性厚着脸皮闭眼乱说:“因为我见色起意行了吧。”

  鲛人大惊失色。

  他就知道!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的意中人是谁

  可是即使许词嘴上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却是格外温柔缱绻,像是在透过对面鲛人的眼睛在缅怀着什么人,那个人还对他意义非凡。

  撩拨完这单纯的鲛人,他就只想快点跑路。

  笑死,现在不跑等着一会儿这条小气的鱼来找他算账吗?

  踱着步子,许词便不着痕迹的往回走。

  胳膊却猛地被拽住,鲛人的神色格外难看,他是对待情爱一事不甚了解,可却不是瞎子,许词出神时那脸上的情绪温柔且怀念,明显是借着他的脸想到了故人。

  “你在想谁,他又是你什么人?”

  许词瞧着他这副模样,胳膊上的力度越收越紧,他眉梢挑起,看着这人争风吃醋的神只觉得可爱,心里捉弄的心思便越发浓重。

  于是他假装被对方手中巨大的力度掣肘住,整个人都因惯性后仰了几分,脸上挂满委屈与迷惑。

  “啊?你在说些什么话呢?”

  少年无辜单纯的眉眼干净,声音也柔和:“当然是我的爱人了,你想想在你见过的人类中,除了有跟爱人接吻的,还会跟什么人接吻呢……”

  皎洁月光下,许词的微笑宁静祥和。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让趴在池子边的鲛人眼神更为阴翳,里面射出冰冷的寒芒。

  他在想着。

  眼前这个人的心上人会是谁呢?倘若让他发现了这个人,他定会将对方……

  鲛人捏住池沿的手指用力,他眸色阴晴不定,臂膀上的青筋凸起,整个人看上去暴戾孤僻,压抑着心底莫名生出来的燥郁。

  许词抬眼看他,仿佛一眼就看透他内心里在想着什么:“你若是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你又能将他怎样呢?”

  “你看上去有些生气,不过你在气什么……”

  嘴上带着循循善诱,许词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他看向鲛人的眼神慢慢平复下来,黑色的眼眸中笑意化为轻浅的哀愁。

  穿过遥遥的时空,他无法用手去触摸到那个只身抵抗世界规则的鲛人少年,甚至不知道对方的生死安危,只能被他窝藏在这一方时空乱流中等待。

  他似乎一直都是被庇护着的那个人。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渺小人类身体的极限,在庞大的世界意志压迫下,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值得一提。

  人类的躯体向来脆弱,可许词却拥有一个异于常人凝实强大的灵魂。浩瀚厚重的金色光辉里,那于他识海中闪耀着的金色海洋波澜壮阔,仿佛穿越历史的洪流,经久弥厚。

  因此倘若他生出反抗的欲望,想要去杀掉那个至高无上的神明,便只能舍弃这条性命,燃尽灵魂去殊死搏斗。

  可一直被庇护在羽翼下的少年,又如何能在短短的瞬息里做出命运的抉择,他所有的软弱都源于鲛人无条件地偏袒。

  看啊,即使他再懦弱,也会有人来爱他。

  性格娇气难养的金丝雀被主人精心呵护在笼中,那为什么它还要费尽心力去挣脱呢?屋子外面的天空固然广阔,可它真的还会舍得离开那个可靠温暖的避风港吗……

  鲛人不喜欢从许词的脸上看到那种低落的情绪,浸泡在水里这么长时间后,他的手冰凉没有温度,抬起捏在少年的脸上勾起一个弯起的弧度。

  “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鲛人声音闷闷的。

  至于少年问他的生气吗?他确实有一点烦躁郁闷,理不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可是如今却下意识只想要眼前这个娇气脆弱的少年人能够更开心一点。

  管他什么心上人、爱人,反正他看不顺眼了就将那些人全都吃掉,把这个白白软软的小东西天天锁在自己身边笑给他看!

  可是眼下他刚度过分化期,对能力掌控还不够熟练,凝实出来的人类双腿也不是十分稳定,所以根本不能够长期待在陆地上,更别说跟踪许词看看他那心上人长什么样子了……

  心里憋着一股莫名火气的鲛人越想越烦躁,他看都没看许词的反应,甩着尾巴便又猛地扎进莲花池中,在水面上激起一个巨大的白色水花。

  许词猝不及防又被拍了一身水。

  他刚刚潜到水下,重新被捞出来后,衣袖都往下滴着水,里衣都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原本黏腻的湿衣服已经快被夜风吹的半干,这下又是落满一身凉水。

  他站在这荒凉偏僻的祭祀台上,眺望很久。

  周围楼台亭阁修建的古色古香,夜风轻缓微凉,卷着一池清淡的莲花香,丝丝缕缕,恍然如梦,浸透在少年的衣衫长袖里。

  他看着那莲花深处,泛着阵阵涟漪的水面,不禁哑然失笑。

  “明明都生气了,可连句再见都没有,还真是口是心非啊……”

  不过他也很喜欢就是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鲛人,拥有着最成熟的外表躯壳,心智却甚至不如那个沉稳果决的鲛人少年,在这样强烈的反差下,显得格外可爱。

  皎皎月光清明。

  江城千家灯火不灭。

  许词顶着沿途斑驳的树影,他心里装着沉沉的心事,步子消散,眉眼浸润在忽明忽灭的光影里,看起来清朗疏离。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的肩膀低垂。

  下次见到少年鲛人,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江城的未来,注定会陨灭在这场海啸里吗……

  一桩又一桩的心事压在心头上,许词表面没有露出来一丝愁苦烦闷,可是他心里却掀过许多生死攸关的大事,无一不让人烦躁绝望。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办法做到。

  回到城主府邸中时,许词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后,便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躺在床上休息。

  弦月悬挂在天际,淡色的光晕看上去温柔清冷,层层厚重的乌云掩映交错,令它颇有几分病美人易碎的美感。

  许词伸手触摸着那仿若能化作实质的月光,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如果说现在的时间节点是数百年前,那么说明阿故与他在百年前就曾结缘。这个时间段的江城人民安居乐业,生活一片祥和,还远远不到城镇完全被炮火硝烟颠覆的那个悲惨结局……

  那么,在这个时间段的话,那个在日后于暗中掌控一切的世界规则,会不会也还长他们一样,都十分弱小……

  这个猜想越琢磨越有几分可信度,许词整个人都猛地从床上惊坐起,他后背都激动地震颤着,眼眸亮地惊人。

  “所以,如果现在就去找到那个坏事做尽的世界意志,重创摧毁它,那么江城的历史就能够得到改写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高香敬神明

  许词走访调查了好几天,但是他发现江城好像就是跟它表面上透露出来的一样,简单纯粹。

  是座民风很淳朴的小城。

  信仰风俗也都十分简单,城里零星地建着几所寺庙,去上香的人也都是很平常的求财求姻缘求平安,与寻常的宗教信仰行为也没什么区别。

  而那座精致典雅的莲花池便是城中唯一的大型祭祀场所,由历代城主亲自焚香祈祷,许词隐约觉得在这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但他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而且白天这座莲花池有人看守,他贸然闯入的话势必会引起旁人关注怀疑,因此他还是晚上再溜进去调查的好。

  街道巷陌,车水马龙。

  许词再一次从城区外面的寺庙走出来,他沾染一身香灰的味道,仍然一无所获。

  少年垂着头,也不气馁,独自在长长的街道上漫步着,他思索着自己的方向是否哪里出了问题。

  几个在街头追逐嬉戏的小孩子笑着、闹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推搡着,一个趔趄便倒在许词身上,她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水灵灵的乌黑眸子里漾出明显的水雾。

  旁边几个调皮的小孩子看着这个被推倒就要哭的女孩子便都一起起哄,他们扮着鬼脸,童真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笑与捉弄:“爱哭鬼!”

  “我们都不要跟爱哭鬼一起玩!”

  一大堆小孩子乌泱泱地跑来,又如鸟雀般四散开来。

  眼看着被抛下的小女孩撇着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许词不知道从哪儿突然掏出来一把零散的糖果,他蹲在路旁边的石阶上,笑眯眯地安抚道:“来来来,别哭了别哭了,哥哥这里有好东西。”

  小女孩的手里被塞入几块包着红纸的糖果,眼眶里的泪水都快滚落下来,在得到许词的安慰后,她抽噎着鼻子强行止住了哭泣。

  她一边偷偷觑着眼前的白衣少年,一边小声地道谢:“谢……谢谢哥哥……”

  许词脸上的笑容柔和干净,格外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无论男女老少,对着这张无辜而纯粹的少年面容都生不起气来,莫名地就会生出好感。

  他坐在街道大路一侧的石阶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看上去闲散而自在,靠近他的人就会觉得心情都轻快不少。

  看着小女孩乖巧可爱的模样,许词状似不经意地询问道:“小妹妹我来问问你,你知不知道咱们城中的莲花池是用来干什么的?”

  许词这幅温柔干净的可靠大哥哥模样,不像是来问问题的,反而像是来考察她问题的。

  小女孩有些紧张地搜刮着脑子里的回忆,她犹豫迟疑着张口,尽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想要给这个大哥哥留下更好一点的印象。

  “我妈妈告诉过我,江城的莲花池在先前是莲花台。海边会出现坏人和大妖怪,来抢走吃掉大人们辛苦捕捞出来的鱼,还会杀人放火、烧杀……”

  抢掠这两个字想了很久,她也没想出来是什么。

  “城主大人是保护我们的大英雄,他会带着勇敢的大人们将坏人全都打跑,保护我们……所以人们修建出来了莲花台来纪念每一任的城主大人。”

  但是随着当年工匠们的手艺失传,莲花台经历了那么多年后,在岁月中磨损坍塌、腐朽侵蚀,久而久之便成为了莲花池。

  许词听完后便陷入了沉思。

  所以,江城中除了这方莲花池外,其他的寺庙供奉的都是普通的佛像,只有这里是为江城历代城主所建,目的就是为了纪念城主做出的贡献。

  可是,刚刚这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妖怪是怎么回事?

  许词抬眼,脸上的笑容温柔和煦,他看向小女孩的目光依旧平和:“城主是打跑了坏人没错,可是你说的那些妖怪又是什么呢?”

  小女孩害怕地缩了下身子,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是那种,会吃掉小孩子的大妖怪!蓝色的,好可怕……”

  许词瞳孔一缩。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情要问了,小女孩像条游鱼一样很快便溜进了人群中。

  而坐在石阶上的少年面上平静柔和,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

  眼神从街头扫到巷尾,许词在脑海中慢慢思索揣摩着,这小孩子嘴里的妖怪大概率就是那些蓝雾,蓝雾应该是那金色的世界规则的爪牙。

  而此前他碰到的黑雾却是无法往生的人类灵魂,如果不出他所料的话,那些死去沉积在海底多年的黑雾,全都是江城人的灵魂。

  他们因不得善终而死亡,无法得到荡涤的怨气愤恨凝结,化成了无法往生的怨灵,一遍遍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中游荡。

  江城的日光温暖和煦,照射在人的身上格外舒适。

  行人嘈杂,道路宽阔。

  许词闭上眼睛,长叹出一口气。

  如此繁盛的景象也终将会在战乱中陨灭吗……

  一个姑娘从路边经过,看见这么一个模样清俊的少年睡在路边,她拿着团扇掩住笑面,将手里的绣帕刻意遗落,扔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等许词反应过来,这姑娘便捂着脸很是害羞地跑走了,徒留原地一股馥郁清雅的香气,带着脂粉的缠绵婉转,洇开在难以言口的少女心事中。

  许词伸手抓住那只丝滑的绣帕,举到面前,眼神迷茫怔愣。

  啊,这是怎么个事儿?

  几个好事的婆子经过,嘴里七七八八地笑谈着,脸上的皱纹几乎要拧成菊花,“哎呦喂,徐家那姑娘这次是又看上了少城主大人……”

  “前几天她不是还为了李家那小儿子娶妻,而哭得肝肠寸断吗?”

  “你懂什么,人家年轻人的事儿,爱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你一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古董少掺和……”

  “少城主更像他的母亲,看上去怪乖巧一个娃娃,如今也已经长这么大了,真是不容易啊。”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唾沫横飞,开始在这里操心起少城主的终身大事来,她们像是在操心自己家娃娃婚嫁之事一样,关心着许词会娶哪一位姑娘。

  “上个月城主死在了海难中,城主夫人殉情而死,如今的城主府只剩下了少城主一个人,可真是造孽哦……”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的名字

  城主府的传承基本上是代代相传,这一脉走尽了便从旁系里抱养,世代传承。

  许词有好奇过这里面的秘密,但是他打开过城主府内的族谱,发现全部传下来的名字确实都是许姓,甚至还有寥寥的几个姑娘名字。

  不过,到底需要做什么,才能成为城主呢?

  难道真的是只要姓许就可以了吗……

  街道上。

  许词拿着手里的绣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有一个人从他旁边经过,重重地撞在他肩膀上。

  突如其来的力度很大,撞得身形单薄的少年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他狼狈地稳住身形,将目光投向旁边的男人。

  那男人身形高大,面庞却格外陌生,陌生又熟悉,脸上挂着阴冷的神情,看向许词的目光都浸着几分冷意。

  他的声音里都带着阴阳怪气:“呦,怎么回事,少城主大人快要成婚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许词本来有些微微生气,但如今看着对面那神色里带着几分烦躁的男人,心里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怎么了,你现在就要来吃我的喜酒?”

  他上下打量的目光落在鲛人身上,里面带着几分揶揄。

  金色的阳光灿烂,从发梢处流经跳跃,少年眉梢眼角带着笑意,他想看对面好不容易化出人形的鲛人会做出何等反应。

  许词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家伙的发色被他变得漆黑如浓墨,连瞪过来的瞳孔也变成了相同的颜色,与从身旁经过的那些江城人一般无二。

  完美地融入了许词所生活的当地。

  听到许词的反问,鲛人憋在心里的火气更盛,他有些说不上来的烦闷,可是又说不出来具体是为何,只是不想看到许词跟其他人走在一起。

  于是他恶狠狠得看了少年一眼,声音瓮声瓮气:“吃什么酒,到时候你要是成婚了,我就过去把宴席上的人全都吃了!”

  但他这番威胁放在许词眼里,完全就是家中养的猫猫朝他露出爪牙,不仅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而且更像是傲娇的时候出来撒娇、彰显存在感。

  起身拍了拍刚刚坐在石阶上衣服上沾染的灰尘,许词懒散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慢悠悠地往城主府走,丝毫不把旁边的鲛人放在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着。

  “吃人?你真的吃过人啊……”

  紧跟着他的鲛人嘴硬:“当然,我吃过的人可是不计其数!像你这样的我一下子就能……”

  突然递过来一个糖人,许词举着那泛着金黄光泽的精巧糖人便往鲛人嘴里塞,他态度很是敷衍:“嗯嗯,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种人我还能一下子吃掉十个呢……”

  就是有些牙疼。

  他慢慢地在街头散步,东看看西摸摸,似乎对每一个摊子都感兴趣,但是又对每一个摊子都没有一丝留恋,清瘦的背影晃晃悠悠融在盛大灿烂的阳光里。

  鲛人咬着那几乎能甜掉牙齿的糖人,只觉得嘴里流淌着的甜意格外浓烈,他的眉头都紧皱起来,但是那丝丝缕缕的甜不依不饶,径直钻进心窝子里去。

  为什么这家伙会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许词看上去步子格外闲散,但实则走地很快,几乎只用了不到半刻钟便赶到了城主府。

  而此时跟在他身后的鲛人一脸怨气,怀里挂满了零碎的小物件,许词看到什么东西就买下扔到他身上,他便成为了一个移动的人形支架。

  城主府邸内。

  院子在白天看起来有些格外的清冷寂寥,下人不多,只有几个干粗活的丫鬟们,在洒扫庭院的时候时不时抬头看上两眼。

  少城主今日带回来的这个人,她们从前可没见到过,指不定会是什么大人物呢。

  模样瞧着长得倒是十分俊俏。

  只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不情不愿的样子。

  像是她们少城主从外面强抢回来的一样。

  鲛人的目光凶神恶煞,带着极强的怨念,像是要吃人似的。

  府邸中突然多出这么一个成年男子,惹得那些小丫鬟们有些不适应,她们只是单纯的看了几眼,便不敢再多看。

  好凶的人,跟她们家少城主一点都不像!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长廊。

  不急不慢地走到角落里的书房。

  许词自然而然的接过从鲛人手里递过来的东西,他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全都放到了书房,一边往架子上堆,一边懒散地开口:“你怎么跟着我就走啊,不怕我把你卖了?”

  鲛人抱胸冷笑:“你还不怕我把你吃了呢,我又怎么会怕你把我发卖掉。”

  桌案上摊开的书页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哗啦地响声,上面墨迹斑驳,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像蚂蚁一样。

  而许词在街边摊买的竹蜻蜓、风筝、小香扇等小物件几乎摆满了整个桌案,他像是从来没有认真逛过街边小摊似的,看见什么感兴趣的都出手购买。

  但如今他把玩着手里的小东西,新奇感早就得到满足,可总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幼时陈映兰管束他管得很严,几乎所有许词想做的事情、甚至是想要吃的东西,都经过严格把控。

  整得许词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当大少爷,还是在当皇帝了。

  今日鲛人跟在他身后,让他把所有幼时曾经见识到的、不能被满足的东西全都大肆采购了一番。

  少年盘腿坐在宽大的木椅上,他捏住那支竹蜻蜓,端详着这小玩意儿的构造与纹路。

  窗外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洒在他的发端,衬出那双眼睛平静而温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其实已经买不到幼时想玩的那只竹蜻蜓了。

  只是报复性的购买,想要弥补心里的遗憾而已。

  扔下那只小巧的竹蜻蜓,许词拈起手中的毛笔,突然转头看向鲛人问道。

  “你有名字吗?”

  他还从来都不知道鲛人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孤僻桀骜的少年眉眼如刀刃般锋利,但却始终一人隐匿在不见天日的深海里。

  许词看到他的身边,既无亲朋,也无好友。

  只身站立在漫长的光阴里,踽踽独行。

  所以,阿故这个名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少年捧着脸好奇地看着一旁的鲛人,他的面容洁白如玉,睫毛乌黑浓密,不停地眨动震颤着,里面的情绪纯粹而单纯。

  谁料鲛人却陷入了沉默,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怔愣与茫然:“名字?我没有名字。”

  但非王族,海中诞生的鲛人几乎都没有自己的姓名,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的性命于王族而言卑微如草芥,没有被铭记的价值,自然也就没有被赋予姓名的必要。


第一百四十章 许词的过往

  不知晓内情的许词听到鲛人的回复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鲛人从出生起就被唤为阿故的。

  可若是他没有名字,那么又会是谁给他取的名字呢?

  许词出神的片刻,鲛人的情绪又开始不满起来,他不喜欢看到站在他跟前的少年神游天外。

  因为每当这个时候,许词身上便会透露出来一股奇异的气质,神秘而又缥缈,仿佛他只是套用着别人的躯壳匆匆一瞥,路过这个世界一样。

  他的眼神平静如深湖。

  里面倒映出世间万物,却照不见鲛人的影子。

  于是鲛人很不喜欢他出神的样子,仿佛灵魂都被抽离,眼前只剩下一个无神的躯壳。

  他脸色很差的在许词眼前挥挥手,示意这家伙快点清醒过来:“你在想些什么呢,魂都飞走了!”

  于是回过神来的许词笑笑。

  少年斟酌着开口,他其实有些犹豫,但还是试探着小心问道:“那你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吗?”

  鲛人傲娇的撇嘴,昂着头,眼底尽是世界上只有我最狂拽酷炫吊炸天的傲慢,他的声音冷酷无情,自以为十分帅气:“我才不需要呢!”

  “有了名字,就相当于有了累赘与牵挂。”

  而他自诞生起便注定拥有着强大的力量,睁开眼睛时便苏醒在幽蓝的能量光团中,那仿佛来自天地规则的力量被幼小饥饿的鲛人所捕获,一点点吞进肚子里。

  他在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多么足以颠覆众生的力量,但是鲛人从来就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

  于是他张扬跋扈,打遍了所有的挑战者后,在深海之底成为一方霸主,这样的战力哪怕是放在鲛人王族中都举世无双,无可匹敌。

  他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自然是无拘无束。

  可海底幽蓝昏暗,失去一切规则束缚与管教镇压的鲛人觉得生活格外枯燥,他在一次风暴中被卷到岸上,才知道了原来陆地上竟还有一个世界。

  虽然那些两脚的小东西们格外脆弱,可是他们的手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比海底的一切都精致多了,薄如蝉翼的冰纹瓷器、栩栩如生的木雕飞鸟……

  而如今,鲛人看到了比那些瓷器玉雕更为精致的少年人,他呼吸都不自觉的在许词面前放轻,可是这人大大咧咧的似乎根本就没在意过。

  许词:“……”

  好好好,原来竟然只是他一个人多愁善感了。

  亏他刚刚还以为这家伙会因为没有名字而伤心难过,感情只有他一个人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以为对方十分脆弱的小心灵。

  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会儿,许词缓过劲儿来,便安静地趴在桌案上摸索着那堆奇怪的小玩具,他的童年从来不被允许丰富多彩,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便是路过门口外面那条街。

  那条街上似乎摆满了整个世界上最有趣的玩具们,有会跳舞的小人儿,还有可爱的毛绒玩具……它们脸上挂着喜盈盈的笑容,朝许词露出可爱的模样,可是许词每次都只能匆匆经过。

  他从小到大,拥有的唯一一个玩具,就是五岁那年从邵府逃出去,在街头看到的那个铁皮玩偶。

  当时的许词只是好奇的驻足观看了片刻,陈映兰便命人买下将它送到了许词的屋子里,可是后来的许词跟她关系降至冰点后,陈映兰便一直同他冷战。

  他便没有机会再拥有人生中的第二个玩具。

  可是说句实在话,如今灵魂已经十九岁的许词重新拨弄着手里的小玩意儿,他的目光已经再也亮不起来了,他不是那个五岁的柔软爱哭的小孩子了。

  许是鲛人在他旁边,许词其实没有那么难过,他只是觉得好遗憾,想要把那些失去的快乐全都找回来而已。

  鲛人不是很理解他的行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这个无论是什么时候,都像是背后灵一样跟在许词身边的大鱼让他感到安心。

  无论他漂泊到哪里。

  无论他在哪个年龄段孤独。

  都会有这么一个倚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既是朋友,也是爱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复杂而沉重,种种交织,不可一言以蔽之。

  于是许词捉着那只草蚂蚱,自言自语起来,他声音淡淡:“其实我自幼便没有什么朋友,亲缘寡淡,人缘淡薄。”

  积压在心头多年的郁结被他亲自打开,里面还透露出未彻底凝结成块的疤,稍微触碰一下,便会引起深入骨髓的疼痛。

  鲛人意识到少年似乎是要吐露心事,他面上不显山露水,两只耳朵却竖起来,不肯放过一丝一毫许词口中关于自己的往事。

  他对许词的过往太好奇了。

  “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有所图谋。”

  那个本来只是贪嘴他一块糕点的姑娘,那个想同他春风一度的花花公子,还有在舞厅中遇到的纯白山茶花,想要为他生个孩子拿到陈映兰给的报酬。

  脸庞清绝的少年沐浴在阳光里,明明他的脸色健康红润,可不知道是不是鲛人的错觉,总感觉许词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地,仿佛这具身体是纸做的一样。

  他似乎有些太拘谨客气了点。

  鲛人有些古怪地想道。

  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观众,他懂得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出声,什么时候沉默,现在显然还不是他开口询问自己内心疑虑的时候。

  “所以如果是你的话,在你看来,人类庸庸碌碌一辈子,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幼时,想要的无非是朋友、玩伴。

  长大一些,便是想要前往更广阔的天地去行走,见识与家乡不同的风土人情。

  可是我好像一件事都没有成功完成过。”

  他落寞的眼神落在窗棂上,仿佛透过薄薄的纸窗看向外面。

  阳光正盛,微风徐徐拂过树梢。

  他似乎是从来都没办法离开这座城。

  但是许词一直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耳畔不时响起沙沙的声音。

  无形的沉重枷锁落在他双肩上,波澜壮阔的海水化作无形的屏障,街道上人声渺渺,从四面八方传来,嘈杂悠远的像是从天边落下的低语。

  神经被折磨的脆弱而敏感,许词睁着眼睛,里面写满了脆弱与迷茫,无论他将来注定要背负什么样子的命运,都改变不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年。

  被莫大的孤独与虚无的命运包裹缠绕,如坠深海的恐慌感四处蔓延,许词挣扎着拍打水面,晃动的视线中,四处观望却找不到一处落脚栖息地。

  似乎,整个世界都有这么一个江城而已。

  “你想这些干什么?”

  鲛人出声打断了他,眸光里控制不住的金芒闪过,不知道是出于安抚、还是纯粹不想看到少年这副迷茫的模样。

  他定定地注视着少年飘忽不定的眸子。

  目光冰冷坚毅。

  仿佛要将那些犹豫迟疑都扼杀在对方的眼睛里。

  “你自己活成什么样子都是你说了算的,无所谓成功与失败,这条命始终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你既然想要去做什么,就去做。

  每天想着这些眼下不可得的东西,你当然会难受的胡思乱想。”


第一百四十一章 镜花水月

  鲛人不会说些什么体贴甜蜜的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锋利冰冷,径直切入人的内心最深处,将人最隐秘的欲望、犹疑剖析开来。

  “你说你一直渴求得到的东西都未曾得到过,可是你长这么大以来,你真的什么都没学会吗?

  那些你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难道不能够让你变得更强大,挣脱这个囚笼吗?”

  天生骨子里的好斗嗜杀,让鲛人十分不理解许词的这种犹豫迟疑。

  在他简单的思维里,无论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全都杀死毁灭就行了,反正他凭借着自身与生俱来的强大实力,一路以来就没碰到过敌手。

  年轻且单纯的鲛人横行霸道惯了,他在目前为止短暂的岁月里,还尚未经历过任何挫折磨难,

  心智简单纯粹的他,还不能够与许词共情。

  许词笑了笑。

  轻轻的笑像是花瓣坠落水面,他眉眼柔软如同落花拂水,看起来让人觉得心生宁静。

  只是那眼底淡淡的忧愁隐得更深,他叹口气,收敛起纷乱的思绪,又重新套起那层温和平静的躯壳表情来。

  他觉得鲛人说的有几分道理。

  但是那是属于他的道路,不是许词的。

  而那于深海升起的巨大金色眼睛,撕裂波涛,冰冷地审判众生,用无比强大恐怖的力量破开海面,去吞噬江城。

  凡人之力,渺小而微茫。

  这是如今的鲛人,永远也不能理解许词的原因。

  他还尚未经历那场史无前例的海啸。

  思绪慢慢从那宏大的浩劫中抽离出来。

  少年的眼睛中带着轻浅的笑意,他突然凑上前去,两只手猛地捏住如今鲛人的两颊,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许词笑意盈盈,眼神顺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滑动,一路延伸落在鲛人的起伏的脖颈处:“前些日子捉到你的时候,你可还是一副稚嫩可爱的孩童模样,怎么突然就成这个样子了?”

  这般亲密的接触直接让对方脸红心跳,鲛人整个人的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形容不出来这种脑海中晕晕乎乎、滚烫火热的情绪,只知道从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像岩浆一样,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的发疼。

  鲛人脑子都幸福的有些懵圈。

  他绞尽脑汁想要描述出这种具体的感觉,可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

  凭借他的经验,这个感觉就有点像、有点像他受了重伤还接受挑战,被敌人一掌震到后脑勺的感觉。

  又晕又模糊。

  看周围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不过许词带给他的感觉要更舒服一点,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很疼,像是在礁石上晒太阳一样,又温暖又舒适,灵魂都格外放松。

  鲛人的耳垂都开始染上血色,但是他本人显然一点都没有发觉,只觉得耳朵尖有点烫烫的,时不时抬起手揉搓一下。

  他本来又冷又别扭的语调都维持不住,说话的气势都弱了下来:“要、要你管啊,这只不过是我们鲛人的生长习性罢了,到成年期后就会分化而已。”

  紧贴过来的许词声音暧昧,仿佛能滴出水来一样,他的眼神里藏着似有若无的小钩子,勾起的唇角愈来愈弯。

  “哦~是吗?”

  “那你们一族成年后,与成年前会有何不同呢?还是说,只有外表会发生变化……”

  鲛人两只手频繁地抬起搓着耳尖,在许词的注视下紧张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现在与自己平时那副冰冷暴戾的模样判若两人,像极了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哦,不对。

  他现在兴许连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清楚是什么。

  于是,以为自己这是被挑衅的鲛人瞬间像是被点着了一样,他顿时脸色便沉了下来,迅速地反驳道:“当然不可能!”

  “我们度过分化期,便能获得更加强大的体魄,自身的能力也能够得到大幅度的增强,身体机能会在成熟期中达到顶峰。”

  “这个时候的我们便是海洋中最强大的霸主,不会有任何的生物能够在海底打败我们!而且虽说我先前是未成年体,但那些好多废物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本来许词听的正儿八经的科普,渐渐就变了味道,直接变成了鲛人是如何凭一己之力打遍海底的光荣热血战斗史。

  眼看着这家伙的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许词无奈地按了按他的肩胛骨,眼眸里笑意不减,伸手勾住他的腰,动作熟稔而亲昵。

  “好好好,既然如此,那么你我就放心了。不过这陆地上的凡人们可都是脆弱如苇草,禁不住你的折腾,你下手可千万要有分寸。”

  温热的呼吸洒在鲛人高挺的鼻梁上,眼睛里完全控制不住的金芒尽数泄露,像是阳光碎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鎏金的颜色漂亮而浓烈。

  他紧张的拳头都紧握在一起,仿佛这样能给他带来无尽的底气一样,喉结微微滚动想要张嘴向许词反驳。

  他才不会对这些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凡人下手。

  可是唇片刚微微翕动,许词就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示意他先不要张口说话。

  鲛人眼底流动的金色都更深了些许,他呼吸急促,眉眼间压抑着蓬勃上涌的欲望,感受着那停留在嘴边纤细白净的长指,柔软温热。

  教他忍不住想要张嘴去咬下去、用舌尖舔舐、用牙齿轻磨,打下属于他的烙印与气息。

  这个模样看起来明明清隽柔和的少年,在这一刻他的面容无端多出华美的艳丽来,浓艳而魅惑,带着奇异的引诱与蛊惑,皱眉时那声音像是能将人的骨髓都酥软了似的。

  “我知道你下手会有分寸,但是你要切记。”

  手指往下游动间,不动声色的按住鲛人想要伸上来环抱住他腰的手臂,许词的声音陡然冷冽下来。

  “如果你在日后看到异样的金色光芒,无论它是人还是怪物,要么亲手杀死它,要么就离它越远越好。”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是如今的鲛人能够对抗得了的。

  许词强行按下脑海中浮上来的昏昏沉沉的睡意,他其实感受地到,即使在这个时空乱流中,他仍然能清楚察觉到。

  那个该死的世界规则,潜藏在他身体中许久,时不时会展露出妩媚与诱惑,暴露出实际上的它对鲛人力量的垂涎与迫不及待。

  它想吃掉整个世界所有的生灵。

  “妄图借我的躯壳新生吗?”

  许词言笑晏晏,在心里默默回应着自己。

  “那就跟我也一起去死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少城主他薄情寡义

  鲛人陡然被许词这一喊住,整个人都迷茫了几分,但是他能感受到许词对他的提点与善意,因此他并没有生气。

  只是刚刚那舒服如同浸泡在温水阳光里的感觉突然被中断,让他整条鱼都有些恹恹地,声音里都委屈巴巴:“好好好,我都记住了!”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再摸……”

  再摸摸我……

  这种耻度过高的话,饶是现在的鲛人涨红着脸也说不出来,他似乎是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来,可是又对这种亲密的肢体接触毫无抵抗力。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许词还没听完这句话就收回了手,他的眸子里重新盛满笑意,盯着鲛人的眼睛直视:“怎么了,你想让我干什么?倒是说出来啊!”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呢?”

  与此同时,鲛人的内心天人交战。

  他不知道自己该跟脑海中疯狂想要求对方再多摸摸这个荒谬的想法妥协,还是该听从稀薄的理智,义正言辞地拒绝许词。

  于是他急地眼底金色的流光都开始控制不住地乱窜。

  成年初期的鲛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还尚未能够完全掌握自己强大的躯壳,因此会出现这种看起来有些吓人的场景。

  他张着嘴巴,浑身肌肉紧绷:“我、我只是想要,想要你可以把手放在……”

  多不容易啊。

  能把一冰冷拽酷的鲛人给逼到这种程度。

  许词其实是有些想笑的,但是他又有些心疼。

  于是,终究还是心软了的许词伸手摸了摸那杵在原地、脊背挺直僵硬如青松的鲛人头发,他声音淡淡:“好了,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人了,那么就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

  “别留在城主府了,这里不该成为困住你的地方。明天你就看看有什么东西想要带走,都可以带走,就当是我送你的了。”

  倘若这厮再不走,他就快要舍不得了。

  到时候,就更会因为离开这里而感到痛苦。

  头顶被人轻柔地抚摸,这短暂的温情又是极为鲛人纵然是再如何木讷于人情世故,也听出来了许词话里话外的驱逐之意。

  这是要赶他走?

  懵懂的鲛人一时呆立在原地。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良久回过神来,他一把攥住准备转身想要离开的许词质问道:“你要赶我走?为什么!”

  许词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如同面具一样紧贴在上面,那扬起的弧度冰冷,不会因为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而发生变化。

  他温柔的声音依旧亲密暧昧:“当然是因为你是鲛人啊,你再怎么变成人类的样子,终归到底还是海底的生物,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当然会怕你、为了性命敬你而远之了。”

  鲛人握住那只许词手的力度不自觉加重。

  他满脸不可置信,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颤抖:“为什么?他们、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什么,只要你不说出口,城中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我的身份的……”

  “我也根本不可能对待人类下手,除非对方想要置我于死地。”

  事实是这样没错,可是他无法感动一个执意要送走他的人。

  于是在许词轻轻的叹息中,他用力地抽回了手,捋起袖子无所谓一样地便将手腕掷到了鲛人面前,上面显露出刚刚被鲛人用力过猛攥出来的青紫握痕。

  犹如淤青一样,狰狞而吓人!

  “你刚刚说的你可不会伤人,”

  于是鲛人唇片颤抖,脸色苍白,彻底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本就不善言辞。

  如今还是在心思深沉、缜密内敛的许词面前,那点简单的心思与拙劣的表达更是不够看,所以鲛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拒之门外了。

  许词的容貌被一点一点掩盖在朱红色的府邸大门中。

  鲛人站在门外,他脸色沉如长夜。

  周身气压极低,恐怖到可怕的眼神几乎要将那扇门都踹飞。

  城主府外面人流如织,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地投来目光想要相看,看这个执拗地站在城主府邸的人到底是谁。

  纷乱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聒噪而无趣。

  在鲛人深呼吸一口气之后,他终于放松了下来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筋,于是便暗地里在心中记下这一笔账!

  可恶,总有一天他定要这个嚣张跋扈的少城主求着他,不要他离开自己的身边!

  对命运一无所知的鲛人恶狠狠地在心里发誓,完全不顾忌百年后自己的死活,毕竟在他看来,那都是很久之后的小事了。

  鲛人长立于城主府邸门前,驻足很久。

  他起初是等着许词反悔,然后一边道歉一边接他进去。

  到后来云舒云卷,日落西沉。

  城主府邸的大门依然紧闭不开。

  就这样一直过去了三天,中途滴水未进,喉咙都浸出血味儿的鲛人有些迷茫。

  他在想,为什么许词还不来给他开门。

  直到眼前被黑暗所慢慢笼罩,鲛人完全失去意识,他昏迷摔倒在门前的石板上,也没能看到那扇朱红色的紧实大门露出一丝缝隙。

  绝情且残忍。

  少城主大人还真是擅长玩弄人心啊。

  于是时刻注意着外面动静的变化,确定鲛人真的昏倒后,少城主大人才命人打开大门。

  这一天,江城有史以来就没出过黑料的城主终于做出了一件违法乱纪的事情,他带着手下的四五个忠心家仆,把晕倒在城主府外面的男子抬到了海边。

  并且将其残忍的扔到了海中抛尸!

  这种恶毒的行径并未得到大范围的传播,只是在一小段时间里,曾被人当做饭前茶后的谈资罢了,轻笑着对这传闻里的主人公评头论足。

  少城主可是江城人看着长大的,怎么会变坏呢?一定是当日的那个男人有什么猫腻!

  他们才绝对不会因为这点捕风捉影的见闻,就直接去冤枉那个乖巧嘴甜的孩子的。

  最近这孩子快十九岁了,家家户户都在盼望着等待他提出娶亲的事,然后把自己家里的姑娘塞进去当城主夫人。

  谁要是因为这些没头没尾的野料而失去了跟城主大人攀附的机会,那可真是要让人笑话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另一道声音

  又过去了几天,这几天许词一直在夜晚的时候,暗中潜入初次见面后便将鲛人丢进去的那处莲花池附近。

  自从上次跟那小女孩交谈之后,他便对这处祭祀之地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而经过许词坚持不懈的仔细观察后,确实发现了一些端倪。

  江城繁荣热闹却不富庶华丽,人们皆身着粗布麻衫,城主府邸修建地也不甚宽阔,那么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钱修出的这一池子汉白玉泉壁呢?

  圆形的莲花池上,白色如玉的莲花在微风中互相碰撞摩擦,时不时地凋落几片熟过了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夜色浓郁如墨,月华清冷如练。

  经年累月的岁月流逝中,本来修建的那些风雅精致的亭台楼阁都损毁严重,斑驳腐朽地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工艺的失传让后人对这辉煌华美的建筑也只能望洋兴叹。

  不是他们想要袖手旁观,而是真的无法复原。

  只有那一方凹进去的白玉莲花池寂静,百年间不曾变化,一如往昔地不动声色,不受岁月流逝而侵蚀。

  “记载江城的历史类书籍中,关于这莲花池的记载并不多,起源也含糊其辞,仿佛是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建筑似的。”

  “可是这么华美庞大的建筑,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内就能完工,而且消耗的资金也定不会是一笔小数目。”

  “只要是征人构造修筑的,定要有手艺出色的工匠,可是这些能工巧匠们当真能在这百年来全都断绝传承、无一幸存?”

  许词摇摇头,他沿着莲花池附近荒芜的野草幽径走,脑子里不断闪过此前的各种推断理论,可眼下得出的这个猜测与结果未免有些太勉强了。

  可是,那些当年修筑这些建筑的工匠们为何全都不见了踪迹,他找遍每一本江城古籍对象相关工程、匠人的记载,都没有找到任何有用信息。

  “还是说,这些人在修完这莲花台,全都死掉了呢?”

  破败的古园弥漫着凄凄的凉意。

  明明是刚入夏的时节,这里面却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让人脊背生寒。

  许词一路沿着石子小径,眼睛盯着那些残存的石雕与壁画,上面的纹路斑驳已模糊不清,连完整的故事都凑不出来。

  脚下被一块隐于荒草中的石碑绊住,他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查看那块突兀横亘出来的石碑,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上面的刻痕却深深入里。

  指腹按压在冰凉的石碑上,依稀能辩驳出来那些字迹的模样。

  那上面似乎雕刻的是一个日期年份。

  许词心头蓦地一跳。

  线索要来了。

  跨越时间已久的石碑看上去饱经岁月洗礼,沧桑而老旧,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一点点地辨认着上面晦涩难懂的古文。

  “建于壹佰壹拾贰年——”

  江城有文书的记载,迄今为止便已有三百多年,由此看来,这莲花台确实横跨了不短的时间,可许词有些着急地摸索了半天,却没有获得更多的有用线索。

  石碑的棱角早就在风化侵蚀中被磨地钝而圆润,少年半蹲在快比人高的草丛里,情绪急切而烦躁。

  这里应该还有更多的记载才对!

  他的手在荒草中急切地翻找,动作幅度过大间,柔软的草叶陡然露出尖锐而锋利的一面,深绿的叶子突然在他手腕处划出细细的血痕。

  殷红的血线突兀地出现在许词手腕上。

  只是这痛意太过细微。

  他毫不在意。

  许词弯腰翻找的同时,他忽略掉的腕间那道口子在不经意间慢慢变大,像是一个装满了水的袋子被刺破,慢慢沁出豆大的血珠,滚落在尘土里面。

  若是换一个旁人仔细来看,他绝对会惊讶地发现,在那深红的血色间,竟然夹杂闪烁着一丝细微的金芒。

  而那些本来荒芜杂乱的枯草,在饮了这口血后,连草叶都诡异地更为深绿了不少,它们在这堵破败的残垣断壁后诡异疯长。

  不断延伸的根茎藤蔓像是突然生出了灵智一样,在泥土地底迅速地攀爬,它们汲取着周围一切生物的生命力,想要吞噬掉整座破败寂静的莲花台。

  一根藤蔓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它缓慢从许词身后出现,在地上慢慢爬行挪动,在接近到少年鞋子的时候,碰到障碍物陡然便停止。

  可它却并不是放弃了蓄谋已久的攻击,而是选择在潜伏后突然暴起,整条深绿色的藤蔓便紧紧勒在许词的脖颈上。

  “什么东西!”

  被这的怪草突然袭击,许词不设防备,他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呼吸急促,两眼都被憋地泛红。

  两只手死死掰住那缠绕地紧实的根茎,许词胸腔剧烈起伏,他不停挣扎着想要撕开这藤蔓,晃动的视线里天旋地转。

  可恶,这东西好像成了精似的,无论用多大力气都没办法扯断!

  整个人倒在地上,衣衫都散乱染上灰尘草叶,许词皱着眉,他的指甲几乎陷进藤蔓里,胳膊用力撕扯却不起任何效用。

  喉咙处都被勒出一道明显的红痕,而且那过分且猖狂的藤蔓几乎将许词脖颈都要勒断,他不断模糊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四周,似乎是在趁机寻找着什么。

  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而与此同时在他灵魂深处,突然从某个地方传来沙哑沧桑的声音。

  “你是来找我的吧……”

  “辛苦你了,孩子。”

  “请跟到我这里,让我与你讲解一下关于万物的故事。”

  紧紧勒住少年脖颈的藤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瞬间在空中爆裂开来,喷溅出无数墨绿色的汁液来。

  许词难逃这一劫,脸颊脖颈上被撒了大半浓绿色,他剧烈的心跳还平息,脑子里仍然是一片空白。

  先前总是倚仗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识海中的鲛人存在,如今那个鲛人远在另一个时空鞭长莫及,无法顾及到他。

  这个时空的鲛人刚刚被他无言拒绝,远远地扔进了深海中,估计恨死他都来不及。

  他现在也真是胆大,敢一个人前来去搜查那个金色意志在几百年前留下的痕迹与线索。

  回过神来后许词仔细地分辨着这道声音。

  熟悉而陌生,缥缈幽远地如同远山寺庙里的钟声,听起来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老人,在风中残烛的弥留之际,想要向他交待一点临终前的最后遗言。

  这个存在,应该不是他要找的。

  许词垂着眼睛想道。

  但是这个声音,听起来却不像是害他的。

  所以他大可以去看看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江城的意志

  许词顺着那道声音的指引,竟然从一面荒芜的墙壁上径直穿过,重新进入了一个镜面里的江城。

  镜面里的江城,与现实中的江城别无二致。

  而站在城门口的,是一个拄着拐仗的老者。

  他须发尽白,眼睛浑浊。

  腰背都佝偻起,像是压了千斤重的山一样,泛黄的皮肤干枯如老树皮,沟壑纵横。

  这样一个老者伫立在江城城门口的时候,宛若一座饱经雨打风吹的石刻雕像。

  见到自己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年轻人,他缓缓将眼睛对上这位朝气蓬勃的少年。

  那道目光对上许词的时候,许词只觉得脑海里像是激荡起无数飞鸟与浪花,灵台清明震颤,仿佛被清澈的涓流荡涤清洗。

  他的目光里透着越尽千帆的智慧,与饱经沧桑的厚重感,声音也平和稳重:“我等你已经许久了。”

  许词一愣:“啊?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老头儿。

  老者眼底闪过无奈的笑意,他缓缓为少年人解开迷惑:“你想必很好奇我的身份,但是不要急,今天我会在这里将一切都跟你讲述清楚。”

  “这个世界其实早就破碎不堪,你所知道的外面世界其实早就被无尽的海水所吞噬包围,这是一个所有生灵都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曾亲眼见到过北国飘雪,南国莲塘,戈壁沙漠的壮丽辉煌而灿烂,可当天灾来临之后,世界被巨大的洪流冲击碎裂成了无数碎片……

  有的碎片被直接冲入海底,有的被当场粉碎,再也寻觅不到任何踪迹,而江城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块较为完整的碎片。

  在天灾袭来之前,江城一直都是繁华富庶的水上城市,可后来在世代的封闭中逐渐没落。

  人们早已遗忘当初的历史。

  那段最初的历史里,镌刻着最沉痛的悲伤与孤独,是人类险些走向灭亡的黑暗岁月,只是稍微回忆过去,就忍不住被巨大的孤独所淹没。”

  老者站在城墙下,如同在讲故事一样,给许词淡淡陈述着这座城市、甚至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见到许词整个人脸色都发白,瞳孔中写满震惊,担心这个脾气倔强的年轻人会以为他在胡扯,便抛出了一个问题引诱着他:“我想,你应该私下里谋划过想要如何去走出江城吧?”

  许词下意识点点头。

  老人的声音里悲意更浓,掺杂着苦笑:“可是孩子,你去问问江城里面其他土生土长的人,他们可愿意离开江城?”

  许词说不出话来,他确实从没有试图问过,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的脸庞被阳光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辉,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悲悯众生的神灵:“在他们的眼里,世界便是江城这么大。不会有比江城更大的地方。”

  不对!

  江城之外,海的另一边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

  许词按捺住心头的疑惑,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他转头看着陷入无边愁苦的老者,出声质问:“不过您这次来找我,应该不全是为了要跟我讲这些吧……”

  老者眼珠一动,他脸上慢慢浮现出释然的轻松笑意:“和聪明的孩子打交道,就是轻松。”

  “我确实有他事相告。”

  “只是如今,恐怕还不到动手的最佳时候。”

  这座镜面世界里的江城,看上去仿佛才应该是世界中真实的样子,它城门破败墙壁斑驳,门口的大路石板几乎被海水冲垮。

  刺眼的阳光直射到石板上,折射出耀眼白亮的光辉,猎猎海风中屹立不倒的老头儿几乎要与城墙融为一体,化作这斑驳岁月中的尘埃沙砾。

  在许词的搀扶下,他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到城门口,伸手敲了敲城口的大门。

  “咚咚——”

  “咚咚——”

  门内一丝动静也无。

  他看着许词,目光哀伤而平静:“你看到了吗,这扇门地背后就是你要找的东西,但是如今祂还在沉睡,我们谁都无法去唤醒祂。”

  “祂是伴随着那次天灾进入江城的。”

  许词眸子里闪过诧异,带着杀气的微茫一掠而过。

  少年垂着眼睛,面容白皙,看起来安静内敛。

  老者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淡淡的自言自语着:“当祂再次苏醒的时候,江城势必会遭受劫难,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应该早就不在了……”

  只是身为老城主,再次看到这座生育自己、养育自己的故土沦为废墟,被外界入侵的力量毁灭吞噬,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会忍不住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悲怆。

  他的目光落在许词身上,“数百年后的江城,会迎来一场死劫,我推演过唯一的一线生机就在你身上。”

  许词:“我?我吗?”

  老城主凝重的目光看着他,声音沉重。

  “生死存亡的时候,你会得到一次机会,要么重创毁灭这个贪婪的入侵者,要么便与整个江城一同陷入毁灭。”

  许词就现在城墙的下面,他眼底倒映出碧天云海,朦胧的薄雾从海面上升起,伸出乳白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袭来。

  斑驳的城墙古旧斑驳,衰败破落。

  少年张嘴想要问出那个机会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怎么做?

  可老者的身影却是离他越来越远,且越来越淡,他身后赭红色的城门似乎被缓缓打开,露出一道细微的缝隙,张开死寂而冰冷的血盆大口。

  察觉到环境发生异样变化的许词浑身一凛冽,他抽身想要去跑到城门口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

  脚步越迈越大,他整个人跑在海风中。

  风刮起少年的头发,凛冽咸涩。

  可是他却离那个看者的身影越来越远。

  老人周身的气息愈发枯槁,像是被抽干了生命气息的老树。

  被无形的双手强迫着扯进城门中时,他看着许词的眼神里充满哀伤与绝望,浑浊的眼睛最终在弥漫的雾气中缓缓阖上。

  “你走吧!孩子……”

  最后的叮嘱如同梵音,在许词眉心激荡。

  他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时之间迈不开步子。

  他想要张嘴说话,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门里面那个意志,现在到底会是什么……

  汹涌的暗色海潮一拥而上,带着巨浪席卷而来,它带着毁灭的黑色,暗沉而阴冷,将站在岸边身形僵硬的少年完全笼罩。

  许词只能被迫的僵硬站在原地!

  他瞳孔圆睁,眸子里倒映出这片巨大而咆哮着的可怕海潮。

  要被淹死在这片海里面了!

  脖颈处沾上的凉意瞬间蔓延开来,无限放大到全身……

  “啪嗒——”

  一滴水落到城墙下少年的眉心。

  洇湿开淡色的水痕。

  许词猛地睁开眼睛,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

  面前的断壁残垣破败不堪,歪七八扭地横梁栏杆无人维修,松松垮垮地搭在摇摇欲坠的支架横梁上。

  刚刚他所经历的一切如坠幻境。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少城主自己一个人出去跑着玩,消失了小半个月,这种事情并不稀奇,城中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

  他们看到恹恹的少年从城主府邸中出来,漫无目的在街道上闲逛,纷纷热心的凑上前去。

  “啊,少城主你这些天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少城主!上次朝你扔帕子的那个姑娘找你很多次,你都不在城主府,找不到半点儿踪影。害人家女孩子伤心了很长时间呢……”

  许词刚推开府邸大门没多久,便被热情的大妈大姨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关切话语嘈杂纯粹,操心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城主。

  许词哪里见过这阵仗,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边安抚着这些大妈们的情绪,一边飞快地溜走:“好好好,我的身体很好。”

  “哪里都没有乱跑,只是随便去外面转了一会儿,你们不用过度担心我……”

  于是几个大妈们脸上都浮现出放心的笑容,她们就说少城主是个安静懂事的乖孩子,不会做出什么让人担心的事情来。

  她们刚想要拽着这孩子好好商谈一下人生大事,可一眨眼这人便脚底抹油似的飞快溜走了。

  “哎?人去哪儿了,刚刚还站在这里……”

  简陋的露天茶铺里。

  模样清秀的少年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大妈们的战斗力真是恐怖啊!

  他只不过是想出来透个气而已。

  早就溜之大吉的许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他扶着一旁的木栏杆缓缓坐下,问模样憨厚的中年人老板要了一碗粗茶。

  河岸处绿柳低垂,画舫安静地停泊在江面。

  水灵灵的姑娘们结伴成群,笑着从桥头路过。

  江面河水清澈,里面铺满荷花莲叶。

  几个垂钓的老头闭着眼睛,坐在岸边小憩。

  艳阳高照,空气里都浮动着岁月静好的祥和。

  许词抱着手中的茶盏,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的目光落在那接天无穷尽的翠绿莲叶上,看着上面滚动的一团水珠发呆。

  突然,发生了变故!

  平静的江面泛起巨大的水花,水下仿佛潜藏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挣扎翻涌着,想要破出束缚从水面一跃而出。

  可与此同时,而许词却刚好侧过头,看向了桥头上蓦然出现的人影。

  那个身影站在阳光下。

  男人漆黑细碎的短发折射出漂亮耀眼的光泽,那双深黑沉冷的眸子像深潭一样,眨动间掀起的冷寒比冰雪还要刺骨。

  而最惹眼的是,他身上穿着紧实利落的漆黑军装,在上一刻,他还在充满未知与刺激的海面上,准备前往去奔赴一场有极大可能性回不来的交易。

  下一秒,他便被吞进了漆黑的漩涡里,海水从耳朵口腔处疯狂涌入,共享了少年鲛人的记忆后,秦西故慢慢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个鲛人少年要他把许词带回原来的时空。

  秦西故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这座封闭的小城里,再加上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无疑是对在附近所有的人都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站在桥上的男人目光来回逡巡,看上去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那道视线与捧着茶碗的少年对上。

  那张令人觉得侵略性十足的脸庞露出笑容,他张嘴缓缓张开,向许词说道:“我来找你了,许词。”

  “跟我回家吧。”

  男人那只苍白的手腕递过来,骨节分明,青筋凸起,他看向许词的眼睛里充满压抑晦暗的滚烫感情。

  如暗流在地下汹涌奔腾的穿啸而过,明明一举一动中都饱含着克制,可那直白的眼神却又明目张胆地透露出欲望与深情来。

  桥头附近许多游人为之驻足。

  他们有的在惊叹这个看起来穿着怪异、言谈举止可疑的城外人,有的在侧着头交谈两人的关系。

  “这个人的头发和衣服,怎么都裁剪地这么奇怪……”

  “他是江城人吗?”

  “不会是妖怪吧,可是我看他也不害怕太阳啊,长得还挺俊的……”

  众目睽睽之下。

  这些土生土长在原地的江城人,看着他们几乎是从小看到大的少城主,竟然真的放下手中茶杯,听话地凑了上去。

  这让他们大吃一惊。

  “啊?不对劲!少城主是在哪里遇到的这中奇奇怪怪的人啊……”

  “他该不会是骗子吧?”

  繁华安详的古城里,民风淳朴而美好,所有的人宛若一家,都亲热无比。

  他们的心思澄澈清明,虽聒噪吵闹了些,但被这样的人放在心上,还总是会令人觉得心头暖洋洋的。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树影婆娑,在许词的身上打下不成块的暗影,他缓慢地穿梭在人群里好奇的目光中与阴凉的树影下,睫毛下垂敛住所有目光。

  一颗心开始有些不安地躁动。

  这个性情阴戾乖张的军阀二世祖,在许词的心中印象刻板而难以更改,无论是他那霸道而可怕的控制欲,还是做过的所有事情,无处不彰显着这个人的危险性。

  可是那双深情的眼睛穿越茫茫人海,带着镌刻到灵魂里的熟悉眼神,定定地注视着许词的时候,他感觉心脏都被击穿射中。

  走到秦西故跟前时,许词其实有些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情绪,对待这个人他的感情太过于复杂,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扶着花纹精美的建筑石雕围栏,许词的头发被风吹地有些乱,他斟酌着开口问,想要知道这家伙是从哪个时间点过来:“你是从哪个时间来的?”

  秦西故漫不经心地敷衍回答着:“嗯……大概就是在我们那条船刚进入南海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见到拿着那拿着大批药物的商人,风暴就出现了。”

  “漩涡将我带到这里,让我把你带回去。”

  许词挑眉,他有些惊讶于秦西故话的内容真实性,整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漩涡会说话吗?”

  “漩涡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跟我熟悉的秦大少爷可不怎么相似……”

  秦西故听到少年一针见血的反问,嘴角都勾起笑容,但是这笑容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向来高傲霸道的天之骄子脸上浮现出一层阴霾来,罕见地透露出些许不自信,甚至还有些似有若无的难过。

  他的目光投到江水河面上,看着那些风光旖旎的动人江景,慢慢地张嘴问道:“那我其实很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许词。”

  “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知道的,我说的是我,不是那条鱼。”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最后的下午

  许词两条胳膊都放在泛着凉意的围栏上,他抬眼淡淡地扫了一下秦西故,“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你是他。”

  他就差把那句明面话说出来。

  可是许词选择了停止。

  狡猾如同许词,明明看上去最单纯好骗,说出来的话却半遮半掩,让人无端勾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沉醉其中。

  秦西故看穿了他的想法。

  但是一他句话也没有说。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他们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反而没有止步于唇齿来得更美好。

  那份感情太过朦胧而浅淡。

  秦西故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眸光闪烁:“怎么样,你觉得待在这里更舒服吗?”

  这个江城安静祥和的如同世外桃源。

  没有天灾疫病,人们生活和平安静。

  许词点点头:“确实很舒服,我很喜欢待在这里,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缠身,我每天的任务都是吃吃喝喝,挺轻松的。”

  少年姿态懒散,浑身筋骨都松松垮垮地,太阳光几乎能把人的骨头都晒酥,消磨人的意志又让人心生惫懒。

  看着桥下摇晃的荷花莲叶,水光潋滟波纹横生,他眼皮掀起:“你这是在试探我,还愿不愿意回去吗?”

  秦西故沉默,其实此刻如果让他做选择的话,他确实也更想要留下,这里的什么都跟江城的一样。

  最重要的是,还有许词。

  身处这个世界里的许词,交际简单而纯粹,不会再多出来其他男人与他争抢,秦西故的脑子里闪过一丝幽暗的想法。

  他伸出手落在许词的头发上,心里翻涌着的感情像山崩海啸,可许词却难得的没有拍掉这只突如其来的大手。

  他脸上挂着的表情尽是无所谓,声音也淡淡:“再让我看看江城吧,日落之前我就与你回去。”

  看到许词的默不作声与纵容,秦西故便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手,十指交叉紧扣,衣袖掩盖住男人手臂不自觉地激动颤抖。

  他声音有些哑:“好。”

  感受到那只手回握过来的时候,秦西故有些恍惚,他内心完全被滚烫的感情充斥,理智上其实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这是他最后一个能独自与许词待在一起的下午。

  从这以后,世上便没有秦西故。

  他原来只是鲛人灵魂碎片中的其中之一,在从这个时空回去后,便会完全融进鲛人的灵魂里,秦西故这个存在便会在世间彻底消弭。

  哄骗着许词留下,他便能够以自己的形态存活下来,拥有生命与爱情。

  可是在他问向许词是否会选择留下的时候,这个少年并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选择回去。

  那个世界里,还有许词很重要的人。

  于是秦西故只能应声说了一句:“好。”

  正值晌午,太阳高照。

  灿烂的光芒里,万物都被镀上一层粼粼的金光,充满生机与活力。

  许词与秦西故两个人沿着河岸走。

  柳树的叶子被风吹起,江面倏然破水而出一个硕大凶狠的影子,带出晶莹雪白的大朵水花,瞬间便朝许词扑了过来。

  秦西故眼疾手快,拽着少年便往旁边侧过身子,躲过了这一个杀伤力十足的拥抱,并且一个反手将其按压在石板砖块上。

  没错,这其实是一个拥抱……

  那从水中冒出来的大杀器目光凶狠,看到许词与秦西故牵在一起的手时,气得更加想要爆炸了。

  水滴从深蓝渐变色的长发垂落,鲛人漂亮的鎏金色眼睛里盛满了愤怒与难过,他指着秦西故朝许词大声质问道:“你要跟他走?你们要去哪里……”

  想到了眼前这个轻佻的少年人把自己丢在门外,在他快要被晒干时又残忍抛弃,直接给扔到了海里。

  而当他好不容易找过来时,这个人竟然还在跟别的男人调情!

  两人手都拉在一起,下一步是不是就该亲嘴了?

  鲛人瞬间气的脸色发红:“是不是只要是个活的男人,你就愿意跟他亲嘴?我有什么不好的,你也可以找我亲啊……”

  “我又不会拒绝你,我哪里比不过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了?”

  虽然现在的鲛人套着一副成年人的壳子,但是他的内里还是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少年,许词看着他这副既无理取闹又可怜委屈的模样,心里莫名觉得有些负罪感。

  可是他不能心软,他注定是要离开的。

  岸边鲛人异于常人的容貌很快吸引来了许多人围观,秦西故的脸色也越来越黑,许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他应该尽快处理掉这里的烂摊子。

  于是他弯下腰,单手抬起鲛人的下巴,动作冷酷而利落,眸子里的神情看上去带着怜悯,又夹杂着复杂的感情。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对别人,做出这种亲密的事情呢?”

  鲛人被按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瞳里闪过迷茫与错愕,不清楚许词想要干什么,嘴里喃喃问道:“为什么?”

  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但依旧冷淡:“当然是因为爱啊。”

  鲛人瞬间愣在原地。

  爱这个词语对他来说还太过于陌生了点,在海底无拘无束地度过了数百年光阴,本性教着他厮杀、掠夺,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爱。

  许词这个回答带着几分肆意的随性,轻飘飘的重量仿佛能压垮人的内心,他歪着头看着鲛人的眼睛,恶劣的低语如同恶魔:“爱是牵挂,是心甘情愿的被俘虏。”

  “我爱上无论是哪一个人类都很正常,因为我们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而你只是个连名字都没有刚成年没多久的鲛人,怎么会懂得人类的感情呢?”

  他这风轻云淡的回答,无形中杀人诛心。

  鲛人的瞳孔瞪大,里面充满了怔愣与迷茫,钝痛感从心尖蔓延开来,他舌尖都开始有点发苦,酸涩麻木。

  他试图争辩:“我,我可以学的……”

  “你别不要我。”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湮没在喉咙间。

  曾几何时,强大的鲛人躯壳让他在海底所向披靡,可如今,这份非人的躯壳会竟会给他带来这难以启齿的自卑感。

  只因为他不是个人类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有没有爱过我

  刚成年没多久的鲛人初初接触人类,对这个看起来温柔干净的少年产生好感,天性驱使着他去争抢、厮杀。

  可是这个人类看上去太脆弱了。

  按照他的方式去掠夺,只会将这个少年扼杀在充满血腥的争抢里。

  鲛人的眼睛里闪烁过危险的光芒,面对这种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暴戾与嗜血。

  那么既然这样的话,不如直接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掉……

  一旦拥有这个想法后,他便像是找到了目标与动力一样,紧扣住许词的手腕,像只目露凶光的野兽冰冷残忍:“你要跟我走。”

  “如果你不跟我走的话,我就……”

  “我就把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杀死,你就没办法跟别人走了。”

  许词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开口纠正他跑偏的想法,便被一旁的男人抢占先机。

  更低的低气压便从上方传来,径直压在鲛人的身上,森冷霸道,凛冽的杀意果决而残酷,直指他的眉心。

  秦西故冷笑,斜睨着他:“你现在就这点能耐?”

  “幼稚至极!你以为凭借这种小孩子一样的置气就能留下他吗?”

  此情此景,犹如往事重现。

  可是秦西故看着那副模样的鲛人,心里只觉得愧疚与难过,这种仿佛在照镜子一样的情景再现,让他觉得不忍直视。

  可是当初就是在他这样的逼迫下,许词的身体才变得越来越差,直到气若游丝,脸色透明如纸。

  “打感情牌都留不住的人,你还妄想用这种强硬的手段将他困在身边吗……”

  他这样冷声质问着鲛人,又像是在质问着从前做出这些荒唐事的自己,字字冰冷沉重,如同沉闷的雷声砸在心底。

  即使这个鲛人,确实就是数百年前的他自己。

  他始终不愿意放过自己。

  许词看着那眼神中还带着一丝稚气的鲛人,有些于心不忍,他的心里其实远远不像表面这般平静,但是倘若不出此下策,他势必不能轻易离开这个时空。

  往事不可追,他其实是没想到能够从秦西故嘴里听到这些话的,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沉郁痛苦不能磨灭,但也会在那等待数十年的爱意里慢慢释然。

  于是许词撒了个谎。

  他说:“等你什么时候学会爱,我会再次找到你,但是如果你在这期间杀掉江城的人,我就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不成文的契约成立,鲛人仿佛抓住一线生机,他看向许词的眼神里充满乞求,而不经意间斜到秦西故身上的目光却冰冷尖锐。

  “好,我答应你。”

  “但是你不准跟他在一起!”

  许词含笑,但是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鲛人的脑袋,然后站起身来拂去衣摆上沾染上的尘土,动作漫不经心中带着无奈。

  “你到时来找我,我就是在等着你了。”

  灿烂炽热的太阳缓缓西移,破开周围的云层,它冰冷公正的按照既定的时间移动,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发生改变。

  属于秦西故的最后一个下午正在慢慢流逝。

  他自然是十分不满的。

  于是心机深重的秦西故拉着许词就往远处走,他不想看到这个小鱼崽子,而且这家伙还在觊觎着他最后的时间。

  许词被拉着离开原地的时候,鲛人被秦西故用了特殊的力量暂时按在水里,不能上岸。

  他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许词,漂亮的容貌本就惹人注目,如今那双鎏金色的眼睛里面露出不舍与难过来,泫然欲泣,看上去格外无辜。

  被身侧男人拉着手离开的少年脚步落后一步,最终还是在柳树拂过发梢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不用害怕,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白衣摇曳而过,少年温润如玉,他在鲛人的记忆里以这最浅淡的颜色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用横跨过数百年的光阴来等一个凡人,轻易地便押上了自己所有的时间,用漫长的岁月去学习观摩,如何去爱一个人。

  自此,鲛人突然就萌生了想要名字的欲望。

  他想要听到许词呼唤他的名字。

  这样无论他身在何处,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奔赴到他的身边,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

  那个站在许词身边的人类看起来冰冷暴戾,鲛人透过他桀骜不驯的眉眼里,看到了熟悉的野性。

  这个人似乎认识他,他亦对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可这熟悉中夹杂着鲜明的敌意。

  他们无法共享许词,不能够容许同一片天空下活着的彼此,因此彼此相对视时,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明显而锐利。

  那轮金日越来越朝西边偏移,空气里的光线都染上薄薄的金色,变得暖而金黄,屋檐墙壁都被这光线镀上朦胧而温暖的色调。

  两个人并肩漫步在这午后慵懒的小城里。

  街道上行人不少,依旧人声鼎沸。

  只是许词特意挑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道,此处行人不多,更多的是在城中流动的江水与灰白的屋檐墙壁,看上去古朴典雅,颇有中大家闺秀的即视感。

  那温暖的阳光打在秦西故的眉眼上,给他高挺的鼻梁上都落下一层立体的阴影,淡化了他自身锐利的锋芒,罕见地凭空多出几分温柔来。

  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与许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闲话,周身气质柔和而放松。

  直到两人皆陷入沉默后,他才状似不经意地从嘴里问道。

  “如果原本的世界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要留在这里……”

  跟我在一起留在这个地方。

  许词侧着头,看向这个骄傲强大的天之骄子,他一眼便看穿这人的想法,却不愿意捅破,只是明确地拒绝着:“我不会选择留下。”

  “因为选择留在这里,才是必死的循环。”

  江城将永远不会拥有那个未来。

  秦西故沉默,他的唇抿地更紧。

  所以,还是一点都没有喜欢他吗……

  而下一秒,在这狭窄拥挤的小巷中,许词突然便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温热的气息纠缠,无形的暧昧如同黏腻的丝线一样拉扯不断,剪不断,理还乱。

  头一次处于被动的地位,秦西故却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相反他很喜欢这个亲吻,于是他轻咬着少年人的唇片,给予回应着对方自己全部的温柔。

  风穿过街头巷陌,老旧的古城发出沉重的叹息,它艰难地喘着粗气,在岁月车轮的滚动下,迎接着充满未知的黎明。

  夕阳被拽入云层,天边的晚霞瑰丽绚烂,暮色缓缓降临在这片宁静祥和的土地上,这座城镇即将迎接它灯火通明的夜晚。

  秦西故的后背开始裂开深蓝色的光刃,光刃蛮横地撕破空间,无数空气乱流,奇异的蓝色微光不安分地跳跃着蹿动,看起来格外活跃兴奋。

  他拉住许词的手,缓缓沉入这一片深蓝的光晕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最后的海战

  彻底离开、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许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透过蓝色的光墙,进入到了时空的裂缝中。

  这竟然是他自己的身体!

  意识开始涣散朦胧,他的眼皮沉重下垂,却一直都倔强地不肯阖眼。

  其实,小鲛人真的挺可爱的。

  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比自己身边这几个肚子里装八百个心眼子的男人单纯多了,看起来稚气可爱。

  可是他不能逃避,逃避那个注定会迎来灾难的未来。

  他要回去,去改变既定的历史,重新书写江城的结局。

  只是好遗憾,他还没逗够这个小鲛人呢……

  一抹颜色浅淡的幽蓝蓦然闯进他的识海里,许词猛地睁眼,他眼神一凛,杀意都四散出来。

  可当他看到那条拼命向他靠近的鲛人时,心里瞬间便软了下来。

  那个单纯的鲛人死死地扣住快要关闭的时空裂缝,蹼间透明的软肉都沁出血来,那张脸被时空乱流掀起的暴风刮地扭曲而狰狞。

  他大声地朝许词喊道:“你应该给我一个名字的!”

  声嘶力竭的声音被风一字不落地传到许词耳朵里,他整个人都有些怔愣恍惚,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眼看着那个鲛人着急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许词心里也浮现出焦急,而就在此刻手心的那只紧握的手倏然消散,秦西故的身影竟然越来越淡。

  他情急之下,扭头大声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阿故!我唤你为阿故!”

  裂缝那头的鲛人得到这个名字后,身形都一颤,他不再死命地掰着那道闭合的缝隙,眸子里写满认真:“我会在莲花池里等着你的!”

  他不知道许词有没有听清,也不知道许词究竟是去了哪里,但是他相信,他总会再次与他重逢。

  在消散的最后一刻,秦西故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想要捧住许词的脸,手指却从他的下巴穿过,透明的虚影握不住任何实物。

  他自作多情的时候,眉眼间的得意与骄傲看起来与那只小鲛人格外相似:“我这次可不可以认为,这个阿故其实是我的名字……”

  “你可以也这样喊我一声吗?”

  许词沉默,他有些开不了口,可是看着秦西故从期待转到失望的眼神时,他还是于心不忍。

  明明都是一个人,为什么这家伙总是喜欢吃自己的醋?

  “阿故,再见……”

  剧烈的震感从另一端的裂缝处传来,许词觉得自己的眼前光芒大盛,他抬手挡住双眼,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引力拉扯,完全坠进吸力强的另一端。

  他手心里拉着的那道虚影彻底消散。

  无影无踪。

  而当许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处身于冰冷幽暗的海底,海水剧烈翻腾,鱼虾乱窜,海草都止不住地在外面激烈的斗争动静中摆动着身姿。

  这次降临的地点,是罪人坑。

  他向周围摸索着,想要寻找个较为安全的路径,游上去观看战况,可是当手指触碰到一块布满裂缝的泥砖瓦块时,熟悉的触感让许词全身一愣!

  他似乎是摸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好像在哪里摸到过……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头浮现,许词开始拼命地扒着身下覆盖着厚厚淤泥的土地,浓黑的水蔓延开来,指甲缝里都挤满泥污。

  先前倒是未曾观察过,如今这掩藏在岁月深处的东西一点点浮现出来,那建筑的花纹、样式熟悉而刻骨,让许词绝不会记错。

  这分明是那个汉白玉莲花池!

  地上的建筑沉积在地下,那么可想而知当年那些人的惨状,应该是尸骨全无,被烧杀虏掠后跟随着整座城永埋深海,化作百年不散的戾气黑雾……

  池子中央跪着一具白骨。

  以剑拄地,看上去萧瑟寂寥、悲壮孤独。

  他一人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几百年,而后又彻底身死,灵魂都无法重新回到躯壳内,四散成无数的碎片漂泊游荡。

  海面上持续已有三天的战斗仍未结束。

  那从海底深处升出来的眼睛,光芒冰冷而残酷嗜血,容不得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被一个低贱的生灵所挑衅。

  于是祂处处皆下下死手,十分想要置人于死地,可每次发动的攻击都被那个幽魂状态的鲛人猛然钳制住,被咬着甩进万丈波涛里。

  从半空中狼狈地重重跌落,丝毫没有能勾引安全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

  祂身体内的生机,流逝的越来越严重。

  快要干枯死去的恐惧像把锋利冰冷的尖刀,横亘在脖颈处,随着时间的划过刺进血肉里,时刻威胁着祂的神经,本就掌控得有些脱力的世界更是分崩离析。

  数百年前,那些在祂刻意引来的战乱中所死去的灵魂,都化作黑雾从海底肆意地挣扎而出,涌到海岸上。

  狂风卷着海啸,水面漆黑咆哮。

  礁石被可怕巨力的水浪冲垮,海岸危在旦夕,摇摇欲坠地在昏暗的风雨里颤抖,江城像一座可怜的一叶扁舟,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巨兽吞没。

  遮天蔽日的漆黑仿佛世界末日,绝望的人们在被掀飞的砖瓦中失声痛哭,他们无能为力的尖叫着、漫无目的的奔跑着。

  捍卫生死存亡之际,每一次攻击都是最原始且致命的,暴力而不留一丝余力。

  鲛人完全不要命的攻击凶狠暴戾,它暴扣住这巨大眼睛的正中心,尖利的爪牙以迅猛地速度便伸进去撕扯拉拽。

  痛!痛!!

  血肉灵魂都被攫取撕裂开来。

  被吃掉吞噬的恐惧感再次浮现出来,金色的大眼睛整个身体开始颤抖,它剧烈地震颤着,爱惜羽毛的习惯让它感到无比愤怒!

  凭什么!这个低贱的鲛人凭什么!

  这一次,祂要让所有的人都去死!

  明明身为此间世界的神明,却被与祂同源生长出来的造物所伤,那只金色的眼睛凝出轻薄锋利的耀眼光刃,它气急败坏地迅速便朝鲛人的眉头处劈来。

  少年形体的鲛人满不在乎,它右手蓄足了力,提起那一拳对着这薄而急的光刃便刚了上去!

  “轰——”

  两股巨大的力量碰撞摩擦,发出剧烈的爆炸!

  少年眉眼间尽是赤裸的杀意,他浑身浴着金色的血,眉骨处细碎的伤痕斑驳凌乱,身上负伤越来越多,可是从骨子里蔓延而出的战意却越来越勇。

  种族中天生好斗的本质被点燃,兴奋和刺激感将他的痛感几乎都完全屏蔽,只跃跃欲试着想要撕碎吞噬掉眼前这个鬼东西。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于断剑处自刎

  许词看着天际那场旷古未有的战争,那双方两人每一个厮杀的动作几乎都快出残影,肉眼都快无法捕捉。

  他低头,少年手心苍白,只有灵魂深处流淌着的庞大力量在鼓动、跳跃,呼唤着自己的主人去使用这磅礴浩瀚的力量。

  “来吧,来使用我啊……”

  “你现在只是个废物而已,活着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只要把自己的灵魂尽数交给我,我就能让你的这个小白脸有一线生机……”

  “江城的人可都是因为你陷入了这种局面呢,如果你当年乖乖地去献祭给海神,或许就不会有如今这副局面了。”

  那潜伏在许词脑海中的声音响起,带着恶毒的刻意贬低与引诱,想要将这个脆弱的人类灵魂也带走。

  许词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刹的迷茫,他的手都有些颤抖。

  对啊,倘若…倘若他当初真的认命去死了……

  这种荒诞灰败的想法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要将信念动摇的少年给吞噬掉。

  它恶毒而且邪恶,花纹艳丽身体冰冷,獠牙里藏着致命的毒液。

  “你把这具身体作为祭品献给我,把灵魂也卖给我。”

  “这样的话我就考虑帮帮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凭什么一定要他去死?

  就在双手不由自主地掐到脖颈时,许词突然眼神清明过来,他猛然地撤下双手,脖颈处都留下明显的红痕。

  肺部重获新生,空气从外部涌流出来,少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被那个不知名的存在给亲手扼杀掉了……

  心头的恐慌与愤怒烧地浓烈,命悬一线的孤注一掷感让许词别无选择,他颤颤巍巍地走向那副白色的骨架处。

  那柄残破的断剑在海底沉寂多年,被鲛人临死前重重插入地底,如今上面已生出斑驳锈迹,只有接近刀柄的地方还闪着雪亮的刀光。

  “既然你想亲手杀死我,那么我便偏不如你愿。”

  许词用尽全力,他腰背脊柱都绷紧,想要把那把断剑再次抽出来。

  “铮——”

  顷刻间,剑身断裂!

  那截雪亮的刀光被紧握在许词手心里,他的眉眼坚毅而冰冷,带着视死如归的平静与淡漠。

  而与此同时,他脑海中那道疯狂的声音开始大喊大叫,尖利到可怕走音:“你要干什么!”

  “你快答应我啊!你还真的想死吗……”

  许词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这次应该是赌对了。

  这具身体里存在的不仅只有一份力量,一份未知中带着濒临破土的涌动,另一份不停撺掇溢出的,便应该是这个该死的、想要吃掉他的神明了。

  在秦西故撕开时空裂缝后,灵魂消散的那一瞬,所有的能力尽数奉还,归还在鲛人的身上。

  与那金色眼睛鏖战许久的少年鲛人有感觉,他便知道那个碎片把他的许词带回来了。

  于是少年鲛人下意识想要低头去看他一眼,却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雪亮的刀光毫不犹豫地划破咽喉,血光一闪而过,在冰冷的水底喷射出来,艳丽的红色将这一片海水都染红,妖异而瑰丽。

  许词眼前一黑,他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安静地依偎在那具白骨附近,手指嵌入白骨咔嚓响的指节,意识在冰冷无光的深海彻底断片。

  生不能同生。

  但是这下,死倒是能够共死了吧。

  “我来找你了,你永远都不会一个人的。”

  看见这一幕的鲛人眼睛都爬满了可怕的血色,他再不顾及原本还想要留下一条性命去见许词的想法,发疯了一样无章法地攻击着那只庞大笨重的眼睛。

  许词死掉了,还要他再等多少个百年才能再次遇到呢?

  一想到那些漫长孤寂的时光,像无形的藤蔓一样从深海中爬出来紧紧锁着他,几乎要将无坚不摧的鲛人彻底勒死在这不见天日的绝望等待里。

  他在岸边度过一年又一年。

  一个百年后,又是一个百年。

  没有一个人,是他的许词。

  失去挚爱的愤怒像燎原野火一样,燃烧着鲛人的全部理智,他像是一头失去了枷锁的狂暴野兽,再也没有人能够压制住这桀骜难训的怪物。

  蹼间的利爪闪着森冷雪亮的光泽,鲛人完全不顾落在身上的攻击,坚硬鳞片下的血肉被金光灼烧,都翻卷出露出乌黑狰狞的伤痕。

  他抬起将那双利爪就死死插入那金色眼睛的躯体里,利爪紧握,猛地拽住脆弱的内里血肉便是蛮横地撕裂碾碎。

  那巨大的怪物发出尖锐的悲鸣,它痛苦地在海面上来回打着滚,庞大的身躯所碾压过的海面上都燃起金色的流火,看上去让人不敢轻易接触。

  可鲛人却丝毫不给那怪物喘息的机会,他强健有力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冰冷的眼眸中尽是肃杀与可怕的威压,提着那家伙便狠狠地抡着捶打。

  拳拳到肉的可怕力度落在这眼睛身上,即使它原本肩负着神力,也受不了这种几乎寸劲开天的野蛮破坏。

  它尖叫着闪躲,鲛人猛烈的攻击落在海面上,砸出巨大凹陷下去的深坑,随即喷涌而出参天的水柱,久久才跌落深海。

  那些轻而薄的金色光刃都是从它身上分离出来的神力,分出去的时候无比肉痛,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攻击,打在鲛人身上完全就是挠痒痒。

  这个跟它在同源地诞生的死敌,从会呼吸的时候来开始跟它争抢一切能源。

  可是凭什么呀,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只有它一个神明的,为什么一个血脉驳杂的鲛人都能出来打它一巴掌?

  在心里已经给对方挂上卑贱低劣的标签后,眼睛便觉得自己遭受到了无比的侮辱,愤怒与嫉恨在心底扎根,它是万万不能够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金色眼睛在心底谋划着如何杀死这个卑贱的家伙,隐藏在光团里核心深处的力量慢慢蠕动,迅速地修复着表面上出现的裂痕伤疤。

  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原本被重创地奄奄一息的金色眼睛便直接恢复如初,又变成了原来那副圣洁威严的样子。

  它趾高气扬,声音里都充满洋洋得意:“你放弃吧,杂碎。”

  “你是不可能杀死我的,我是此间注定的唯一神明,世界的意志不会让我拥有死亡的概念。”

  鲛人抬手抹去唇畔的血,他冷笑,直接戳破这家伙虚张声势的外壳:“怎么,那你倒是说说看,既然你不会死还这么急切地想要杀死我们是因为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你这个没长脑子的东西,看我们不顺眼?”

  “还是说你只是想要杀死这个世界最后的天命者,让你能够完全占有所有的气运与能源,变成一个更加接近真神的伪神呢?”


第一百五十章 时空裂隙中的长发美男

  听到鲛人冰冷尖锐的讽刺后,金色眼睛更加暴怒,它从原地猛然窜起,变得更加凶狠重重抽在对方的尾巴骨上,皮开肉绽的声音寸寸裂开。

  听起来如同山体崩裂、泥石碾碎成粉。

  鲛人的动作一滞,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

  那个虚伪的声音残忍阴戾,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与宣判的口吻,仿佛众生的性命于它而言只是草芥蝼蚁。

  “伪神又如何,我迟早会变成这个世界真正的神明。而你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杂碎能够成为我登神之路的祭品,便是你们莫大的荣幸了。”

  看着鲛人狼狈的模样,它的心情愈发畅快。

  尽管这些年来,它拥有的神力与生命在逐渐流逝,可是世界内核中的东西仍然能够给它提供着源源不断的修复之力,让它能够获得一丝喘息的时机。

  而与此同时,许词睁开眼睛。

  平静而死寂的海岸边沿,浓雾弥漫。

  乳白色的厚重雾气遮盖住周围一切的景象,脚下冰凉的海水浸泡着少年的脚腕,让他的头脑时刻都保持着清醒。

  浓雾的尽头,海浪正对着的方向,立着一扇厚重关闭着的赭红色大门,看起来气派庄严,似乎跟他来到这里的原因紧密相关。

  许词小心翼翼地光着脚走到大门前,他伸出手覆盖在那城门上,原本应该重逾千斤的朱色木门却轻易地就被推开,露出一条细微的缝隙。

  这个大门的背后,沉眠着的就是那个金色眼睛吗……

  但愿他被传送到的这个时间没有错。

  许词舔着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干燥的唇,即使他现在已经是灵魂状态,却还是保留着原本生而为人的时候的诸多习惯。

  那个家伙现在会不会还在睡觉?

  他这次的刺杀会成功吗……

  脑子里闪过各种纷杂的思绪后,许词咬牙推开了眼前的门,随着“吱呀——”一声响起,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进来。

  眼前剧烈的白光闪过,许词挡住眼睛,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瞎了的时候,眼前却开始浮现出形形色色的场景。

  江城的三月暖阳,春光融融。

  河畔的绿柳低垂,莲叶接天。

  茶楼说书人,舞厅明月坊。

  那些景象竟然是一一从他记忆里描摹着复印出来,一般无二,雅致精妙的同时也不知道该对着哪位故人说句别来无恙。

  从踏入城门后,许词的警惕心一直拉到最满,眼睛四处张望着周围的景象。

  宽阔的街道主干上长而深,房门紧锁。

  一片萧瑟冷寂。

  这条主干道上,无论许词处于哪个时空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景象,空无一人。

  看上去像一条鬼街。

  门口的灯笼穗子随风摇晃,白墙灰瓦在凄风昏暗的天色衬托下,更显得阴森起来,大片的树叶从树上落下来,卷着飘到许词脚边。

  他心里的困惑更浓,弯腰从地上拾起来那片叶子。

  本来颜色翠绿的叶片,落在青石板上颜色瞬间变成枯黄灰败,许词的指尖只是堪堪碰到那本应该坚硬的叶柄,整只叶片瞬间风干碎成齑粉。

  干净的石板上,干净无瑕。

  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过。

  埋藏在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地越来越快,空气中沉重的气息压抑无比,让许词整个人都闷得喘不过气来。

  城门后的空间,灰白干枯。

  它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抽离着城内一切生物的生命力,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亦或是人类,都在它生长出的无形触手下,被汲取走所有的生机。

  “那只金色眼睛会藏在什么地方?”

  一个特殊的地方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许词毫不犹豫,他拔腿就往那莲花池处走过去,脚步越来越快,到后面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心目中的目的地。

  狭窄而幽暗的长廊里,光影昏暗。

  少年一身白衣,折腰抬腿翻过矮小破败的围墙,腰背弓出漂亮的弧线,身形利落而挺拔。

  原本积压在身上的沉疴疾病,在这灵魂载体幻化出的身体里尽数消散,许词久违的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轻盈矫健,如离弦的弓箭气势凌厉,漂亮而危险。

  他猫一样的身体柔软灵活,在靠近莲花台的时候越来越敏捷,脚步的声音也越放越轻,怕惊动了里面沉眠着的金色眼睛。

  莲花台高筑,雕栏玉砌。

  风吹幡动间,圆形的汉白玉莲花池里盛放无数娇艳的莲花,香气清绝袅袅,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美轮美奂。

  而最让人挪不开眼睛的,还要是沉眠在池塘边的美人。

  那美人身上未着寸缕,长发垂落浸泡在水中,容貌生得妖异而惹人怜惜,紧闭着的长睫沾满水珠,晶莹剔透。

  他姿态慵懒地靠在池子的白壁上,享受着一城生灵给他带来的美妙生机,这生机维持着他容貌不朽、肌体不老。

  还能够赋予他至高无上的神力。

  这种令人沉醉迷失的感觉,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拒绝。

  最内里、柔软的腹地被外来者深入,睡得再沉的美人也无法彻底忽视,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从狭长双眸里射出的金色光芒奇异,给这人凭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他从骨子里都透露着引诱,那漂亮的金色眼睛似乎能勾引出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神圣与妖异裹挟在一起,构成世间最纯粹的恶。

  手拨开挡住视线的莲花,美人两手支在池子上,他兴致盎然地盯着不远处墙边按捺不动许久的少年,声音慵懒中带着诱人的沙哑。

  “来都来了,不敢现身见我吗?”

  他舔着唇,已经闻到了那人身上灵魂浓郁甜美的气息,简直让人想要原地犯罪,恨不得立刻把那家伙拆吃入肚。

  不急,不急,慢慢来。

  把猎物吓跑了,就无趣了呢。

  手心都沁出细密的汗珠,许词按捺住心头的紧张,他知道眼前这个池塘里看起来气质神秘蛊惑的美人,其实就是那只巨大金黄的眼睛,心里根本不敢放下丝毫的警惕。

  这家伙,本体这么好看,为什么还要搞出来那种让人看见就会心生恐惧的形象?

  那玩意儿看上去就让人浑身汗毛倒竖,两眼一闭都能倒下做一晚上的噩梦。

  不过再逆天的美貌,在许词面前都是纸糊的泥巴人而已,他握紧手心里的硬物,心跳愈发迅速。

  一跳。

  一跳。

  咚咚——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刺入祂的心脏

  许词从镂空雕刻着花纹的墙壁侧面出来,光明正大地走到这长发男子的面前,他眼神落在这人的身上,停顿了许久。

  这个怪物看上去并无负伤,可是他瞧上去一点也不困啊……为什么说他现在的状态是沉眠休养呢?

  少年眼神纯澈干净,看上去无比的真诚,似乎真的是被面前男人的容貌所惑,短暂地失去了思考。

  男人眼底划过一丝轻蔑。

  他就知道,人类都是如此,肤浅而愚昧。

  不过看在这家伙的眼神里并没有那些恶心的下流猥琐,他就好心地暂时饶他一命,不会让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这么快就在他手里枯萎掉。

  良久回过神的少年眼睛突然移向别处,他从脖颈到耳畔都染上一层薄红,看上去青涩稚嫩的要命,像块未经他人染指的纯白美味小蛋糕。

  他的声音都有些结巴:“我,我只是觉得你没有穿衣服,我贸然出现才是对你的打扰把……”

  瞧瞧,多么纯情而富有礼貌的回答啊。

  可是男人想听到的却不是这样的结果,浓烈的恶毒深入骨髓,他的眼睛里含着笑,底部却闪着阴冷兴味的暗光。

  “不不不,这怎么会是打扰呢?”

  他重重叹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愁受伤:“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很寂寞的。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人陪我,更不会有人听我讲我独自度过的这么多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容貌绝艳的大美人容貌掩映在摇摆不定的莲花中,他的脸看上去若隐若现,半遮半露间格外的诱人,让人好奇地心里发痒。

  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而那修长的脖颈下面,淹没在池水莲叶间的身体,又该是多么令人血脉偾张的美景……

  许词听着他的自述,表情也开始为之感到哀伤,眼睛里都弥漫起若有似无的悲伤愁绪起来,他似乎很为这个美人而感到难过。

  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开口,拍着自己的肩膀中气十足道:“那你来跟我讲,放心我绝对不会是那种听不进去别人话的人。”

  “只要你跟我讲,无论讲什么,我都愿意坐在这里听你把故事讲完!”

  拍打胸膛的声音沉闷有力,许词的目光坚毅清亮,完全不似作伪。

  少年这样单纯无辜的模样,让那男人心底的警惕与疑惑降低了一些,但还是并未完全消除。

  他灿金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暗色。

  这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能够进入到这里,还是一个未解之谜呢……他是喜欢玩弄那些猎物不假,在猎物洋洋得意地暴露本性时,便会对他急不可耐地伸出双手,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亲自用尖利的牙齿刺破那些肮脏的外来者的咽喉……

  吸干他们的精血,收割他们的魂魄。

  这只见证了无数人性的怪物生性残忍,他任凭鲜血在唇齿间迸溅,享受着这温热的铁锈气息带来的刺激与快感。

  许词这个猎物,是他目前为止看到过的最喜欢的一个。

  所以,他现在还并不是很想让这小家伙立马去见阎王。

  虽然那些被他杀死的,连魂魄都没留下。

  楼台亭阁精致典雅,白玉莲花池奢靡名贵。

  周围的环境如同仙境,升起袅袅的白烟。

  拥有着世间罕见姝色的美人如同池中花仙,如同从古旧的画卷中走出来,眉眼流转间,尽是天然形成的艳丽。

  他看上去像是可怜柔弱的花妖,声音里带着委屈,慢慢地倾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我从出生起,就长这幅样子了。”

  “我有一个同源出生长大的兄弟,他明明比我晚出生一段时间,可是长得却很快,要比我成熟地更早。”

  “因为这副容貌,我惹来了不少祸端。我好想让他保护我,亲兄弟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可是他却不愿意。”

  “他不仅不愿意帮我,还出言警告我!可又不是我想生成这副模样的啊,他都已经先我一步长大了,为什么不能保护我,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他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诞生之际的事情,声泪俱下,仿佛故事中那个冷漠的弟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可是事实却截然相反。

  他想要吞噬掉那些觊觎自己容貌的人类精血魂魄,那个道貌岸然的鲛人却皱着眉制止他,还说些什么人类身上肩负着天道的眷顾之类的蠢话。

  他才不相信呢!

  如果人类真的有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他们却脆弱的如同蚂蚁,轻易就能被碾死呢?

  听着池中美人的这番带着眼泪的低泣倾诉,许词顿时面色都凝重起来,他的神智似乎完全被牵着走,厉声指责着故事中的弟弟。

  “对!亲人之间保护彼此,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了……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自己的自私与狭隘,完全不想看到你好过!”

  许词情绪激动,他脖颈上青色的血管都凸起来,衬得那截肌肤更是莹润如玉。

  美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点一滴的变化。

  心中的兴趣一点点变得浓郁起来。

  亲眼看着这个本来纯净如白纸的少年眸子里染上欲望,被他亲手涂抹上愤怒、争端的肮脏颜色。

  这个过程看起来真的令人赏心悦目啊。

  只是,再纯白无瑕的人,也逃不过这些污秽阴暗欲望的侵蚀,人类可真是从身体到灵魂,都脆弱的不堪一击啊……

  耐心在表演中慢慢被消磨殆尽,他的喉咙愈发干燥,尖锐的牙齿也越来越痒,灵魂都渴望着鲜血的美味。

  美人瞬间捂着胸口,双目含泪。

  他似乎是因为回忆往事,而太过耗费心神,整个人都透支过度,看上去像是骨头都支撑不起来这具身体。

  莲花池中水纹荡漾。

  他抬眸看向许词,表情楚楚可怜:“我的胸口好痛,你能过来帮我按一下吗?”

  许词顿了一下。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过迷茫、挣扎,还有在道德边缘来回跳跃的拉扯感,他仿佛陷入了难以抉择的纠结中。

  池子里的人满意的看着他的表现,期待着这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给他带来的全新体验。

  那张脸看起来可真柔软,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獠牙刺进少年的脖颈里,来品尝鲜美的甘甜了。

  池塘边犹豫的少年挣扎许久。

  他最终迈出了步子。

  欲望战胜理智,他看向美人的眼神里写满痴迷,带着疯狂而虔诚的信仰,似乎要献上自己的一切。

  只为触碰到那具美丽而动人的躯体。

  于是美人满意地看着许词的动作。

  他纵容地任凭少年接近自己光裸在外的身体,即使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

  与生俱来的神力让他无比自信。

  这世间不会有任何能力能够伤害到他。

  “你!”

  尖利的硬物森白冰冷,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看上去没有一丝温度,许词猛然地举起它,轻而易举地便穿破了他的胸膛。

  空气无声而寂静。

  大股的鲜血汩汩流出。

  自傲狂妄的美人脸庞上写满震惊。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们只能活一个

  面对着这样一个国色天香大美人的质问,尤其是他胸口还流着血,脸色苍白而震惊。

  似乎遭受到了背叛一样。

  他苍凉一笑,声音都淡了几分:“你为什么要杀我?”

  听到这里,插入胸膛的那只白色尖刀一样的硬物更是被许词旋转着、残忍的插进更深处。

  池塘边的少年容貌背在光影里。

  他的表情平静而诡异,美人仔细地眯着眼睛去分辨,竟然发现那双眸子里竟然没有一丝欲望!

  刚刚那些话、那些神情,都是骗他的。

  他被一个人类小子给耍了!

  这个认知简直让高傲自大的他不能接受。

  许词的眼睛如同安静的古井一样,看上去平静而沉寂,黑漆漆的不起波澜,让此刻的美人只是看着就忍不住心生寒意。

  他刚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个好骗的单纯人?

  许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人。

  睥睨的目光里充满审判的意味,带着极强的打量与辛辣的批判,似乎是在衡量着这家伙的余下价值。

  看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杀你,需要理由吗?”

  这句话可不像是一个正派人物嘴里能说出来的。

  美人先是瞳孔一震。

  而后心头涌上诡异的狂喜。

  终于,有人能够跟他的脑回路处在同一个频度上了,真是太难得了!

  不顾胸口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他欢天喜地地俯身就直接抱住少年的腰肢,将人往怀里带得更深一点,任凭那只白色尖刀将伤口捅得越来越大。

  “当然不需要理由啦~”

  “你想怎么捅就可以怎么捅……像你这样合我胃口的宝贝我还没有见过呢,以后跟着我怎么样?你的灵魂闻起来真的好香啊……”

  腹中的饥饿感强烈,胃部都开始痉挛着反抗主人的不作为,脑海中疯狂涌现的欲望催促着他立马将眼前这个美味的小点心吃掉。

  可是,他第一次有一点舍不得呢。

  如果以后每天都能够跟这样的小点心谈论有趣的话题……

  但很可惜,小点心似乎并不这么想。

  而他面前那个看起来干净柔和的少年眼瞳漆黑干净,脸庞上平静到没有一丝表情。

  他将手中的尖刀重重插入对方的胸膛。

  白衣如雪,纯洁美好。

  许词的身上甚至没有沾到一滴鲜血。

  面对着眼前脑回路与思维明显跟正常人不同的男人,许词的平静就是最好的回答,他声音淡淡,里面却透露出细微的颤抖。

  “我当然要……亲手杀死你。”

  往事历历在目,诸多事迹并非遗忘。

  而是当时的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回避。

  少年蹲在这水中妖物的面前,任凭面前大妖胸口流出来的血将半塘池水都染红,洁白的莲花花瓣坠落,在水里打着悠悠的旋儿。

  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与莲花香交织,半遮半隐着穿进人的鼻孔里,让人为这诡异的气味而感到头晕目眩。

  许词一一回想着自己这半生短暂的经历。

  他原本美满温馨的家庭,却在五岁时丧父。

  身体健康大半生,却渐渐体弱多病。

  南海的海啸,危在旦夕的江城……

  一桩桩,一件件,这些事情或许跟眼前的人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无论是哪一件事情的背后,都有他冰冷残忍的身影。

  许词并不想对着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倾诉衷肠,他只会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纵脑海中思绪百转千回。

  心中的决断仍只在一刻。

  手腕上的力气猛地施加到最大,许词将刀子彻底送入了男人的胸膛里,他脸色苍白,喉咙间都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闷哼。

  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那金色的眼睛却像是裹上了胶水一样,死死地黏贴在少年的身上,又似乎是冰冷贪婪的毒蛇,想要缠在他脖子上向他吐出信子。

  许词从来都不会觉得怜惜。

  毕竟这是他应得的。

  被刀捅的钝痛感缓缓消失后,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心脏处袭来,灵魂都被割裂,那可怕的痛感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男人被这前所未有的痛感折磨得脸色苍白如纸,他心里闪过异样。

  不对劲,这把刀不对劲。

  俗世间不应该会有能伤他到这种程度的刀具,这把刀是……

  见到他的目光落在这把刀上,许词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知道这个人心里的疑惑,当然也愿意在他临死前给他答疑解惑。

  他眼底一丝温度也无,唇片翕动。

  “这就是用你那‘冷漠自私’的好弟弟的骨头所制成的啊,他死去之后,肉体都没能被好好保存下来,只留下了一架白骨。”

  “真是好孤独,好寂寞。”

  “我跟他纠缠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忍心看到他这样的结局呢?所以我把他的脊柱抽出来,把它带过来陪你了……”

  许词早就想到过,以普通的刀枪棍棒,定然是不能杀死神明的躯体的。

  可是倘若是鲛人死去留下的骸骨呢?

  看着男子的气息愈发微弱,他胸口的血迹将整片莲花池染红,那些生长在池塘中的莲花根部丝丝缕缕,开始悄无声息的把根须挪动到这最具营养与能量的地方。

  纯白的花瓣都被浸出诡异的妖邪之气,吸足了这怪物的鲜血,整个圆形池塘中的莲花菏叶开得更盛。

  所有含羞的花苞一齐绽放,贪婪地吸收着池中的养分来供养自身。

  男人听了许词说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身为伪神虽被重创,却还是拥有着远高于常人的力气,他猛地抓住许词的手,感受着这个人类的魂体与命运。

  浓厚的气运泛着诱人的金光,里面虽夹杂着一股将死的灰白之气,却在这耀眼的漫天金光里难以捕捉。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命之人吗?

  男人突然开始放声大笑,他不顾胸膛的可怖伤口,整个人笑得肩膀、身体都在剧烈的颤动,眼泪似乎都要流出来。

  “原来那个老头将所有的气运与能力都压在了历代的城主身上,怪不得,怪不得我无法轻易杀死这些人……”

  他读懂许词眼底对自己这个好弟弟的深情,心里的恶劣毫不掩饰,眼瞳中都折射出来邪气,带着同归于尽的光芒:“可是,渺小的人类啊,你似乎一直都不知道一件事情。”

  “为什么我会与自己的弟弟相看两厌?”

  “当然是因为这个世界只能同时存在一个神明啊,有我一个就够了,你们这些多余出来的人只会分走我原本应得的长生与改写世界规则的权柄。”

  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流出,然而此刻的男人却丝毫都不在意了,他最喜欢看这种为了感情而寻死觅活的痴情人上演的戏码。

  纵使感情再怎么深厚,可当面临生死,又当如何抉择呢?

  男人的笑容里掺着无辜又充满兴味的光芒:“我死了倒无所谓,剩下一个蠢货弟弟,跟你。”

  “你们两个人之中,注定只能活下一个哦。”

  天命所指。

  神明只能存在一个。

  所以,注定活下来的那个人势必会吸取着另一个的气运精血成长。

  这是不可改变的规则。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金黄的盛大倾落

  听了那么多废话,许词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相当的平静与淡然。

  他看向男人的眼神没有温度,里面装着一丝客观的怜悯与悲戚,又掩藏着掀翻万丈波涛海浪的疯狂与肆意。

  从来都没有人能够在他温和柔软的外壳下,窥探到那蕴藏着尖锐疯狂与爆裂欲望的灵魂,他的外壳完美而疏离,躲过了所有人的目光。

  少年不动声色,他侧着头将手上的桎梏甩开,脸色平淡犹如开水:“大不了一起死啊,我死了他也别想一个人活着。”

  “我不允许。”

  男人眼底烧着的情绪越发浓烈,他开始有些惋惜自己没有早一点碰上眼前的少年。

  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他太对他的脾性了。

  于是他忍不住发问:“我是什么时候遇到你的?”

  “为什么你会跟那个傻子在一起,如果是我先遇到你的话,相信我们会度过很快乐的岁月的……”

  他低头,沾着鲜血的手想要拈起许词垂落的长发亲吻,却被这人轻轻躲开。

  许词摇摇头:“不可能的,我们不会走在一起的。”

  因为无论他是何时遇到的眼前这人,这人都会为了自己最终的利益而选择杀死他。

  他是最狡猾而虚伪的,眼底只有自己的利益是最大的,自私与阴暗驱使着他不允许任何人侵占自己称神的机会。

  男人躺在池子里,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过去,他舔着唇,模样蛊惑而危险:“那如果我现在选择杀死你呢?”

  “你是不是就会永远结束在这里?”

  空气中的气氛陡然一变。

  潜藏的杀机再次涌动,压迫着年轻的少年。

  许词侧着头,他的眼神带着江城冬日的凄凉平寂,如南国罕见的薄雪,轻盈而寂静,落在灰瓦白墙上几乎寻不到踪迹。

  他开口:“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明明这人的外表如此温和,可这温软外壳下掩映着的却会是如此决绝尖锐的灵魂。

  从不犹豫,从不妥协。

  手中的尖刀彻底破开男人的胸膛,任凭血液喷溅到四周,红色的液体将附近的纯白莲花都染成红色。

  血雾笼罩着整个池子,楼阁亭台熠熠生辉。

  江城一片死寂,唯有这方天地在汲取了伪神的生命力之后,得到了惊人的生机,开始疯狂的的生长。

  水草藤蔓攀附上男人的四肢,不知死活的贪婪吸收着这具壳子里的生机,所有仅存一息的生物找到了此方天地间的唯一生机,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男人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震惊,他显然是没有料到会有这种现象的发生,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是他刚想开口,那张令人惊艳赞叹的脸庞,就已经完全被飞速蔓延而来的水草藤蔓所覆盖。

  接近深黑的浓绿几乎将他吞噬,不管不顾地扎根进男人的胸膛,费尽心思着想要把里面所有的血肉都吞食干净。

  “不用再见了,希望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很听话去死了。”

  许词利落地翻出围墙,白色的衣角一掠而过。

  这个地方要塌了。

  再跟这黑心肝的人多聊一会儿,他的小命也要搭在这里了。

  于是少年走地毫不犹豫。

  墙上的爬山虎与藤疾速爬行,从地底、墙顶处攀爬出来,追着空气里的血腥气息疯狂地生长,将整座楼阁亭台包围束缚。

  被压迫已久后,选择彻底爆发。

  它们将这座看起来精美的牢笼困在掌中,而后握在手心用力,彻底将其粉碎!

  华美的建筑顷刻间土崩瓦解,碎石砖块落了一地,灰尘扬起,呛得许词有些喘不过气来。

  整个空间摇摇欲坠,开始随之坍塌。

  “原来这个时空的中心,是这座莲花池啊……”

  许词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但是眼前的这幕没有给他过多的选择,他摆摆手挥散面前的尘土,趁着时空湮没之前飞快地捏碎手中的媒介。

  那是一枚圆润的珠子,底部积着深蓝微光,像是睁着的眼睛,幽蓝暗沉。

  在少年手心爆裂开来,如绸缎一样丝滑的光从指尖倾泻而出,汇成涓流将他的灵魂都席卷着带走。

  温暖的能量如同淅沥的春雨。

  让许词的意识陷入疲倦的困意中,他仿佛看到了江城乍暖还寒时的春景,写意而朦胧。

  白墙灰瓦都浸入水色中,湿漉漉,水淋淋。

  街道上尽是雨水积成的小水洼。

  时空乱流之外,南海之上。

  鲛人浑身浴血,利爪几乎将面前的金色巨影撕碎,那原本威压感十足的眼睛似乎内部突然受到了什么重创,完全被撕裂开来。

  伤口再不能够无限制地愈合。

  中央的竖瞳里满溢着极致的痛楚,它完全失控了一样在海面上来回翻卷折腾,庞大的身体拍出密密的透明水帘,彰显着这具身体感受到的一切疼痛。

  这家伙似乎是突然发疯,癫狂地开始无差别攻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拿头哐哐地砸着海面。

  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

  没有丝毫犹豫,鲛人直接利落地锁喉,手掌心发力时,用力狠绝,眉眼中杀气凛冽。

  他虽然不清楚这家伙是怎么回事突然掉链子,但是这对于他来说却是个不可错失的良机,必然得好好抓住机会。

  巨大的眼睛从天际坠落,散落成无数曳着长长拖尾的金色流星,不受控制地从半空中自然下落。

  漫天的金色辉煌灿烂,华美盛大。

  世间所有枯死的植物开始复苏,因为仇恨怨气而凝聚成的黑雾得到净化。

  世界的沉疴被这甘霖仙露滋养,缓缓修复着它经年受到的创伤。

  危机似乎已经解除,这个无比恐怖的金色眼睛彻底消弭在茫茫流光中。

  鲛人紧绷着神经,他苍白俊美的脸庞上沾满鲜血,眼神阴鸷暴戾,扫过视线能触及到的每一处角落,周身气质阴郁而暴躁。

  许词呢?许词去了哪里……

  他在这片开阔而混乱的海域战场上,丝毫找不到许词的半分身影,连气息都完全无法追踪定位,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焦虑与燥郁丝丝缕缕,攀爬上心头。

  鲛人的大脑高速运转,他不信邪地俯身沉进深海,想要去找那个明明刚刚还在海底好好的少年,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呢?

  那双鎏金色的眸子在海水中一晃而过,像是神明冰冷的注视,又像是燃烧着的一团火焰。

  水下是鲛人的主场,他游动速度极快。

  几乎到达了人目力所不能捕捉的速度。

  “唰——”

  急速的水流从脸颊两侧划过,那漂亮而鲜艳的蓝色长发柔软,在水底盛开绽放。

  他这混沌杂乱的情绪裹挟,心脏都剧烈跳动着,眼睛紧盯着原本破败漆黑的罪人坑坑底。

  原本这里应该站着许词,跟他的骸骨。

  可是那个人影依然没有出现。

  鲛人心急地朝下俯冲,他眼里只有那个少年。

  如果他不见了,那么这场胜利也就没有了意义。

  坑底沉积着多年的淤泥,四周乌黑破败。

  水流急速的从鲛人身体周围擦过。

  白骨断剑处,似乎缓慢地凝出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好像是,许词。

  是他的许词!

  鲛人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快速地想要跑过去拥抱他,告诉自己的小词以后将会永远安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在许词抬眼望过来的时候,却突生变故。

  一只金黄色的手径直穿破鲛人的胸膛。

  只瞬间,血液蔓延晕染开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最后的尖刺

  这是那个浑身带毒的长发美人留下最后的尖刺,他慵懒的声音闲散,里面的恶毒完全不保留地袒露在阳光下。

  “我才不会祝福你们呢。”

  他那轻轻的笑无辜而魅惑:“作为故事中最大的反派,我当然要送给小朋友你一份大礼啦~”

  “铛铛——那就是亲手帮你杀死他,这样世界就会在我们三个人之中选择你,你就能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地成为神明了……”

  “嘻嘻嘻嘻嘻……”

  那金光在洞穿鲛人的胸口后,很快便消耗掉最后的力量,顷刻间便化作无数光点,彻底弥散在这深海之中。

  他像是给这对恋人开了一个巨大的恶作剧玩笑,然后挥一挥衣袖便大笑着离场,尽可能地给棋盘添乱,临死前也不要让自己最讨厌的弟弟好过。

  许词的眼瞳都明显地震颤,他疯狂地伸出手想要堵上那伤口,里面还在汩汩外冒着红意,周围的海水都染上腥甜。

  不能死啊!绝对不能死……

  为什么会倒下在这个地方呢,明明、明明那么凶险的战斗都熬过来了,怎么会轻易地就结束在黎明前最后的一场战争里呢?

  一把握住许词的手,鲛人浑身的气血似乎都被抽干,他的脸庞俊美苍白,只是那双鎏金色的眼眸却明亮异常。

  他安抚着许词的情绪:“你不要害怕,你要坚持……一个人也可以……”

  似乎是在交代临终遗言一样,鲛人说话都断断续续,但是还在坚持着细细碎碎地说些叮嘱他的话。

  他阴鸷暴戾,偏执而冰冷。

  可是他真的好喜欢许词啊。

  他的手抚摸到人类少年脆弱白皙的脖颈上,感受描摹着自己心爱人的温度,心里如山崩地裂般的情绪压过来。

  这情绪逼迫着他做出选择。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这个你最爱的人,他将永远会陪伴着你长眠在海底,他会带着你深沉而浓烈的爱意闭上眼睛,永远陪伴你……

  这样他永远就不会再有可能,去喜欢上其他的男人。

  可是,那爆裂的情绪却终究止步。

  鲛人将脑袋埋在许词的怀里,任凭胸膛中滚烫偏执的阴暗扭曲将他几乎撕裂成两半,他只是闷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诀别前的哑意。

  “七百年过去了……我已经学会,什么是爱了。”

  爱,是放手、是宽容。

  爱是神明降下的恩赐,让无论多冷血的动物都能感知到世界的温度。

  是看着他能够白衣不染,阳光灿烂的站在阳光下微笑就会觉得心脏轻盈。

  “所以,我现在学会爱你了。你要亲我,你要爱我……你不能够再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起码在我死之前不要让我看到,好不好……”

  接近卑微的乞求,声音低而哽咽。

  许词心痛到无以复加,他张嘴就想要拒绝鲛人这临终遗言似的表白,“你、你不要走!我命令你不准离开我……”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深海中相拥纠缠。

  鲛人的身影一点点虚化,他珍重地吻上少年人的额头眼角,将他眼尾沁出的咸涩捕捉。

  “我最后的力量会为你重塑肉身。”

  “你现在拥有这世间最为强大的灵魂,人类会尊奉你为新的神明,你将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鲛人微笑着,身体从那扇巨大漂亮的鱼尾开始弥散成光点,他最后又不舍得凝视了许词许久,直到彻底消散。

  天雷在海岸砸落,轰然响起。

  恍若开天辟地后的第一声洪钟响,荡开世间一切的陈腐混沌,烂泥沉入大地沼泽,轻盈的云气浮动升腾为天空。

  天地间的气息都为之一清。

  神明的继任者厮杀良久,这场战争在血与泪中终于落下了帷幕,剩下来了唯一一个胜利者,他年轻而懵懂,拿着自己爱人换来的神位无知而无觉。

  许词喃喃道:“可是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啊,你明明也知道的……”

  “我最想要的,明明就是你一直陪伴着我去做那些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一个人怎么能支撑得住呢?”

  “我确实是自由了,可是你就不管我了吗?”

  “你这次又要离开我多久呢……”

  少年孩童懵懂之约,许词怀揣着那点纯真而美好的幻想,以少年人细腻温和的感情期待着,期待他能够与幼时友人的重逢。

  他的想法很简单。

  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们仍然在一起就好。

  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

  于是阴差阳错,鲛人灵魂碎裂,散成不同的几片流落人世间,可不论变成什么样还是每次都会被那样一个人吸引。

  于是许词的朋友,妻子,甚至是商业对手,他都贪婪地占据了每一个出场的位置。

  以至于,如今那么多人同时在许词生命中缺席,他一时间抽不出来思绪也很正常。

  罪人坑坑底的黑色雾气,早已被金色的流光雨荡涤干净,如今里面只沉积着一层稀松平常的烂泥。

  斗转星移,山河改观。

  昔日精致奢靡的莲池倾塌毁坏,汉白玉不复,所有的往日岁月沉埋在深海中,不见天日。

  许词颤颤巍巍地支撑着身子,他拼命地朝前游动,想要去再见到那熟悉的东西。

  坑底的正中央,里面应存着白骨断剑。

  可断剑犹在,白骨却了无踪迹。

  它似乎是随着主人的彻底消亡,也失去了最后的光泽,无力地在淤泥中化成齑粉,追随着主人而去了。

  “最后这点念想,竟是也不愿留给我吗?”

  少年拿着那把残破不堪的断剑,他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变故,笑着哭着。

  浓烈的情绪将脑海胸腔填满,他再也承受不住,径直晕倒过去,意识完全丧失之前还紧紧地抱着那把断剑。

  这是鲛人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海水层层叠叠翻涌,推着浪花潮汐拍打着海岸。

  岸边堤坝几乎全都被冲垮,但那座在风雨中屹立百年而不倒的城市却是坚挺了下来,它脆弱而顽强,坚韧地寻找着自己的生机。

  甘霖仙露不愧救苦救难之名,它不仅养活了大多枯死的植物,甚至令淋过这场雨的许多百姓不治而愈,长期流行的疫病直接在这雨水中灰飞烟灭。

  激动的人们跪在地上,朝天磕头呢喃着菩萨显灵了。

  许词是被渔民从水里打捞出来的。

  他清醒后朝众人道谢,迅速地穿过长街巷陌,脚步匆匆。

  想要去求证那些刻在心头、名为不可能的问题。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江城的重构

  很奇怪。

  鲛人所留下的所有切片的痕迹,都被这个时空抹除删减掉了。

  邵府中门口负责看门的小厮一脸迷茫,对于自家少爷问出来的奇怪问题,他一时间有这么摸不出来头脑:“啊,府中还有第二个少爷?”

  “夫人又有喜了吗?”

  许词:“……没有!我问的是咱们府中,有没有来住过一个姓陈的少爷?”

  “模样长得很清秀,学业上天赋异禀,脾气很温柔的那个陈……”

  陈什么来着,许词摇摇头。

  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模糊掉了他的记忆,让他现在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要找的人到底是谁。

  门口的小厮疑心他是这些天太累了,导致精神都出现幻觉,安慰他道:“少爷您也快去休息一下吧,这些天疫情也稳定下来了,你关心的那些流民也请了可靠的大夫,您就去歇歇吧……”

  许词又想起什么,又发问道:“府中如今都住着几位主子?”

  新来的小厮想着少爷可能是在敲打着他,让他记着府中的主子,便提心吊胆地一字一句回应着,生怕漏掉什么重要内容。

  “府中现在有您,还有夫人,夫人卧病很长时间,不喜出门……”

  “没了?”

  “没了。”

  许词觉得心头有些空,他隐约觉得这府邸中似乎不该这么冷清。

  可再问下去,也没多大的意义。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离开了邵府门口。

  河畔桥头,杨柳依依。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站在街头喧闹人群中的少年抬头,他看着刺眼的阳光,有些想要流下眼泪来。

  心头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他没有敲开回家的门,而是选择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走,一路去寻找心头缺失的那块感情。

  南海之战中,掀起的风浪极大。

  泼天的海啸惊天动地,几乎把江城南岸沿海地区所有的房屋都冲垮,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拖家带口的北上。

  饱经疫病海难折磨的流民们衣衫褴褛,他们蓬头垢面地挤在街道上的角落处,眼巴巴地看着这大晴的天、明丽的景。

  街头一个素衣麻布的女人身形清瘦,她面容寡淡清秀,眉眼细长,抬手走路间动作麻利,浑身都被一种发苦的中药味道浸透。

  许词经过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在给这些身上感染着疾病的流民们免费义诊,把脉的神情严肃而紧张。

  她匆匆抬头,捏了把酸痛的脖子,准备招呼着下一个看病的病患,惊鸿一瞥间,看到了停驻在远处的少年。

  许词停住脚,看着那草棚下这张让人毫无印象的脸,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这位女大夫的,江城的大夫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显眼的女大夫,还经常抛头露面出来义诊。

  可是,他从脑海里挖空三尺,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丝毫信息。

  他与这个人相识的过程,全部遗忘。

  两人间的距离有些远。

  顾大夫眯着眼睛打量站在她正对面乌泱泱人群里的少年,对方神情恍惚,脸色苍白,满眼的震惊与不可置信,像是精神上遭受了极大的打击。

  她心头不免浮现出恻隐之心。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是那应该也是个可怜人,只有掏不起药费的人才会来她这里看诊。

  “喂,对面的那个!你是不是也是来看病的?”

  “无论得什么病,记得排队,我会尽力给你诊治的……”

  听到女子的声音,许词想了想,他摇摇头,拒绝了对方的好心提议,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记忆如沙漏,那些被世界存在强行抹除的东西慢慢地流逝掉,一粒一粒地滑落,缓慢地在脑海中变淡变薄。

  许词努力地回想着,他脚步没有停。

  脚步匆匆,擦过人群。

  因此也就错过了那女子呢喃在唇间的一句话。

  “这个人怎么看起来,这么像许词啊?”

  经历了一次劫难后,江城看起来是有些萧条的。但是摆脱了疫病的困扰后,人们对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不再有那些天塌地陷似的恐慌。

  街道上封闭着的店铺陆续开业,只是行人寥落,大多都脸色不佳,充满着劫后余生的紧绷感。

  他们既庆幸灾难的离开,又害怕有新的未知灾难会降临。

  冥冥中仿佛有模糊的直觉在指引,许词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步慢慢走动,他走地很慢,而目的地也越来越偏僻。

  直到面前一个宅子蓦然出现在眼前。

  这似乎是某大户人家的私宅。

  外型建造的很漂亮,只是许词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出来开门。

  他又在周围仔细观察了许久,发现门口的石狮子上落了一层薄灰,看起来这儿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可是直觉告诉他不对,这里应该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性情桀骜不驯、冰冷暴戾,他的名字叫……

  许词依旧想不起来。

  于是少年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他选择直接翻墙而进。

  反正这宅子里都没有人,他翻进去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大不了里面有人的话,他被里面的人赶出来喽。

  庭院里种着一棵根深叶茂的海棠树,正值花期,繁密的粉色摇曳生姿,站在树下抬头去看,漫天都是深深浅浅的花瓣颜色,灿烂的阳光透射进来,温暖美好。

  如同进了自家院子一样,许词推开门,看到里面的摆设,脑子只觉得熟悉。

  西边的房间,窗户正对着这花树。

  许词径直走了进去,屋子干燥而落满阳光。

  “这里应该是有人住过的吧……”

  “只是为什么现在一个人都不在了,也是被抹除掉痕迹了吗?”

  这间屋子是整个庭院里看起来唯一一个在近期内住过人的房间,里面看起来明亮干燥,许词鼻尖一动,他闻到空气中还浮动着一股子几不可察的中药味道。

  苦涩而厚重,几乎完全与这个房间融为一体。

  “看起来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一位病人。”

  这中药的味道有些熟悉,许词费力地想了想。

  他在此前身体有些单薄孱弱,常喝中药,所以对这味道感到熟悉是很正常的。只是身体单薄的那两年,他是在哪里住着呢……

  触碰到世界正在修补的bug漏洞,许词的头突然开始隐隐作痛,像针扎一样,他紧紧握住手边的桌角,眉头紧皱起来。

  他喃喃自语着,推断这一路来的见闻:“我要找的人,都不在了。他们一定是被规则抹除掉的,我不能……我必须找到他们……”

  欲望成执念,深深地扎进许词的心脏,让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寸步难行。

  “规则越不让我记起什么,那个东西就越是我所寻求的,所以这个房间应该就是我所住过的屋子,屋子的主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外界来使

  初生的神明不能够熟练地掌握自己的力量,所以许词其实在规则面前,还是一个完全束手无策的孩童。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保留自己完整的记忆。

  那些激烈的、愤怒的、快乐的感情似乎都在阳光的暴晒下,逐渐融化消逝,变成水蒸气一样的气体消失不见。

  记忆中那个诡谲艳丽的脸庞愈发模糊,许词的意识和规则开始激烈的拉扯,他抗拒着遗忘,抗拒着这个世界蛮横强硬的规则。

  “我不要!我不要忘记他……”

  海棠花落如雨,纷纷扬扬。

  无形的能量光团在这座宅子里凝聚,越来越大,逐渐濒临失控,似乎是要随时都爆发出来,将整片空间都撕裂。

  恐怖的力量张牙舞爪,它从许词眉心诞生,看起来狰狞可怖,庞大的虚影如同威压极强的神祗,亲临这片土地,抗衡着虚空中无形的规则束缚。

  那本就紧绷的细细金色锁链,在这种强度的威压下,终于承受不住,彻底崩断开来。

  压在许词记忆上的迷雾这才缓缓的烟消云散,浮现出最初的模样。

  童年时的夜晚,听到美妙的歌声,赤着脚跑向危险的海滩,许词第一次见到那漂亮而又诡谲的人外生物,如同传说故事里的人鱼。

  人鱼没有伤害他,反而温柔的看着他,他们自此结为亲密无间的挚友。

  然后便是母亲改嫁、挚友分离……

  他平静无波的生命里开始多出形形色色的人,青梅竹马的表哥陈庭樾,严肃冰冷的夫子宋之杭,桀骜暴戾的军阀二代秦西故……

  那条美丽的人鱼,看上去似乎是离开了他的生命,却是又以另外一种方式,强势的霸占了许词全部的人生。

  从挚友,到老师,再到对手。

  他一个角色都没错过。

  让许词接受这样的几个人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简直比直接让他去死都难受。

  阳光下,空气里漂浮着的细小尘粒寂静。

  许词的精神状态有些恍惚,在刚刚激烈的情绪爆发之后,他感受到仿佛有异样的能量在体内流动苏醒。

  他看不到自己的变化,也就无法发现他那双本应漆黑温润的眸子里,如今盛着一抹尖细的金光,带着冰冷的温度与骇人的威严。

  能量冲击地身体有些站不稳,许词撞倒了桌子上的许多摆设,那些小物件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砸的叮当响。

  许词按着有些发热的眉心,他对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感到迷茫无措,“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如今他已然为这一方新世界的神明,可仍然一无所知,怀揣着神明的力量与权柄却不知道能够做什么。

  他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只是一个鲛人而已。

  许词的眼前有些模糊重影,明明他现在已经拥有了这么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频繁地出现着这些奇怪的症状。

  好想要,好想要再看到阿故……

  “嘶——”

  “这个新来的怎么这么不上道啊,都传唤他那么多次了,一次也没有来过,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啊……”

  “你急什么啊,大不了咱们都下去看看,这个世界刚经历过一场动乱,新诞生的神明可受不起你这暴脾气的折腾。”

  “你这是在说我像母老虎吗,你死定了——”

  三个人乱哄哄地闹作一团,他们之间气氛和谐,看起来轻松而充满活力。

  不过这里面有个男人看起来十分冷酷,他长着一副冷峻锋利的俊美面容,自带着生人勿近的气质。

  这人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同事,看到倒在桌子旁边昏迷的少年,他出声制止道:“别闹了,来看看这个人。”

  “这个应该就是此界诞生的新一任神明吧……”

  “他看起来好小哦,似乎还没有小陆年龄大呢,怎么年纪轻轻就能积累下这么厚的福泽,让我看看……原来是累世加上的啊,怪不得灵魂这么凝实。”

  叽叽喳喳的女人话很多,她能把这两个人说的都耳朵疼,到最后还是那个脖子上挂了条蛇的男人制止了她。

  司俨:“停停停,你没听到小陆说吗,咱先看看这个神好不好,他看上去像是快死掉了一样诶……”

  模样冷峻的酷哥青年掐了个诀,淡淡的光落在许词身上,不大一会儿地上的人便幽幽转醒。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息。

  许词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屋子里突然多出来三个不速之客,看上去还都很奇怪。

  警惕心瞬间拉到最高,许词戒备地看着他们,手心紧握成拳,他语气有些冰冷地质问着眼前的人:“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怪许词太过应激,而是这些人看上去太奇怪了。

  女人金发碧眼,气质圣洁柔和,她一身洁白的长裙曳地,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女,心怀众生。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她身旁的那个男人,脸庞苍白冰冷,笑起来的时候脖颈处那条色彩艳丽的蛇也会吐着信子,亲昵地蹭着男人的脸庞看起来邪气诡异。

  最正常的就是另外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了。

  青年人冰冷的脸庞不变,他开口解释:“我们是神殿派来的人,这个世界本来没有神明,突然诞生新的主宰者,我们需要进行一下登记。”

  “这变成一个有主人的世界,我们以后不会再随意进出,在有需要的时候进出时,会首先争取你的意见再行动。”

  许词有些懵:“所以你们是……”

  知道这种事情对于少年来说理解起来会有些吃力,那个沉默寡言的正常人想了想,他摇身一变,直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竟是白衡身边的那位陆兄!

  许词看着眼前的变化目瞪口呆。

  陆兄似乎是这支小队的核心,他看起来最靠谱了,于是在许词的目光中,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册子。

  这册子闪着淡淡的金光,看上去高贵精致,不同凡响。

  陆兄耐心地解释着:“听起来很复杂,但是你只要在这上面签字就好了,我们随时都能够联系到你,你也能够随时联系我们。”

  “我们是负责处理世界中产生的危害异端的人,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会碰到我们喽……”

  那个神女漫不经心地说着:“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捋清了思绪后,许词渐渐明白过来。

  世界外还有别的世界。

  此间神明是他,而外界则有外界的神明,而部分世界甚至没有神明。

  “那陆兄之前来到江城,又是所求为何啊?”

  再三确认过于册子上签字没有什么危险后,许词一边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忍不住向这个人问道。

  他又陷入沉默,然后含糊着开口:“找人。”

  之后无论许词再怎么追问,这个人也不肯多说了。

  心里装着消失的鲛人。

  许词突然想拽住陆兄的袖子问道:“你还记不记得秦西故?我很想知道怎么找到他……或者让他重新活过来……”

  陆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他反应过来。

  “你想见到的人,是那个鲛人吧。”

  “这么强大堪比神明的造物,不会轻易死去的,我观察过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死,你自己可以在自己身边多加注意一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永远爱你

  听到陆兄说完的话,许词有些恍惚。

  他追问:“一个世界里只能诞生一个神明吗?如果出现两个都有资格成神的人,注定只能活下来一个吗?”

  脖颈里挂着蛇的男人笑出了声,他的声音听上去虚得要死,像是下一刻就能把自己的身体给笑岔气一样,脸色苍白几近透明。

  “谁告诉你的啊?这种胡扯出来的东西你也信,明显是人家想要一个人独大,害怕另外的人将其取而代之编出来的鬼话……”

  “你还真是单纯好骗啊!”

  许词先是在人前被这样一说感到羞耻,他脸色“唰”地一下都红透了,脖子耳后根都开始有些发烫。

  不过心头随之而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

  他兴奋地拽着陆兄的袖子摇晃:“那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死,而且他完全可以跟我一起活着,对吗?”

  “对的。”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许词,大喜大悲之下,他精神都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听到的这些都无比地虚幻缥缈。

  像是在命运跟他开玩笑,又像是耳畔响起的幻听。

  原来那个人真的没有死。

  许词的眼泪啪地就掉下来,砸到地面上,透明的水珠清澈,从脸颊自然的滑落,他哭着笑着,表情都有些分辨不出来悲喜。

  剩下那两个人手忙脚乱,无措地安慰着这个新生如同孩童一样的神明,他们在此前并没有这类的经验,还以为所有世界的神明都会是成熟冷静的人。

  “你你你……你别哭啊,大不了我们帮你找你要找的人,行不行啊?”

  那个男人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什么事情,他感到十分愧疚,抓了抓头发,无措地跟许词打着商量。

  最终,在陆兄的协助下,三人小组决定还是暂时地引导一下许词,教这个小新人应该如何正确的地使用自己的权柄与神力。

  以及,顺便帮助他寻找那个鲛人的线索。

  陆兄是个十分靠谱的人。

  在他简单粗暴的身体力行式引导下,许词很快就搞明白了自己拥有的这些力量,这些力量一直沉寂在他灵魂中,而他却一直都不曾注意到过它们。

  在三人小组离开之前,陆兄深深地看了许词一眼,他说道:“如果你能够在这个世界里,再次见到白衡的话,请务必联系我。”

  许词点头答应,他没有再继续追问。

  只是依稀能察觉得到,这背后似乎也掩盖着什么错综复杂的事情,陆兄不方便过多透露,他便识趣地不再过多追问。

  南海之底。

  色彩斑斓的鱼群飞快地游过。

  一些张牙舞爪的大鱼看上去笨拙呆滞,缓慢地摆动着鳍,懒洋洋地在水中发着呆。

  艳丽的珊瑚群华美漂亮,在冰冷的海底展现着迷人的风姿。

  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

  融会贯通了神力后,许词只身潜入这深海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四肢百骸都灌入坚实温暖的力量,保护着他在深海中的行动。

  海底那处罪人坑如今竟然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前几天还积了许多漆黑淤泥的坑底,如今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反而是之前那奢靡的汉白玉砌成的莲花池壁,突然便焕然一新。

  上面的刻痕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泛着柔腻雪白的温润光泽,从池底似乎有不知从何处而生的水流涌出来,充盈着整个池子。

  不顾流水的冲击力,许词逆流而上。

  他太想要去这世界发源的地方,看看鲛人是否真的重获新生。

  陆兄告诉他这口池塘便是这个世界的泉眼,一旦受到破坏世界就会走向崩溃。

  而泉眼处有着极强的力量能够滋养魂魄,不断诞生出来新的魂灵,为这个世界补足应有的人口数量。

  鲛人若是没有死,最大的可能便是回到泉眼处修复自身,重伤成他那副模样,没个两年半载,根本就活不下来。

  坚定的水流无情地冲刷着,许词越往里面深入,越觉得艰难,他觉得呼吸都变得拥挤,几近窒息起来。

  但与此同时,里面的力量也越来越浓郁。

  “这里好奇怪,越往里面走,这水流越排斥外物,阿故他若是在此地休养,该是怎么进去的啊……”

  困惑未在心头萦绕很久,许词便被水流深处那抹颤抖着的蓝色光团所吸引走了目光,那团幽幽的蓝光又小又弱,像是风中的火苗一样。

  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水中燃烧着的火苗,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会很诡异。

  许词探着手触摸上去,他惊讶地发现,这簇火苗的周围竟然都是真空的,而这团火苗还很亲昵地缠上了他的指尖。

  如同可爱的小蛇一样,围绕着少年的手指便开始卖乖,可怜兮兮的一簇火苗,嘤嘤地哭泣着,它向许词传递着自己的情绪波动,尽情地展示着自己弱小而无助的一面。

  许词看了一眼旁边烧焦的漆黑的巨大鱼类骸骨,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嗯,怎么说……

  这肯定不会是小火苗的错啦,小火苗这么晚无辜,肯定不是它做的。

  火苗上染着令许词感到无比熟悉的气息,他几乎是立刻就分辨出了,这个扮可怜的家伙就是他要找的人。

  曾经的海洋霸主变成现在这个看起来萌萌的小火苗团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感,许词按下想要勾起的嘴角,他问着这黏糊糊地想要挂在他身上的小火苗。

  “你愿意跟我离开,到岸上去吗?”

  小火苗没办法说话,它只是更紧地缠着许词的手臂,共享出去的情绪里充满焦急与害怕,不想要让自己被抛弃在这里。

  萌萌的蓝色火苗团子看上去无辜又可怜,许词看着它有些想笑,“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当然不会抛下你的。”

  小火苗傲娇地在水中闪了闪。

  跳动着的蓝色火焰飘摇不定,看得许词胆战心惊,他生怕这簇火苗一个不留神就被海水给浇熄灭。

  虽然心里知道,这种奇异的火苗肯定是不会轻易被水给浇熄的,但是当凡人久了,许词看着还是会总觉得很危险。

  “不过只有这座莲花台里,看起来会生出这种有利于你伤口愈合的水流,我得把你放在这里才能够让你尽快恢复……”

  听到少年的话,小火苗顿时急了。

  按照这家伙的意思,不还是想要把它丢下在这里,然后一个人离开吗?

  不行不行!

  这样不可以!

  于是蓝色的小火苗顿时暴涨,整团幽蓝愈发深邃,它沿着许词的胳膊攀爬到脖颈,紧紧地缠绕在少年身上,不肯撒手。

  至此,许词终于听到了那久违的声音。

  “你不要丢下我,许词。”

  “我永远都会爱你,所以你不能丢下我。”

  “你也要爱我,这是我们约定好的。”

  一语成谶。

  许词拍拍它庞大的脑袋,哄着自己委屈的爱人:“当然了,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我也永远爱你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江城外的世界

  神明翻云覆雨,抬手间便山河改观。

  海水不停翻涌,细密的水珠气泡升腾上涌,鱼群惊散着逃离流窜。

  底部沉积着的残垣断壁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尽数上升,从海底慢慢地浮出水面,无数漆黑的淤泥从里面滑落。

  海水中荡漾起数不清的黑色淤泥,那是不知道沉积几百年的尘土,重新借着神明的手被拂去。

  那座精致典雅的莲花台重新浮现出水面。

  雕栏玉砌,汉白玉阶。

  木质的栏杆早已被海水侵蚀腐化,如今只剩这口圆形的莲花池,但是许词丝毫不介意。

  他抬手间,便将这口池子转移到了那个种着海棠花树的庭院中,反正如今秦西故的那处宅子早就闲置很久没人知道了,他在这里圈养一个小火苗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吧……

  大概是这样。

  于是,许词光明正大地拿着“前任”的宅子,养着“现任”的爱人。

  嚣张异常。

  但是很快,他这过分猖獗的行为便暴露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

  这天晚上的月亮非常圆,正值十五,清亮的光芒将万物都镀上一层银辉。

  漆黑的山头都被照的亮堂堂。

  小火苗已经在泉水的滋养下,愈发壮大,早就能够幻化成鲛人的模样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它更喜欢用火苗的形态缠着许词。

  幽蓝的四肢如同触手,五花大绑地捆着院子里坐在椅子上看书的少年,亲昵地蹭着他的下巴与耳垂。

  许词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拨开它捣乱的触手,伸出手翻着书页,月光烛台下,少年抬手翻书的样子清秀而温润。

  两个人这样的日常相处,温馨而和谐。

  但今天却有点不太一样。

  院子的外面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个人的脚步踉跄,呼吸凌乱,跟着人一并而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闻得许词眉头都轻轻皱起。

  “怎么回事,外面是什么人?”

  阿故缠着他的腰不肯松手,黏人又含糊,声音瓮声瓮气,完全不想从许词身上离开:“不要管他,要是他强行闯进来的话,杀掉就好了。”

  许词觉得有些好笑。

  他放下手中的书,搁在桌案上。

  “不管怎么说,好歹都是江城里面的人,怎么能随便杀掉呢……我还是去看看吧。”

  院墙之外脚步声杂乱,明显不止有一个人。

  一道黑色的身影利落地翻身,从围墙处落下,他浑身浴血,黑色的夜行衣几乎将他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

  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口,男人的眉头紧皱。

  他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几乎随时都要栽倒在这里,但是看到庭院中的灯光时,他还是明显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许词蹲在他身前,声音温和:“怎么了,是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这里吗?”

  男人瞳孔如地震般一缩。

  “我说的对吗,白衡。”

  “我还欠你一顿饭没有请你呢,你如今怎么会这么狼狈?”

  白衡周身肌肉紧绷,他的眸子里写满震惊,嘴唇嗫嚅着:“你……你竟然还记得我!”

  许词微笑:“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也察觉到了异样。

  当初鲛人的消亡,带走了所有相关的人。

  无论是陈庭樾、宋之杭,还是秦西故。

  所有痕迹全都被抹除,仿佛他前十年的生活都是黄粱一梦,这其实让许词觉得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因此他对小火苗……哦不,如今现在是大火苗了,许词对其的纠缠不但会觉得厌烦,反而会觉得十分充实,这种感觉让他有种炽热的活在当下的充实感。

  可是如今竟然会有人还记得秦西故。

  所以,白衡的身份一定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没有回应许词的话。

  白衡警惕着,直到他听到一墙之隔外面的人皆散去,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男人脱力地倚靠着墙壁。

  他看起来格外狼狈。

  枕着有些荒芜的墙壁,虽然这里已经被许词这些时间里收拾的挺干净了,但是看起来还是略显空旷,白衡对这里格外熟悉眷恋。

  他开口向许词说着自己的遭遇。

  “我在半年前,曾经为主子办了一件事。”

  男人眉宇间带着深深地疲惫。

  “但是那件事有些麻烦,我一个人应付着很吃力。

  原本跟我一起搭档的陆兄,在这档子事里……人没了,我当时怒火中烧,违背了主子的要求与规定。

  在偶然间我潜入了那群洋人所居的腹地,一把火把他们重要的货物全都烧了个干净,任务中提到的要杀死的目标也葬身火海……”

  他的眼瞳中又倒映出飘忽的火焰,似乎又完全陷入了那场泼天的火海。

  “自从闯下这件祸事后,我无颜面对秦大少爷。本来已经做好了以命相抵的结果,但是我回来后却发现,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江城中有秦西故……”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是我清醒的很,如果这都是假的,那么刚刚那些追杀我的人总不可能还是我的幻觉吧?”

  想到这里白衡脸上浮现出苦笑:“我之前从来都不知道江城外面还有其他的风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出去了这一次,所以记忆才没有发生错乱。”

  “但是我……我真的……”

  真的放下不了。

  既愧疚又自责。

  那些沉重的责任与感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一场变故却抹去了令他自责的源头,这让白衡有些无法接受。

  秦西故于他有恩,陆兄于他情同手足。

  这些记忆他都不能舍弃,注定背负。

  许词想了想陆兄临走前给他交代的话,人家不仅人没死,而且还在神殿里混得看上去不错的样子。

  想起对方特意让他留意一下白衡,许词突然对此感到有些好奇:“你跟陆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到这里白衡脸色有些不自然。

  他含糊地解释着:“没事啊,哈哈哈……我们两个都是男的能有什么事情啊,你可千万不要想太多啊!”

  越掩饰就越是有猫腻。

  许词觉得他的眼神几乎已经完全要把自己出卖了,但是他还有更想知道的东西,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情压到心里去。

  “好好好,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你去的洋人那里的腹地,里面倒是什么景致与风光……”

  江城以外的地方,无论是哪里都对许词充满着巨大的诱惑。

  少年本就心高气傲,向往着天高海阔。

  巴不得白衡多讲一些外面世界的故事。

  他眼睛里亮晶晶,强行按下怀里火苗想要冒出来的脑袋,兴奋地央求道:“反正我还欠你一顿饭,明天我来请你去明月楼吃饭,你跟我好好讲讲怎么样……”

  醋意上头的小火苗几乎要被气死了,但是被许词强行按着挤在腰间,它是既生气又无力。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么大一个媳妇兴冲冲地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计划约会吃饭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它倒是想起来化成人身时的好处了,可是如今许词揪着它的尾巴,它只能憋屈地安静挂在少年的腰间。

  可怜无助,像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

  好伤心,老婆要跟人跑了。

  呜呜呜。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终章

  明月楼中。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桌子上摆了许多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鲍鱼龙虾、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看的白衡眼花缭乱。

  他是真的没想到过许词会当真还记得那约定,面对着少年期待的眼神,他只能干巴巴地讲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江城外的世界多彩绚烂,很快就勾起了许词的兴趣,什么会自动跑起来的蒸汽机车,还有效率非常高的织布机……甚至最神奇的,还要数可以在天上飞的飞机……

  但是白衡讲故事实在是太烂了,即使是在许词很感兴趣的情况下,也差点把这家伙讲得昏昏欲睡。

  许词声音有气无力:“你怎么讲起这种事情来这么催眠啊?”

  白衡也很委屈:“我一直都这样啊。”

  讲故事烂,是他的错吗?

  可是他先前就是这样讲给妹妹,当睡前故事听的啊。

  他也不想这样的啊。

  最终许词决定,江城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精彩,还是由他自己亲自去看的好,无论再怎么惊险美丽,终究不如他亲自去走着看一趟来得实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道为何,白衡的身上总是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苦闷,许词看得出来他有心事,心中存疑,但却没有开口去追问。

  毕竟心事这种东西嘛,人人都有。

  多灌他两坛子酒,不信撬不开这家伙的嘴。

  直到这哥们儿一口气干了两大坛子的酒水,两颊上都染着微醺的红意,眼神涣散,神情颓丧。

  在许词的期待下,这人还是缓慢地开口了。

  “我,我觉得……”

  他陷入了自我的无限纠结中,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思绪如同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诶,烦死了!”

  “你说,你说两个男人怎么能亲嘴儿呢……”

  白衡整个人非常抓狂,他的头发被抓的看起来十分凌乱,整个人看起来焦虑又纠结,像是被这件事情困惑了许久。

  直到一方的人都死了,这个钢铁一样的直男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感情,他抓着那让人纠结的感情,扔了也不是、握在手里也不是。

  烫手又让人觉得难受。

  许词想了想陆兄的那个表情,又看着眼前这个还没开窍的蠢兄弟一眼,心情格外复杂。

  于是他静悄悄地在私下里,在识海中呼唤着陆兄,告诉他关于白衡的信息。

  闭着眼睛,许词直接胡说八道:“对啊对啊,两个男人怎么能亲嘴儿呢,这可是只有结婚后才能做的事情。你俩都亲嘴了,这不是说明以后还得在一张床上睡觉……”

  白衡瞬间整个人都惊悚地浑身炸毛。

  他脸都被喉咙中的酒呛红,咳嗽了好长时间:“你、你你,这太可怕了……不过还好,还好……”

  陆兄虽然偷偷亲吻他,这件事情曾经把他吓得花容失色。

  但是无论如何,白衡的这个哥们儿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死去了,无论他心里多么纠结,已经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但是白衡每当想起这个人,还是会觉得心里莫名空落落地,像是左膀右臂失去了其一,空荡而不习惯。

  还没等到他再开口说些什么让许词觉得震惊的话的时候,明月楼的楼下已经走进来一个人,那个人出现的恰到好处。

  他脚步看起来不紧不慢,却刚刚好地控制在了一个极快能够接近许词的速度,手掌一把按压在对方的肩膀上。

  “玩够了吗?我看你很开心啊……”

  男人笑着说,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张脸庞锋利桀骜,带着明显的阴郁与暴戾,对于许词抛弃他出来跟男人吃饭这件事情,真的让他不爽到了极点。

  许词很无辜地摆手:“可是我认识一个朋友,不小心欠了他的人情,得帮他留意一下这人。”

  难得见到他重新幻化成人形,许词很开心地挂在他脖子上,坏心眼地撩着这家伙,气息都往对方的脖颈处吹。

  “怎么了,你吃醋了?可是你认识他啊,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啊……”

  他这次幻化出的人形,直接用的秦西故的样貌,不像鲛人原本那般模样奇异诡谲,许词认得出来,那半醉半醒的白衡自然也认得出来。

  白衡痛哭涕留,他一下子跪在地上。

  “主子,我对不起您,私自行动,要杀要剐,全凭您定夺……”

  秦西故看得出来许词这番撩拨他的行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虽然这套他很受用,但是他依然很生气。

  于是男人睨着眼睛,看了白衡许久。

  似乎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看他的眼神愈发危险,许词害怕这家伙真的要白衡这傻大个去送死,直接拖拽着人就走。

  “走啦走啦,你不是不喜欢他吗,那我们就去外面玩儿,不管他了……”

  秦西故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委屈,他十指都嵌进许词的手中,冷哼了一声:“哼,这次就放过他了,没有下次。”

  还傲娇上了,这家伙!

  许词觉得无奈又觉得好笑,他费劲地拽着男人就往外走。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男人凭空出现,与许词擦肩,匆匆地赶往少年留下标记的地点。

  “那个人是……”

  “是陆兄啊,就是他要找的白衡。”

  有的人死去,只是身死。

  灵魂却不会泯灭,只会在时空里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重逢。

  阳光灿烂盛大。

  明月楼下人声嘈杂,街道井然有序,江城的表面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伤痛与灾难为这座城市留下伤痕,但是只要有人,它便永远会被注入新的活力,慢慢地痊愈着疤痕,恢复着自身应有的生命力。

  “阿故,我想要去别的城市看看。”

  “你觉得怎么样……”

  男人紧握着他的手,眼瞳漆黑,里面盛着紧张与强烈的占有欲:“好,但是必须带上我。”

  “你不能抛下我。”

  许词朝他微笑:“那当然。”

  两个人紧握着手,在阳光下一路从桥头穿过,走进更灿烂的阳光下。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大抵就是我未来的每一步规划中,都会有你的痕迹。

  而我深爱着你。

  你深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