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昼星夜行【完结】>第62章 死与生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和提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

  “她是上一任族长的小女儿,却也是兽人部落中最不起眼的女孩子。与人类推崇惺惺作态不同,我们以强壮为美,以力量为先,谁能够在角斗中打败更多的人,谁能够在捕猎时带回更多的猎物,谁就是我们部落中最受崇拜的强者。”

  “显然,提娅的父母,在当时都是我们部落中最强壮、最受尊敬的兽人。”

  “然而,提娅却与他们截然相反。她苍白、纤瘦又柔弱,以至于父母那引以为傲的、如火一般热烈的皮毛,在她苍白的皮肤映衬下都成了一种鲜血般病态的红。”

  “那时,还是孩子的我并不喜欢她。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看见她,她总是在捧着人类的书看,如痴如醉,头也不抬。”

  “是的,书——事实上我也不确定那些在人类的语言中该不该被叫做‘书’,总之,都是些我们迁徙、战斗时从人类俘虏或战场上捡来的东西。”

  “我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书?文字?这些都是人类这种孱弱的生物才会使用的东西。他们没有敏锐的耳目,没有健壮的体格,更无法从风和树林的气味中读出万种讯息——只有这样的生物,才需要用连篇累牍的书写,传达自己的信息。”

  “按理说,兽人部落不应该出现人类的东西,但因为她是族长的女儿,身体又弱,出于怜悯,族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视而不见——我因此更讨厌她了,只有弱者才需要怜悯和特权。”

  “事情改变,是在我第一次参与捕猎的那天晚上,我追着一头公鹿闯入了深山之中,气味浓烈的鹿血却引来深山的魔兽。年轻气盛的我,在与魔兽搏斗中受了重伤。”

  “那是一种极少见的魔兽,最有经验的老人都对它獠牙上的毒液束手无策。无论用什么草药,我手臂和后背上的伤口都在反反复复地溃烂流脓,使我命悬一线。”

  “直到提娅找到了书里的药方。她按照人类的记载,把麻布放在水中煮沸,晒干,又用某种矿石的粉末和草药调配在一起,覆在我的伤口上,再用消毒过的布条包扎。”

  “奇迹般地,我的伤口就这样好了。”

  “在那段日子里,因为我的伤口要换药,提娅一直陪在我身旁——即便在那个时候,她也随身带着书。

  “卧床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我被迫开始和这个……我最讨厌的女孩聊天。”

  “……然后我们成为了朋友。”

  “她教会我人类的语言。在那些零碎的旅人诗篇中,我意识到,在战争与仇恨之外,人类与兽人所共同拥有的某些东西。”

  “春天踏过湿润土地的声音、夏天黄昏落雨前的气味、秋天果实的颜色、冬天雪花融化的触感……所谓‘感受’,所谓‘思想’,所谓‘爱意’,在跨越人类与兽人语言的樊篱之后,原来是共通的一种东西。”

  “尽管我还是不喜欢人类,他们太傲慢了。无论是兽人、精灵还是人类,都拥有自己的语言。但只有人类会将自己的语言大言不惭地称为‘通用语’。你看,现在我和你对话,只能将‘人类’称作人类,我们却只能是添了一个前缀的‘亚人种’——兽人。哼,兽人的语言里可不会将人类称为‘亚兽’或“人兽”!”

  “但提娅却说,我们认为人类弱小狡诈、懦弱无能,不也是一种傲慢吗?毕竟,我们鄙夷人类的记录书写,但我却是被它救了一命。对于荒野的经验,成年人类未必能够胜过一个兽人小孩。但只要拥有一本书,一个足不出户的人也能拥有跨越千百年的只是,是口口相传的经验无法比拟的东西。”

  “或许——提娅说,既然我们和人类有着共通的感受,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想象,有朝一日两个种族之间的战火能够熄灭,让我们做到和平地交流?”

  “这大概是只有她这种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才能说出的话。”

  “但是,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和她正手牵着手跨过山间的一条溪流,想偷偷去找人类歌谣中只开放在满月之下的花。当溪水流淌过我和她的双足,涧水中的月影被踩碎,在粼粼波光中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承认——那一刻,我就要相信她的话了。”

  “然后,战争爆发了。”

  “这一次,人类的军队不但带着刀剑与覆盖着钢铁的战马,还带来了三条龙。”

  “那是三条披着白金色鳞片,能够吞吐炽白烈火的中型飞龙——他们叫它圣白龙。它们的火焰比铁水还要炽热,能够融化一切武器。而人类,却因为拥有神殿的某种加护,在烈火中毫发无伤。”

  “山林原野不再是我们的庇护所,而成为了熊熊的焚烧炉。兽人的联盟节节败退,在三天三夜的烧山之后,走向分崩离析。”

  “而这并非噩梦的结束,只是开始。”

  “大火熄灭,拉维诺王国的军队踏入山中,开始清点战利品。像所有凯旋的军队一样,他们杀死青壮年的兽人,再将无法战斗的兽人驱赶到一块,射杀取乐,强.暴.凌.辱。这是一种发泄战争压力的方式,也被视作冲锋陷阵后勇士的奖赏。”

  “我们的父母都已经战死,当铁骑的蹄音响彻山谷,我踉踉跄跄地拉着瑟瑟发抖的提娅,躲到了后山的乱石背后。”

  “溪水的声音就在下方流淌,如同我们去找花的那一夜。但如今,它却已经被族人的鲜血染成了鲜红的颜色。提娅握着我的手瑟瑟发抖——因为身体不好,她一直呆在后方,大概没有想象过自己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我也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场景。但,铁蹄的声音却愈来愈近了,搜寻战场的猎犬咆哮着,离我们的藏身之处的距离逐渐缩短。”

  “我知道我无法再与提娅呆在一起了。我身上的伤太重,血腥味也太浓,如果提娅待在我身边,只是死路一条。”

  “于是,我将身上最后一把刀递给她,无声地示意她离开。”

  “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动弹,只靠着我的肩膀,脸色苍白,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然后,她用一种撒娇一般的语气,轻声说:‘把你的项链给我。’”

  “我以为她只是想要一个,最后的留念。”

  “但当我把那项链递给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

  “因为就在那一刻,她忽然冲我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再见。”

  “下一秒,就在我即将抓住她衣襟的那一瞬间,她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灵巧速度,将项链断成两半,一半攥在手中,一半和那把小刀一起抛到我的身侧,然后——纵身一跃而下。”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赞雅低声说,“这就是当年发生的事情。”

  我却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后来,在战火的余烬中,在鲜血染红的溪谷边,年轻美丽的狐族少女一跃而下,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从此,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了我的母亲。

  夜凉如水,风吹动树梢的叶子,整片白蜡树林都在簌簌地颤动着。此时,我们已经没有呆在洞窟里,而是走到了溶洞另一侧的树林之中。

  苍白的月亮浮在天上,一如既往是那一枚十七年前的月亮,将漆黑的影子投到岩壁上,我注视着那一片薄薄的、颤动着的黑暗,忽然启唇,轻轻地说:“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吗?”

  赞雅静静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她的目光像一把刀,波澜不惊地划破了我的心脏。

  我沉默着转过眼去,我的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堆。一块一块的石头,在这片白蜡树林的空地上垒得高高的——这是兽人的纪念碑,每一块石头都代表一位从此再也无法回来的人。

  几乎是下意识般,我垂下眼睫,慢慢地抽出了佩剑,将它放在掌心,端凝着它反射的月光,看见了自己比月亮还要惨白的脸颊。

  然后,我缓缓握紧了手中冰凉得像一把水的刀刃,轻轻一划,殷红的血珠从中渗出,从我的掌心中淋漓流下,滴滴答答渗入泥土中。

  低温和失血让我的手仿佛浸入冰水之中,明明在颤抖着,却感受不到知觉的存在,唯有掌心的痛楚一阵阵传来,竟在某一瞬让我感受到快慰与解脱。

  我仿佛着魔了一般,机械性地重新松开又攥紧,让血一直不间断地往下流着,一次、一次、又一次。

  ——母亲的墓看起来很冷,这样会让她暖和一点吧?

  “够了,艾希礼。”薇薇安按住了我的肩膀,声音中带着忍耐,“够了。”

  她将我往回拉:“艾希礼,今晚你受的伤还不够多吗?和我回去吧。”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低声说。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墓碑边,就像是小时候母亲发病时一样,我蜷缩在她床边的地板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就可以祈祷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已经过去:“我想在这里陪着她。”

  “可是她根本就不是死在这里的。”薇薇安忽然说。“别自欺欺人了,艾希礼,你的母亲死在皇宫里——”

  “我不想听!”我第一次尖声打断了她的话,尖刻又苍白地抗拒着,“不要再说了!”

  “——死在了那个你不想回去的地方。”薇薇安飞快地把话接了回去,“我不明白,艾希礼,你在这里一边自责一边自欺欺人并没有什么意义。她的死亡原因根本和你没有关系。”

  “对,我就是自欺欺人。”我说,“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的母亲,她不是因为长期服药,身体衰竭而亡的,而是自杀的。”

  “那是我亲眼看见的——现在算有关系了吗?”

  带着一种狠狠撕开伤疤的恨意和报复,我这样轻声问道。

  ——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忘记。

  我记得,那一天本来是非常开心的日子。皇宫里刚刚举办过花园宴会,负责打理残局的女仆,偷偷用多余的材料,给我做了一只小小的风筝。

  我第一次拿到这样的东西,没有被施加魔法,也没有圣术的祝福,却能轻而易举地飞在空中,好似一种象征。

  我想起了卧病在床的母亲——她总是最爱看窗外的蓝天。

  ……如果她可以看见风筝飞起来的话,病也一定会变好的——说不定那个时候,她就会对我笑一下呢?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我兴冲冲地跑向了她的卧室——然后,透过窗户,我看见母亲的床上空空荡荡。

  女仆莉塔没有在房间里,整个房间都好像变了。我躲在窗外,看见昏暗的房间里,形销骨立的女人好似一具骷髅,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药瓶。

  然后,我难以描述那一刻她的神情。女人眼中闪动着泪光,嘴角却似乎在笑。在无声的颤抖之中,她扭曲地、竭尽全力地牵扯着嘴角,又闭上了眼睛,捧着药瓶开始祈祷——

  然后,她仰头,将它一饮而尽。

  双腿在那一刻好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喉咙发不出尖叫,无法逃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慢慢地、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声息。

  我难以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吗?薇薇安?”

  我紧紧地盯着她,感觉连指尖都在颤抖。在我的目光中,薇薇安静默了片刻,移开了眼睛:“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令你如此难过的话题。”

  “不,”我空洞地回答,“在那一刻,我心里充满的是恨。”

  我痛恨她那一刻嘴角的微笑,戳穿了多年来我自欺欺人的谎话,□□裸地告诉我,我也不过是她恨不得立刻摆脱的累赘罢了。

  然而,就在我决定遵循她的心意,让她如愿以偿地摆脱这一切的时候,那瓶魔药却没有立刻结束她的生命。

  母亲最终还是陷入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中,只能生生忍受着身体一点点地崩溃,最后衰竭死去。

  可笑的是,直至死亡,痛苦中的她也没有喊过我的名字,哪怕一次。

  她只是在不断地呼唤神明。

  “为此,我恨了她很多年,我恨她天真、残忍、愚蠢又不负责任,恨她头脑空空,轻信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又把自己的痛苦归咎到我的身上,简直活该。就算是归还遗物,最初也不过是为了和过去做个了断而已。”我静静地说,“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薇薇安,现在你明白了吗?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薇薇安沉默着,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其实心知如何才能得到薇薇安的温柔与爱,为此乐于在她面前展现天真无邪,婉转心机,像撒娇的妹妹面对姐姐,明白无伤大雅的小错都是可爱的证明。

  直到这一刻伤口被血淋淋撕开,直面着自己的怨恨与恶毒,我知道这已经不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原谅的事情了。

  我咬紧了下唇,好似在等待审判。

  下一秒,我却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她微凉的手指终于轻轻地抵在了我唇上,冷肃的气息收敛了,叹息般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好。”

  在薇薇安的叹息与目光中,所有痛觉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复苏了,掌心中的伤口无法自欺欺人地掩盖心脏的锐痛,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只破碎的瓷器,碎片扎入身体,裂痕从掌心蔓延到心脏,每一处裂缝都是空洞而尖锐的疼痛。

  我涩声说:“但是我在推卸责任,我很懦弱。”

  无论是面对母亲,还是面对自己,都又自私又懦弱。

  “不是这样的。”薇薇安说,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所想。

  “如果在这之中一定要找出一个人的罪责的话,那么所有人都可能有错。”她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只有你没有。”

  “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代价,”她说,“但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你不能,我也不能——怎么能让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出生的孩子,去承担所有罪责呢?”

  她依旧拥抱着我,那种柔软的、清冷的香气再一次萦绕在我身旁,如同笼罩在她的羽翼之下,我的眼泪落下来,打湿了薇薇安的肩膀,哽咽着说:“我大概不会是个好孩子……”

  搂着我腰的那只手紧了紧,随后,我感觉到薇薇安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就不当好孩子。”她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离开?去哪里?一丝疑惑划过我的心头。

  然而,薇薇安却没有再给我机会提问。她柔软的唇擦过我的耳垂,曼声说:“其实我们现在,已经越过国境线了。”

  “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在回到西风城,回到奥尔德林了,不是吗?

  “我们随时可以走。继续往西,到大陆的另一端,那里满是苔原和裸露的礁石,海浪拍打巨石,鸥鸟盘旋在深灰色的天际。乘船往海的深处去,就能看见传说中的人鱼。”

  “也可以往北,越过极夜的分界线,我们将进入永夜。在那里,星辰被雪擦洗得发亮。在你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你可以亲自发现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或是向南走,那里则是绿草与湖泊的世界,夏令时的山坡将开满细小花朵,我们可以骑着马驹顺着柔和的山坡线一路往下,草浪在微风中分开,如果你伸出手,会发现它们柔软得像少女的发丝……”

  “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带你看到。等到那个时候,你将完全属于我,我也将……完全属于你。”

  “而实现这一切,只需要你现在点一个头。”她用甜蜜而诱惑的嗓音问,“艾希礼,你觉得呢?”

  我愣愣地听着她的话,心脏已经忍不住随着想象砰砰直跳了。

  多么美好的将来,就像第一颗早熟的浆果般沉甸甸地垂落在手边,只需要轻轻一个点头,它们就都将实现,我和薇薇安……从此便能完全属于彼此。

  ……多么令人心旌摇荡。

  然而,到了最后,滚到我嘴边的,却是那个艰难又苦涩的字眼:“……不。”

  我闭上眼:“薇薇安,我不能走,你知道的。”

  薇薇安的手松开了。

  半晌之后,她终于发出了一声真正的叹息:“我就知道。”

  她的手指抚过了我的眼睛,轻声问:“那么,你想要去做什么呢?”

  “杀了路维德三世——这只是第一步。”我答道。

  仿佛有无数的思绪在我的脑海深处翻涌酝酿,千言万语涌动在喉间,终于奔涌而出:“如果他去世,这一切会有真正的改变么?”

  “不会。”我自问自答道,“路维德三世去世后,接任皇位的将会是莱昂内尔,由他统治的国家,将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位贤明的君王,所能够解决的事情。奥尔德林与路维德三世,年轻时也曾是英明贤良的君王,然而当雄狮垂垂老矣,它的思绪不再清明,目光也将不再锐利——即便是我坐上了这个位置,百年之后,亦难幸免。”

  “说到底,君主贤明,也不过百年而已。如同在下城区遇见快要饿死的人,给他一块面包,只能解一时之饥,给他一世面包,也只能解一人之饥——怎么样才能做到,把面包分给千千万万个人?”

  “杀一个人,和分一块面包没有什么分别。”我说,“谁能够保证,下一任君王,能够带给百姓永世的和平呢?

  “只有制度,能够解决这一切。如同给烈马戴上笼头,强迫它只能按照既定的方向奔跑——但,又有哪一个帝王自甘戴上约束的金笼头?”

  答案已经分明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人愿意去做,那么,就由我去做——薇薇安,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看着她的眼睛,如此回答。

  薇薇安同样凝视着我,片刻之后,她的眼睛温柔地弯了弯:“好,那我会陪你——嗯?”

  她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就在刚刚,我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她的唇间。

  “嘘。”这次轮到我轻声说,“现在该我问你了,薇薇安,你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薇薇安陷入沉默。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从看见她的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个把三分真情说成十分的女人。什么“我将完全属于你”啊,都不过是些绵绵的情话——你看,由始至终她都没考虑过,将自己过去的事情告诉我。

  对她而言,或许此刻对我的情感,更多地还只是占有欲而已。我知道,如果我应允了她离开的邀请,我会在她的陪伴下度过幸福而平静的一生。

  但我或许也将失去,与她彻底交心的机会。

  凡人的人生百年,对无尽寿命的精灵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只要她想,只要我点头,那么她将能够轻而易举地贯穿我整个人生的轨迹,而我却难以再拥有触碰她过去与将来的机会。

  然而,我很贪心。

  三分真情,对精灵而言,已是万分珍贵。

  百年人生,于凡人而论,亦是千般难得。

  ——但,我想要天平的对等,十分的真心。我想要赌一把。赌这一刻,我在薇薇安心中,是否已经拥有了叩开那一扇大门的通行券。

  薇薇安看着我,宝石一般剔透的蓝眼睛里默默盛着我的倒影。良久,她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在兽人的语言里,精灵和人类应该被称作什么?”她忽然问道。

  我一愣,本能地紧张了起来——我不知道答案,完蛋,难道还得答对薇薇安才能告诉我吗?

  好在,薇薇安很体贴地接上了话:“在兽人语中,叫做‘菲洛’和‘亚尼’,是‘森林之子’和‘平原之子’的意思。”

  “然而,在如今人类使用的通用语中,兽人却被称为‘亚人’‘次生之子’,而精灵则被称作‘自然之子’——你看,这两种语言中,与‘兽人’有关的语义存在很大的区别,精灵却没有发生多大改变。”

  “这就是语言的分化与演进——最初,我们只是用观察得到的外在特征称呼别的种族,譬如森林,譬如平原。”

  “但到了后来,当一个种族取得统治地位之后,它便会自然而然地随着发展改变自己语言中的某些部分,将自己的种族放在中心的位置,其他的种族则用‘边缘’‘次等’的语义取而代之。”

  “在我这么多年的印象中,兽人由于一直以部落的形式生活在山中,它们的语言是变化最少的一种。”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兽人、人类与精灵之间的仇恨,或许并非是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呢?或许,是在远古的某一场战争中,精灵消隐,兽人与人类争斗不休,才导致人类语言中兽人这一称呼的意义变化?

  “尽管这只是推测,”她说,“但我想,这就是我想要探求的东西——我想要知道,在暮日之征、甚至更远之前,三个种族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导致了精灵一族的消亡。”

  “然后,我想要知道,精灵一族诞生与毁灭的秘密,这对我很重要。”她看着我,目光中露出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悲伤,如同那一夜我与她并肩遥望,昔日繁荣的精灵之森,“就像方才说的,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生,我也一样。”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生的,又是为何而出生。”

  “但这件事想要弄清楚,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对人类而言,百年的时光经不起这般无谓的消耗。

  “所以,我才想着,尽我所能去陪你渡过这一生的时光。”

  “但显然,是我又输给你了,”她说,“艾希礼,你的眼泪与目光是最柔软的利剑,能够击碎我一切沉默的盔甲。”

  她站起身,又向我伸出手:“那么,这个答案能够令你满意吗?我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的公主殿下?”

  我看着她,这一刻,她的目光温柔得像夜晚的风,让我的心也随之柔软下去:“走吧。”

  …

  最后,当我们返程时,天色已隐隐发亮。沉默的山峰这次没有再为难,让我们畅通无阻地升上高空。

  山脉戒备森严的隘口依旧灯火辉煌。

  我低头望去,十七年前,曾经被我称作父亲的人,便是在这里大败兽人军队,从此将此处天险划入帝国的版图,筑起了卡特拉隘口。

  从此,西风山脉的兽人一支走向没落,而拉维诺则因为把握了贸易咽喉,愈发繁荣。

  我忽然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个噩梦。

  在梦中,我梦见了我的母亲,在一个灰色的下午,她随着我手中的风筝一同消失在天际,决绝得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多年来,这噩梦像是被抛弃的铁证,夜夜徘徊在我的睡梦中,令我厌恶又恐惧,甚至不愿多提一字——但如今再看,风筝远去,或许对彼此都是解脱。

  我如此在夜色中沉思着。

  薇薇安却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在翻飞的风中,她轻轻地对我说:“抬头。”

  ——遥远的东方地平线上,已经露出了一线泛白金光。巨大天穹笼罩世界,自西向东逐渐从夜色的钴蓝变换成黎明的淡白。我极目远眺,看见远方群山中不息的雾气,如河流般脉脉流淌着。

  “那不是雾气。”薇薇安说,“是灵脉,世界的魔力,万物呼与吸之间吹出的风。一切生命的存续与消亡,都随着灵脉的流动循环着,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我出神地望着远方,又看向薇薇安,看见风将她飞舞的长发与黑夜一同吹到身后,薇薇安望向我,语气温柔:“死亡吹向生命,正如西风吹向东方。”

  “我们所怀念的逝去,或许终有一日会与我们再度交融。”

  天色越来越亮了,我们加快了飞行的速度。身后,星星的光芒暗淡下去,沉入月影之中。

  【叹息山谷之龙·完】

  【沉于月影之星·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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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亡吹向生命,正如西风吹向东方”出自国际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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