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麦田里的守望者>第61章 不要来那个村庄,不要爱上李西城。

  【?.?.?】

  “CPTSD,即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种暴露于单个或一系列极端威胁或恐怖的事件后可能发生的障碍。”

  结项交付的时间比预计提前了整整一个礼拜,李西城将最后的收尾工作和后续的维修事项交代给同事后,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A市的旅程。

  没有提前告诉杭水,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机舱里,光影昏暗,他出神地凝望万里云层,心底隐隐的不安并未得到平复。

  工期接近尾声那阵子,杭水已经很少主动联系他了。他打过去的电话杭水会接,只不过状态肉眼可见的低迷,整个人看上去没精打采。

  他还是会对他笑,还是会撒娇,只不过苍白的脸颊和涣散的瞳孔让他的表情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薄纱。

  下了飞机,李西城径直打车回家,车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观让他一直悬浮着的心有了一丝落地的实感。

  直到钥匙插进门锁,踏进玄关,卸下肩上的背包——

  目之所及是阳台落地窗的那两片碎花窗帘,阳光顺着帘间缝隙洒在客厅地板上,镀了层金粉的灰尘粒子在空气中飞舞。

  赶工数日和舟车劳顿的疲惫突然间一扫而空。

  俯身换鞋,低头间,把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的帆布鞋一一收进鞋柜。动作熟练利落,行云流水,显然平时没少干这种事。

  厨房水池里躺着还没洗的麦片碗,餐桌上的面包塑料袋松松垮垮地敞开着,揉成团状的纸巾来不及被扔进垃圾桶里。

  这些细节无不昭示着主人早上赶去上学的匆忙。他几乎能想象到顶着一头呆毛的男孩嘴里咬着面包片出门的样子。

  李西城勾唇轻笑,解开袖扣,先把碗洗了,又把桌子擦了,最后给垃圾桶换上了个新的垃圾袋。

  无论是做琐碎的家务,还是替人收拾残局,过程中他的唇始终扬着,仿佛恋人的随性所制造的凌乱都让他喜欢。

  杭水的课表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做完这些活儿,看了眼钟表,算算时间还来得及,他准备简单去浴室冲个凉再去接杭水放学。

  卧室门半掩着,他从衣橱里拿了几件换洗衣物,余光不经意间落在床头柜上。只一眼,那种穿透灵魂的恐慌和心悸让他终生难忘。

  像挨了当头棒喝,他无意识屏住了呼吸,晕眩,颤栗,房间的光景在天旋地转。

  他的脊背如一根绷紧的弓弩,短暂的头晕目眩过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一般,不知道在原地僵了多久,身体竟被桎梏住了似的,不能挪动分毫。

  是不能,还是不敢?

  几瓶印满英文小字的药瓶,瓶下压着薄薄的一本病历本。

  几步之遥的距离好像抽干了他全部的力气,沉静如他,这一刻,也是无措。

  掌管因缘际会的刽子手一直在等,它要在一个人最不设防的时刻,在这个人全然放松警惕的那瞬间,咔嚓一声,让血淋淋的真相铺陈在他眼底。

  医生的诊断和病情描述写得很简短,几行客观而冷静的叙述,道尽了盛满一个人所有暗痛的遭遇。

  药物上瘾。

  四年前的夏天,为了“治”好杭水,医护上下沆瀣对他进行高强度电击刺激,又为了让他在治疗中看起来无异样,他们给杭水服用了大量止痛片。

  初次服用品种:维柯丁。

  从第一粒药丸服下起,蝴蝶效应以及此后的连锁反应已然无法避免。孱弱的、痛苦的身体无法自抑地渴望物质手段带来的短暂抚慰。

  服用量:17天内共服用55片,剂量足以造成成瘾性。

  随着耐药性加强,药品不再止痛,转而成为了造成痛苦的源头,让人痛不欲生,让人自厌自泣,却身陷泥潭,越挣扎沉沦得越深。

  李西城的额间、鬓角渗出的汗滴打在纸张上,水渍晕开了笔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他心中的痛,他没有力气再往后翻了。

  太过残酷,以至于无法面对。

  重逢以来,杭水偶尔会有的那些异样的举动似乎都得到了解释。有一把刀子插在他心里绞动着,让他忍不住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一幕幕流转,最终倒带至最初的起点。

  如果早知道,年少时他带给杭水的那点片刻的欢愉,需要杭水后来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去偿还,他宁愿他们不曾相遇,不要开始。

  不要来那个村庄,不要爱上李西城。

  四年前,因为跟他的那段爱恋,杭水被杭渐宗监禁,遭遇了堪称荒谬的暴力极端治疗后,他明明是最无辜的人,却要独自面对药物成瘾的人为后果。

  四年后,因为和他在一起,他这个不称职的爱人,没能照顾好杭水,没能及时发现问题状况,没能停掉一切工作去陪他、爱他,才会导致杭水复嗑。

  ——就是这双眼睛害了我。

  是他害了他。

  蜷坐在床头柜和床之间,单腿立膝,似乎在寻求空间包裹自己的安全感。身体陷入了冰火两重天,时而觉得滚烫的岩浆要从心脏迸发喷涌而出,时而如坠冰窖,尖锐的钟乳石猛烈地往他胸口砸。

  头脑中各种激烈的情绪不断交织、膨胀,直到这具身体无法承载——

  耳畔止不住地震耳轰鸣,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到窒息的生理性干呕。

  他跌撞地跑到卫生间,脸色苍白到极致,嘴唇一丝血色也无,跪在地上,趴在马桶跟前,胃部死命地痉挛,喉头不停干呕。

  从厕所门外的视角看过去,趴着那里的背影肩胛骨蜷缩内旋,背上的汗湿了大半衬衫,搭在瓷砖上的手指不停生理性的抽搐、颤抖。

  杭水坐在美术室里聚精会神地对着雕塑画画儿,太过于专心,没听到书包里手机响起的微微震动声。

  这要放平时,他一下课早就背上书包跑得比兔子还快地溜了。

  但是这会儿老公出差走了,一个人的家再温馨也还是空虚寂寞冷,于是索性就留在学校里,和社团同学一起完成期末艺术展作品。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就着余晖的光线画完最后一笔,他才放下笔杆,站起身活动了下过度使用的脖颈,百无聊赖地伸了伸懒腰。

  收拾好画架和水彩,单肩背着包走出教室,顺手从包里掏出手机,刚准备打开打车软件,却惊讶地发现李西城给他发了两条信息,发送时间是一小时之前。

  看点开看到聊天框的内容后,一时顿在原地,张大了嘴巴,怔愣着反应不过来。

  “下课了吗?”

  “我在车上等你。”

  什、什么意思,不是一周后才回来吗?

  他每天都有认认真真地撕日历,不可能记错日子也不可能看错日期的。

  心下顿时有了某种猜测,背后的可能性让他心跳疯狂加速,激动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心里的猜想迫切地需要得到验证,他不假思索地打了个电话过去。

  铃声滴了两声,很快就被接通,杭水在对方开口前抢先一步先声夺人地道歉,说话语气真诚又亲人。

  像他这样嘴甜会撒娇的男孩,哪怕犯了滔天大错,也会让人想原谅他。

  “哥哥对不起,我刚刚在画室里边画画儿呢,没注意看手机,错过了你的短信。”

  “你、你没骗我吧?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是吧是吧?工期提前结束了?你已经回A市了?怎么办都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在等我吗?不在的话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我要马上见到你!”

  电话那头的人却长久地未出声,等待的分秒变得漫长。

  某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他低头盯着脚尖,想了想,软绵绵地和他讲爱情里的道理,

  “你说话呀……不许觉得我粘人,也不许觉得我烦。我只是想你了。”

  “……没有,不会,怎么会呢?刚才不小心想到了别的事情了,对不起水水。”

  杭水这才安心下来,不过他合理怀疑李西城又在抽烟,因为嗓子沙哑得厉害,但和平时的那种感觉又不一样,他也说不太上来。

  “没有去哪儿,一直在等你,过来吧。”

  不真实感和巨大的兴奋一齐涌了上来,他顾不上去想别的了,嘴里明明说的是埋怨的话,却掩饰不住高兴。

  “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呀,白白等好久昂,在那儿别动,我马上来了!”

  语速飞快,着急忙慌地挂了电话,杭水一路狂奔。如果有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一定会忍不住好奇,这个男孩是遇到多大的好事儿了才会笑得这样甜蜜又明媚。

  车门咔嗒一声被拉开,不是副驾驶的,是李西城那边的。杭水像一颗投掷而来的小火球,猛地向他撞过来,二话不说,只知道抻开手臂抱紧他,像是要把他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无意识地叫他,“西城哥哥……”

  在杭水看不到的地方,李西城的目光放得很空、很远,仿佛没有一丝生机。

  杭水实在太开心了,抱着他肩膀,用脑袋不停地蹭李西城的脖颈,好半天才舍得离开,拉开一点两人的距离。李西城微微启唇,刚要张嘴说话,杭水急不可耐地就亲了上去。

  他的吻很热烈,舌尖是甜的,毫无章法地宣泄厚厚的思念汇聚在此刻的快乐和喜悦。

  李西城闭着眼睛,回应地很轻柔,他像是在含一颗快要融化的糖果,舍不得用力,生怕一不小心这颗糖就化作糖水消失在齿间了。

  鸣金收兵,舔掉唇畔津液,杭水的脸颊涌上两酡粉红,抬眸去看李西城的眼睛,对方却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低垂着眼眸,乌黑的睫毛掩去他眸底的思动。

  杭水不懂。

  不懂李西城为什么不敢看他。

  缠绵依偎下的旖旎还未消散,气氛却在异常的沉默中凝了层霜。

  杭水退开,站在车门前,自上而下地望着他。他对李西城的情绪一直都很敏感,刚刚是被见面的兴奋冲昏了头脑,这会儿冷静下来,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逐渐浮出水面,泛起涟漪。

  他转身坐进副驾驶位置,良久,吸了吸鼻子,开口道,“从接电话那会儿,你就不太对劲。是出什么事了吗,你…想跟我说说吗?如果你现在不想说的话,我可以不问,我们先回——”

  “杭水,我想和你结婚。”

  李西城打断了他,侧目抬眸看着杭水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迟疑,字字坠地有音,笃定至极。

  手心里一直握着的是一枚丝绒戒指盒,在指间摩挲,他打开它,抽出藏在其中的戒指,轻轻举起,

  “你愿意吗?”

  太突然了,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杭水像是陷入了太虚幻境,时空变得不真实,李西城也变得不真实,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都乱糟糟地无厘头展开。

  顺着那枚戒指圈圈,他看向李西城的脸。李西城是他见过最会制造浪漫的男人,如果真的要求婚,他不会选择这样的形式。

  杭水微微抿唇,心里一沉,更加确信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没有立刻答应他,只是又一次问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杭水没少在李西城面前哭,但李西城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是以,他从来不知道,爱人在自己眼前落泪所带来的心痛堪比凌迟。

  当李西城眼角那滴泪在空中断线似地滑落时,杭水什么都顾不得了,脑中瞬间城池坍塌,自己无措地跟着慌乱掉眼泪。

  “别哭了,”杭水伸手揩掉李西城眼底的湿痕,他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谁说过话,“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那些真实地灼烧着的痛苦从李西城的身体里渗了出来,杭水感受地真真切切,并难以自抑地跟着难过起来。

  “我不问了,好不好?我答应你,我本来就要答应的。”

  伸手拿走那枚戒指,他很用力地冲他笑了笑,抬起手背给他看,戒指在无名指上亮晶晶的。

  “呐,你看,戴上了。好看吗?我很喜欢,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李西城怔怔地望着他,黑黝黝的眼珠覆了层薄薄的水雾。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抚扣住那段纤细的脖颈,吻上去的力度像是要将他拆骨入腹,好融入自己骨髓和血液。

  眼泪的味道又湿又咸,已经分不清是谁的了,不过也不重要了。唇舌激烈的抵死交缠、啃咬,不顾一切,好像再没有明天。

  杭水脑中倏尔响起一道声音,他想,他愿意死在这一刻……

  李西城在他耳畔呢喃着什么,他的语言系统突然瘫痪失效了一样,所以只会说这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他身上那股快要摧毁掉一个人的灵魂的巨大的愧疚感到底是什么呢?

  细细密密的吻,像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李西城牵着他的手指去摸自己的脸颊,刀削斧凿的轮廓似雪山崖顶,冰山融化后的往下淌的,汇成小河似的,是泪痕。

  杭水混沌的思维里,无数画面一闪而过,这其中似乎藏着串联着答案的线索。

  可他的潜意识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本能地不敢触碰,想逃、想抗拒,可是眼前的迷雾一层层消散,由朦胧变得清晰,他无处可躲,他看见了。

  麻木和恐惧吞噬了他正跳动着的心脏,像同时有数千只蛊虫发作一般,一颗心分秒之间已然血肉模糊。

  他迟钝又木讷,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声音嘶哑的不像是他自己的,“你回家后看到了什么。哦,药瓶和病例……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药物成瘾其实和吸毒没什么区别吧?”

  “我自己都没法保证我哪天会不会突然变成我都认不出来的样子。我想想,是毁掉自己人生的瘾君子,还是毫无自理能力的神经质废人?”

  “你不知道这些吗?你有那么无知吗?你要跟我这样的人结婚,李西城,你他妈疯了吗?”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隐忍压抑在胸腔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那股怒火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掉。

  他无助地用手掌捂住早就泪水涟涟的脸庞,崩溃又压抑地无声哭泣。

  作者有话说:

  别急昂,明天还有一章(最后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