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夏日山风>第16章 吴教授(下)

  “只是这样就能够与他们相识,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离奇得不可思议,可是又似乎是水到渠成。不论怎样,我们的联系变得紧密了很多。不过我去得也没有那么频繁。上课的时候我回家就已经是傍晚,晚上我要写作业,再加上他们也有自己的公务要忙,本身也不好意思多去叨扰。周五下课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下午两三点就放学。所以,周五下午去吴教授家里成为我们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每个礼拜五,我的书包总是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前一周从吴教授那儿借来读的一两本书。对了,我那时已经能读一些他们书架上的书籍,但是读得多了,感觉其中一些书实在不像是他们自己平时会读的书。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他们原先就带来了的,还是后来因为我特地邮寄过来的。吴教授总是为我备好一杯茶,还有她女儿从城里寄过来的糕点。我到她家里,把书还给她,她就开始又像闲聊、又像抽查功课地问我问题。也不知道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说话的人就成了她。不管是什么样的书,不管我抛出什么问题去,她都能没有一丝磕绊地畅言许久。陆老师有时在房间里办公,不忙的时候也会来客厅或者书房和我们一起聊天。”

  “我们就像这样一起相处了很久……他们家不常有人拜访,她的女儿每隔几周来一次,我还见过几个吴教授的学生。医生来得多一些,但通常不在周五来。”

  “为什么会有医生?”凌云问。

  “你忘了。”闻听摇摇头,“吴教授来这里是因为生病,得了癌症。他们日常会请私人医生定期来做简单的检查,不过每隔几个月还是要亲自去医院看看。她平时状态很好,也不提起自己的病症,别说你现在忘了,连我也是只有在她家的茶几上看见药盒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原来她还病着。有一回周末,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事,临时去他们家里找吴教授,结果她不在家。陆老师告诉我是她的女儿来带她去医院复查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那么明确地被提醒着记起吴教授身患重病的事实,而且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那时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满心满眼的兴奋劲骤然消失。临走时我没忍住,问陆老师吴教授的病严重么?”

  “他表情几乎没变化,像平常那样自然又温和地看向我,说医生说她病情很稳定,比预期的治疗效果要好。我很惊喜,那是不是再疗养一下,就会治愈了?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表情有点犹豫,最终放慢了语速告诉我这个病恐怕是不可能治愈的,只是减缓死亡的时间,最迟一年多吧。我记得清楚,那是个夏天,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电风扇摇着脑袋吹在我的手臂上,我只觉得连后背都是凉的。我从来没有把死亡与吴教授联系在一起。其实事后想起来,以陆老师对吴教授的情意,他心里的难过与悲伤远远比我更多,我当时那样直接地问他,恐怕还是在揭人伤疤。但我当时还不太懂事,我盯着陆老师的眼睛——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都不知道除此之外我的视线还能落在哪里——问他那怎么办呢,有没有办法让她好起来,她现在精神明明很好。她的精神一直都很好,他说,可是生老病死,都是规律,谁也无法抵抗。我们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做了所有的努力,其余的只能是听天由命。”

  “我回去之后独自消化了很久。我奶奶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她没有实际的印象,只在相片里见过她的笑容,在爸爸的话语里得知她曾经如何地爱护我。奶奶给我留下了一双绒线袜和一副手套,据说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她为我做的。然而我那时还太小,戴不上,没过几年戴上了,她已经不在了。我有时整理衣橱,会在抽屉的角落里翻到那一副袜子和手套,挺丑的,大红大绿的配色。不过看着它们,还是觉得挺怅惘。可是那只是怅惘,和这一次不一样。我仿佛真的能够看见生命在衰朽,即便她依旧有着饱满的生命力,依旧怀抱着那么多爱,可是时限已至,可是连陆老师都说听天由命……”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小马哥抱着他新买的收音机听广播,里头像是在说书,我没仔细听,却突然听到一句‘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一瞬间冷汗直流。大概就觉得宿命……之类的……我原先不太相信什么阴曹地府,然而那时候脑海里幻想中全是那样的画面,一摊开生死簿,纸上密密麻麻罗列着世人的姓名和生死。好像吴教授的就在上面、陆老师的在上面,我的也在上面。夜里八九点钟,天空一片漆黑,只有几点星光闪闪,我盯着其中的一处看,感觉它遥远而幽深得像要将我吞噬进去,后来想想,也许这就是‘魔怔’。”

  “我就那样躺了一会,突然一下子站起来朝吴教授家里跑。据小马哥讲,他和英英怎么叫我我也不答应,其实我完全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当时湖边的路还没有这么多路灯,我沿着那条路跑,从亮光里跑过一段,就陷进黑暗里,黑暗吞噬了一切,我连自己的身影也看不见,只能借着远方的模糊又断续的光向前。跑着跑着,会有一个理性的好像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声音告诉我说这样做很危险,万一前面突然窜出一辆电瓶车,或者不小心被路上某一个凹陷进去的土坑绊倒。但我那时就觉得什么也顾不上了,随便吧,还能有什么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像是自暴自弃地,然而其实也是漫无目的地。”

  “那条路,平时散步时走过,踏着自行车穿过,从来没有像那一晚那么长,好像走不到尽头。所幸最后还是到了。我远远地望见窗户里透出橙黄色的暖光,温馨得司空见惯却又不切实际。我放轻了脚步,害怕惊动些什么似的。屋里没有惊呼,没有异响。走近了,听见陆老师吊着嗓子,在唱昆曲。唱的是《长生殿》,我前不久才读过——冷风掠雨战长宵,听点点都向那梧桐哨。吴教授打断他,说不唱这首了,换一首呢?……那你来选吧,陆老师静了静,不过也快要歇息,明天不是还要给编辑发文稿吗?他们两人独自相处时对话的声音,要比我平时听到的更放松,也更温柔。一瞬间我又朦胧地听见蝉鸣,聒噪而闷热的声响包围我,像是终于将我带回这个世界。”

  “我没有继续听他们说话,愣愣地往回走,后背的汗被晚风吹着,竟然叫我在夏天打了个哆嗦。走出没几步,看见小马哥打着手电筒朝我跑过来。他还没等走到我跟前就破口大骂,说我失心疯了,二话不说就跑出去,跑哪去也不知道,还害得他不敢给我爷爷说,怕我回去挨骂,只好叫英英在那里稳住大人,他自己找了手电跑出来找我。我不知道怎么地,到了那会儿都还没有彻底还魂,有种劫后余生的惊险和感动,抱了他一下。他也懵了好久,后来直喊肉麻,躲了足足三天没肯见我。”

  “那夜以后我再去见吴教授,就基本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唯独有时午后阳光太好,照在她的发丝上,我还是会无法自抑地生出一点怅然。第二年春天我开始去茶庄上打工。有一回周五下午因为茶庄上有事没能去吴教授家,因此被她知道了我在外面打工的事情,很是反对了一番。那是我唯一一次骗她,说我再也不去了,但是我其实还是在去。这件事她一定知道,因为我曾在茶庄门口被陆老师撞见过两回。不过,他们都没有再向我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告辞,吴教授突然叫住我,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资助。”

  “啊。”凌云惊呼一声,“你答应了吗?”

  “我没答应。”

  “为什么?”凌厉皱起眉头,问道。

  “我……我那时都不清楚资助是什么,回家告诉父母之后,他们说还是算了。不过,我自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之后,也觉得没有必要。我并不是穷到上不起学,爸爸妈妈在城里的工作虽然刚刚起步,但也做得踏实,我们家是缺钱,但也没有那么缺。就算吴教授给我缴了学费,我还是会去挣钱。这没有影响我的学业,是我自愿做的,爸爸妈妈也觉得没问题,我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智杰不认同地摇头:“可是你还太小,还没有到你为家做事的时候。你说着不影响,但是实际上怎么可能不影响?你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功课、或者你喜欢的书上面。就算是为了经济回报,早些把底子打好了,考好试,考进好学校、大城市里去,以后才可能挣到更多钱。”

  闻听沉默地听着,半晌,点点头说道:“智杰哥,你说得对。”

  空气沉寂下去,凌厉伸出手掌,挥走火锅上方飘起的白色烟雾:“算了,都过去了。”

  “你之后高三,凌熙这边的工作也该暂搁下。”智杰劝道,见闻听不表态,又说,“或者我们先把这一年的钱给你结上,等你之后放暑假回来慢慢补。”

  “不。”闻听这回拒绝得很快,“哪有这样的道理?工作的事情我会再考虑一下。智杰哥,谢谢你。”

  凌云打量桌上三人的脸色,小心地开口:“小听哥哥,那吴教授最后怎样了?”

  “走了。”

  “走了?去哪里?”智杰无奈地用手肘碰凌云的胳膊。闻听看见了,淡淡地说:“去世了。比预期的晚了半年,医生说已经很不容易。还好,听陆老师说,她走的时候没有太大痛苦。”

  凌云眉头紧锁:“那陆老师呢?”

  “陆老师……很快也搬走了。他们没有这里的丧葬习俗,也没见找人来哭丧,很平静。临走前,他让我去挑书,说需要珍藏的已经拿走,剩下的反正带不走,索性都送给我。所以我的家里才会有那么多书。我去拿书的那天,屋里已经几乎搬空,家具只剩下他们寻常喝茶的那个小茶几。陆老师的行李堆在门口,大包小包东倒西歪,看得我想哭。我把书抱回家之后,发现袋子里还有一张陆老师的名片,上面印着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还有他用钢笔写上的字迹,告诉我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时候,都可以联系他。”

  “可能是因为先前就有心理建设的原因,吴教授的离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但是在我拿完书的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神使鬼差地摸黑去了他们家。屋外停着辆车,里头亮着一盏小灯,陆老师独自在屋里,在唱昆曲,唱的是上回没有唱完的后半段:那堪是凤帏空,串烟销,人独坐,厮凑着孤灯照也,恨同听没个娇娆。猛想着旧欢娱,止不住泪痕交。第二天晨起,我听爷爷说,陆老师已经连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