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夏日山风>第10章 晨钟

  登山的路比凌厉想的更长。他体力绝算不上差,可是连续在上坡路上行走三十分钟也已经有点气喘,而闻听面不改色,在他身边稳健地前行。手里还攥着一片白色花瓣,是方才因为好奇去查看花树时不小心拈下的。

  “还有多久?”凌厉忍不住问。

  “快了,十多分钟吧。”闻听放慢脚步,“累了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还好凌云没来,要是他来了,肯定也没法跟我们上去。”

  闻听“哎?”了一声,语气真挚地意外,思考了一会,讲道:“可能你们不太锻炼,这条路英英也走过,也没觉得很累。”

  凌厉不乐意了:“凌云不锻炼,可不是‘我们’。”

  “是吗?”闻听轻轻地笑,“感觉你一直在房间里,他还比你常外出一些。”

  他不屑地咧嘴角:“切。他只是在小姨这里实在无聊罢了,游戏又打得太烂。”

  闻听没接茬,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凌熙姐是你们的小姨。那她是你们妈妈的妹妹吧?”

  “嗯。”

  “那怎么……”闻听皱起眉头,“你们怎么都姓凌啊?”

  “哦。”凌厉的语气仍是不在意,但似乎又显得冷漠了一点,“因为我和凌云跟妈妈姓。”

  闻听惊讶地转头:“啊?”这一下,望见凌厉脸上的表情,严肃的冷峻中还带着几分防备。他暗道自己问错了话,把好奇全部吞回肚子里,不知怎么开始支支吾吾地自述身世:“我、我很久没见过我爸妈了。”凌厉默默地走路不说话,闻听不知道这是沉默地倾听还是漠不关心,硬着头皮继续讲:“去年过年也没回来,说是正好排了班。”

  “你爸妈在哪里工作?”

  “在南京。”

  “那也不算远。”

  “嗯,还行。不过他们比较忙。”闻听顿了顿,“我现在长大了,也不用叫他们费心。”

  “你自己这样想?还是你父母告诉你的?”这回轮到闻听默不作声。凌厉也随他默了会,沉沉道:“无所谓,爸妈也没什么了不起,归根到底路还是自己走。”

  闻听点点头:“我明白。”

  “你之前说想考去南京,就是想去找你爸妈?”

  “肯定有一部分原因吧,这样也就能常见面了。他们也希望我过去。”过了一会,他补充道:“其实我不怨他们,他们也是为了这个家。”

  凌厉不满地“啧”一声:“你自己都觉得他们对你不够关心,那就是不够关心,干嘛还总是帮别人找借口?”

  “我没有找借口。”闻听说,“如果他们不出去,我就没有学费上学,爷爷生病了也没钱看病。凌厉,你不明白,这边的人,不出去就没有出路。”

  他的心忽地被刺了一下。这些事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第一次这样切实地在他的面前摊开,叫他觉得沉重得无法接应,不知道应该给出怎样的回答,只好为自己方才傲慢的鲁莽揣测道歉:“对不起。”

  “你不需要对不起呀,你又没做错什么。”闻听笑了,“你那样真好,有什么不开心,就可以直接说不开心,其实我挺羡慕的。不过,你也别和爸爸妈妈闹太大的矛盾,有的时候他们确实有自己的迫不得已。不管怎样,肯定比我强。”

  凌厉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话。闻听大跨步踏上前面高处的土坡,扬起手臂指向前方的石凳:“到了。”

  凌厉抬头看了眼身侧依旧高耸的山峰,不相信地问:“这里能看得见?上面还有那么多呢。”

  “高归高,我们也上不去呀。”闻听径自走到石凳前面,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弯下腰擦拭凳子:“这里虽然海拔相对低,但是角度好,没有遮挡,只要云不多准能看见。我们都上来了好几年了,你还信不过吗?”

  凌厉半信半疑地坐下,撑着石凳问:“这边的椅子是谁装的?”

  “之前镇上的人,想着给游客休息的。可惜过了这么久,来玩的人还是不算太多。”

  此时的天色已经更亮了几分,凌厉顺着闻听的目光朝前看,山峦间显现出红色光晕,也许当真是日出的先兆。对面山坡的绿枝与脉络清晰可见,更远处的山则成为一片平实,只能见到轮廓,却摸不到细节,真像是用笔墨绘画而成。

  “为什么人会不多呢?这里这么美。”

  “景美的地方太多了,哪里看得过来?就像你们说的,交通、生活都不方便,单单是漂亮也没有用处。”

  “不。”凌厉不同意,“肯定也是没做好宣传。你看网上一些地方,拍出来都是大片,实际上去看,根本没什么好,拍的不过是一个小角落。要是宣传能先做起来,来的人多了,不就立马把经济带起来了?”

  闻听懵懵然点头,嘴里含糊地嚼出一个“嗯”,也不知是单纯应和还是一知半解。“可能还要有特色。之前我去隔壁村子茶庄上帮忙的时候,有不少人来采茶。我们这儿也有茶田,可惜比较少,品种也没有他们的好。”

  听他这么说,凌厉想起来曾经听凌熙讲过,在她还没有来临溪之前,闻听每天都要去几公里外的茶庄里帮忙,那时候恐怕他才不过初中。“累不累?”他问。

  “不过我觉得,还因为这里没有‘人’。”闻听兀自出神,嘴里喃喃。一向自我为中心的凌厉难得关心旁人,不料对方不领情。他反应了一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闻听还在继续先前的话题。

  “怎么没有人?你们这一大村子的不都是人?”

  闻听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我们有什么用?我说的是名人。爸妈出去工作的第一年,带我去了一回绍兴,鲁迅先生的故宅。宅子没什么好看,但人们都要去。还有王羲之的墨池,要是不说那是墨池,谁会在意?只当作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片水池,还混混沌沌地不干净,连我们这儿鉴月湖的一个角落都比不上。可是那是鲁迅呀,是王羲之。他们有情,连带着他们居住过、生活过的地方也有了味道。人们要看的,也是有情的山水。”

  凌厉被说得头晕:“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复杂?再说了,什么有情、无情的,你不是也有情吗?这怎么就不是有情的山水了?”

  “可是我的情太小,太微不足道。除了我的家人、朋友,还有谁会知道?”说罢,闻听摇摇头,“不过也没什么,有的时候想,‘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要是它只有我一个知己,那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对我来说,都可以说是难得的荣幸了。”

  闻听嘴角带笑,抬眼去看凌厉的表情,看见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正不自觉地皱眉沉思,那神态与马千傲做阅读理解时根本别无二致。“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凌厉嘟嘟囔囔地讲。闻听笑了,随即一缕柔和的红光忽地映射在凌厉额前的碎发。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太阳从两山之间露出清晰的弧度,将晨光洒在尚在沉眠的山水与村庄。

  是日出,太阳升起了。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安静地看向初升的红日。他没怎么正式地看过日出,听别人的描述总说多么震撼,然而此时,有幸看到完整的日出的他却觉得,与其说视觉冲击的振动,不如说是对于寻常的慨叹——每一天都是如此开始,以这样的方式,昼夜被如此分割,日落与日出则仿若仪式。

  过了一会,凌厉拿出手机来拍照。闻听凑近了看,半晌,说道:“你可以帮我拍张照片吗?”

  凌厉愣了愣:“现在?”

  “嗯。来看了这么多回日出,还从来没有在这里拍过照片。”

  “那马里奥家的小马哥呢?他在你们面前不是感觉牛得很,也没有手机吗?”

  “什么马里奥?是马千傲嘛。”闻听一本正经地纠正,又认真地解释:“他家里有手机,但是他不常带出来,也不会拿来给我们拍照的。”

  这些天凌厉陪凌云跟闻听待在一块,见到一些凌厉的玩伴,其他人或腼腆或大方,为人都还算不错。唯独这个马千傲,他虽只见过两回,但已觉得性格张扬得令人讨厌,何况也只是仗着家境相对优越,本人并未见得有多么了不起。

  “行吧。”他故作不耐地挥挥手,示意闻听站到对面,“给你拍照。”闻听看起来很不习惯面对镜头,双臂不自觉地背在身后。凌厉从屏幕里看他,用手指敲敲手机后方的摄像头:“看这里,别紧张。”

  闻听应了一声“嗯”,舒展开身体,微微绽出笑容。因为在拍摄日出,人像有一点背光,他面部轮廓被笼在晨曦里,并不显得分明,却也因此平添上几分柔和。凌厉按下拍摄键,将照片点开来给闻听看。闻听点点头和他道谢,问他:“要帮你拍照吗?”“我不用。”话音刚落,从山中的某处传来厚重的钟声。

  钟声在宁静的山谷里层层漾开,漾到一方土地,便唤醒一点生灵。山鸟鸣叫,树影摇曳,蝉也不甘示弱。凌厉转过身,企图寻找声源,尚未寻及,又是一声钟。他问:“是哪里的钟在响?”“寺庙吧。”“这里还有寺庙?”“有,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闻听说。山头阳光愈满,迫不及待般倾泻而出。

  “偶尔会见到僧人,但真是偶尔。平时在家里,也听不见晨钟。”他继续讲,“大概是在深山里,普通人也找不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