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墓地。

  “老伴儿,我带佘时他们来看你了,你最近过得可是如意?”

  佘元岑身着黑色西装 撑着黑色雨伞在雨里站得笔直,声音里带着雨天特有的伤愁。

  “奶奶,我来看你了,还带了您最喜欢吃的凤梨酥。”佘时没有说什么很伤感的话,只是把准备好的凤梨酥轻轻放置在坟墓前,随后恭敬地鞠了一躬。

  他与他奶奶相处时日并不是很长,在他还未能记事时就已经走了,只记得爷爷总说奶奶是个脾气火爆但又很温和的人。

  他见过她的照片,是跟他一样的桃花眼,头发微卷,有种港风美人的感觉。

  可惜患了病,再多钱也没能治好,她走时前一秒还在笑骂着佘元岑 下一秒就没声了。

  医生说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

  但心理上的呢,多多少少都有些吧。

  雨就这样下着,绵绵如细丝。生与死本就是常态,但当我们离死亡越来越近时,又渴望自己多活一会,哪怕一分钟也好。

  土地里长着几朵蒲公英,雨一打风一吹就散了,带着种子在世界各地旅游着,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世界的尽头。

  由于第二天佘时还要上学,他们一家晚上用完晚餐就走了。佘时一整天都没闲着 终于耐不住精力睡去了。

  清明节回去的并不多,以至于高速公路一路通顺,他们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就到家了。

  佘时有点洁癖,不洗澡就不舒服,不管多困都要简单冲个澡。

  况且洗完澡后连被窝都是香软的,睡的滋味肯定更舒服。

  等他再次躺回床上时又被不速之客扰醒,佘时眯着眼,声音像是要散架一样。

  “喂,哪位?”

  “我,纪靳。”

  佘时嗯了一声,懒散地问:“这么晚了还不睡?”

  本是关心人的话得到的却是个无语里还带点调侃的语气:“原来你比我更养生,现在才晚上九点。”

  “困了不就睡?诶你们这次踏青又去的哪?”

  “不知道,了,我没去。”

  佘时微微皱眉,奇怪道:“在家里偷偷摸鱼呢?”

  纪靳没有回答,转移道:“你不是也没去?”

  “我那是去乡下给我奶奶扫墓,顺便看下我家老爷子。”

  纪靳说了句抱歉 从嘴里磨磨唧唧挤出几个字:“挺有孝心的。”

  黑漆漆的房间顿时安静了几秒 随后得到的是电话的“嘟嘟——”声。

  纪靳:夸你了都不行?

  另一旁的佘时只想祈祷第二天别见到纪靳,不然他怕自己忍不住把纪靳的舌头剁掉。

  当然 遇不见是不可能的。

  “小纪啊,出来一下。”李梅扯着嗓子朝着纪靳屋内喊道。

  “你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非得说我们待你不好 爷爷奶奶知道你是好孩子,绝对不会说假话。”

  纪靳踩着黑色拖鞋 慵懒地靠在门框上,眼睛里的冷漠怎么都藏不住。

  他冷声道:“什么样的孩子在你们心中才是好孩子?对你们有利益的么?”

  李梅诶呦一声,拍手大喊造孽。

  孔冬重重地哼了声,快将嘴唇上覆盖着的白胡子吹起来:“洋娃子就是养不熟,到如今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以后怕是更不知轻重,你妈妈迟早把你惯坏!”

  纪舒在纪靳和孔程井面前一直跟小孩似的,但她好歹也是在娱乐圈混了几十年的,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手段在身上。

  蓝眸冷冰冰地看着那一对老夫妇,快要结出冰碴来。

  “如果不是我特意多呆几天,怕是根本不知道二老是怎么对待我儿子的。我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我不想让你们太难堪,但这并不能代表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她穿着白色冰丝睡袍,腰间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金色的长发飘散而下,越发衬托皮肤的雪白。

  她紧闭着唇瓣,没有笑,浓黑的眉毛微皱,眼神不善,像是看什么脏东西。

  “你这洋妞说的什么话!自己现在发达了自在了?知道重视你的宝贝儿子了?当初执意送他来的是谁?”

  李梅狠狠地蹙着眉,硬是挤成了一条毛毛虫,她指着纪舒,手指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不停地颤抖着。

  “是我想吗?还不是被你们一家人逼的!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他当初对我们又做了什么?真以为你儿子是什么大好人?真以为你们多高大尚体贴人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不就是在外面演演戏露露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的什么不正经工作!”

  面对李梅刻薄的污言秽语,纪舒再怎么解释也被她一句不正经击溃。

  纪舒中文再好也只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怎么能说得过已经活了六七十年的本地人。

  就在她面临崩溃时,纪靳开口了。

  “我尊称您一声奶奶,可你也要担得起这个身份吧?对于同等性别的女性倒是血口喷人,面对男性却巴不得贴到人家身上,您说这到底是谁的毛病?”

  “您说孔家待我不薄,这点我认,起码你们给了我一块可以遮风挡雨的住所,而这也仅仅只是一处住所……”

  纪靳话还未说完,就被孔东怒吼道:“放屁!你奶奶每天晚睡早起,不然你以为你吃的东西是哪儿来的?难不成它自己会变成熟食?你这洋鬼子真会睁眼说瞎话!也不怕出门被雷劈!”

  “孔东!你这是一个身为爷爷应该说的话吗?咒谁出事呢?我看啊,人老了就是对死亡没有畏惧感了 到时候祸到临头的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纪舒可以容忍他们侮辱自己,但讲到纪靳头上,她总是化身为老虎,紧紧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就像在狂风暴雨中的荷叶与荷花,即使风雨再大 荷叶也依旧用她柔弱的身子为荷花遮风挡雨,在所不辞。

  “好哇 你们母子俩倒是齐心协力!可怜了我家孔程井 娘不爱爹不疼!也不知活着什么劲儿。”

  李梅破口大骂着,还不忘假惺惺地擦着眼角旁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孔程井早就进屋睡觉了,纪舒尽量声音小而再小,努力不吵醒孔程井。

  但还是没有如愿。他们争吵的声音很大,孔程井捂住耳朵还能听见。

  “姓李的你别胡编乱造!孔常安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给你钱的话我看你还会不会向着他说话!说到底了你还不是在意钱。”

  这句话说到李梅心坎里去了,她的脸红得想猪肝:“你……”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纪舒堵住:“你什么你!我看你就是百口难辩,被人戳破了意图罢了。你放心,纪靳这边我会安排他尽早远离你们的视线……不,应该是你们离他远点儿。”

  纪靳怎么说也是他们孔家的孙子,怎么能说走再走,再说被亲戚瞧见了肯定免不了背后的窃窃私语。

  孔东一想到这,着急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真以为我们孔家是菜市场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我告诉你!偏不!”

  “你这老头怎么回事?嫌弃纪靳的是你们,要留纪靳的也是你们,怎么?还想强抢不成?你知道这是犯|罪么?”

  孔东被纪舒这话噎住了,胡言乱语道:“我要我自己孙子有什么错?还有没有天理了?你别想拿法|律吓唬我这个老爷子!”

  “再说,我都要入土的人了 还会怕他这毛还没长齐的小伙子?只要他还在孔家,我老爷子就是一家之主!”

  纪靳猛得抬眸,那清冷的眼神里仿佛藏着杀气,一睁眼把孔东吓得退后了一步。

  “脚长在我身上,我去是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李梅一看场面要不受控制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那你得把之前我们孔家在你身上花的钱如数还给我们,不然你就别想摆脱我们。”

  孔东摸着胡子,心道确实不错,起码他还能得几个子,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附和道:“对!四舍五入得有一年的量,满打满算……五十万!”

  一旁的李梅瞪大了双眼,不停地对孔东使眼神。

  纪舒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要被无语死了,让人气得牙痒痒。

  “你家吃的什么山珍海味要五十万?我看你就是想趁火打劫吧?”

  孔东确实是这样想的,五十万对于还是学生的纪靳是十分困难的,但对于早已步入社会的纪舒来说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数额。

  但这并不代表纪舒会心甘情愿给他们钱。

  正要拒绝时,听纪靳面无表情回答说。

  “好,我会给你五十万,也希望你们能遵守诺言。”

  纪舒本欲开口劝劝,但她最后还是闭嘴,她尊重纪靳的选择。

  纪靳眼神很坚定,也很冷漠,像是上帝给予凡人的最后一丝慈悲:“拿了五十万后,我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就算遇见也只是普通过路人。”

  孔东眼珠子因为开心瞪得亮晶晶的,生怕纪靳会反悔似的,急忙答应。

  躺在床上沉默的孔程井,在黑暗中,亮出一滴光。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步田地。

  一切事情混杂成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黑线,怎么也解不开,最终只能狠心剪掉,成了零零碎碎的黑线,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只是夜还很长,和风吹动田野里遍布的野草,飞向时间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