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暃眼神一变,立即抽手将银刃收回,脚下四根银刀随其心意高高升起,根根银线纠结成一个个繁复的符文,最终构造出四道通天的屏障,焕发出无上辉光。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

  在屏障构筑完全的那一刻,困阵中已然空空荡荡,再无半点灰雾的痕迹。

  林暃的困阵……失败了。

  他站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上,血液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没有半点凝固的迹象。

  林暃低着头,绿色的猫眼中看不清任何情绪。

  “三……”男人忽然开口,嗓音沙哑。

  “二……”

  “一。”倒计时结束,男人转身。

  原本围绕在身旁的白光如潮水般褪去,将一个完整的会议室再次曝露在眼前。

  金光灼热,映在林暃的眼中,却是柔和。

  青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甚至有些欢快。

  “周处长,您错了。”

  青年坐在高高的金色牢笼中,嘴角挂着浅笑。

  “谁说……我们的目标只是周平川?”

  在那个巨大的牢笼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身影被数道横亘的金色丝线穿透,如提线木偶般吊挂在其中。

  是周法澄。

  不,他不只是周法澄。

  灰雾不断地从笼中人的身体各处冒出,从被金线刺出的伤口到苍老头颅上的七窍,从每一个缝隙里钻出。他就像是一个到处漏风的气球一样,一刻不停地向外泄露着雾气。

  那些从体内涌出的雾气并不会就此消散,而是向上升起,像一片片云朵般漂移,而后在触碰到金色牢笼时急转直下,游离在地上。

  最后,它们再次通过身体的缝隙涌入体内。

  周法澄垂着头,身体因灰雾的大量离体而变得无比干瘪,只有一层松弛的皮贴在骨架上。而当雾气再次回到体内时,血肉则重新长出,像是吹气球般将这具僵尸一样的躯体填满,再度焕发新生。

  周而复始。

  没有半点属于鲜血的颜色,却比流血恐怖百倍。

  “我当真是小看了你。”周法澄的声音忽然响起,却并非来自那具身躯。

  “没错……”他的声音跟随着不断流动的灰雾,遍布整个牢笼,“我才是真正的周川。”

  “周平川,不过是我的一个分.身,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躯壳。”

  吊诡的狂笑从他的口中传出,是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一道年轻一道苍老———是周平川和周法澄一齐在笑。

  但过不了多久,这两道声音便渐渐融合在一起,只剩下了周法澄的那道。不,现在应该称它为周川了。

  它虽是一直笑着,可声音却像是集合了无数被生生世世困在地狱的厉鬼的尖啸声一般,调动起听者内心的阴暗一面。

  它终于笑完了,笼中的周川也抬起了头,眼中已全然被灰雾占据。

  它的全身迅速开始发力,过度紧绷的肌肉上有青筋根根暴起,各个骨节咔咔作响,完全超出了常人的阈值。

  “铮!”

  原本束缚着它的金线竟是被它用蛮力破坏,一根接着一根地断裂。

  它坠落到牢笼底部,身躯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状态扭曲着,就好像被卡车碾过一般,每个关节都错了位。

  但下一刻,它甚至没有经过一点挣扎就再次站起,浑身的骨头迅速复位,在灰雾的加持下重新变回了常人模样。

  林懿墨早已从笼子顶端跳了下去,他与林暃并肩,看着笼中的周川挣脱金线的束缚,却没有再做出一点动作。

  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周川小看了他们,因而被林懿墨抓住了压制它的机会。但相对应的,谁说林懿墨就没有小看了周川呢?

  周川的那张由人类血肉构成的脸上,灰雾如虫蠹般在皮下耸动,几时凸起几时凹陷,两两相斥,又被迫融合。

  “林观主……”它抬起头,面庞在金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惊悚,“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我是混沌!是万物之本源!”他状似癫狂,将那垂在半空中的金线粗暴扯下,攥在手中,再寸寸截断,直到碎成齑粉。

  “没有人能杀了我!哪怕是神木———也不行!”

  狂风暴起,灰雾暴涨,苍老的身躯迅速膨胀,皮肉不堪重负,一点点被撕裂开来,发出令人心惊的碎帛声。

  周川的呼吸深重,一呼一吸之间,是灰雾在其中一张一翕,将空气替代。

  他伸出两只如皮球般肿胀的双手,紧紧握住金色的栏杆,再狠狠发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牢笼仍旧纹丝不动。

  周川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错愕,下一秒,他便想到了什么,赫然看向林懿墨。

  青年的面色未变,嘴角却在悄然间溢出一丝鲜红。

  林懿墨满不在乎地拂袖将鲜血擦去,眼中有金光闪烁,夹杂着点点血光。

  虽然面上云淡风轻,但青年的情况远没有那样好。铺天盖地的晕眩感从脑海中传来,令他轻微踉跄了一下,就连眼底的金光也黯淡了几分。

  林暃忙上前,悄然扶助青年,把自己当作是林懿墨的支撑。

  青年很快便缓了过来,他一手虚虚地搭载林暃的身上,另一只手则高举在空中。

  手指猛然蜷曲,变掌为拳,金光大亮,笼中的灰雾亦被逼退。

  青年的轻笑在金光中穿梭,如一支穿云箭般径直传入笼中人的耳中:“你真的……是混沌吗?”

  ——

  “小洛——”

  洛知苒惊醒,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茫然地环顾着周围。

  “醒醒,还在上班呢!”王瑞泽叉着腰站在她的身边,敲了几下洛知苒面前的柜台。

  洛知苒却仿佛还没回过神来,反应十分迟钝,只呆呆地应了一声,而后眼皮再一次变得沉重起来。

  洛知苒向来活力充沛,鲜少有这样昏昏沉沉的时候,更别提是在值班时间打瞌睡了。见她这副模样,王瑞泽不由地有些担心:“小洛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洛知苒只是摇摇头:“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了——”

  等等!洛知苒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她竟然已没有半点印象。

  但冥冥之中,她觉得,那一定、一定是个很重要的梦。

  只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她,将她的记忆尽数拦下。

  那究竟是什么,竟能够干扰天地之灵?

  洛知苒沉思着,随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远方群山的方向。

  此时已是傍晚,太阳斜斜地挂在晴空中,不慌不忙地向下降着,却被突如其来的灰色乌云彻底遮盖,就连本该绚烂耀眼的夕阳都无法透出半分。

  观外的山林里,大群大群的飞鸟从林中冲出,飞在高天之上,嘈杂的鸟鸣交汇在一起,令人心慌。

  “王师兄……”洛知苒突然叫住了王瑞泽,声音开始有了轻微的颤抖,“墨哥和暃哥……走了多久了?”

  ——

  东山观内,众道士从会议室出来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暂时留在了观中,在各位弟子的招待下悠闲地聊着天。

  另有些闲不住的道士,不想一直坐在休息室里,就趁此机会在观中参观。

  走着走着,便有人碰上了那群信众。

  他们已经参拜完了祖师,全身神清气爽焕然一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他们依旧是聚在一起,虽然动作不再统一到近乎反常,但也是秩序井然。

  见到有道士过来,他们便热情地围了上来,不停地夸赞着祖师。

  这一聊,时间便渐渐过去了。

  等到太阳西斜时,有些家中有事的信众便提出了提前回家。

  然而……

  “不行。”坐在上首的瘦小男人冷着脸,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众人都愣住了,那道士亦是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走到男人的身旁,恭敬地弯下腰,低声询问道:“大人,您这是……”

  男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外翻的鼻孔里重重地碰出两股气来。他啪的一下站起来,响亮地一拍手,两扇沉重的木门便立刻被合上。

  室内惊恐的信徒们纷纷挤到门口,一下一下地撞着门。但那看似没有上锁的木门却像是铁打的一般,任凭他们如何用力地撞击,也是纹丝不动。

  “我说了……”男人越过已经目瞪口呆的道士,站到房间中央,“今天,谁也别想走!”

  灰雾弥漫,从男人的脚下溢出,很快便覆盖了整个地面。

  男人瘦小的身躯开始有了变化,脊背变得更加弯曲,双臂拉长至膝盖之下,双腿外翻成一个彻底的圆环。

  他的面部以极快的速度覆上浓密的毛发,浑身的肌肉也迅速撑大,将原本宽松的衣服撕裂,露出其下完全不属于凡人的躯体。

  骨骼和肌肉的增长声隐藏在众人的哭喊声之中,灰雾从他已经增大了两倍的身躯中冒出,变得更加浓郁。

  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类似大型灵长类动物的啸叫。

  ……

  同样的场景也在东山观的大门口上演。

  众道士挤在门前,质问着守门的弟子。

  “为什么不让我等出去?!”

  道士们各自持着自己惯用的法器,想要强行将大门冲破。

  法剑、师刀蛮横地挥砍,令旗、拂尘发出飒飒破风之声,铃、磬、鼓、木鱼飞速奏响。

  一时间,竟是势如破竹,令几个弟子无法阻拦。

  “砰!”

  最先触碰到大门的两个道士被无形的力道弹开数米之远,重重地跌在地上,呕出大口鲜血。

  现场霎时静了下来。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响彻云天:“各位道长,冒犯了。”

  脚步声停下,灰雾散去,露出一张硕大的人脸,以及人脸之下,比寻常野猪庞大数倍的土黄身躯。

  “今日,奉祖师之命,所有人———不得出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