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上就要亮了。

  太阳缓缓地从天的东边升起,又很快被朦朦胧胧的云彩笼罩,只留下一轮晦暗不明的金色圆轮。

  很快,头顶传来一声惊雷,云越积越厚,将初生的阳光彻底遮盖。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然后,越下越大,重重叠叠的雨幕显现在崇山峻岭之间,覆盖了一切,耳边唯有巨大的水声格外清晰。

  雨下了许久都没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仿佛是天上的龙王疏忽大意,把此地大半年的雨水都倾注在了这一天之内。

  此时,正是惊蛰。

  ……

  “啪嗒——”“啪嗒——”

  在这样大的雨中,隐约间出现了鞋底踩水的清脆声音,两个瘦弱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大约是两双不大结实的草鞋,踩在满地的积水和泥垢里,走得久了,连鞋底都被泡坏了,只得丢下鞋子,赤脚踩在嶙峋的碎石上。

  “看啊,是神木!”一个声音兴奋地喊着。

  “扑通、扑通——”

  两道身影同时跪在了地上,向着某个方向边走边参拜。

  雨水洗刷了他们脏污的面孔,那是两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没有带遮雨的斗笠,浑身的破旧衣衫已经快被大雨冲烂,紧紧地贴在他们干瘪的身躯上。

  在拜伏的间隙里,他们偶尔会抬起头,用热忱的目光凝望着远方的雨幕,极黑的眼珠倒映出一个树形的轮廓。

  “请神木保佑!”

  他们齐声大喊道。

  雨仍未停下,山林中的气温越来越冷,他们打起了寒颤。

  但,他们始终没有停止参拜。

  又不知过了多久,树仍旧是眼中那一点遥远的影子,像是长在了天边一样。

  两人互相搀扶着,继续他们的朝拜之路。

  他们的膝盖已经被地面磨出了一层模糊的血肉,手掌、额头亦然。

  他们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他们已经数天未进水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倒下。

  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头顶的倾盆大雨忽然停止,水声却并未减弱。

  两人惊奇地抬起头,发现他们的头上正横着一片巨大的树叶。

  树叶异常庞大,长度堪比常人身高,可供十余人在叶下站立。

  其中一人好奇地伸出手,树叶竟是缓缓地从头顶降下,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惊奇地发现,这叶片轻如鸿毛,薄如蝉翼,但却坚固如铁,硕大的雨点落在上面,竟没有一点颤动。

  两人满脸都写着惊喜,又一次跪在地上,对着远方的树拜道:“多谢神树、多谢神树!”

  接着,他们仿佛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体的疲累,四只粗糙的大手牢牢抓着叶片,将其举在头顶,就这样沿着自己来时的路离去了。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山谷里,一阵轻风拂过,雨点随着偏转了方向,斜斜地坠在了深涧里,与奔腾的溪流融为一体,向着天的尽头而去。

  像是谁的叹息、谁的泪珠。

  ……

  这是第几年了?

  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脚下的花已经从寥寥几棵,变作了如今的灿烂花海。

  但,不论它们开得多么鲜艳,终究是无用的。到了北风吹拂他的叶片的时候,到了大雪落在他的枝头的时候,它们都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一人,独立在这片山林之中。

  他是一棵树,一棵很大、很茂盛的树。

  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树,也有很多很多的动物,但他绝对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棵。

  因为,他足够高,高到他的树冠能够伸进云里,高到他的树干能够遮挡太阳。

  高到……他的目光能够望见世间的一切。

  那些小小的、各异的人儿,他很喜欢看他们。

  他们很勤劳,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一座高高的城墙,设立了繁华的街道,开垦了大片的农田。

  可他们实在是太渺小了,就连一阵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风雨,都能将他们摧毁。

  每当看到那样的情形时,总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在树干里流动。就像是———什么东西被挖掉了一块一样。

  但,他总是不想移开自己的目光。

  渐渐的,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叫做不忍。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神智,就好像是某一天,某个落日余晖中,某个西风萧瑟时,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能够理解身边的一切了。

  他知道了,那些小人儿居住的地方,叫做人间。

  人间……很奇怪的名字,却令他向往。

  可惜,他去不了。

  他只是一棵树而已。

  ……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淹没了脚下的许多土地。

  浑浊的雨水汇聚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卷着花、草、叶,还有无数的泥沙和石块,浩浩荡荡地向着山谷之外流去。

  滔天的洪水席卷而来,一股脑地冲向了人间。

  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垮了房屋,也冲散了人群,哪怕是身处于山巅,他也能够清晰地听见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

  洪水消退之后,留下了满目疮痍。

  到处都是废墟,到处躺着无人认领的尸骸。

  幸存的人们勉强从泥泞中爬出,想要修整房屋,想要收敛骸骨,想要重耕荒地。

  然而,新一轮的灾祸再度降临,瘟疫、饥荒、暴.乱接踵而至。这一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那座小小的城就这样被击垮了。

  它变成了一处无人的荒野,曾经的城墙被蔓生的植物占据,曾经的繁华街市也成了动物们新的栖居之地。

  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心里总会升起许许多多的不忍与怜悯。

  如果我能去人间该多好啊。他想。

  如果我能去人间,去帮帮他们,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消失了呢?

  可是,他去不了。

  他只是一棵树而已。

  ……

  再到了后来,不知又过了多少个年月。

  树下的花开了又谢,树下的动物繁育了一代又一代。

  远处的荒城里,连坚硬的砖石都要被风吹化了。

  有新的人儿出现了。

  他们穿得和先前的那些不太一样了,但却有着相同的面孔,相同的热情。

  他们重新搭建了一座城,比从前的更大、更繁华。

  然而,属于人类的绚烂实在是太短暂了。

  他看着他们一点点兴起,看着他们走向扩张,看着他们中的矛盾越积越深。

  然后,又是在某一刻,或许是天灾,或许是人祸,他们又消失了。

  然后,又是一群人儿的出现、发展、消亡。

  周而复始,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命运。

  这样的事情,他看了许多许多遍。他有些想不通:那些人儿为什么总是走上同样的道路?

  他总是在想:如果我能出去,如果我能帮到他们,是不是,一切就会改变了呢?

  ……

  再到了后来,或许是山谷中的动物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它们渐渐地开始走出了这片山林,走向了那个叫做人间的地方。

  但,他走不出去。

  他只是树而已。

  他很羡慕动物们。

  又过了些日子。

  有一天,他深入泥土的根系探查到了一个奇怪的存在。

  他投下了目光,却发现———那是一个人!

  那人奄奄一息地倒在泥地里,有食肉的动物在周围盘旋。

  他忽然想要为这人做些什么。

  于是,他将根系从地下伸出,赶走了动物们,又将清澈的甘露喂给了那个人。

  那人很快醒来了,他用自己的根为那人指引了走出这片山林的方向。

  在踏出山林前,那人转过身去,对着他的方向拜别。

  此后,不断有人走入山林。

  这里并不属于凡人,进来的人们大多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

  他不忍看到他们死在这里,所以,总会给予他们一些帮助。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开始把他叫做———神木。

  有更多的人听说了他的故事,前仆后继地来到这片山林,参拜他、供奉他,请他赐福、请他显灵。

  可,他只是一棵树而已。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飘下一片落叶,或是垂下一根枝条而已。

  如果我是人该多好啊,他又想道。

  可是,他只是一棵树。

  哪怕长得再高、再壮,他也只是树而已。

  ……

  等等,他真的只是树吗?

  ……

  一道亮白的闪电从天空中径直落下,劈在了他高耸的树枝上,在他的树干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一股特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从他仍在冒着黑烟的创口中飘出来的。

  血色的汁液从伤口处流出,凝固在光滑的树干上。

  他并不觉得疼痛,对于一棵高大的树来说,这无关痛痒。

  看啊,他就是树而已。

  ……

  等等,那是什么?

  山林的边缘,一只黑色的动物正在穿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

  它有些像人间一种叫做猫的动物,却又比猫更大些,爪子也更利些,轻轻松松地就刺穿了面前几只动物的胸膛。

  鲜血横流,它利落地撕开了动物的腹部,挑出几颗圆圆的内丹,吞入腹中。

  它抬起头,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带着凶恶的戾气。

  但下一秒,那双眼睛变了,变成了如湖水一般的深绿,不再那样森冷,而是透着眷恋。

  他就这样与它对视,仿佛相隔万里,又像是近在咫尺。

  回忆一股脑地涌进他的心中,数不清的碎片向他袭来。

  在无数记忆镜面的反射中,他看清了他的过去。

  他,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