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入蛇宫◎
他们看着脏兮兮的信纸, 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我去找他。”肖诃从床头拿下冲锋衣,动作果断。余光里, 周苏郁瞥见抓着衣服的手在抖。
季绒和顾戚风异口同声, “我也去!”
柜门发出吱嘎响声, 空远寂寥,像审判的钟声,在周苏郁心头反复回荡着。
余彬礼离开前,给他们留下一封信。信中交代了储藏食物的地点,偷藏在后厨的水果糕点,还有数额不大不小的零花钱, 都藏在后院倒数第三个花盆里面。
怎么看都是一封交代后事的遗书。
周南晚回头看了眼僵坐在椅子上的哥哥, “你不去?”
其他人都去找余彬礼了,本应最积极的周苏郁却一反常态。只是捏着信纸, 纤长羽睫压着深紫色的眼珠,“我坐一会儿。”
阿加雷斯雪豹的虹膜一般是亮黄的琥珀色, 但是有极少数亚种, 是深紫色, 比如周苏郁。
紫瞳颜色很深,盯着信纸。
他发现, 信的最后笔迹越发潦草, 活似鬼画符。也知道, 这是握不住笔, 智力衰退的表征。一般来讲, 返祖症末期才会出现, 而这道飓风比周苏郁预估得还要快。
半夜他们两手空空回来, 没找到人。
肖诃低气压环绕, 顾戚风跑来和周苏郁悄声说话,“奇洛普被雪怪咬死了。”
齐洛普是卢希奶奶邻居家的捷克猎犬。平时跟着卢尔哥打猎,认得他们几个小孩。和别的顽性大的猎犬不同,奇洛普乖顺安静,因此非常得宠。
坏消息一茬接一茬,他们心里都不好受。
下半夜周苏郁亲自去了一趟,邻居家小儿子坐在狗舍前哇哇大哭,声音像破鼓风机,看来伤心了好久。
卢希奶奶陪他坐在一起,见到周苏郁站在栅栏后,一只手犹豫地搭在上锁的门闩上,于是说,“小孩已经回家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苏郁都快忘了蓝毛小鬼。单手翻过栅栏,蹲到狗舍边,清丽面容正对着抽噎的小孩,“什么时候发现的?”
温柔嗓音落到头顶,似乎有某种魔力,小孩抹掉泪花,“下午三点左右。我给奇洛普送吃的,可是只剩下血迹和雪怪脚印了。”
不是雪怪。
周苏郁摸雪坑里的脚印,脚印趔趄,延伸进不冻平原的白桦林。
顺着脚印轨迹,他来到安全屋。
风雪起来了,他用手挡着脸,举起探照灯,隐约瞧见一个黑影趴在屋檐上,绿色眼睛闪烁荧光。
“余彬礼!”
丢掉探照灯,周苏郁扯着嗓子喊,“你给我下来!”
没有回音,难道已经末期症状,辨识不出人声了吗?
事实上,余彬礼早已变成灵兽形态,人类血脉被阻隔,骨骼组织和炎龙基因融为一体,智力衰减,早就和野兽没有两样。
周苏郁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与其是“余彬礼”,不如说是上古炎龙的变种后裔。
野兽是不分敌我的,只遵循最原始的生物本能。肚子饿了,就要吃东西。
捷克猎犬的尸体从屋檐上掉下来,砸到周苏郁脚边。他往后退了一步,手捂住胸口,平复紊乱如麻的心绪。
正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灌木丛里闪出。
“余彬礼你个傻逼,快给我变回来!”
听这沙哑的破嗓子,周苏郁就知道是肖诃。
眼看肖诃就要冲上去,他赶紧拦着,“你别冲动!”
血气上涌,间接导致基因素融合血细胞的步伐。一阵奇异的感觉从内里破土而出,周苏郁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每个人基因显现的时间点都不一样。这几天,基地里的孩子接二连三出现了灵兽基因外显的征兆。
他们因此发现,变得回去是融合成功,变不回去的就算实验失败,下场和余彬礼一样,失神失智,不是流放野外,就是被警卫射杀。
这个惊人的消息还没传到402班,因为这些天他们都在寻找余彬礼的下落,无暇顾及其他。
周苏郁的雪豹耳朵,和蓬松尾巴,令肖诃瞳孔地震。
他瞬间回忆起余彬礼初期症状的样子。
周苏郁被推到地上,晃神间,肖诃退居两米外,指着他,“你不要过来!”
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再受到惊吓,谁都会疯。
虽然周苏郁理解,但他还是感到有一点点难过。
大概以后都不会分他樱桃吃了。
眼镜摔断一条腿,不能用了。捡起来,周苏郁想把眼镜还给肖诃,无奈肖诃见他就像见鬼,竟然拿起电棍,屈膝弓肩,重心放到最低,呈警惕的防卫姿态。
这种防卫姿势还是他教给他们的。
周苏郁颇感无奈,只好举起双手,“我不会伤害你。”
谁知肖诃说,“你早知道这事儿了,对吧?”
天寒地冻的,两人之间划过道道寒风。暂时宁息的战场重新被撕裂开。
周苏郁怔愣住了。
肖诃抹抹鼻子,眼睛是红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总是什么事都不说?”
如果血脉融合成功,基因外显不会持续很久。肖诃看着雪豹耳朵和尾巴消失在风雪里,揉着眼睛,似乎更加崩溃。
周苏郁赶紧扶着他进屋。
炎龙从屋檐一跃而下,爪子挠着门闩,然后用犄角顶,不想让到嘴的食物飞了,喉咙间发出愤怒的嘶鸣。
肖诃要知道答案,周苏郁也就咬牙说了。他这个人容易心软,见不得向来坚韧倔强的人哭在自己眼前。
周苏郁定定地看着把嘴唇咬出血丝的肖诃,眼前浮现出他们六个人第一次来到“天使”的景象。
武装车内,气氛严肃。他挨着周南晚并排坐。斜对面的余彬礼正在吃零食,车内回荡着嘎吱嘎吱的脆响。他们几个都没吃饭,饥饿肠胃强制唤醒记忆。周苏郁憋得难受,想调侃一下余彬礼,这时有人先下手。
正对面的肖诃抬手,薅过薯片,“你能不能别吃了?”
余彬礼呆呆抬头,“香着你了?”
肖诃扯了一下嘴角。
余彬礼在帆布包摸索一会儿,掏出一袋芝士年糕,表情不情愿,“这个给你。来之前买的,凉了就硬了。看你瘦得可怜,勉强多分你一块。”
肖诃的表情很微妙,但他确实是饿了。
车上的人笑作一团,闹哄哄地一跃而上,把余彬礼藏在座位下的零食瓜分完毕。
后来周苏郁听说,肖诃因为冷硬性格和我行我素的行事作风受到同学排挤。甚至在家族里,也是最被忽略的那一个。
周苏郁记得,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肖诃能冻死人的脸才有了变化,出现了一点点化冰的迹象。
“为什么你变得回来,余彬礼就不能啊?”
有点称得上无能狂怒了。肖诃颓然一坐,嘴唇颤抖着,“我知道这是第四场测试。测试我们能不能和基因素匹配,但是,但是为什么偏偏……”
原来他都知道,周苏郁无法再说什么。
依他的观察,除了余彬礼之外,其他人匹配程度良好,没有出现应激反应。
向来巧嘴的他,此时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他盯着翘起来的地板边缘,瞥到肖诃的影子一点点矮下去,就像再也站不起来了。
周苏郁最痛恨软弱。痛恨着被软弱侵蚀的自己,也痛恨着一蹶不振的肖诃。
于是他把围巾扯开,甩到一边。袖口挽到手肘,长腿一步迈到肖诃面前。
一个巴掌贴着脸颊划过,细密的痛觉随着清脆声音泅散开。
事实上,周苏郁是用手背打的,肖诃却像个断线木偶,脸偏了四十五度,好久没反应过来。
周苏郁居高临下俯瞰着,语气压得很低,尽可能营造压迫感。
“不管是余彬礼还是402班其他人,都不会想看到你这个鬼样子。”
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板着脸复述一遍,“这个世界是个监狱,但不代表没有转机。站起来也好爬起来也好,你不能在这里被打倒。”
沉默片刻,肖诃撑着地板站起来,还给周苏郁一拳。他猝不及防往后面踉跄一下。
但是心里痛快得很,心想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今晚是周苏郁感到最酣畅淋漓的一天。以前的憋闷不快委屈,统统在拳拳到肉中灰飞烟灭。肖诃也是如此。
天明了,炎龙也不见了。两年后,他们听说,有一只叫做奇洛普的炎龙被偶然来这里的探险家带了回去,自从发现是上古炎龙的血脉,每天吃好喝好,当宝贝供奉着。
剩下来的孩子们气质已经沉稳了许多。
周苏郁一直暗地里研究“天使李猎人”计划,致力破解“义兽化”实验的奥秘。
张清亮只是把他们当作试验品,竟然在某一天把恶劣罪行开诚布公,当着他们的面。
并且把淘汰的孩子们称作“天分不足,缘分未到”,盖上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合理化帽子。他宣称最后选拔出来的概率有25%,只要进入了帝国武装部队,宝马香车,财富名利,统统向你奔来。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周苏郁知道这只是修饰过后的华丽辞藻,他嘴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也就是这时候,周苏郁知道了张清亮帝国武装参谋长的身份,气得牙痒痒。
有孩子哭着想回家,也有孩子被洗脑,更加坚定地要留在这里。基地乱成了一锅粥,张清亮却像法外之地的没事人一样,训练和测试仍然照常进行,并且直接断掉了卫星网络。
非找张清亮拉扯明白不可。
可见到张清亮之前,就被护卫兵提着领子扔出门。
周苏郁拿出两米八的气势,“你们这样是犯法的!”
“不听话的小猫。”
一个森冷的声音蓦然响起。
张清亮站在玻璃大门后,一袭白衣仿佛精密冷峻的仪器。抬手,护卫方队立刻走出来一个人,一只针管毫不留情扎进周苏郁的脖颈。
肌肉松弛剂很快起效果。他感到头晕目眩,腿软耳鸣。
就算这样,他也咬牙切齿地挤出五个字,“你给我等着。”对张清亮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
也许是倒在地上,因为他眼里只有冷峭的天花板。
接着被提溜起来,抓着他衣领的护卫兵问,“如何处置?”
张清亮语态轻巧,只是斜睨了一眼。
“扔进蛇宫。”
护卫兵额上一阵冷汗。
蛇宫是连他们成年人都畏惧的地方,那里可是地狱。
这么漂亮的孩子,总觉得可惜。
他调整着腕表,看也没看破布袋似的周苏郁,“无论什么品种的小野猫,只要进了蛇宫,就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