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拉回至一周前。

  大约凌晨快两点多,某小区居民楼内,见不到谁家窗户亮着灯,无论上班还是上学的,基本都已经睡下。

  万籁俱寂的夜晚,月亮自西向东慢慢隐入云层,年代久远的破旧路灯时闪时灭,苟延残喘洒照着一小片范围。

  不到百平方的屋子里传出拖鞋踩地的动静,把本来熟睡的王超给吵醒。

  又来了。

  王超没有马上睁眼,保持原来的姿势躺在没开灯的房间,权当自己耳朵聋了。

  为避免周一上学迟到,王超定了六点半的闹钟,清早就得坐十来个站的地铁赶去附中上早自习,拿不出多余精力应付别的事。

  太困了,困得眼睛又酸又胀,他只想睡觉。

  但事与愿违,随着一连串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与女人喋喋不休的絮叨声,在深夜的环境,如同上演一出活的诡异惊悚剧。

  精神疲惫下,王超重重吐出了一口气,强压着火闭眼在脑子里数数,企图让自己重新睡着。

  睡着了自然就听不见那些扰人清梦的杂音。

  “浩浩啊,我可怜的浩浩,你在哪啊,妈妈好想你。”

  “坏人!是坏人害了我的浩浩,杀死坏人,杀死他!”

  “你们为什么不抓坏人,为什么要放了他,都坏,都是坏蛋!”

  “我要报警,让警察把你们这些坏人全抓走,全部抓走枪毙,快报警,给我的浩浩报仇……”

  王超走到客厅时,看到的便是他妈披头散发死死捏着个电视遥控器,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摁着遥控器上的数字,企图打电话“报警”。

  而他爸则离得不远处坐着,手上捏着烟,不发一言看那疯女人又是吼又是哭,眼神堆积出的疲惫麻木,几乎快将他压垮。

  这个家已经毁了。

  “爸你去睡,我来看着她。”王超说。

  “大超。”男人一开口,嗓子跟劈柴似的发不出声音,因为整晚没能好好休息,此时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王超目光仍停在他妈身上:“你单位明天不是有事吗?要是去迟了肯定不好交代,回屋去睡吧。”

  “你要上学,还是我……”

  “我让你去睡,听不懂吗!”王超突然吼了一声,瞪眼看着他爸。

  这一声吼,让跪在地上的女人安静下来,满脸惊恐抱着遥控器,嘴里不断低声说着什么,边说还边摇头晃脑着,活像个真正的疯子。

  终于,男人默不作声掐灭手里的烟头,用力抹了把脸,起身朝里间的主卧室走去。

  经过王超身边时他说:“其实你妈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别太责怪她。”

  不容易?

  王超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笑话,哪他妈来的不容易,分明是自作自受。

  男人懦弱无能了一辈子,到现在竟然还在给这疯女人找理由。

  但王超没开口反驳,现在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都靠着他爸那点收入。

  一个月前,因为女人突然连续犯病发疯,导致他爸不能按时按点上班,险些被单位领导以公私不分的名义开除。

  真正不容易的,是他爸才对。

  他妈就应该被送去精神病院自生自灭,偏偏他爸死活不愿意。

  王超接连请了两周的假照顾因为亲哥的死,精神越发不正常的亲妈,并且早晚24小时贴身守着。

  小区里的邻居左右知道他们家的事,虽然有那么一部分当笑话看,但更多的还是同情。

  除了一日三餐,王超还用轮椅推着他妈在小区内兜圈散步,饭后早晚各一次,专往有人的地方凑。

  一开始他妈十分抵触,到出门时间总是各种不配合砸东西闹脾气,扬言外面都是要杀她家宝贝浩浩的坏人。

  渐渐的,随着出门次数增加,碰到小区邻居和他们打招呼,轮椅上的王超他妈偶尔也会冲邻居们腼腆地笑笑,只不过目光仍带着躲闪与警惕。

  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大超,又带着你妈出门散步呢。”

  “真是个孝顺孩子,不像我家那混世魔王,成天除了玩电脑打游戏啥事不干,气得我够呛。”

  “你妈命好,有你这么儿子,算捡着福气了。”

  “可不是,下半辈子不愁没人照顾。”

  这些夸奖落在王超耳里,好比雨水沉入大海,他并不当回事,听多了甚至会感到厌烦。

  但总算是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并且比预期的还要更理想。

  照例是某天晚饭过后,王超像平时一样将他妈搀扶到轮椅坐好,出门前还特意给他妈多带了条披肩。

  天气预报说了,傍晚可能会降温。

  “我出门了。”

  “大超。”原本在厨房收拾碗筷的王超他爸追出来。

  王超双手把着轮椅,低头看了眼正专心玩衣服扣子的亲妈,然后才将视线转向客厅:“怎么了爸?”

  男人脸上带着宽慰的笑:“这段时间辛苦你,你妈她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不少,精神也好多了。”

  王超嗯了一声,面色很平静:“没其他事我带妈先出去了。”

  “夜里有风,你们早点回来。”王超他爸嘱咐。

  “我知道。”

  小区傍晚散步遛弯的挺多,王超推着他妈绕小区人多的地方走了一圈,正要出小区大门上街上去时,原本不发一言的女人感觉到什么,转过头目不转睛盯着王超。

  王超没去管她,继续推着轮椅慢慢走着,走到一个没人的巷子口才停下来。

  “你要带我去哪?”女人问,突然伸手抓住王超,而且抓的很紧。

  “散步。”王超说。

  “我不去,有坏人,坏人要杀我。”女人情绪激动起来,嘴里开始语无伦次骂着,恢复到原本疯疯癫癫的状态,几次试图从轮椅跳下去。

  “没有坏人。”

  女人听了猛地转过头,指着王超骂:“你没安好心!”

  “别闹了,我带你去找我哥。”王超心平气和说,将披肩搭在还在不断挣扎女人背上,“你不是一直想见他?”

  “见浩浩?”女人一脸懵懂。

  王超在女人耳边说:“我哥他在前面等你。”

  “好啊,见浩浩,我要见我的浩浩。”女人听完嘿嘿笑起来,还哼起了歌,可见是真的开心。

  出了巷子,前面就是大马路,路边有不少烧烤店和小吃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空气中满是糖炒栗子的香味。

  王超想起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傍晚,爸妈带着他和哥哥王浩出来散步,街上人太多,他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走散了。

  因为太害怕不敢瞎跑,就在原地站着等爸妈回来找他,结果等了有一个小时,也没等到谁来接他,最后还是被同小区的邻居路过发现给带了回去。

  推开家门那一瞬间,他闻到了浓浓的糖炒栗子味,哥哥王浩坐在客厅边吃栗子边对他笑嘻嘻做鬼脸,爸妈则是怪他瞎跑,还被臭骂了一顿。

  没有人关心他是怎么回来的,也没人在乎他一个人站在夜晚的大街害不害怕。

  从那天起,王超就明白,父母是偏心哥哥的。

  偏心的原因十分简单,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哥哥长得像妈妈外貌上更好看,而王超像他那朴实的爸,平平无奇扔进人堆就能立马找不到。

  所以无论王超在学习上多么用功,多么乖巧懂事,也不能让亲妈将注意力分一点在他身上。他爸天生性格软弱,什么都听老婆的,自然也跟着偏袒哥哥王浩。

  在家里王超纯粹是个多余的人。

  俗话说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在亲妈的溺爱下,他哥王浩变得无法无天,性格上的缺陷也逐渐暴露出来。

  读不进书正事不干,霸凌欺负同学倒是一把好手,光是把人揍进医院就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妈跟在后头成天替他哥擦屁股,拿出家里的存款给人赔礼道歉,从来不舍得说他哥一句不对。

  偶尔他爸实在看不下去,对他哥说几句重话,他妈就跟炸毛的乌眼鸡似的将他爸骂个狗血淋头,反过来怪他爸不中用,继续仍由王浩不把人命不当回事,在学校横行霸道欺凌殴打同学。

  “浩浩还是个孩子,他能有什么错。”这是他妈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他哥确实没有错,错就错在有个极端偏心与不讲道理的亲妈,家庭教育的失败导致他哥落得个被同学砍死的下场,他妈才是杀了他哥的真正元凶。

  他妈比他哥更该死。

  “浩浩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快告诉我我的浩浩在哪?”

  女人焦急的说话声打断了王超的思路。

  王超缓慢走到轮椅跟前,与女人四目相对:“妈,你看看我,真的认不出我是谁吗?”

  女人呆呆望着王超,继续一个劲儿拽着他问:“浩浩在哪,你快告诉我,我要见我的浩浩。”

  一抹失望爬上眼角,他面无表情看了眼女人:“我哥他就在马路对面,你过去找他吧。”

  说完王超松开轮椅的手刹,将女人独自留在已经亮起红灯的人行道旁,自己则朝某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小吃摊。

  小摊老板称栗子的间隙,王超听见一阵刺耳的汽车轮胎声,伴随着人群的尖叫此起彼伏。

  王超没有回头看。

  从他哥死的那天开始,现在过去了快十年,女人一次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将他当成空气一般的存在。

  既然不在乎,当初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王超始终搞不明白。

  糖炒栗子确实很香,王超边剥栗子边看着斑马线上因为车祸而围上去的人群,嘴角不受控制地展露出笑来,因为笑得太用力差点还被栗子呛着。

  为什么笑,大概是栗子太好吃了,从小时候走丢那天回到家后,王超再也没有吃过这玩意。不光不吃,甚至闻着味都会忍不住皱眉。

  不过挺奇怪,本该是甜味的栗子,吃着吃着竟然又咸又涩。

  反过来想,他又觉得正常,混着眼泪一块往下咽,当然会咸。

  很快一袋子糖炒栗子全部吃完,伴随着呜呜泱泱的救护车声,王超抹掉脸上的眼泪,冷冷注视着倒在轮椅下被车撞得血肉模糊的亲妈。

  隔了十年,当初的霸凌者以及催生出霸凌者的人都死了。

  王超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提示音持续了很久没人接,王超蹲在离车祸事故现场不远,耐心等待着。

  好不容易电话通了,王超捏着一纸袋的板栗壳,声音微微发着颤,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现在我和你是一条路上的人,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你最好别想着躲我,不然我什么都干的出来。”

  对方听完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你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不把我当人也好,利用我也好,哪怕当条狗我也乐意,前提是别躲我。”王超深吸了口气,“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否则你做的那些事,我会一五一十说给警察听,我陪着你一块死。”

  “你要不猜猜我现在在哪?”

  王超:“在哪?”

  “公安局。”说完,手机那头的通话被直接切断。

  王超盯着手机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指甲嵌入掌心,一瞬间脑子里冒出的火怎么也压不住:

  “陆之衍我操你大爷!”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被陆之衍给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