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是二十四次。

  出医院后,宁堔坐在公交站牌前,期间不断有汽车飞驰着从他面前经过,等车的乘客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

  兜里的手机不间断震动了二十四次。

  宁堔一次也没拿出来看,不光不看,甚至懒得摁挂断或者关机。

  对方非常有耐心一次次拨通电话,宁堔也打定主意不去理会,尽管手机震得开始有些发烫,他依旧毫无反应,保持同一个姿势望着颇为繁华的城市马路。

  室外温度比室内低了不止一星半点,随便张个嘴都能哈出白气,呆久了脸几乎快被冻透,宁堔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沈默从头到尾只发了一条文字消息,很短,就三个字: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世上的所有事如果都能用为什么来解释原因,人的烦恼估计会当场少一半。

  宁堔觉得沈默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

  又过了快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内沈默没再打电话,宁堔稍稍松了口气。也是这一会,宁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于和沈默这段关系,没有半点可惜和难受,冷漠得像从来没真正和对方在一起过。

  想到这,宁堔目光垂了垂。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无所谓了。

  过后宁堔又开始茫然,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还不到晚上十点。

  而且这会开始下起了雨,虽然不大,宁堔决定还是先坐车回去。刚才他查了路线,这个站点只需要中途转一次车就能直达叶秋梦别墅。

  也不用坐地铁,还挺方便。

  “哇擦,劳斯莱斯!”

  “妈的有钱人真多。”

  旁边有俩背着商务包等公交的男人,一看就是刚加完夜班的苦逼打工人,对着某辆朝公交站牌驶来的黑色轿车轻声感叹,很有些酸味在其中。

  宁堔听见抬了下头,恰好劳斯莱斯从他面前经过。受沈默影响,面对这种豪车宁堔基本都免疫了,所以表情显得比那俩男人要淡很多,专心注意着公交车什么时候到站。

  直到宁堔刷卡上了车,还隐约听到男人在那说:“刚才劳斯莱斯里是不是坐着个小姑娘,我看车窗被开了一条缝,她瞅啥呢?”

  “不知道,有钱人家的小孩对咱们这种普通人生活比较有好奇心吧……”

  一路公交车摇摇晃晃,不时到站停下来又马上启动。宁堔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头抵在车窗没多大会,就被晃得开始有些晕车。

  雨越下越大,宁堔对着车窗外看了一会,算了算还有至少十来个站,干脆闭眼先靠着睡会。

  冬天的雨总是这样,来得特别急,刚才被俩男人谈论的劳斯莱斯轿车内,坐在后排的女生突然情绪激动得不行,猛拍前座驾驶座:“陈叔叔,快掉头,回刚才的公交站去。”

  司机陈叔透过后视镜看了眼:“不行啊尘菲,这是单行道,要绕回去得过前边十字路口,还有一段路。”

  “那您给我在路边停一下,我自己走过去。”骆尘菲急得要疯,恨不得现在就开车门跳下去。

  她刚才绝对没看错,而且看得非常清楚,坐在公交站前等公交的男生,无论五官还是表情,分明就是照片上的人,连左眼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哎哟祖宗,外面在下雨呢,你穿这么一身出去不得冻感冒。”陈叔嘴里这么说着,还是将车慢了下来,“你是看着什么了?”

  “一个人。”骆尘菲说,眼睛亮得像一对玻璃珠,“陈叔叔我看见他了。”

  “看见谁?尘菲你拿把伞再下去!”陈叔来不及消化话里的含义,才刚停好车就见骆尘菲迫不及待推开车门,眼看就准备这么淋着雨下车。

  陈叔忙拿了伞,追上去把伞塞给此时兴奋得有些找不着北的骆尘菲,很是无奈地交代:“这地方不让停车,陈叔先把车开回去,你就在公交站牌那等着接你,记得别瞎跑。”

  才下车这么会,骆尘菲就被冻得牙齿直打架,举着伞哆哆嗦嗦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知道,您放一百个心,我肯定不乱跑。”

  说完头也不回小跑着朝公交站方向去了,每朝前踏一步,骆尘菲就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不断涌出来。就像小时候每年过生日拆礼物,无论礼物盒里装着什么,她都含着满满的期待。

  然而期待这种东西,一个不小心总会轻易落空。

  站牌前零星站着几个等车路人,十分钟前还坐在那的身影已经不在了,空荡荡只剩一个冰冷的长凳。

  骆尘菲走过去,将雨伞随手放在地上,学着宁堔刚才那样坐在站牌前,回想宁堔坐在这里时,抬头那瞬间,脸上的表情近乎是冷漠的。

  和照片里不耐烦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连左眼的那颗泪痣也生动不少。

  骆尘菲笑起来,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手机,低头轻轻点了解锁,手机屏幕上的人看着好像一瞬间活了过来。

  指尖轻轻在手机上划了划,小姑娘突然皱起眉,一大颗眼泪猝不及防砸在手背上。骆尘菲着急忙慌想擦掉眼泪,结果越擦越止不住,终于在旁边路人的震惊目光里,用手捧着脸憋不住哭出了声。

  明明只差一点了,差一点她就能见到那个人。

  —

  医院某间洗手池前,水流哗哗响了快十几分钟,陆之衍面无表情低头反复冲洗着双手。凉水浇在手上,刺得手背皮肤紫红一片,乍一看非常吓人。

  陆之衍像毫无知觉,继续将一双手放在水龙头底下冲着。等到自认为差不多了,他才慢慢关掉流水,从墙上的卷纸盒内扯了一大把卫生纸反复擦拭手上的水珠。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脸,嘴角果然还是有笑。

  陆之衍简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唯独笑容怎么也收不住,于是重重叹了口气。

  和宋羽扬一块扶着沈默到楼下诊室已经过去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陆之衍跟磕了兴奋剂似的,浑身血液沸腾,心跳怎么也静不下来。就在刚刚那几分钟里,他才搞明白自己是在高兴。

  仅仅是用手碰了下对方就能高兴成这样,陆之衍觉得世界上应该找不出比这更离谱的事。以至于为了不让宋羽扬他们看出点什么,只好谎称先回家了,躲在这边平复心情。

  但情绪这东西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受人为控制的,陆之衍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干脆放弃做这些无用功,准备去干点其他事转移注意力。

  走廊尽头的病房离护士站有点远,除非出什么意外状况,基本不用担心总有人来回经过打扰。

  陆之衍薅了把有点往上支棱的头发,让额前的头发微微往下顺,看着比在洗手间那会整个人温和不少,至少眼底的那股犀利劲儿已经荡然无存。

  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果然病房内只躺着一个人。

  陆之衍慢条斯理敲响病房门,直到里头传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请进,他才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病房开了暖气,宁景洪被换了身医院的病号服,看着比先前更憔悴不成人形,特别是脑袋上还绑着严实的纱布,只露出剩余完好的右眼。

  如果不是见过宁景洪原本的模样,陆之衍几乎要认不出来男人就是宁堔的亲爹。

  “叔叔晚上好。”陆之衍礼貌地打着招呼,又略将宁景洪观察了一番,确认男人看着应该是没什么生命危险了。

  宁景洪费力抬起头,似乎想坐起来,用一只眼睛仔仔细细辨认着,嗓音带着明显的沙哑问:“你是宁堔的同学吧?”

  陆之衍拿过隔壁病床上的枕头,走过去将宁景洪扶起来靠坐在那,然后点点头:“我和宁堔读同一所高中,但不是一个班,这会就是想过来看看您,确认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难为你记挂。”宁景洪笑笑,因为胳膊上还输着液,他也不好有太大动作,指着床头说,“那有橘子,你自己拿着吃。”

  “嗯。”陆之衍伸手拿了个橘子,安静低眸慢慢剥着皮。

  病房的窗户只留了一小条缝隙通风,能听到外边雨打在树叶和窗户上的细微动静,除了鼻腔内全是医院的消毒水味有点影响气氛,一切显得十分祥和宁静。

  宁景洪看着病床前的少年,透过对方十几岁的年轻面庞,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你父母会担心的吧?”宁景洪低声关心道。

  陆之衍剥橘子的动作一停,然后才若无其事笑着说:“不会的,我家里没人。”

  “哦。”宁景洪点点头,似乎没听出陆之衍话里的弦外之音,只当对方大人应该是工作忙,很少回家。

  橘子外面的皮剥完,陆之衍又开始认真一点点撕着橘瓣上白色的经络。

  平时很难得见到像陆之衍这么有耐心的男孩,宁景洪看了一会,才犹犹豫豫开口:“我想问问,宁堔他和先前那个男孩……”

  陆之衍抬头瞥了眼男人,听出对方想问什么,语调清晰地说:“就像您看到的那样,他们确实是在一起交往,就跟男女朋友一样。”

  几句话让宁景洪眉头皱了皱,但又不好当着外人面说宁堔的不对,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显然还是不能接受亲生儿子是同性恋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实。

  “您也没必要叹气。”陆之衍终于将一颗橘子完完整整剥干净,又掰开半边递给病床上的男人。

  宁景洪此时没有心情吃,接过橘子又放回床头的果盆内。

  陆之衍收起笑继续说:“毕竟您确实没资格掺和宁堔的事,对吧?”

  “你……你说什么?”宁景洪似乎被少年突然转变的冰冷态度给弄糊涂,猛一抬眼看过去。

  “都说养恩大于生恩,这种浅显的道理大家都懂,还是您觉得宁堔身体里流着和您一样的血脉,所以就有资格以一个做父亲的身份去插手了?”陆之衍将剩下的那半边橘子捏在手里摆弄,不再掩饰,嘴角弯出没有丝毫收敛的嘲讽。

  “知道宁堔内心有多恨您吗?”陆之衍站起来,一米八七的人压迫感十足地居高临下盯着病床上的宁景洪,“没有亲手杀了你,大概是宁堔今天最后悔的一件事。”

  陆之衍短短几句话说完,宁景洪躺着病床上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嗓子里仿佛有个风箱往外抽噎着。

  陆之衍却不给宁景洪喘口气的机会,弯下身指着病房开了一道缝的窗户,低声说:“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只要您从那跳下去,宁堔他就能在这十几年的仇恨中解脱出来,也能重新开始好好生活,何乐而不为呢。”

  宁景洪颤抖着抬头看着陆之衍,嘴张了半天才缓慢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宁堔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怂恿他人自杀这种正常人根本做不出来的行为,让宁景洪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少年的危险性。

  “也对。”陆之衍毫不在意点点头,将手里的橘子扔回病床旁的桌上,“像你们这种人,大多自私自利,又怎么会轻易去死。”

  “这都是宁堔让你来和我说的?”宁景洪终于镇定下来,缓缓问道。

  “怎么会?”陆之衍重新坐回病房的椅子上,嘴角挑起笑,“只不过我和宁堔一样,也有个像您这样的混账父亲,所以比较能感同身受罢了。”

  说着陆之衍不顾宁景洪睁大了眼,看了看头顶已经快空了的输液瓶,好心替男人摁响了病床上方的呼叫铃,提醒护士该过来换药了。

  做完这一切他淡淡垂眼重新看着男人:“不过我比宁堔幸运,我家那老东西再混账,好歹供我吃穿不愁,经济上没亏待过。不像您,十几年对亲儿子不闻不问也不管他死活,啧啧,说您是混账还真有点侮辱混账。”

  “别……你别再说了。”如同被人当场扒开外皮,陆之衍那番话让宁景洪这些年对宁堔的愧疚感瞬间达到了顶峰,几乎快要被刺激得当场晕过去。

  随着宁景洪脸色越来越苍白,陆之衍瞬间有种满足感,他再次压低声音说:“所以你这样的人,死了就一了百了大家都清静,你现在能为宁堔做的事也之剩下这个了不是吗?”

  想说的话说完后,陆之衍头起身离开了病房,留下男人独自垂坐在病床前失神,直愣愣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接着他又将头转向病房窗户方向。

  死了就一了百了吗?宁景洪想,他死了宁堔真的能过的比现在好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护士走进来换药水,宁景洪终究还是没从窗户那跳下去。

  陆之衍说得没错,宁景洪这样的人,根本不敢轻易去死。

  —

  元旦休假在家,宁堔足足躺了几天,期间只有到吃饭的点才会下楼叫个外卖。不管怎么说,饭还是得按时吃,毕竟身体是自己的,万一闹出个什么胃病肠炎之类的,就目前的状况只会雪上加霜。

  连续点了两天外卖,到第三天时,宁堔吃了没几口就放下手里的筷子,盯着茶几上的外卖盒发愣。

  愣了几分钟,宁堔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头一次觉得眼前这些饭菜很难吃。

  宁堔觉得应该是错觉,拿起筷子夹了口菜进嘴里,嚼了几下咽进肚子里后,宁堔再次扔掉筷子,不想吃第二口,

  按照以前,宁堔总是被人说他没有味觉,对任何东西基本没有挑食的习惯,有什么吃什么非常能对付。

  但这回宁堔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东西不合胃口。

  难道是这两个多月里,天天被沈默各种投喂,导致自己口味变挑了?

  宁堔靠回沙发上,闭眼心想习惯这东西还真是折磨人,不知不觉就能改变你很多,方方面面也包括衣食住行。

  不过日子总会回到从前的,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但只要时间够长,他还是能忘掉关于沈默的一切,也会适应身边不再有沈默这个人。

  想到这,宁堔重新拿起筷子,面无表情将难吃到让他想给卖家差评的外卖给一口不剩吃完,然后扔掉空了的外卖盒。

  上楼回到房间,宁堔将手机设了飞行模式。这几天他都保持着这个习惯,除了等外卖期间,几乎不会让其他电话打进来,微信更是没再点开来看过。

  再过一天就得返校上课,宁堔决定找个时间向倪棠请一周的假,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回学校那种人多的地方。

  天气越来越冷,下楼吃个饭的功夫,宁堔就觉得冻手冻脚得不行,立马将房间的暖空调给打开。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室内室外温度都差不多。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宁堔想,去年这个季节好像是下过一点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