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堔不是没渴望过父爱,应该说很长一段时间,宁堔不分白天黑夜奢想并期待,哪天宁景洪会突然良心发现,记起还有这么个被自己抛弃在外的亲生儿子,将宁堔给接到身边抚养,尽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带他逃离暗无天日寄人篱下的生活。

  这种期待从宁堔会写“爸爸”两个字就有了,在宁堔脑子里生了根发了芽,随时间的推移转眼长成参天大树,而又在漫长地等待中,被愿望落空的火苗顷刻间烧成灰烬。风一吹,种子落地再次破土重生,无声无息给了宁堔更多的的期盼。

  亲妈林淑的去世,让宁堔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人情冷暖,并学着看大人脸色过日子,乖顺得如同没有脾气的流浪猫狗。

  吃过苦见过什么叫人心险恶,宁堔心里明白,父母不在身边,没人会护着他为他出头,打碎了牙也只能吞回肚子里自己扛。

  以至于每年生日,宁堔的愿望都是能见到爸爸,这样他就不会再受欺负,能像其他人一样挺胸抬头,因为他不是没爹的野种。

  直到他从母亲的遗物里翻出那些积了灰的陈年旧事,得知宁景洪当初如何狠心丢下他们这对孤儿寡母,不闻不问多年。导致他妈林淑一个连初中都没念完的单身女人,在陌生城市起早贪黑照顾还没满月的宁堔,终于身体劳累过度导致心脏衰竭而死。

  而宁景洪甚至连葬礼当天都没露过面,宁堔来不及为亲妈的死伤心,就被送到某个所谓的远房亲戚家,开始无休无止被抛弃然后再次被收养,辗转于不同的陌生家庭及生活环境,他却无力反抗。

  也是,一个站起来还没板凳高的小屁孩又能怎么反抗,有人愿意收养他让他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因此那时候的宁堔常常感到迷茫,明明他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别人都有父母疼爱他却没有,为什么在学校大家知道他无父无母后,没有同情他,反而变本加厉欺负他以此取乐。

  为什么偏偏只有他遭受这些磨难痛苦?

  很快宁堔就给自己找到了答案,一切正是因为他有个狼心狗肺不负责任的亲生父亲。

  如果不是宁景洪不顾全家上下的反对,执意带着宁堔他妈林淑草草扯了张结婚证,瞒着家人断了一切联系,来到一个完全陌生城市扎根定居。直到宁堔被生下来,男人才幡然悔悟,将所有不顺心与怨气全归结于无辜的母子俩,如同报复般撒手离去一走就是十几年,也不管孤儿寡母是不是处境艰难到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

  宁堔这些年来吃的苦遭受过的所有惨痛经历,包括林淑的死,皆是因为这个自私的男人。

  唯一让宁堔感觉被爱可以用幸福来形容的时光,全来自于他妈妈还活着的那几年,林淑的死是宁堔一切仇恨的根源。

  假如林淑没死,宁堔对宁景洪的态度或许真如同对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对方身处何地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去关心,更谈不上恨。

  可偏偏他妈林淑过早离开了人世,所以一命抵一命,宁景洪也该死。

  每当宁堔因为精神上的焦虑而暴躁得整晚失眠,他都觉得自己像个随时能冲到大街上砍人的反社会变态,仇视周围所有人和事。

  白天宁堔披着张温顺的面具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到了晚上独自一人,特别是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时,温顺会骤然消失。

  好比如此时。

  医院走廊依旧没什么人经过,五个盘靓条顺的少年加上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这场景怎么看都是气氛融洽且和谐。

  宋羽扬从小在长辈面前属于见人就喊,非常懂得卖乖讨巧,得知男人是宁堔他爸,马上跟着走过去,收敛起平时的吊儿郎当开始自我介绍:“叔叔您好,我们都是宁堔的同学,我叫宋羽……”

  “操?!”

  谁知宋羽扬话音未断,事情却来个三百六十度大反转,宁堔一声不吭走向自己的亲爹,抡起胳膊迎面就是一拳。宋羽扬以为自己眼花了,当场傻愣在原地。

  这一拳宁堔使足了劲,砸得宁景洪后退两步,身体不受控制倒了下去。

  宋羽扬紧跟着龇牙咧嘴嘶的一声,倒抽了口凉气,仿佛亲身体会到了宁堔那一拳该有多疼。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不给其他人有反应的时间。

  也是这一刻,沈默才弄明白宁堔身上那种让他看不透的地方在哪。

  宁堔过于沉着冷淡了,别说这人是宁堔十几年都没能见上一面的亲爸,哪怕只是普通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都不可能像宁堔这样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无波无澜得不像个正常人。

  这是宁堔疯的预兆。

  宁堔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手背因为刚才的动作,浮现出脉络清晰的血管,低头打量着被自己一拳揍得倒地不起的男人,像是在思考。

  医院走廊晃眼的亮光自头顶照在宁堔脸上,独属于十几岁男生的面容,白净通透,衬得镜框后的那双眼越发乌黑见不着底。

  “宁堔,我……”可能是宁堔的眼神冷得过于瘆人,宁景洪挣扎着准备从地上爬起来解释点什么。

  宁堔见状,表情没变,照着男人的头猛踩了下去,实实在在的一脚让宁景洪眼前发昏,再次倒回地上,好半天没动静,也不知道是晕过去还是在装死。

  “我去……”画面太过暴力,宋羽扬立马偏开头,眉头紧拧起来。

  视线落向另外三个人,宋羽扬才发现包括邢舟在内大家脸色和他差不多,非常缤纷多彩,显然都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只有沈默还算冷静,眼眸不咸不淡对着宁堔始终没移开过,看不出任何想上前阻止宁堔的意思。他很清楚,这种时候得先让宁堔发泄出来,毕竟憋了十几年的情绪不是谁想阻止就能轻易阻止的。

  透过宁堔单薄背影,沈默想起的全是那天在宿舍安全通道里,将明未明的暗光下,宁堔提起亲爸宁景洪时,平心静气看不出丝毫破绽,与此时的行为天差地别。

  对于这层父子关系,宁堔的怨气与憎恨有多厚重,沈默现在算是感觉到了。

  宁堔旁若无人般,抬腿继续一脚接一脚对着瘫在地上的男人狠踹,且都朝着人体腹部最脆弱的位置攻击,揍亲爹揍得非常利落投入。

  宁景洪没有任何力量去对抗打架经验丰富的亲生儿子,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冷汗淋漓,身体随着宁堔脚上的动作痉挛般费力抽搐着,中途吐了两口血,仿佛五脏六腑均被宁堔这几下给踹了个稀烂,心跳起伏不定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少年,不像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来索命的恶鬼。

  宁堔动作越狠,沈默表情越往下沉,最后沈默低头听着那边宁景洪挨揍的动静,只留一个侧脸被光照着。

  面对偏激得像个暴力狂的宁堔,沈默在脑子里数着时间,腾升出说不清的心疼。如果宁堔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过去的创伤,那么除了陪伴他还能为宁堔做点什么。

  耳边依旧能听到宁堔正对着亲爸拳打脚踢,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在沈默全身蔓延。

  没多大会,宁景洪已经彻底躺地上不再动弹。

  见男人不再有动作,宁堔蹲下身低头仔细打量了会,伸手放在宁景洪鼻子下检查还有没有呼吸,接着很是遗憾地冷笑一声。

  宁堔毫不犹豫掐住昏死状态下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揪着对方大衣衣领,将男人给原地捞起来摁在墙上,接着很有耐心地逐渐加大力气。

  阻断一个人呼吸致其大脑缺氧到窒息死亡,应该用不了十分钟,可以说是绰绰有余,宁堔表情逐渐被一种近乎平淡的冷漠代替。

  没成想因为极度的呼吸不顺畅,宁景洪瞬间活了过来,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模糊的语调,似乎是在叫宁堔的名字,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扒开宁堔的手。

  在宁堔愈加发狠的动作下,宁景洪脸色逐渐变得通红发紫,眼神光也越来越灰败黯淡,瞳孔涣散得聚不起焦,这是一个生命体即将走向终点的信号。

  “默哥!”宋羽扬最先反应,冲沈默大喊了一声。

  不等宋羽扬喊完,沈默已经快步走了过去,仗着身高胳膊一抬,横在脖子青筋密布脸色发紫的宁景洪和宁堔之间,试图将俩人分开。

  沈默察觉到宁堔全身绷着,面色苍白得像被抽干了血,眸内没有光透进去,带着难以形容的阴沉,任谁看了都会一阵心惊肉跳。

  只这一眼,沈默就知道,宁堔是的的确确想要了宁景洪的命。

  之前沈默只是隐约觉得,宁堔对亲生父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但没想到会是要致对方于死地的程度,他开始后悔没有第一时间阻止,而是放任宁堔发泄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情绪。

  现在后悔也没用,沈默不再做多思考,盯着宁堔眼睛一字一句说:“宁堔,你先冷静下来放开他,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你不能这样把人掐死,听到了吗宁堔?”

  宁堔身体像是没入几千米的深海中,熟悉的嗡鸣声占据了他的大脑,扰乱了视觉听觉,余光之外只注意到沈默离他很近,却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宁堔正处于极其不理智的混乱中,除了眼前的宁景洪,感知不到周围任何声音任何人。

  邢舟和宋羽扬马上也上前,铆足了劲想拉开宁堔,僵持之中,没人发现站在一旁的某个身影,始终事不关己看着。

  目睹宁堔是如何将亲爹揍得半死不活的陆之衍,双手抱胸半边身体斜斜倚靠在那,脸上展露出的却是一种另类表情,控制不住的兴奋让他身体里的肾上腺素急速飙升,像是终于在千万人中找到了同类。

  宁堔做了他一直以来想做但没法真正完成的事,甚至在看到沈默他们去拉架这一幕后,陆之衍眼神里浮出不明显的失望。

  三个人连拉带拽的动作下,宁堔卡着宁景洪脖子的手终于有所松动,但也只有那么十几秒,紧接着宁堔再次用比刚才更大的劲儿勒住男人不放,眼里的杀意也愈发浓重起来。

  这一层楼没有其他病人护士经过,头顶就是监控,如果宁堔真将宁景洪活活掐死,等待宁堔的结局绝对是被关进监狱蹲个十年二十年。

  “怎么办啊,再不想个办法宁堔真成杀人犯了!”宋羽扬对着沈默嚷嚷道,急得不行,“这他妈跟走火入魔一样!操!”

  邢舟干脆绕到宁堔身后,用两只胳膊拦腰兜着宁堔往后拖,但起不到作用,失控中的宁堔力气大得惊人,根本没法完全拽开。

  沈默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语气没那么慌,压着声音说:“宁堔你看看我,你先看着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打过赌,输了的人要无条件答应另一个人任何条件,你记得吧,嗯?”

  一旁的陆之衍嘴角挑起笑,他第一次听说这两人还打过赌。

  邢舟一愣:“有用吗?”

  宋羽扬盯着宁堔,发现宁堔眼神光暗了一下,忙说:“有有有有,有用!”

  沈默顿了顿,用手挡住宁堔的视线不让他看已经背靠着墙奄奄一息的宁景洪,继续低声耐心道:“你说过,无论对你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是不是?宁堔,我让你马上把人给放开,现在就放开。”

  沈默话说完,感觉手心被宁堔的眼镜框给碰了碰,立马不带犹豫抱住宁堔往前一带,直到和身后再度倒在地上的宁景洪拉开了至少有十几步远才停下来。

  “没死,还有气!”下一秒宋羽扬喜出望外的声音就传来,与邢舟合力扶起因缺氧而失去意识不省人事的宁景洪往旁边长椅上放,想说等会去叫医生护士过来急救。

  沈默心底那口气慢慢喘匀,原本死搂着宁堔不敢放的手也松了松,沈默侧着目光叫了声宁堔的名字。

  等了一会,身前的人却始终静止般动也不动,沈默尝试去握宁堔的手:“宁堔,没事了。”

  宁堔整个人贴在沈默身上死死盯着某处,四肢没有一丝半点的多余温度,牙关紧咬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双手依旧维持在一个紧握住什么东西的姿势,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像是身处极度恐惧的噩梦中醒不过来。

  沈默见状,慢慢拍着宁堔的肩背,继续轻声重复:“没事了,现在没人会伤害你,没事了。”

  宋羽扬从没见过沈默这么温柔的一面,直接找不着北地给看呆了。

  安静的医院过道,沈默一身精致讲究的深色穿着,长腿笔直站在原地,因为宁堔而没敢有动作,刚才一番折腾让他头发有些不太服帖,看着比宁堔还要焦躁。

  一旁的陆之衍先是嘴角带笑瞥了眼被沈默单手环抱着站在一旁的宁堔,然后才收起表情朝宋羽扬他们走过去,小心翼翼打量昏迷中的宁景洪。

  男人半边脸淤青肿起,脖子上被手掐过的勒痕看着分外惊悚,身前的大衣全是被宁堔踹过的痕迹,凌乱且十分狼狈,毫无体面可言,与先前的衣冠楚楚形象大相径庭。

  陆之衍略带讽刺地无声啧了一下。

  邢舟抬头看了看陆之衍,眼中露出琢磨不透对方的疑惑,陆之衍目光仍在宁景洪身上,没注意到邢舟那一丝诧异。

  过了没多久,宁堔才像是惊醒般,所有神志恢复过来,眼神冷得不行:“你说什么?”

  “你现在和我提打赌的事?”宁堔沉声问。

  宁堔脑子被仇恨占满,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难以分辨是非,以至于将一部分仇恨转移到了沈默身上。

  空气瞬间凝固,沈默被宁堔充斥着恨意的眼神给蛰了一下,看着宁堔没说话。

  宁堔推开沈默吼道:“沈默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这声吼让宁堔整个声音都变了调,远处宋羽扬和邢舟跟着一阵紧张,生怕宁堔又冲过来准备亲手杀了宁景洪。

  陆之衍回过头,眼睛眯了起来。

  沈默呼吸一滞:“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跟我有什么对不起好说的。”宁堔打断沈默,声音因为吼过一嗓子,而夹带着沙哑发颤。

  宁堔自上而下的冰冷视线里,找不出任何往日温顺沉稳的踪影。

  沈默升起一个念头,宁堔原本就该是这样的神情,现在的宁堔才是真实的。

  “最该道歉的是他……”宁堔十几年的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憋闷又无处发泄的情绪瞬间爆发开,指着躺在长椅上的宁景洪,拔高声音,“该死的也是他!”

  宁堔突然上前一把揪住沈默衣服,当着其他几个人的面,将脸色越发难看的沈默逼得退无可退,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你知道我妈去世那年我才多大吗?你知道十多年里我每天过着什么生活吗?你懂那种时刻害怕被抛弃的心情吗?你被人像垃圾一样嘲笑欺负过吗?体会过因为这些而连续一个月整晚睡不着觉的滋味吗?我告诉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恰好就是我亲爸,如果没有他,我妈根本不会死你懂不懂?”

  说到最后,宁堔几乎全身发着抖,呼吸声也变得厚重,乱成一团,充血发红的眼眶里全是愤怒与挣扎。

  沈默感觉心脏位置像是被狂风暴雨席卷而过,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略带低哑地说:“你不能用他的过错来毁掉你自己的人生,至少不该这么极端,还有很多别的办法让他……”

  “什么办法?”宁堔松开沈默,把人盯着,表情说不出的吓人。

  宁堔的一句提问,让在旁边听了全程的宋羽扬和邢舟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沈默没有避开宁堔直勾勾的视线:“可以上法院起诉,只要起诉成功,就能……”

  “起诉?”宁堔像是听到了什么太过荒唐的笑话,冷笑一声反问,“有用吗?我妈能活过来吗?能让法院判他坐牢或者死刑吗?”

  “不能。”沈默如实回答。

  “不能那你说个屁啊!”宁堔再次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窜出来,烧得他仅剩的那点理智再次消失。

  这时宋羽扬忍不住开了口:“宁堔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沈默他也是为了你好……”

  邢舟拽了拽宋羽扬,没让他继续往下说。

  宁堔很有些呼吸不畅地着提高了声音:“讲什么道理!”

  接着猛一转头看向宋羽扬:“你告诉我有他妈什么道理可讲!”

  宋羽扬被吼得一惊,不敢再开口,虽然宋羽扬平时看着咋咋呼呼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也是头回遇到宁堔这种动起手来冲着把人弄死的。

  宁堔像是想起什么事,神情有所变化,斜眼睨过去:“说起来我还有账没和你算的,正好,今天一起算了吧。”

  宋羽扬愣住,宁堔的眼神越平静,越让他感到不安,语无伦次着:“什么……什么啊?”

  “忘了?没关系,我一直帮你记着。”宁堔说“那会我刚转到这学校,你不是把我摁墙上要教训我?”

  去你妈的好同学好朋友。

  宁堔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声音,眼下他彻底不想再装了,大有要将所有事朝最糟糕的方向破罐子破摔。

  宋羽扬恍然间有了印象,呆在原地,咽了咽口水转头冲邢舟看过去,没有吭声。

  邢舟目光一闪,宋羽扬这个表情他很熟悉,以前惹沈默生气时宋羽扬就总会露出这种神情,惊慌失措带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悔恨。

  “对不起,我那会真不是故意的。”宋羽扬突然不害怕了,挺爷们地朝宁堔走了几步说,“要不宁堔你现在揍我吧,只要你能消气,我保证不还手。”

  宁堔:“你有还手的余地?”

  宋羽扬摇头苦笑:“没有,谁叫我这么废物呢。”

  “确实废物。”宁堔不给面子地嘲讽,“所以才成天跟在人后面像条狗一样。”

  短短几句话,陆之衍不觉皱起了眉,眼神微妙地看向宁堔。

  邢舟叹了口气,过去拍了拍被怼得脑子发木脸涨得通红的宋羽扬:“别放在心上,宁堔他都是气话。”

  宋羽扬摸了摸鼻子,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来。

  “那个宁堔,宋羽扬他其实……”邢舟忙想说点什么圆场。

  “跟你说话了吗你就插嘴。”宁堔看着邢舟,语气依旧带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会当和事佬圆场的?”

  邢舟一时舌头打结,头回发现不管说什么都会撞枪口上找不痛快,只好干笑一声:“宁堔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很明显邢舟想给他和宁堔找个台阶缓和气氛。

  面对邢舟的示弱,宁堔并没顺着台阶下,不冷不热说:“用虚伪来形容的就是你这种左右逢源的墙头草,真遇上事除了当马后炮你还能干什么?场面话倒是挺能说的,成天假惺惺冲人就笑你不恶心啊。”

  仿佛被当众扒光了衣服般,邢舟笑容僵在脸上,难堪到不行,耳根都被刺激得烧红一片,呆在原地几乎要开始自我反思。

  宋羽扬如同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宁堔,他实在想不通在学校总是一副不善言辞的人,怎么口齿伶俐到能怼得邢舟说不出话反驳,这还是他认识的宁堔吗?

  “宁堔。”沈默开了口,“你非得这样吗?不能冷静下来好好说?”

  宁堔嗯了一声:“这是开始护短了。”

  沈默黑白分明眼睛对着宁堔:“我要护也是护你。”

  短短一句话,让宁堔重新激起的情绪莫名塌陷,一瞬不瞬看着沈默。

  终于,宁堔偏了下头,面带冷笑:“有时候我挺好奇的,沈默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身上哪一点让你十几年念念不忘?”

  “重要吗?”沈默抬眼,瞳孔深黑几乎能倒映出宁堔镜框下的脸,“现在这个问题问得有什么意义。”

  “确实没意义。”宁堔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也知道,我这人心理精神方面本来就不正常,发作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像刚才那样失去理智杀掉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你只会吃亏。”

  宋羽扬和邢舟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什么叫心理精神不正常,他们从没听沈默提起过宁堔这方面的事。

  始终安静不发一言的陆之衍,也很是诧异地扭过头。

  原本晕过去的宁景洪突然就醒了,醒来听到的头一句话就是亲生儿子当面出柜,立马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但这回包括陆之衍在内,所有人都被宁堔的话震得原地站着,没人去管宁景洪是不是咳得连命都快没了。

  “你什么意思?”沈默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

  “字面意思。”宁堔整个人彻底从偏激中冷静下来,“算了就到这吧,我和你确实不合适,做朋友不合适,谈恋爱更不合适,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宁堔的话让沈默感觉胃里一阵翻滚,突如其来的强烈呕吐感几乎要涌上他的喉咙,直到脸上仅有的血色消散,从脚底升起的刺骨寒意逼上额角,太阳穴突突跳动下,沈默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本能地想阻止宁堔继续说。

  宁堔眼底毫无情绪,静静看着沈默:“不管怎么样,之前我确实和你打过赌,我答应你不杀他,就当我们两清了,以后谁也不欠谁。”

  “谁也不欠谁?”不知道是不是被宁景洪传染,沈默突然也咳起来,边咳边背靠着墙以防止身体站不住往下倒,微微仰起头,“等会宁堔我想问问你,你喜欢男人吗?还是说你其实是异性恋?”

  看着沈默不住发着抖却努力维持笑容的嘴角,宁堔心里想着,过了今天,他和沈默可能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或者说,会比陌生人还要关系冷淡。

  不过随便了,他都不在乎,宁景洪的出现让他彻底觉得之前那些让他痛苦的东西,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亲爸都这幅德行,他能好到哪去,其实骨子里也和宁景洪一样,是个铁石心肠的混蛋玩意。

  “不知道,也没喜欢过谁,可能确实是异性恋也说不定,毕竟你这样的我都没什么感觉。”宁堔后退一步,和沈默拉开距离,避免沈默火气上头扑过来揍他。

  但等了一会,沈默也没有要打人的动作,只不过脸色肉眼可见地越发难看起来,给精致的轮廓染上了一层阴霾。

  沈默目光落在宁堔脸上:“不喜欢男的,那你成天和我又搂又亲的,不觉得恶心吗?”

  “怎么会?大家都是男的,我又不吃亏。”宁堔觉得这个问题挺无聊,撇开脸漠然回道。

  沈默再度低头咳起来,声音几不可闻:“真牛逼,是我小看你了。”

  说完沈默终于止住咳嗽,流畅的面部轮廓清晰显露在光照下,完美到找不出任何死角,白净挺直的鼻梁上覆着一层汗:“宁堔我上辈子应该欠你的吧,我不过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也有错吗?让你连这种话都能随便说出来气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除了林淑,没人和宁堔说过要他好好活下去这种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想过要故意气你。”

  宁堔说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不等沈默继续开口,也没再去看沈默此时是什么样的僵硬表情,更懒得管宁景洪和宋羽扬他们是不是也用一种震惊异样的眼神看他,转身朝电梯口独自离开。

  走到半路宁堔突然抬手摘下碍事的黑框眼镜,发泄般狠狠往地上一砸,眼镜就这么四分五裂碎在了医院走廊上。如同他和沈默的关系,碎得不能再碎。

  “宁堔。”一声气息奄奄艰难响起,宁景洪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要死不活地开口,“我知道你恨我,也怪我当初不该一错再错丢下你们,是我对不起你妈妈和你,特别是你妈妈她……我一直都感到特别愧疚。”

  隔了十几年才等来宁景洪几句道歉,然而最想亲耳听这些话的人死去多年,让本就没什么分量的几句对不起,显得更加无足轻重。

  “你别叫我名字。”宁堔眼角微微一跳,面上是阴晴不定的冷漠,“现在假惺惺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生病住院的时候你在哪?她死的时候你人又在哪?你但凡有一丝半点把我妈放在心上,会连她葬礼都不露面?当我三岁小孩跟这哄着玩呢。”

  宁景洪捂着胸口,好半天才叹气道:“那是有原因的,我当时……”

  “原因?”宁堔压下满腔怒火,说出的话尖锐带着攻击,“我妈死了你不出现,现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个活得好好的就出现了,所以在你心里,她一个外人都比我妈都重要是吗?”

  几句话让宋羽扬欲言又止看看邢舟又看看陆之衍,脑子里冒出很多疑问,直到宋羽扬目光扫过沈默,发现沈默根本没看宁堔,只是低头注视脚下的影子,如同在放空,终归还是闭了嘴。

  宋羽扬从没见过沈默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像是被无形的晦暗环绕,让他很不安。

  一时间空气安静得吓人。

  “宁堔……”宁景洪知道宁堔嘴里的“她”是指已经成植物人的叶秋梦,开口想说点什么。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让你别他妈叫我名字!”宁堔转身一指宁景洪,对上几道正表情各不相同的视线,让他再次有了窒息的感觉,一扭头迅速摁下电梯。

  电梯还没上来,悠悠话语声再次至身后响起:“你到底是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你叶阿姨。”

  宁堔目光停住,才升起的愤怒瞬间因为宁景洪的话而消失无影,木着脸回想刚才说过的那些夹枪带棒的话,突然反应过来。

  所以几年时间的相处,无论叶秋梦明里暗里对他有过多少关心照顾,他始终无法和叶秋梦亲密起来,甚至在叶秋梦出车祸后,他都产生不了任何痛苦相关的情绪。

  潜意识里,他早已将叶秋梦和宁景洪联系在一起,同样当成害死他妈林淑的仇人。这层迷雾一旦拨开,真相赤/裸裸摆在面前,宁堔感觉从脚底升起的凉意让他双腿发颤,几乎有些站不稳。

  一声叮咚响,随着电梯门开启,两个护士带着三四个手拿防暴叉的保安从里面冲了出来,其中一个护士差点迎面撞上没戴眼镜的宁堔,怔怔打量半天,才伸手朝他一指:“就……就是他,穿灰绿外套的,监控里就是他要把那个男人给杀了,你们快别让他跑了。”

  宁堔瞟了眼护士以及护士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漂亮的眸内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意思,站在原地等着被保安抓走。

  耳边的争吵让沈默回了神,偏头面无表情看向电梯那边,见宁堔被人围堵着,脚步踉跄站直了身,想过去应付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保安。

  “你们误会了,他是我儿子,刚才就是在气头上没注意轻重,不是真的要杀我,麻烦让他走吧。”

  另一个护士听完打量着宁堔和宁景洪,说:“还真是父子啊,这脸长得一模一样嘿。”

  保安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抓,毕竟被害人自个都说是家务事了,估计抓了也起不到用处,顶多带到派出所批评教育几句。

  宁堔没再搭理那些人,摁下电梯走了进去。

  到了一楼大厅,不知怎么的,才走这么几步路,宁堔觉得双腿猛地一阵发软,跟被人用铁棒在膝盖上狠狠敲了一棍似的,就这么僵直着身体往地上跪了下去,紧跟着头也不受控制地朝下栽。

  “咚”的一声闷响,惹得旁边经过的路人尖叫了好几声,围着宁堔七手八脚想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

  宁堔缓了口气,低声道着谢,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在一众讶异的目光里头也不回走出了急救中心大楼。

  该回哪去呢?宁堔脑子很空,现在不管回哪,都只剩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