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办公室,宁堔一声报告没来得及叫出口,听到身后传来高跟鞋踩地的声音:“不用敲了,直接进吧。”

  宁堔回头就见着自己班上的英语老师,在这种深秋天穿了一身长裙配薄的针织外套,拎着手提包和早餐,给人一种很年轻有朝气的感觉。

  英语老师笑着冲宁堔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宁堔吃早餐了吗?没吃我这有小蛋糕你拿几个去吃。”

  “已经吃过了。”宁堔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张老师。”

  “是吗?”英语老师笑笑,倒也没再说什么,直接推开了办公室门,“快进来。”

  宁堔跟着走进去。

  这个点办公室除了要上早自习的老师,剩下的只有个别班级的班主任,宁堔一眼便看到正和其他班老师正说着话的倪棠。

  宁堔叫了声“倪老师”,倪棠才转过头,挥手招呼宁堔道:“等你好一会了,本来是准备让人给你送到教室,后来想想还是你亲自来拿比较好,这玩意看着还挺贵重,万一被碰坏我可赔不起。”

  倪棠开着玩笑,从办公桌上捧过一个眼熟的小提琴琴盒,宁堔走过去用手接了,倪棠又说:“那天晚上你放我车上,要不是昨天沈默给我发了微信说起这事,我可能都忘了要带来还你。”

  宁堔将琴盒上的带子背在肩上,冲自己班主任道了谢。

  倪棠上下打量着一身板正校服的人,可能是从宁堔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反应,想了想才说:“我又去过医院大致了解一下,不管怎么样,人活着就是有希望的,现在医疗这么发达,保不齐……总之还是要往前看。”

  倪棠话说得很委婉隐晦,她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老师,即便作为班主任想搬出点什么大道理来安慰自己的学生,真正到嘴边的话最后也只是不痛不痒,起不到什么实质性作用。

  越是在巨大灾难事故面前,语言愈发显得贫瘠无力,毕竟“生死有命”,不是单单几句话就能扭转现状的。

  宁堔果然也没什么太大感觉,应付着点头嗯了一声,脸上依旧平平淡淡,似乎根本没把那些话听进去。

  早自习铃在这个时候敲响,等办公室老师差不多都离开后,倪棠示意宁堔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像是还有话要说。

  宁堔背着小提琴端坐在椅子上,视线不偏不倚落向倪棠办公桌,那里摊开放着一叠资料,宁堔隐约看见几个字——第三学期奖学金评优事项。

  “你自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突然的一句话将宁堔的注意力从“奖学金”几个字拉回神,他顿了几秒才说:“暂时没考虑这么多,总得先把高中念完。”

  “也对。”倪棠点点头,伸手在办公桌上轻轻敲着,恰好盖住那份有关奖学金的资料,又琢磨了一会才说,“其实你的养母一直很关心你在学校的情况,从你刚转来我这个班级,她每周都会找时间给我打电话。”

  宁堔望着倪棠。

  倪棠笑容里带着严肃:“她一直让我瞒着,说是怕你知道后会心里有疙瘩不舒服,但现在出了这些事,我认为还是得告诉你实情。”

  “说句心里话,我带了这么多届学生,很少有家长能像你养母那样,对自己孩子上心到这种程度,别的家长多少都会有顾虑不到的地方,但你养母她能完全站在你的立场去替你规划所有事情,包括你未来人生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宁堔你知道吗?她比你想象中要重视你的多。”

  深秋的早晨多少带着寒意,明明办公室里的温度不算低,宁堔却觉得手心有些发冷发木,他看着倪棠:“叶阿姨她,都向您打听了一些什么?”

  “很多。”倪棠嘴角弯了弯,思索着说,“包括你转到附中来每次考试的成绩,上课时的状态,以及和同学的相处情况等等。”

  宁堔听完没说话,他想起从恢复学生身份后,他就很少在家里提起学校的事,即便提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叶秋梦从不会主动问起。宁堔原本以为叶秋梦是真的不在意他的学校生活,渐渐的不再谈及这些。

  倪棠继续说:“当初听说你第月考考了年级第一,你养母别提多高兴,一个劲冲我说谢谢学校栽培,可惜啊,你这年级第一保持没多久就滑下去了。”

  “所以您现在和我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宁堔目光平直看着倪棠。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成长环境不同,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或许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正偷偷关心爱着你,人生永远都不缺希望这个东西,主要看你想不想抓住。”倪棠说完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和平时大大咧咧的风格迥然不同。

  “是吗?”十几岁男生特有的干净声线依旧很低,带着惯有的平和自然,仅凭外表分辨不出宁堔到底在想什么。

  倪棠见宁堔没有太大反应,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回教室上自习吧,有些话还是得你自己细品,我也不多和你啰嗦。”

  宁堔背着小提琴站起来,很快又重新坐了回去,犹豫着开口:“咱们学校设有奖学金吗?”

  “嗯?”倪棠瞟向宁堔,恍然大悟看了眼办公桌上的资料,点头,“有的,你一直不知道吗?”

  “每个年级有多少名额,怎么评选的?”宁堔又问。

  “你想拿?”倪棠斜睨过去,嘴角弯起笑。

  “嗯,先了解看看我能不能争取到。”宁堔倒也不掩饰,话说得很直接。

  倪棠倒是有些意外,说:“一个年级占三个名额,往常都轮不到咱们三班,你要是想拿的话可能有点困难。”

  宁堔等待倪棠继续说下去。

  “首先是从期中和期末这两次考试的年级前五名里选一个名额,接着是根据学生家境,成绩优异但家里困难的也会有一个名额,算是贫困学生的补助金吧,最后一个名额给成绩进步最大的学生作为鼓励。”

  “怎么算成绩进步最大?”宁堔问。

  倪棠反问宁堔:“你上次月考多少名?”

  宁堔:“年级100名开外。”上次月考宁堔不怎么在状态,基本都是不过脑子一通瞎填。

  倪棠笑起来:“那你起码得期中期末两次成绩上前十名才有机会。”

  “前三吧。”宁堔说,“前三应该能稳一点。”

  倪棠一愣,表情略带复杂看着自己的学生大放厥词,但也没说打击信心的话,点点头:“你要是进前三,几率确实很大,加油。”

  “刚才您说三班没有拿到过奖学金名额?”宁堔想起什么又问。

  “你想问沈默回回年级第一,为什么没能拿到奖学金是吧?”倪棠像是看穿宁堔的疑惑。

  宁堔脑子转得很快:“除了成绩还有别的方面有要求吗?”

  倪棠冲宁堔点点头,又一脸恨铁不成钢:“平时的课堂表现也是奖学金名额参考之一,沈默他成绩一直没掉过前三,但那种没事逃个课作业从来不写动不动还迟到的学习态度,奖学金给他算白瞎。”

  宁堔笑起来,沈默确实也不需要奖学金,一个月的零花可能都不止这点钱。

  “当然了。”倪棠和宁堔想到了一块,“奖学金他肯定也看不上。”

  坐在办公室和倪棠聊了这么多,出来时正好是早自习下课,宁堔背着琴盒一路从别的班级门口经过,期间碰上不少趁着几分钟休息时间出来透气的高二年级学生,都带着审视和新奇的表情望着宁堔肩上的小提琴。

  似乎有学生指着宁堔说了句什么,但宁堔满脑子被奖学金占满,腾不出心思去注意周围的人。

  附中的奖学金还算丰厚,如果能顺利拿到名额,起码够宁堔交一年的学费和半年的生活费,剩余宁堔该考虑的是该怎么在不耽误上课的情况下,找到一份稳定的赚钱兼职。

  从医院回来那天,宁堔才发现自己手机上的支付功能已经不能用了,系统提示银行卡被限制消费,而宁堔手机绑定的都是叶秋梦名下的卡。

  结合医院里的总总状况,宁堔作为一个有正常逻辑思考能力的人,加上他一贯爱将事情往糟糕了想,几乎预料到叶秋梦可能在车祸前就遇到了什么麻烦,比如公司经营问题或者牵扯进了什么经济纠纷,而叶秋梦一直以来都是瞒着不让他担心。

  宁堔想到这,目光沉了沉,他和叶秋梦的关系总是不远不近,以至于他竟然到今天才反应过来。

  人一旦遇上了始料未及的状况,麻烦也接踵而来,叶秋梦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暂且不谈有没有醒来的可能,但后续的日常疗养肯定得花费不少的钱。而叶秋梦积攒下来那些财产能够支撑多久,宁堔心里并没有底。

  宁堔的手上还有一张用他自己名字身份证办的银行卡,卡里的钱他从来没关注过,都是叶秋梦每月定期往里面汇钱。宁堔准备找个时间去银行查一下余额,现在的他开始对未来产生了很强烈的危机感,让他有种一不小心又会回到曾经那些已经快淡忘的经历里。

  比如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

  因为不愿意再过那种生活,宁堔需要经济来支撑自己彻底摆脱那些恐慌,钱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踏进三班教室,宁堔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齐刷刷的目光朝他投射过来,当他看到后排座位上的某个身影时,宁堔心底混乱的思绪在一瞬间平复下来。

  清早的晨光打在沈默脸上,照出面部清晰的线条和精致眉眼,不知道宋羽扬说了句什么,沈默嘴角勾出淡淡的弧度,接着随意从课桌上拿起个什么冲宋羽扬扔过去,被后者嬉皮笑脸双手接住。

  “哟,宁堔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棠总在和你谈什么国家大事呢,半天见不到你人。”宋羽扬不知怎么还戴了顶帽子,嗓门很大地说完,又抬高胳膊扔出个东西。

  宁堔条件反射伸手去接,打开一看,发现是沈默月考的化学试卷,上面用红笔勾出个很大的满分,被叠成了纸飞机。

  宁堔拿着那张试卷回到座位,不顾班里那一道道视线放下背后的小提琴盒,将试卷递向同桌:“你的,下回要是被化学老师看到得叫到办公室谈话了。”

  “谈就谈吧。”沈默显得很无所谓,接过试卷随意扔在桌子里,又将下巴抵在课桌边缘望着宁堔,“班主任和你说什么了?去这么久。”

  “问了下医院的情况。”宁堔简短地说,没提自己准备争取奖学金的事。

  说完在宋羽扬转过身刚想问点什么,宁堔往桌上一趴,闭上了眼:“我睡会,帮我挡着点老师。”

  宋羽扬愣了愣,在沈默视线警告下,转过去和同桌的邢舟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快要睡着时,宁堔听到周围不断有班里同学的说话声,似乎提到了运动会当晚他和沈默合奏的事,隐约还有什么得奖之类的,不过宁堔倒不是很在意。从经过别的班级走廊到回教室,面对那些不间断的注目,宁堔已经不会再有反应了。

  或者说,在不知不觉中,他开始不再惧怕人群和视线,变得像个正常人。

  宁堔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间或醒来也不愿意睁开眼,直到听见前排有谁说了句什么,接着肩膀上像是被人搭了件衣服。

  那一瞬间,宁堔感觉到了熟悉好闻的气味,离得很近几乎贴着后背传来,镜框后紧闭的眼皮动了动,宁堔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

  “宁堔。”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宁堔应了一声,然后迷糊中问:“你到底是不是用了什么香水,为什么这么好闻。”

  等了一会,宁堔才听到对方低声说:“我从不用香水,应该是洗涤剂的味道。”

  听完对方的解释,宁堔笑起来,慢慢睁开眼:“你家洗涤剂味道都这么高级。”

  “是吗,要不我送你几瓶,让你也高级一下。”沈默单手撑着脸,身上没有穿外套,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谢谢,不用了。”宁堔披着沈默的外套直起身,这会已经是下课,教室里的人不多,宁堔低着头揉了揉眼角问,“现在第几节课?”

  “第三节课下课,上午还剩最后一节课。”沈默回道。

  宁堔往旁边看了眼,忍不住问:“你干嘛笑成这样?”

  “没。”沈默收起笑,将视线飘向别处,没几秒又转过去继续看宁堔。

  宁堔一脸狐疑看过去,将身上的外套还给沈默。

  “其实。”沈默停了停,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是只要看着你就忍不住开心。”

  “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更重,控制不住,”

  说完沈默也趴在课桌上,脸依旧冲着宁堔,表情看着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太大变化,只不过逐渐泛红的耳尖暴露了突如其来表白后的紧张。

  宁堔没有说话,盯着沈默那张在上午阳光照射下,轮廓漂亮到有些不真实的脸,晃得他开始慢慢走神,脑子也一片空白。

  沈默勾起嘴角,伸出白净修长的手,在宁堔桌上敲了敲:“你别光看着我,好歹也发表点看法。”

  宁堔回过神,身体往椅子上一靠,扫过沈默的唇角,又偏头看向走廊外:“我在想,我要是现在当着所有人面亲你,会不会引起整栋楼的轰动?”

  “会吧。”沈默控制着笑,认真分析,“可能会被叫家长,还得受处分全校通报批评。”

  “那算了,这代价有点高。”宁堔叹了口气。

  “不过。”合着教室外走廊学生们不断传出的脚步说话声,宁堔与沈默的视线轻轻碰上,“我应该和你差不多,只要你在旁边,满脑子除了你装不下别的东西。”

  沈默微微一怔,将手伸过去,宁堔低头握住,像是握住十几年光阴里从不敢奢求的年少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