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突然靠过来时,宁堔身体痉挛般地抖了一下,只觉得先前嗓子里余下的那点干涩,再次涌上舌尖,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就那么提着一口气等待沈默接下来的动作。

  可能是宁堔刚才抖的幅度太过明显,沈默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止,将视线从宁堔的衣领转向脸。

  两个人站在监控照不到的楼梯拐角处,因为被沈默挡着,外面大片的光线没有直接照在宁堔脸上,晦暗不明的阴影让宁堔整张脸笼上一层沉郁。

  一般和喜欢的人呆在这种逼仄环境下,正常都会或紧张或脸红,哪怕表面再不动声色,心跳呼吸也会无法把控地出卖自己。

  但宁堔却很快冷静下来,整个人四平八稳背靠着楼梯护栏,目光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直视着沈默黑白分明的一双眼。

  自从那次在宿舍拒绝过沈默后,他和沈默一直都保持着泾渭分明,不会超出正常朋友之外的距离。

  更确切的说,是沈默不再对宁堔有任何亲密举动,仿佛在用行动告诉宁堔——虽然我被你拒绝了,但也犯不着因为这种事情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可以继续当普通朋友的。

  所以宁堔下意识觉得,沈默接下来并不会对他做出什么越界的行为。

  果不其然,沈默重新垂下头,双手解开宁堔脖子上七歪八扭的领结,动作轻柔地将领带一绕,缠上两圈,从内往外绕出个三角形的结,最后轻轻捏住打好的结往下扯了扯,一个标准的领带系法就完成了。

  “好了,怎么领带都不会打,你之前也是这么胡乱往脖子上一缠再打个死结?”沈默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双手自然地收回,边往楼下走边问。

  沈默初中读的那所学费贵得离谱的私立学校,校服是仿照韩国和日本,特意请设计师设计的西装式校服,里面搭配衬衫领带,下身是短裙西裤,而且还四季不重样,深得一帮爱臭美的富二代官二代喜欢。

  所以沈默自然而然觉得打领带这件事,应该算是初中就学会了的基本技能。

  宁堔初中那会,没有好的条件读私立,也听不懂沈默的话外之音,跟上去脱口而出道:“我以前没穿过这么麻烦的衣服。”

  沈默下楼的脚步顿了顿,领悟过来眼角往后一瞥,笑起来:“那真抱歉了,让你和我换了件这么麻烦的衣服。”

  宁堔揉了下鼻子,没再出声,接着又不可控制地张嘴打了个哈欠。

  沈默回头看他,刚才他就注意到宁堔眼下淡淡的青黑,很明显是睡眠不足或者熬夜通宵造成的。

  “你怎么困成这样?最近没睡好?”沈默慢下脚步,和宁堔并肩走在一起。

  “嗯,也不知道怎么的晚上总重复做相同的梦。”宁堔说完,故作轻松地抬起下巴看向远处的教学楼,“梦的还都是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本来我都忘了。”

  “小时候的事?”沈默微垂的视线再次投向宁堔,似乎想追问下去。

  宁堔觉得过去这么多年,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于是慢慢开口:“那时候我只有六七岁,被学校安排参加了一个什么天才儿童夏令营,好像是取得名次就可以给学校挣到荣誉奖,当时我就去了。去了之后看见什么都感觉新鲜爱到处碰碰摸摸捣蛋,见着人喜欢凑过去说个不停,估计是嫌我话多招人烦,一帮同龄的小朋友都不怎么乐意和我玩,除了有一个小男孩。”

  沉浸在回忆里的宁堔没注意到身旁的人表情变化,继续自顾自说道:“其他人都见着我就躲,我说话他们也故意装没听到,有时候急了还会打起来,或者暗地里把我的东西扔了,反正都是些小孩欺负人的把戏。当时只有他愿意听我说话和我玩,算是我在夏令营唯一的朋友,等到夏令营活动结束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合奏过钢琴曲,小提琴也是在那段时间学会的,本来有合影过一张照片,不过搬了几次家给弄丢了,我这几天总是梦到他,但又想不起名字和长相,半夜醒来心里搁着这个事,更加睡不着了。”

  说完宁堔这才把视线飘向沈默,然后就发现沈默正好也朝他看着,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宁堔不太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戳到沈默笑点,于是苦笑着说:“你也觉得很荒唐吧,因为这么点事失眠。”

  “没有,所以你是真忘了那小孩的名字还有长相?”沈默像是随口问道。

  “不记得了,算起来差不多都过去快十年,哪还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我估计他也早忘记我了吧。”宁堔看着脚下的路,又揉了揉困的有些发酸的眼角,摇头说。

  这个点全校师生都已经去大礼堂集合参加开学典礼了,校园里除了时不时有点风吹来的声音,四下都很安静。

  终于,快到大礼堂时,沈默再度不紧不慢出声:“那如果说他就站在你面前,你会想起来吗?”

  宁堔睁着要醒不醒,略带蒙圈的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沈默的话,然后没太当回事地说:“我也不知道,时间隔得太久,样貌身高声音这些都变化太大,不能说一定就能认出来。”

  “嗯,看来你是真认不出来。”沈默闷着声音说,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经意的失落,转瞬即逝。

  俩人从礼堂后门溜了进去,偌大的礼堂里满满当当全是学生老师,一眼望去全是黑乎乎的后脑勺,根本分不清哪些是高一的哪些又是高二的。

  寂寥无声的环境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台上发表讲话的学生,没有谁注意到他们从后门走了进来。

  沈默站在宁堔后面,视线在每一排座位搜寻,终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拍了拍宁堔肩膀:“我们班在那边,你先去坐着吧。”

  宁堔顺着沈默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正朝他们挥手的宋羽扬,又转过头问:“你不去坐吗?”

  这时台上发言的学生已经到了尾声:“最后我衷心的祝愿同学们在接下来的学习时间里,在老师们不畏艰辛地引领下,取得更大的辉煌与成功!”

  一片轰雷般的掌声响起,沈默微微抬高了声音:“一会就轮到我上台,没时间去坐了,你给我留个位置就行。”

  果不其然,发言的学生鞠完躬刚走下演讲台,前排坐着的教师堆里,倪棠慌慌张张站起来转身寻找着什么,当看到站在后排的沈默和宁堔时,倪棠心里的一颗石头才落了地。

  这俩不省心的,倪棠在心里骂骂咧咧起身拿起一个东西就冲俩人去了。

  在倪棠来抓他前,沈默突然在宁堔耳边说:“你说你不记得了,但是他还记得你,并且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有件事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我就是十年前和你同台演出的小男孩,我还记得那时候和你约定,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宁堔顿时愣住了。

  沈默话音刚落,倪棠已经杀了过来,在宁堔稍显呆滞的目光下,穿着自己那件校服的人,低头接过倪棠手里的小型麦克风,别在校服领上。

  倪棠口干舌燥训着话:“赶紧的,下一个就到你了,不是和你说了今天的开学典礼很重要吗?结果还是拖到这么晚才来,你这有恃无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回去给我写检讨没商量。”

  训斥完倪棠还没忘记提醒站在原地发愣的宁堔:“宁堔你也是,快去找位置坐下。”

  沈默一米八八的身高,跟在倪棠身后比她高了不止一个头,惹得不少学生都朝他看过来。

  “喂喂喂,他就是沈默吧?”

  “好像是诶,哇我终于见到了,长得真的和她们说的一样好看啊。”

  原本安静的礼堂里开始小声喧哗着,那群高一的新生从入学前就听说了附中有个颜值炸裂的校草叫沈默,还一直打听来着,但没见过真人。

  今天陡然在开学典礼上有幸近距离观摩到本尊,纷纷支棱着脑袋想看个究竟,接着就看到一张皮肤很白,五官立体好看但眼睛里却呈现出一副颇为冷淡的神情。

  新生们对沈默的第一印象顿时有了初步判断,这是一个很酷很A看起来不爱搭理人的校草。

  而宁堔还处在半是震惊半是怀疑的状态,跟游魂似的低头绕过其他班级,找到三班的座位席从过道走去。

  宋羽扬一见着宁堔就说:“嘿,别看宁堔戴着眼镜其貌不扬,这一穿上沈默的衣服,还真有那么点帅逼范儿。”

  前排的三班女生转过来,见宁堔果真穿着沈默的衣服,偷着笑了几声又转了回去。

  宁堔没心情应付宋羽扬假模假式的夸赞,坐下后目光越过呼啦啦一片脑袋,看着某位即将发言的大佬,接着胸口莫名一跳。

  沈默刚走上演讲台,还没开口说话,底下的学生就已经爆发出惊人的掌声,各年级教师以及学校领导被带着也莫名鼓起掌来。

  掌声好不容易停止,沈默调整了下麦克风,低沉好听的音色在所有人耳边响起:“各位老师,同学们,你们好,我是来自高二三班的沈默,新学期已然开始……”

  沈默没有带任何发言用的演讲稿,在这种学校师生几千人的大场面下,显得丝毫不露怯,目光游离在一众老师学生间,气息平稳口齿清晰且流畅地发表着他的开学讲话。

  宋羽扬听到一半突然小声说:“等会,这段演讲内容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好像上学期开学典礼上,沈默也说过。”

  邢舟同样小声说:“不用好像,沈默就是把上学期的发言给原封不动的照搬了过来。”

  “我去,我默哥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发表个演讲还自己抄自己?”宋羽扬啧啧感叹。

  直到沈默的发言快结束,宁堔的思绪都始终不在那上面,他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有时候人的记忆就是这么神乎其神,大脑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储存着海量信息,时常是新的记忆代替旧记忆,一次次刷新抹平某些再也不会回想的过往。

  直到某天那些你以为已经被时光淹没的东西突然被重新勾起,于是千丝万缕的头绪再次涌入脑中,牵扯大串的回忆碎片,连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一并连根拔出。

  记忆里本该被遗忘的面孔逐渐显现,宁堔想起小男孩确实在一个夜半无人的晚上,亲口对自己说,他叫沈默,默是静默的默。

  说完还认真在宁堔的手上一笔一划写着他的名字。

  因为沈默身边总是时不时会出现一些穿黑衣服的男人,所以其他小朋友有点害怕和沈默接触,毕竟家里大人总是教育他们,遇到奇怪的叔叔一定要远离。

  于是作为同样被排挤孤立的宁堔,只能选择和沈默这个很少开口又不爱笑的小朋友结伴,渐渐的时间一长,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外向爱说爱笑的宁堔给感染,在最后的一周时间里,沈默变得话多了不少。

  连夏令营的老师见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沈默,都感到很吃惊,老师间互相疑惑道:“不是说沈默这孩子有点自闭症吗?现在看起来也挺正常的,话不少嘛,还爱粘着宁堔。”

  没错,那一个月时间里,沈默总是粘着宁堔,宁堔去哪他就寸步不离跟着去哪,不光是上课以及课外活动,恨不得24小时连上厕所洗澡的时间都和宁堔呆在一起。

  有时候遇上来找宁堔茬的,沈默就会像个炸毛的小狼狗,一改平日沉默寡言不愿与人来往的性格,第一个冲上去护住宁堔不被其他小朋友欺负,还不惜为了宁堔和他们大打出手。

  从小养在温室里的沈默哪里打过架,虽然看起来凶但实则根本打不过对方,时常被好几个小孩摁在地上又抓又挠,直到几个黑衣男人急匆匆赶来拉架,沈默才会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脏兮兮以及脸上脖子被挠出来的指甲印,漂亮的眼睛憋着泪水对宁堔说:“你放心,有我在,谁都不敢欺负你。”

  回忆戛然而止,耳边再度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已经发完言的人摘下衣领上的耳麦,朝着宁堔这个方向,一步步从台上走下来,站定在宁堔身旁。

  宋羽扬和邢舟赶紧催促旁边的人挪出一个位置,沈默挨着宁堔坐了过去。

  下一个上台发言的是高三的学生,后面就是学校各年级教导主任,以及副校长和校长,还有一些平时见不上面的校领导发表最终讲话。

  这么一估摸着,没有一两个小时,开学典礼是结束不了的。

  宁堔深吸了一口气,偏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沈默,对方正一脸云淡风轻打开手机看时间。

  宁堔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记忆里本该忘得差不多的人,现在已经蜕变成另一幅模样,从一个粘人还爱哭鼻子的小屁孩,长成了在学校里谁都不敢惹的校园刺头。

  这种感觉很奇妙,让原本不信命运这种东西的宁堔,突然认识到什么叫冥冥中注定,有些人是真的会在久别之后再度相逢。

  “怎么了,是不是有种想和我抱一下的冲动,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不等宁堔说点什么,沈默先开了口。

  宁堔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的回忆在作祟,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低声问:“是,可以吗?”

  沈默看了眼宁堔,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将手从座椅下探了过去,牵起宁堔有些僵硬到发麻的手,眼底划过一片柔和:“可以,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抱一辈子都可以。

  最后这句话,沈默没有说出来。

  宁堔指尖条件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眼睛轻轻闭了闭,接着反手紧紧回握了过去。

  管它是深渊还是地狱,万劫不复就万劫不复吧,宁堔想,无论结局会变成什么样,他都认了。

  宋羽扬和邢舟发现俩人底下的小动作,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笑起来,咳了两声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他们在想:折腾这么久,可算是要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