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轮回【完结番外】>第29章 妄寻(十一)

  天有些阴,浅灰色的云层厚重迟缓,将有雨。

  温悯生看了眼天色:“这天气……赵壹清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裴涯絮揉了揉眉心,道:“几年过去,算算时间也该是了,不出意外应该和宋瑾瑜有关,她们后来不是闹翻了吗。”

  温悯生点点头,看过来:“是不舒服吗,怎么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揉眉心。”

  “没有,”裴涯絮放下手:“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温悯生望着街边石砖上的青苔,没有回话,忽然上前一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不由分说握住裴涯絮垂下的一只手。

  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温悯生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牵你的手啊。”

  裴涯絮一怔,没反应过来似的看着她。

  温悯生控诉:“怎么这幅表情,还不让牵啊,我们怎么说也是战友了吧,再不济也算是朋友啊,你好冷漠。”

  面色平淡无波的过了许久,才有了那么一丝涟漪。从她脸上收回目光,裴涯絮垂眸浅笑:“要真算起来,应当是一种类似主仆的雇佣关系,毕竟你要听我的。”

  温悯生道:“我又没听过。”

  “好像也是。”

  宋家后院里,赵壹清正在择菜,赵英在旁边坐着说些什么,距离较远两人没听见内容,于是走近了些。

  赵壹清似乎对赵英的话有些烦躁,把手里择好的菜扔水盆里的时候用了些力,溅起水花。

  察觉到她的不耐,赵英叹了口气,依旧苦口婆心:“你这年岁也不小了啊,该是给你说个婆家的时候了,你看小姐和那个书记的儿子处的多好,每天乐呵呵的多开心,你和她关系那么好,到时候一起把婚事办了不是更好吗。”

  听到书记儿子四个字,赵壹清择菜的手一顿,随即又没事一样的将菜按进水中,道:“姑姑啊,我现如今真没这方面想法,你不用说了。”

  赵英道:“怎么能没想法呢,你这也该到那个时候了,不可能什么也不懂了呀。你告诉姑姑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还是对姑姑给你介绍的人不满意?”

  赵壹清无奈道:“不是的,都不是,这个问题我现在真的没考虑,姑姑你就不要问我了。”

  赵英叹了口气,见赵壹清端着洗好的菜准备出去,赶忙道:“少做一点,小姐今天不回来吃。”

  赵壹清脚步一顿:“怎么又不回来。”

  赵英笑笑:“还是因为那书记儿子啊,非要留小姐在那里吃饭,哎呦,是个挺精神挺喜人的小伙啊。”

  赵壹清觉得嘴里一苦,手里的菜盆仿佛有千钧重,让她有些拿不住。

  逃也似的从后院到厨房,赵壹清把菜盆放在桌上,偷偷抹了抹眼睛。

  那个人当然很不错。

  挺直的鼻梁,略苍白的肤色,打理整齐的短发,宽厚坚实的肩膀,细致入微的性子,谈吐文雅出生名门,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当然十分不错。

  这么多年过去,宋江宁出了几本书,有了些名气,那一点关于收钱的谣言渐渐销声匿迹了。宋瑾瑜长开后,越发的漂亮动人,一本书卷执在手中,这一身清雅如兰的气质便显露出来。

  上门提亲的男子越来越多,门槛都快要踏破。宋老爷对这事一向不多管,全看宋瑾瑜自己的心意,而她对于感情之事不怎么在意,认为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于是每天依然潇洒的和赵壹清一同出去游街,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赵壹清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天下雨,自己慌张去把院子里晾着的衣服收进来,却因为太多了而掉在地上,正焦头烂额时,一只骨节均匀漂亮修长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帮着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拧干水渍。

  她抬头望过去,是十足陌生却惊艳的面孔,那个男子寒如点星的眸子望着自己,笑意柔和:“怎么这般不小心,要重洗了。”

  下一句是:“请问宋瑾瑜小姐在家吗?”

  后来得知,这是书记的儿子,宋瑾瑜小时候的朋友,从海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

  赵壹清还没来到这个家时他已经出国留学了,所以没见过,宋瑾瑜也从没和她提起。

  他们两人心心相印,感情深厚,他这趟回来就是为了迎娶宋瑾瑜的。

  那时有人依然过来给她说媒,介绍的是城西一家屠夫的儿子,说是会对媳妇好,是个不错的人。赵壹清私下里去打听过,那屠夫家的儿子和她一样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鲁野蛮,还动手打过人,长的肥肠叠肚的,喝醉了以后还在街坊领居放话间说娶个老婆回家当仆人使。

  为什么她只能遇到这种人。

  她听到过别人在背后如何说自己,除了脸蛋漂亮点就一无是处了,还想要什么样的人,只能给男人当玩具耍,要不然干脆去给人家当小老婆好了。

  若是放在从前,遇到这种背后嚼人舌根的东西,她一定会跳出来和她们对骂上三个时辰,但现在她学会收敛情绪了,不愿意再把所有感情外露,不会什么也不管的冲上前去和别人理论,她不愿意辛苦到头来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所以她选择了忍,攥紧双拳一言不发的离开。

  这么多年来,被骂成宋家的一条乱咬人的狗,她并不是不在意的。

  并且,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一顿饭做好,吃的没什么滋味,吃完后洗碗的时候还打烂了一个碟子,差点扎破手。

  忙完了活,赵壹清回到房间,睡在床上环顾了一下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柜子前,打开来翻出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些衣服和家当,不是很多,和十几年前来到这里时一样。

  赵壹清叹了口气,摩挲着包裹上的花纹,看着柜子里放的满满的,曾和宋瑾瑜大街小巷里淘来的小玩意微微出神。

  大约一个月前,她不受寒发了一场烧,姑姑去给宋江宁送东西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头脑昏沉间起来找药吃,一个没站稳跌在院子里,腿上肿了一大块,那天她坐在地上,一边忍耐着越来越强烈的头晕不适,一边一点点把腿上的淤血推开。

  晚上宋瑾瑜从书记家回来时,兴高采烈的给她拿来许多没见过的西洋小玩意,那些从前她看一下都觉得不得了的东西成堆放在面前的时候,忽然就没了感觉,她只觉得一阵阵的冷。

  她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的,并且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了。

  赵壹清垂下眸子,将包裹的带子拉的紧了些。

  待在宋家,何时成了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了?

  .

  准备离开这件事,最终还是告诉了姑姑。

  她不同意,但对态度坚决的赵壹清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拉着她交代了很多东西,叮嘱她莫要再使乱性子,不要乱得罪人。三餐要吃好,受了委屈就打电话回来,该放心上的事情不能忘,外面再好,始终不如家里。

  赵壹清全都听着,只是心里在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走的那天又下了雨,似乎她人生每一次重大转变时都有雨,赵壹清对这种让人心思清明却冷彻入骨的天气没什么感情,不排斥也不喜欢,像是习惯了。

  离开一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当真不太容易,她拉着皮箱走在每一颗草都如数家珍的小路上,越熟悉的景致越让她迈不动脚步。

  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生出那么强硬的,想要离开的心思的?于是蹲在墙角仔细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细细将过往的自己剖析,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过去就这样清晰的展示在她面前。

  其实早就生出了离开的心思,而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也早已不是第一次作乱了,面对现实的巨大差距她并不能不去介意,可宋瑾瑜什么错都没有不是吗?

  她渐渐没办法直视的其实并不是宋瑾瑜本身,而是她映照出来的那个卑微的自己,她始终还是那个在别人在门口快要冻僵也不敢敲门的小女孩,她再也没办法以平等的姿态待在宋瑾瑜的身边了。

  她看着天边浅灰色的云层,想起宋瑾瑜这个身子骨弱的总会在换季时候病的起不来床,想起这家伙晚上喝了热牛奶才能睡着的习惯,想起她娴静温柔的外表下还有一副向往江湖愁情刀纷乱雨的侠义心肠。

  她口味总重些,尤其喜欢吃辣的。

  她胆子有些小,听了个鬼故事都会吓得睡不着觉,大半夜的抱着被子来敲她的门。

  她喜欢跟在她身后满街跑,明明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却要拉着她的袖子才不会跑丢。

  她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请求,心软到见不得别人生活疾苦,甚至跑去庙里上香祈福,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从书记家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带很多小玩意,每次都让赵壹清先挑,然后说,这都是你喜欢的。

  赵壹清蹲在墙角,抱紧自己的包裹,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可不得不舍,我长大了,终有一天要离开的。

  而你身边依然会有很多人。

  路上一步一停耽搁了不少时间,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发车时间也快到了。

  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把这幅苦于离别的脸擦去,看着镜子里自己通红的双眼和鼻尖,僵硬的笑了笑。

  喝了几口凉水,深吸口气,赵壹清将车票攥在手心里,推着皮箱走了出去。

  下意识回头,在人潮中,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和她对上目光时,赵壹清便知道还是躲不了了。

  没办法不看到,她很美,宛如暗夜里悄悄绽放的昙花,引得人神往渴望,只是一身简单的白色长裙在身上,就已经美得惊心动魄。

  她说,听到姑姑的话匆匆赶过来,没找到你,我以为等不到你了。

  她说,就这么随意的出来了,请你不要在意。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虽然你不愿告诉我,可我还是想说,我可以倾听的。

  她说,谢谢你陪了我那么久。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没说是什么,递到她面前:“这个你要拿着吗?”

  赵壹清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接了过来,在手中捂着,没有塞进皮箱。

  她问,以后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如果自己能在外面混出自己的天地。但如果最终还是这样一无是处,也许就不会回来了。

  赵壹清最终只是说:“我要上车了。”

  走进火车的那一瞬间,窒闷的气流将她瞬间笼罩,她在一片泪眼模糊中寻找自己的座位。

  身边不断有人经过,似乎和十几年前的那趟火车没什么区别,可又怎么会没有区别。

  火车的汽笛声悠远嘹亮,她突然上前趴在座位上,隔着车窗看向那个孤零零站在月台上的女人。

  她脊背挺直,眸光坚定又迷蒙。

  宋瑾瑜有时会是一个天真的人,她那天一定在车站等了很久,甚至可能傻傻的觉得赵壹清会突然反悔,从车上笑着下来说我不走了,但火车碾过轨道缓缓向前,灯光熄灭,没人停留。

  赵壹清望着布包里的那本相册,在火车上再一次泣不成声。

  后来她有了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遇到一个愿意对她付以真心的人,有了一两个虽然调皮却可爱的孩子,她像从前一样喜欢四处走走,只是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那个人了。

  后来听姑姑说,宋老爷出了意外,宋小姐给他办完了丧事,就搬走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赵壹清曾经回去看过,那个住了十几年的宅子荒废下来,仅有的温度也消失无踪了。

  其实后来的很多次,当她怀念起那段在宋家的日子,这后来觉出的种种委屈情绪,都被思念和愧疚冲淡的一分不剩了。

  她也尝试过回去寻找,只是她走的太干净,一点音讯没留下。

  她在废弃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渴望寻找到一丝她留给自己的痕迹,然而没有。

  对于她的失望,她不敢深想。

  没有她之后,人生一样的过,但总是缺了些什么,心底有一块仿佛死掉了,直到她偶然在最后的那张照片背后发现那串号码为止。

  能让我在人生即将结束之时再见你一次,真是上天的馈赠。

  只可惜你忘了我,那句对不起和我很想你,终究没法说了。

  这一次从梦里浮出来,没有上一回那么难受,灵魂轻飘飘的落进实体,眼皮一重,在记忆世界里有些迟钝的感官慢慢恢复。

  眼眶有些湿润,温悯生想要抬起手擦擦眼睛,忽然发觉手心触及到同样微凉的肌肤,睁开眼望去,扎眼的红衣袖子就在眼前不远处,袖中探出一只骨肉均匀肤色白皙的手,正被自己握在手中。

  她脸上一红,赶紧松开了手放进衣服口袋里,嘴唇轻轻贴住较高的衣服领子,嗅着衣上的清香。

  偷偷抬头看了眼身前人,她也正好垂下眸子望过来,眸中神色冷清淡漠,却在深处看出一丝清丽笑意。

  裴涯絮收回放在赵壹清额上的手,向着这具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弯了弯腰,虔诚的说了一句:“多谢信任,冥府会将您的魂魄安顿好,还请不用担心。”

  赵壹清的脸色灰白,毫无生机躺在洁白的床上,她最后固执的寻找和试图穿越时光守望的眼神实在令人心痛,然而此生终了,最后终于又见到了宋瑾瑜,她却不记得自己,不知道其中心酸几何,她到最后究竟有没有满足。

  温悯生望向另一张床上坐着的宋瑾瑜,她的眼神似乎比之先前更多了几丝茫然,怀里那本老旧褪色的相簿从臂弯中滑落,她却像是没意识般只愣愣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赵壹清。

  陈福擦擦眼泪,忍着泪意走到床边,想将她怀中滑落的相册再放好,可当她的手刚触到那相册的封面时,宋瑾瑜忽然将相册重新抱紧怀里,扭了个身子将脸朝向窗外,像是从前一样呆怔怔的看着窗外毫无新意的景色,嘴里喃喃道:“她怎么还不回来啊……”

  裴涯絮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拉住温悯生的袖子讲她一起带到了病房外面,门口旁边还蹲着哭到几乎断气的杨朝。

  医生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带着护士一起进了病房,其他病房里平时熟悉的几个听见声响也要进来看看。

  裴涯絮领着温悯生小心避让着人流,直接将她带上了医院天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

  她站定,从上衣口袋中拿出赵壹清的那张照片,凝眸细细看了眼,右手指尖一缕蓝色火焰慢慢升腾起来,在裴涯絮一声令下后窜到那张照片上,顷刻间便将照片吞噬的一干二净,一丝灰都不曾留下。

  裴涯絮道:“相关资料我已经送到查察司登记的地方了,这个灵魂应该是收取成功的,你可以看一下你手腕上的生命轮.盘。”

  温悯生将袖子拉起来一点,看到生命轮.盘上一格鲜艳的红被绿色替代,唇角多了一丝笑意:“是的,看到了。”

  裴涯絮看了她一眼,从那丝笑意间看到些苦,以为她还在为赵壹清的事情难过,于是道:“幸好世间真有轮回转世,若真的缘分到了,也许此生未了的感情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阴差阳错的补回来。”

  温悯生放下袖子,隔着衣料将那轮.盘握住,力气用的有些大,手心微疼:“确实是这样呢,没想到你一个那么丧气满满的人,还能说出这种话。”

  裴涯絮挥挥手,两人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轻响一声,应当是她将印船召出来了,丝丝热流在耳边微烫。裴涯絮微勾唇角,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过来:“我小时候才是真的丧气满满,你那么了解我,不会见过吧。”

  松开紧握着轮.盘的手,过了一会,温悯生才道:“可能吧。”

  上了印船没多久,就回到家里。

  站在楼下时,裴涯絮将印船收好,道:“我要先回一趟冥府,李然那厮有事找我,再去奈何桥看看赵壹清,需要些时间,你那么久没回家了,先去家里看看吧。”

  天边已有橘色爬上来,裴涯絮站在微风里,红色衣摆微微浮动,像是立刻就要随风走了。

  在心中轻叹一声,温悯生点点头,微笑道:“好,你路上小心。”

  裴涯絮垂下眸子,似还有什么话要说,温悯生唇角含着浅笑默然等待着,晚风微凉,刚从记忆世界里出来,身子难免有些虚,她没控制住轻颤了一下。

  裴涯絮淡然的眸色起了一层涟漪,转过身去就要离开,走了两步后又站住脚步,回过头来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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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