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之后, 中原中也和她之间,在休息室的床.榻上重新缔造了某种联结。天平原先岌岌可危的平衡彻底被破碎。绘羽清楚认知到,她的处境目前正位于一个微妙的境地。
按照世俗评判标准, 她自己给自己掰扯了一下,觉得她现在算是从“中原中也的老师”这一身份,升格(或者降格)成为了“中原中也的情人”。
不过到底是“升”还是“降”, 都无所谓,绘羽并不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
至于为什么是“情人”, 而不是“恋人”——她在中原中也身边实则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名头。
不能公开, 见不得光。
只能像“出.轨”、“偷.情”一般,时常偷摸着维持秘密关系的, 叫做“情人”。
这倒不是因为中原中也要故意羞辱她, 要践踏她的尊严才行此下作手段。相反,这恰巧是绘羽自己的提议,所用理由和此前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一脉相承的说辞。
——“中也, 虽然我已经接受了你的提议,愿意留在你身边进行这个交易,但是我们的关系仍然要同往常一样, 不能让我父亲和家里知道, 这个你能理解吧?”
在中原中也的办公室进行了一个并没有休息哪怕一分钟,起床更加筋疲力竭的午休后,绘羽一边打开特意留在他办公室的小梳妆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听见这句话之前, 中原中也还能正常办公, 正常翻阅文件,逐字逐句地对向他请示的公文进行批复。
听见这句话之后, 中原中也翻页的动作滞住了。表情愣怔半秒,手上却无意识使劲。指尖捏住纸页,用力一捻,轻薄的厚度差一点在他手里碎成齑粉。
房间里的气流凝冻了一瞬间。
这还能看进去一个字吗?
很显然,他不能。
于是他不为难自己,当即“啪”的一声合拢文件,将其随手扔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维持不为人知的地下关系,是吗?”
“绘羽,你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那我不能理解,一点也不。”
他十指交叉,抵在下颏。下压的眉尾明明白白展露出他的不悦。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特意隐瞒。只是向朋友们告知一下,这么简单的操作,并不费你的事。为什么你不愿意公开承认我们的关系?”
语气中带着疑惑,不满比疑惑占据更多。
大小姐这是睡也睡过了,不想给名分。
这事搁谁身上谁能受得了?黑.手.党干部当然也不例外。
尤其是在他之前,好死不死还有一个对照组,这个对照组能让她广而告之地,特意发了一个九宫格照片放在社交主页,大喇喇接受他人的祝福和略带善意的八卦。
厚此薄彼的态度,实在太显而易见。两相比较之下,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受她的重视。
绘羽没有正面回答他。她从梳妆镜前,难得抬眼看了他一下,“纠结于这种小事,你的工作不打算做了?”
“这是下周的任务,今天的工作早就完成了,”他淡淡道,“这不是小事,不要岔开话题,绘羽。”
蒙混过关是她的拿手好戏,之前还未挑明时,他顾忌把人逼得太狠得不偿失,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现在吸取了教训,可不会再给她糊弄的机会。
陈旧的伎俩因此失效。
绘羽捏住唇膏,金属盖在她手中开合半晌,才轻叹:“好吧,如果你能接受实话的话,我倒不介意和你直截了当地说明几句。”
她坐在沙发上,调整手中梳妆镜的角度,慢条斯理地梳顺午休时被中原中也压在落地窗前,用密切亲吻所弄乱的头发。
“主要是因为你的身份,我认为……有可能会让我父亲近年来有所好转的心脏,因承受不了打击导致病情再次复发,”她妆饰面容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而我并不太想冒这个险,所以我们的关系暂时还是不要对外公开好了。”
说话间,拿过一小盒遮瑕,圆毛刷轻柔地在膏体上戳几下。绘羽仰起头,拉长脖颈,一笔一笔遮盖住今天新留在颈侧皮肤上的红斑。
中原中也变换姿势,单肘支颐,微眯起眼睛观察着她用毛刷触碰过的皮肤——一个小时前,那里是用他的唇齿标记过的地方。
那团红色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像是溅在雪地上一抹艳色的血迹,新阳初照也无法消融,反而使其更加耀眼。雪上的血,带着凌乱又暴虐的美感,挟裹制造血迹时的场景:攀咬,贯穿,以及喘息,一齐在虚空中现出“海市蜃楼”。
中原中也闭上眼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还想争取一下,首先使用感情牌:“绘羽,看在我这几天还算体贴的份上……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绘羽铁石心肠:“没有哦。”
中原中也不死心:“难道就像你之前那个未婚夫一样,就在社交主页发点照片,什么都不用说,也不可以吗?”
绘羽冷面冷心:“不可以哦。”
中原中也:……
失败。大小姐真是油盐不进。
中原中也有点郁闷。
同样的待遇,别人可以,他就不可以。
一股郁气堵塞在胸腔中,极速膨胀。这股气上不去,又下不来,生生阻在肋骨间,在脉络中淤积起又涩又滞的湿浊。
像是盖章定论最后确认似的,他问:“这是你早就打算好了的事情吗?”
绘羽面不改色点头:“当然。”
中原中也无言片刻。
“好吧,”他沉下脸,闷闷地回应,“既然你一定要坚持,想必我再多说也是白费口舌,这件事就随便你。”
他知道她的性格,一旦决定的事情,就算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可能松口,强行转向极大可能会起反效果,就像弹簧,压得越紧,反弹越狠。
当然了,答应她不等于他全盘妥协,要因此“忍气吞声”。疏解心头郁闷有另一种方式。他忽然另起话题,也带了不容置喙的态度,像是斗着气一样反击。
“既然你向我提了要求,那么基于交易公平的原则,我也要向你提一个要求。”
他从办公桌前起身,双手揣进裤兜走到绘羽身边,“我答应你不把我们的关系暴露于你父亲面前,同样的,你也必须要答应我,你以后不能再去见你那些相亲对象,一分一秒都不行。”
勾勒眉形的手顿时停住了。
绘羽仰起头,望着站在她身侧正低头打量她的中原中也。黑色大衣从他利落的肩线垂落下来,由此,兜头笼罩而来的阴影像蜘蛛捕食的织网,密不透风地将她围困。他下视的目光锋锐凛冽,紧紧地缚住了她,一瞬不瞬,不曾留给她退让的空间。
借着这个瞬间,绘羽窥探到他极为少见的一面,一个以血腥和暴力著称,久居高位、发号施令、如有违抗当即灭杀的港口黑.手.党干部,一个黑.手.党中的黑.手.党。
一反常态的,她丝毫不感到畏惧,居然在血腥气铸就的人物面前笑起来,“但是见不见面这种事,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啊。都是家里长辈在张罗,很多都和我家……”
“不能就是不能,”他生硬地打断,“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借口,总之你不能再见他们。”
他似乎有点恼了,“不然我也不能保证我能遵守你的条件,不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你父亲。”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恼羞成怒的孩子遭到挑衅,面对欺负毫无办法时,只能跳脚放些狠话——“你做坏事了,我要告你家长”的即视感。
好吧,干部先生竟然变成了一个幼稚园小朋友。在她跟前,蛮横强势的形象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钟。
绘羽笑得更加放肆。
“……你笑什么?”突如其来放大的笑声,让中原中也疑惑地撇下嘴角。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些高兴的事,你不必在意,”她收敛住笑意,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态,“好吧中原干部,您先别太着急,这个条件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绷直脊背坐正身体,右手掌心放在心脏胸骨正前方,以虔诚教徒对唯一天主的姿态,一字一句道。
“中原中也先生,我花山院绘羽本人向您保证,在和中原中也先生的关系存续期间,不会再去单独见另外的相亲对象,一分一秒都不会再去见。如有违反,听凭您的处置。”
她放下手掌,眼眸对他微弯。食指指尖戳一戳他的手背,像逗小孩子一样,“这样总行了吧,中原中也先生?”
绘羽在安抚他人情绪上有极强的天赋。在她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并且心情极佳的状态下,她不介意哄一下中原中也——反正给他顺顺毛还挺有趣的。
她的逗弄卓有成效。
中原中也的耳根登时浸润上绯红色。气恼悍戾的神态逐渐分崩离析。他动了动嘴唇,发现实在是难以维系先前的高姿态,最终叹息一声,放弃了。
“其实也不用这么正式,你说一声就可以了,我相信你不会反悔。”他拉下帽子,试图用额外的动作掩盖落败,“我们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绘羽轻哼一声,又转向梳妆镜,“不正式一点,诚挚表达我的态度,有些人下一刻估计要吃人了。”
中原中也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哪有这么夸张……”
他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后,手臂伸展,越过她的肩头,俯身,在一堆给她新买的首饰中,挑出一条项链。细珍珠织就的链圈,从锁骨绕过她颈项一圈。
“就是有这么夸张,”绘羽对着镜子检查耳饰的歪斜程度,调整,戴好,“刚才真该让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神到底有多吓人……”
话音未完,闭合的门扉突如其来地破开。
伴着一声火急火燎的喊声。
“中也大人——”
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在左脚踏入办公室的那一刹那,呆住了。
中原中也和绘羽在窗前,冒失的下属在门边。三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纠集成一团。绘羽的手上还拿着眉笔,保持画眉的姿势。中原中也则在她身后,项链的锁扣被他指节顶开,尚未扣上。
此刻的下属·电灯泡版:只恨自己不是又聋又瞎。
三个人僵持在原地几秒。
中原中也率先反应过来,向他扯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怎么?这么愣神?好看吗?”
“……对不起,中也大人,没有事先敲门是属下的错,”下属像踩了电线的猫,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抱歉,打扰到二位了。”
“下次记住敲门,”中原中也啧了一声,也不多责怪他,“知道打扰还不快退出去。”
“啊好,属下这就走……啊,不是!中也大人,我是有事想向您汇报,”下属的理智艰难回笼,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boss他往这边来了,他说他有些事情想要和您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