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羽不可避免地,再次对“中原中也”这个名字掂量出陌生感。

  继母那头讳莫如深的告诫语气,使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千花(实际上是她)将要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家族合作伙伴,无数平平无奇关系人中的一个。

  而是一头凶狠无匹的掠食者。

  但凡进入到它的领地,要么屏住呼吸,不要被其注意到一丝一毫。一旦被它的目光锁定,最终结局除了被它生扑上来,一口咬断脖颈之外,绝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

  一个只有20出头的青年,能让同样在商场中游刃有余十多年的继母感到忌惮……这样关于中原中也的画像,连同昨晚“掌控”她时所流露出的得心应手的态势,让她又萌生出退却心。

  远离他,后退一步。

  退到安全警戒线外,离他越远越好。疏远到逐渐冷淡,直到他不再会留心她,以后见面除开打个招呼,不会再有兴趣和她多讲一句话。

  绘羽开始天马行空地草拟一份“逃避中原中也计划”。

  ……但很可惜,这份计划还没来得及打下一个墨点,就胎死腹中了。

  这个幼稚想法很快被绘羽自己抹杀掉。

  企图和中原中也重归陌路,无异于天方夜谭。她心里明白。在和中原中也“挑明”的晚上开始,她的行为就不再仅代表她自己,而是贴上了“花山院”这个标签。

  毫无疑问,从今往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被他解读为花山院家族的态度。

  为了更进一步了解家里和森会社的合作关系,她还旁敲侧击出不少消息。不仅是运输业务,还有哥哥的橡胶厂,家族控股的湘南综合医院……涉及的领域之广,绘羽简直想惊呼一声天爷。

  短短一段时间,家族怎么会和森会社紧绑到如此丝缕万结的程度。

  难以想象。

  绘羽没了多余的心思和继母闲聊家常,稍微应付几句,很快找个借口终止话题。好在继母有很多事要忙,也没有怀疑什么,叮嘱她一个人在外多注意身体后,匆匆挂断电话。

  手机懒洋洋一扔,绘羽恹恹地陷坐在沙发里。

  静寂的房间内,只有挂钟秒针聒噪地向前推进。她木然地盯着挂钟。心里千根针、万条线似地纠集成一团,乱麻一样缠在一起。

  七年前不顾生死危险救她的中原中也,此前一直对她绅士有礼随和可亲的中原中也,继母口中应付不了的中原中也,昨晚展现出杀伐决断的中原中也……

  啊,不行,头又有点疼了。

  绘羽心神俱疲地揉着额角。

  感觉分裂的不是中原中也,是她自己。

  她有千百个理由说服自身可以拒绝,也有千百种原因分析自己必须接受。事情又回到原点。纠结着,矛盾着,顾忌哪一个才是最佳抉择。

  既然如此……绘羽灵机一闪,从杂物框里摸出一个硬币。

  自己无法做到的事,那便借助外物。遇事不决,硬币玄学。

  正面接受,负面拒绝。

  一局定胜负!

  她虚张声势地自我鼓励,深吸一口气,两指将硬币向虚空上方一抛。抛物弧线划过,绘羽摊开五指稳稳接住硬币,迅速蜷紧拳头,将它握在掌心之间。

  这是揭晓的时刻——

  绘羽微微动了动食指,做好准备直面结果。

  忽然,如电闪霹亮黑夜。她的潜意识比客观事实更先一步映照出硬币的某一面。

  在这一刹那,她终于明白了她思维深处真正的想法。

  硬币功成身退,就此失去了它的用处。绘羽甚至没看硬币的结果一眼,直接把它扔回杂物筐中,然后拿起手机,给中原中也发出了今天的第一条消息——

  “中原先生,上午好。”

  “经过一晚上的考虑,对于您的提议,我想我已经做好了最终决定。”

  ·

  今天上午日头晴朗,难得一见既不阴沉又不毒辣的天气。没有云层阻隔,日光从墙壁一般又高又宽的玻璃窗间辉照进来,铺陈于地面,在织锦红毯上镀出金色渐层。

  港口黑.手.党顶层,干部会议室。

  组织最高首领——森鸥外,五大干部之一——尾崎红叶,正一左一右地端坐于圆形会议桌旁。

  正对面还有三把交椅却是空着。

  森鸥外看了一眼一个空座位上不再冒热气的茶杯,侧头吩咐后勤人员,将这杯冷茶撤下去,另换了一杯温热的端上来。

  按照常理,像今天这样每半月例行一次的组织要略总结,干部们都应该来参加,共同商讨目前面临的问题,同时制定下一步计划。

  不过魏尔伦天天待地下室,对地上事务不感兴趣,不愿意参加会议,森鸥外也不大好强迫他;动用钞能力的A显然对他的赌场更上心,此类事也不爱听,能逃就逃。森鸥外也不愿意分给他太多的行事权和核心信息,同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给他们两个保留了座位,装饰性地体现一下两位干部对于组织的重要性。

  唯独剩下的中原中也,每一次会议森鸥外都对其极重视,绝不允许缺席。看着会议时间还只剩下五分钟,红茶换了一轮又一轮,而这位组织不可或缺的干部人还没到——这样卡点的情况实属少见。

  平日中原中也都是第一个先到的。

  森鸥外单手撑着侧脸,不免有些好奇,偏头询问尾崎红叶:“红叶君,最近中也君是有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么?”

  “妾身倒是没怎么听中也君提起过,也未曾听到中也君的下属有过抱怨,想来他那边的事务推进还算顺利。”

  尾崎红叶端着茶碟,姿态优雅地呷一口红茶,似乎想起了什么,掩袖轻笑:“不过棘手的倒是有一桩。”

  “噢?”

  “是为了中也君的老师这一件事情呢……”

  “吱呀”一声,门扉开合。

  尾崎红叶望向门口,笑意盈盈地将话题引向来人:“中也君来得正好,boss您可以亲自问问他。”

  此刻,话题的中心人物——最重要也是最后才到来的中也干部,反手将会议室大门关闭严实。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脱下大衣,搭在椅背。内里一身黑色的西装马甲合身紧贴,线条利落,从腰线直勾到下摆处。衣角略微卷起,稍微显得有些凌乱。

  中原中也坐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角,“抱歉,今天来的路上有些堵车,让boss和红叶大姐久等了。”

  森鸥外不在意地摆手,“中也君不必苛责,小事而已。”他兴致勃勃地紧接尾崎红叶的话头,“刚才红叶君跟我说起你选任老师这件事,怎么了中也君?是碰到什么难处了么?”

  没有预料首领对这种小事这么关心,中原中也滞了一下,目光闪烁了半瞬,“嗯,倒也称不上什么难处……”

  森鸥外挑眉:“中也君,我可以知道你心中属意的人选么?”

  中原中也沉吟片刻:“是花山院家的小姐。”

  可能是事情尚未定论的原因,中原中也没有直言这个人的名讳。但在森鸥外眼中,这个回答的遮掩聊胜于无。花山院家拢共也就两个女儿,大的那个早嫁到美国多年,剩下的,不就只有小的那个花山院绘羽了么?

  尾崎红叶眉梢微扬,一副看热闹的神情:“但上次听你跟我提及的情况,似乎人家还没有答应你吧?”

  中原中也再次沉吟片刻:“暂时……还没有。”

  森鸥外适时展现出首领对下属的支持:“需要我替你向花山院家说一声么?”

  “不用了,多谢boss费心,”中原中也婉拒了他的好意,“这种事情倒也不必搞得这么隆重,我怕……反倒让人家有很多顾虑。”

  看他这副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对待的态度,尾崎红叶只觉得新鲜有趣。一手带起来的孩子长大了呀。她暗自感叹着,略动坏心眼但无伤大雅地刺了他一下。

  “万一人家就是不肯答应,中也君打算怎么办呢?”

  中原中也“啧”了一声,指尖不自觉地蹭过额角:“不答应的话,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会答应的。”

  心虚,没底。

  他微垂下眼睫,出神地盯着桌面,似乎被尾崎红叶的假设拖入到苦闷的泥沼。

  此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既然他有这个想法,这件事他志在必得。然而今天就失去了信心,为着揣摩人家的心思犹豫不定。踌躇满志却又患得患失,这过山车似的心态。

  年轻人啊。

  尾崎红叶抬袖轻掩着压抑不住笑意的唇角。

  “应该会答应的吧。”

  手掌紧握成拳。中原中也又重复一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无比人精的森鸥外在方才的交谈氛围中,也大概猜中七八分。抱着一丝恶趣味的逗弄心态,忙不迭加入到尾崎红叶的“阵营”中。

  他故意宽慰道:“没关系的中也君,要是花山院小姐不答应,我也会帮你想办法找找其他人。一个教职而已,要找到能够胜任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中原中也正色回答:“不,boss,我的意思是我会再想办法让她同意。”

  森鸥外向后仰靠椅背,和尾崎红叶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哦,这是非要人家不可啊。

  不是花山院绘羽就不行。

  不过嘛,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极其得利的好事……

  最优解本色深刻根骨的森鸥外,迅速在心中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

  现在的port mafia已经和藤原牵线搭桥,积累下了一定的政治势力。再叠加一个花山院,打通欧洲和美国。内外通吃,国内国外两开花,带来的利益不可估量。

  总之就是——

  赢麻。

  一堆算盘打完之后,森鸥外对于自己未来的潜藏收益非常满意,眼神中的笑意更加深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