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见日>第28章

  裴台月预想过很多他与阴楼主相会时的情景,斥责有之,失望有之,无奈有之,哭泣有之,他早早也备好了赔礼,无论阴楼主是否愿意原谅他,是否愿意听他解释——但他的确也没什么可以解释,他身份如此,就算这件事没有发生,也会有别的事,别的人作出类似的举动来。而他作为恶人谷的指挥,顶着这样的身份,自然也不该奢求这些感情,他甚至想过是否要与杨无音分开,似乎留在他身边,只会让阴楼主成为众矢之的,受到本不该有的伤害。他思考了许久,在战场上精明而冷静的指挥,却没有预料到,杨无音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半分的硝烟味。一时,他心中竟罕见地萌生起莫名的慌乱,就好像什么事,完全脱离了掌控一般。

  “抱歉。”裴台月的声音有些木然,他对着阴楼主那双无比真挚的眼睛,迎上这样的目光,似乎是颤了颤唇。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回应阴楼主的话,但终究是没有将他揽过去的错重新提起,也没有说出要与他分开的话。裴台月将他拢到怀中,阴楼主一愣,却也顺从地靠了过去,靠在他的胸膛前。他忽然便觉得裴台月的心率极乱,呼吸也忽轻忽重,显然是心有余悸,不知想起了什么。想了想,阴楼主便觉得,应当也要安慰他两句,于是,阴楼主轻轻伸手,顺着他的后脑往下一次次顺着,他说:“对不起啊,台月。”

  “只是你也和墨白切磋了嘛……我们也算两清了?”阴楼主一笑,从他的怀中挣脱而出,把他的那盏茶递过去,“而且应当也不影响我们的合作,未来还是能谈些别的事?。”茶水还透着余温,裴台月接过茶盏,抿了抿唇,一饮而尽。阴楼主也确实不过来看他一眼,事情解释清楚了,便也起身告辞离开,裴台月没有挽留,只是起身送了送。茶香透着苦涩的味道回荡在他的唇齿中,他忽然便觉得,自己应当从未看透过面前的人。裴台月不合时宜地想着,思绪抽离,飘到很远的地方。他突然便无法再想象,与阴楼主的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阴楼主负琴出门,与几个侍卫例行打了个招呼,正欲离开,却在半途被一只蝴蝶挡住了去路。他一挑眉,向左让了让,蝴蝶也向左拍了拍翅膀。阴楼主轻轻一叹气,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枝,目光顿在斜斜靠着树干,散漫转着笛子的五毒弟子身上。景奚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也将头歪过来些许,笑道:“倒是我有失远迎……恶人谷的贵客?”阴楼主并不理睬他说的话,若与他不在同一个立场,景奚口中定然是吐不出什么好字,与其陷入与他置气的漫漫长路,倒不若干脆忽视他讲了什么。景奚打了个响指,蝴蝶便已经展翅飞至景奚身边,在他指尖绕了数圈。景奚此时换了一套衣服,阴楼主才瞧出,那五毒弟子的肌肤上竟有几道极为明显的伤疤,也难怪在外无论是任务还是谈判,总是穿着那样繁杂又厚实的衣物。日月崖的环境不大好,又正逢战时,众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到处都是血腥和肃杀的味道,让人闻之生厌。阴楼主待着也有些失了耐心,还是直接问出口:“景司长既知我是恶人谷的客人,自然也该有待客的态度,拦住我可没什么用吧?”

  与上次模样相似的灵蛇虚影缓缓在阴楼主身后凝结着,景奚略微眯眼,笑道:“此言差矣,楼主是裴台月的客人,而非我的客人……不过,我今日来拦一拦楼主,也不过是为了一件事。”他的尾音拖得极长,苗疆的银铃在他足踝,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而轻轻响着,白皙的肤色与深之入骨的疤痕形成鲜明的对比,景奚带着苗疆独有的风情,眼尾因含着笑意而略微挑起:“景奚久仰阴楼主的名声,欲与楼主切磋一番。楚阳秋医术无双,如今,楼主的毒应当已然在浩气盟得解,正是公平的时候,刀兵无眼,生死自负,不知楼主意下如何?”阴楼主蹙眉,不及他给出答复,身后足有一人高的灵蛇虚影骤然张开大口,森冷的毒牙向着阴楼主肩头咬来!

  分明应当是在阴楼主的死角发动的袭击,阴楼主却早有预料般闪身避开,似乎早猜到会有这场突袭。灵蛇虚影一击不成,盘踞着盯着他的方向,再度猛然一扑,阴楼主趁势后撤,已将琴托在掌心。他三指拨弄了几下琴弦,琴声奏响,音波化实而去,挡在他面前,连封住灵蛇东南西三方去路,逼得灵蛇只能向北避让,景奚眯着眼,虚虚靠在树干上,指尖的虫笛已经到了他唇边,尖利而刺耳的笛声响起,与琴声交杂在一处。音波骤然消散在空中,灵蛇也因无法判断指令而踌躇不前,一双阴冷的三角眼死死盯着阴楼主的方位,只待饲主再一次给予明确的指令。

  “有些用过的技俩,再用便也失去效用了。”阴楼主缓缓摇头,手指也悬在琴弦上。那硕大的灵蛇虚影需要他昂首盯着警惕,蛇尾带着不耐烦躁地在地面上虚虚摇摆着。兴许是距离在恶人谷的母体近了些,那虚影在扬州时若说是九分虚一分实,如今便已经能虚实对半。“是吗?”景奚手中紧握着虫笛,斜觑他许久,忽然一笑,竟从树上一跃而起,骤然失去了身形。苗疆独有的曲调在半空中奏起,灵蛇也被这虫笛声激化,身体再实化了几分。阴楼主能感受到那股幽冷的风,随着灵蛇的进攻而极速掠过他身侧。他堪堪后退两步,急转过方向,借着地形简单躲避,景奚身怀苗疆秘术,若他还未现身,与这些毒虫的虚影再拖延也无益。还未缓过气,阴楼主偏头,忽然又见了一双透着寒意的眼睛,那瞳孔也是半虚的,尾骨上的尖刺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他抿唇,并没有慌乱,扬手将琴揽至怀中,带着内力一扬琴,琴头狠狠砸在那毒蝎头部,毒蝎剧烈挣扎起来,光点从琴和它接触的伤口涌出,缓缓消散在半空中。

  唯恐毒蝎虚影未散透,阴楼主一挑,抬起琴身,用琴尾再次狠狠砸下。毒蝎挨了这一下,不再有动静,内力翻涌间,阴楼主并不回头,指尖三枚桃花镖已然旋出,两枚正中碧蝶身体,另一枚则打入灵蛇七寸。灵蛇似被激怒,却无奈要害受袭,在原地挣扎许久,终于是软倒在地。几息间,两种毒虫已然失去战斗的能力,熟悉的紫蝶突然出现在阴楼主面前,景奚两指一拢,那淬毒的薄刃竟如生了双翼,自他指尖飞出,狠狠向阴楼主侧颈割去。

  阴楼主却似乎脚下不乱,隐隐竟透出一个温润的笑来,在景奚眸中,却显得有些刺眼。还未等他细想,阴楼主指尖一拨弦,琴声响起的一瞬,阴楼主身形已然出现在他身后,景奚呼吸一窒,他能听见琴弦根根绷紧的声音,几近断裂。他匆忙回头,却觉脖颈被蹭出一道伤痕,血液一霎时沿着他皮肤缓缓下淌,与他赤红的衣物颜色融合。景奚一眯眼,也被迫停下了动作,阴楼主手执丝弦,竟在方才位移间已经缠上他脖颈,他若再迈一步,必然人头落地!

  阴楼主重新负了琴,没有再回头看他。碧蝶簇拥着展翅而来,停在他肩头吸吮着血液,鳞粉随着碧蝶翅膀的颤动,缓缓洒落在他伤口处。待景奚目之所及再也无阴楼主的身影,那琴弦也失去了阴楼主内力持护,缓缓松开,落在他身上——似乎不过是一截再柔软不过的琴弦,却几近被血液浸透。

  景奚猛地一甩这根琴弦,对着早在他宣战时便已经围上的恶人弟子冷声斥道:“没事做了吗!”

  众人四散而去。

  甫拿下激流坞,浩气为稳军心民心,甚至派了不少浩气弟子去打听恶人谷的消息。瞿塘峡与白龙口接壤,攻下瞿塘峡据点,不仅是为逐鹿坪添了一分保障,也可藉此撕开打通中下两路的最后一道关口。长久来,楚阳秋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如今局势如此,终于得以略松口气,面色舒缓了些。白龙口不仅是联结着瞿塘峡与无量山的重要节点,恶人谷若要调度援兵,有白龙在手,便可支援上下两路;此外,白龙口还可直通成都,物资等大可随时补充,此等重要的关城,恶人谷自然看得极重,极不易下。可以说,白龙的战略地位之于恶人谷,几近洛道之于浩气盟。然而,纵然白龙再如何不易攻下,浩气盟却着实无需率兵强攻。日月崖邻近卧龙坡,可谓子母据点,也正因此,浩气盟若要略过白龙口,直接借道流云寺,出兵无量山,恶人谷却无法在据点中及时察觉。

  楚阳秋手指抚摸过地图的交界处,犹豫了几刻,便已经做了决定。

  强攻澜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