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这十五分钟里,蝙蝠侠想了什么。
作为蝙蝠侠，他是很多少年英雄的偶像、导师、榜样，在多年的义警生涯里已经有了足够被世人传颂的功绩。
但是作为布鲁斯·韦恩呢？
布鲁斯想,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杰森死亡的时候，他没能赶上；提姆接连遭受打击的时候，他没能察觉；斯蒂芬妮被黑面具抓走折磨的时候，他没能救下她；达米安死亡的时候,他没能阻止……
尽管如今已经是很多孩子的父亲，但是布鲁斯想，他仍然没学会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而这一次，在他的女儿决心面对很有可能死亡的危机时，他仍旧错过了。
布鲁斯沉默着,沉默着。
他想了很多，他想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就算进入那片沼泽也帮不上忙，或许只是白白送死，他不应该如此不理智地行动,他是正义联盟的军师,是哥谭的义警,蝙蝠侠还不能死去，他肩膀上的责任还没有人能够承担。
但是他又想,难道他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再一次地独自面对绝境吗？
他想起了那个让他看到艾莉卡过去的幻境,想起了气息微弱地趴在血泊中的女孩,想起了她在气管被割断时发出的“嘶嘶”声音。
布鲁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艾莉卡了，毕竟她回来时，他并不在地球，但根据刚刚迅速交接过的情报,他知道女孩现在已经长大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那个在他记忆里还像是刚从野外进入城市的小兽的孩子已经如他期盼的那样学会了如何生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女孩已经成长为了更优秀的样子。
哦，她还跟杰森谈了恋爱……
想到刚刚看到的蝙蝠家族内部系统里报备的“后备计划”，老父亲本来愈发沉重的心情突然一滞。
艾莉卡有预先做好准备当然很好，但是！但是不管怎么说，女儿突然变孙女，孙女还跟儿子谈恋爱，这个儿子还是孙女血缘上的父亲什么的也未免太混乱了吧！
不！这种情况绝对不允许！
布鲁斯面具下的表情垮了一瞬间，又迅速调整好。
他身上的战甲姑且可以承受一段时间黑泥的侵蚀，塞壬与艾莉卡正在交战，连外界的这些黑泥都失去了控制，现在这种情况或许他的进入能够打破天平。
“超人，带我去中心区域。”他先是对超人说，随后才看向被暂时轮换下来休息的康斯坦丁。
蝙蝠侠在魔法上并没有什么天赋，至今为止也是个实打实的普通人，但是对于各个流派的魔法，他却可以说一句了如指掌，毕竟随着各种魔法体系的出现，哥谭这个罪恶漩涡里出现什么都不奇怪，而蝙蝠侠总会有planB。
“我与红隼是父女关系，因为红隼的存在，也就直接与塞壬有了神秘学上的联系，对吧？”他问，“你有能通过这种神秘学联系攻击的咒法。”
康斯坦丁才刚从阵法上退下来，封印术对魔力的急剧消耗让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此刻听到蝙蝠侠的问题，又更不好看了。
“没有！”他连话都不想多说，语气极度不耐烦，明显不想搭理蝙蝠侠。
“康斯坦丁，你跟我说实话，红隼成功吞噬塞壬的几率有多大？”蝙蝠侠沉声问道，白膜下的眼睛盯着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并不想回答他。
“康斯坦丁！”蝙蝠侠加重语气。
“听着，蝙蝠，我们不需要再他妈的多一个人去送死了！”康斯坦丁暴躁道，“那个小姑娘是比较特殊，她与祂本来应该是一个整体，但是她的躯壳是人类，她是一个玻璃杯，而祂是一片海洋！”
是的，在康斯坦丁看来，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就算他们这边不断地削弱塞壬的位格又怎样？总量的差距不是那么好弥补的，艾莉卡那点本源根本不够塞壬一口吞的，能够成为桥梁，让他们能够攻击到塞壬已经是她最大的作用了。
康斯坦丁是在赌。
但他赌的不是那渺茫的希望，他赌的是作为蝙蝠侠的女儿，艾莉卡能够坚持久一点，或者在死前也能拉着塞壬陪葬、重伤塞壬，至于其他的？他没指望过。
就像恶魔就该呆在地狱里，这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也应当滚出这个世界，为此，适当的牺牲是有必要的。
但是蝙蝠侠？
蝙蝠侠不能死。
先不说他本身之于正义联盟的重要性，退一步来说，假如艾莉卡成功了呢？
假如艾莉卡成功吞噬了塞壬，她还会是她自己吗？她还能控制好自己吗？届时，他们绝对需要蝙蝠侠这个父亲去制约他的女儿。
而假如艾莉卡失败了，与塞壬有神秘学联系的蝙蝠侠就会是他们的最后手段。
“约翰。”扎坦娜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还穿着一身魔术师似的制服的女人安抚性地看了康斯坦丁一眼，随后转向蝙蝠侠，“给我一个理由，布鲁斯。”
理由？理由实际上有很多，比如以目前塞壬表现出的各项能力来看，祂对于这个世界能够造成的伤害是前所未有的，他们不应该只在这里等待结果，与塞壬有着联系的蝙蝠侠是最合适在此刻前去探查的；又比如，哪怕艾莉卡牺牲自己，或许对塞壬也造成不了多大伤害，既然如此，他们更应该趁塞壬现在分身乏术，增加胜利的筹码……
但是最后，布鲁斯只说：“她是我的女儿。”
扎坦娜笑了：“好吧，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
艾莉卡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面前的人鱼紧紧地拥抱着她，长长的鱼尾在这一刻像是蟒蛇一样将她的身躯绞紧，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肉在消融，自己的一部分在这死亡的拥抱中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消失。
但是于此同时，她也死死地咬住了人鱼的脖子，一刻不停地吸取人鱼身上的力量。
她的耳后不知不觉地生出了半透明的鳍，密密麻麻的鳞片从她的耳后向下延伸，长满了颈脖、腰腹、四肢，她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又熟悉的鱼尾。
她生涩地摆动自己的鱼尾，银白色的鳞片与塞壬的鳞片摩擦，发出金属碰撞般的铿锵之音。
她感到了恐慌。
身体向塞壬转变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与那些原本就待在她体内，早就被她驯服的力量不同，从塞壬那里抢过来的力量冰冷而暴虐，粗暴地将她现在的肉身腐蚀同化，她生长出的鱼尾在摆动间簌簌地掉下鳞片，暴露在外的皮肤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白，深蓝色的眼眸被侵入的银灰色占据……
——她在逐渐变成阿塔伽提斯的样子。
保不保持人形对于艾莉卡来说无所谓，她只认可自己的想法，但是来自塞壬的力量在冲刷她的身躯的同时也在逐渐吞噬她的记忆，等到她彻底被同化之时，恐怕作为塞壬的一部分的她只会迫不急得地回归母体。
不可以！
艾莉卡的心底涌现出强烈的不甘。
她才刚刚学会了怎么在这个正常的社会里生活，她拥有了自己的巢穴，拥有了伙伴，拥有了家人，拥有了爱人，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去？！
塞壬或许不会注意到她留下的后手，但是一枚黑暗大陆生物的胚胎要花多久才能真正诞生？
没有母亲给与本源去喂养，那只拥有一点点本源的胚胎或许需要上百年去积蓄力量，而届时，艾莉卡又还剩下什么？
不能继续维持这样的局面。
艾莉卡骤然冷静下来。
继续下去也只会死掉，她绝不允许塞壬就这样夺走她的一切，而要打破这个僵局，她必须！必须更快！更狠地撕咬祂！
无所谓理智，无所谓记忆，她可以迷失自己，因为她的家人一定会将她拉回来，所以现在，她要做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思忆此，艾莉卡松开了嘴。
她伸手环住塞壬的脖子，猛地将自己整个贴近塞壬的身躯，肌肤贴近之处，边缘迅速地变得血肉模糊，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被同化也无所谓，只要在最后，她才是那个占据本源更多的个体，她就不会输！
自始至终，塞壬都只是垂着头，温和而包容地看着她，仿若自己真的是怀抱着脆弱婴孩的母亲，仿若她们此刻并不是在互相吞噬，你死我亡。
布鲁斯下潜到沼泽底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那些泥水分明并不清澈，却似乎像是海水一样让人能够看到一定距离里的状况。
而在他目之所及的沼泽底部，坑坑洼洼的床面上一无所有，在最底端的位置，一大一小的两条人鱼相拥着，大的那条盘曲着鱼尾坐在床面上，小的那条蜷缩在人鱼的怀里，双眼轻阖，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在他看到她们的时候，大的人鱼，或者说是塞壬，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祂抬眼看向他，与艾莉卡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上是浅淡的凝固的笑意，银灰色的眼眸在触及他的身影时浮现出些微困惑的波澜，随后又微微弯起。
祂启唇：【布鲁斯·韦恩。】
那并不属于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却在布鲁斯看到的瞬间变成了能够理解的意思映入脑海。
布鲁斯蓦地愣住，竟然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许熟悉，他大概猜到是什么时候听过，只是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印象，心底默默将塞壬的危险度一提再提。
他看向塞壬怀里的小人鱼。
塞壬的脸上浮现些许恍然：【啊，你是来找这个小家伙的。】
说着，祂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能够被称为落寞的情绪。
布鲁斯默默分析祂的言行，心底估算时间，同时问：“你要怎样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并且把艾莉卡给我。”
塞壬摇头。
布鲁斯心下一沉。
【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布鲁斯，我也并不执着于留在这里。】塞壬陈恳地解释，【但是如果我要离开，我需要回归完整，我需要我的孩子。】
“No！”
【那么，我不会，也无法离开。】
布鲁斯沉默了。
被命名为塞壬的怪物的脸上满是平静，完完全全只是在陈述着事实，祂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无所谓离不离开，但是只要不离开，祂就必定会吞噬艾莉卡，而只要祂想离开，也必须吞噬艾莉卡。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吗？
“我们能够找到其他方法帮你离开。”布鲁斯提出其他方案。
【不，你没有明白，人类，于我而言，回归完整才是优先级。】祂生着锋利鱼鳍的手臂环抱着怀里的女孩，垂下的眉眼间似是温柔，【我们是一体的，这并非死亡，而是新生。】
似乎就到此为止了，塞壬不会接受任何事情来阻挡祂的新生，艾莉卡注定消失，布鲁斯也救不了他的孩子。
但是布鲁斯仍未放弃，他的蝙蝠战甲已经在黑泥的腐蚀下慢慢被磨损，或许五分钟，或许十分钟，那些对有机体有着可怕腐蚀性的黑泥就会让他连骨灰都剩不下，但是他此刻仍旧冷静。
“那么，你为何到现在还只是抱着你的孩子。”
他们都错估了塞壬与艾莉卡之间的差距，在来到这里，看到塞壬怀抱着艾莉卡的同时，布鲁斯就意识到了塞壬其实可以轻易吞噬掉艾莉卡。
但是祂没有，祂在这空无一物的沼泽底温柔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像是无比珍惜这片刻的温存。
所以布鲁斯又问：“你……孤独吗？”
他问得有些犹豫，语调却已经笃定，短暂的交谈间，塞壬的智慧程度与人类无异，祂能够交流，也不排斥交流，与布鲁斯的谈话间甚至无所谓地让出主导地位，任由这个对于祂而言渺小至极的人类随意发问。
塞壬这一次没有很快地回答，似乎也在思考。
短暂的沉默后，祂开口：【我很困惑，小家伙，嗯，艾莉卡？奇怪的名字，总之，艾莉卡很努力。】
【她欺骗我、拥抱我、撕咬我，直到现在也在强撑着让我融合她的速度与她吞噬我的速度持平，她很努力地想要活着，对我的恨意几乎要将我淹没，在此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我想要的是完整归一，但是艾莉卡，她想要活着，真不可思议，明明此刻的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完完全全成为与我相同的生物，理论上来说，她应当与我同样具有完整性的本能，在我持有比她更多的本源是情况下，她理应自觉地回归我的体内。】
【是什么，支撑着她违背本能，也要将我撕碎呢？】
听到艾莉卡现在的情况，布鲁斯下颌绷紧，但是他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继续回答塞壬的问题：“是爱。”
【生存是生物的本能，所以现在，面对死亡的威胁，你仍旧站到了我的面前，也是因为爱吗，布鲁斯？】
无需犹豫，也无需思考，蝙蝠侠冷硬的头盔下，布鲁斯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和来：“是。”
塞壬又一次沉默。
祂紧盯着艾莉卡，眼底闪过很多思绪，就在布鲁斯以为祂不会再开口时，祂突然又说：【孤独，是什么呢？】
【不，我并不需要你的回答，布鲁斯。】
人鱼所坐的位置突兀地浮现出复杂的魔法阵，一圈一圈浮现的既像是锁链又像是齿轮的阵法散发着浓浓的神圣的气息。
布鲁斯脸色一变，心底连骂了好几句康斯坦丁，不再等待地伸出手去抓塞壬怀里的女孩。
他距离塞壬其实有一段距离，在泥水中的移动速度也远不如塞壬迅捷，如果塞壬带着艾莉卡离开，那么他一定追不上塞壬。
但是怀抱着女孩的人鱼只是移动了半步，看着脚下的封印阵跟着祂移动后，就不动了。
祂抬头再度与布鲁斯对视，嘴角的浅笑真实了些许，放开了怀里的女孩。
祂轻轻推动女孩的身体，让女孩漂向布鲁斯。
【我不需要你的回答。】祂再度重复，【但是她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