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马渡口走到黑蛇镇, 简直像从地球走到月球一样漫长。
尤其是在同行人全都默契地三缄其口时。
原本形影不离的兄弟两个,此时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拘谨地跟在黎凡归身后两三步远。
这段路上怪物不多, 没了需要格外保护的马车,若是真的遇到怪物, 兄弟两人也有一定自保能力, 不需要顾忌什么了。
然而,在前往黑蛇镇的路上, 哪怕遇到再危险的怪物, 黎凡归都不好意思让兄弟俩拥抱, 为自己提供光环了。
换成鲁飞这种社牛体质, 恐怕也能和此时的兄弟俩唠起来!他心里想着。
“那个……”居然是阿福率先开口。黎凡归心里也忐忑呢, 心里预演了兄弟俩和袁老太太见面后, 可能发生的千百种可能性, 一时间没意识到阿福开口了,居然吓了一跳。
“异能者大哥, ”见黎凡归没回头看自己,阿福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们去见奶奶, 要不要给老人家带点礼物啊?我这儿有前些日子和弟弟一起攒下的零钱, 路过丰乐城的时候,就去城里买点补品吧?”
黎凡归乐了, 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按照游戏大地图,从白马渡口到黑蛇镇, 完全不会路过丰乐城。阿福这句话, 就和“我们在从北京到上海途中,路过西安的时候……”一个效果。
不仅不路过丰乐城, 沿途找到有商品卖的集市都不大可能,这段路实在是人迹罕至。
不过,阿福开口了,也就不用担心兄弟俩想不开,心里不好受,不愿说话了。
黎凡归摆摆手,回应道:“别担心,你们愿意认亲,能去看看她,就是给老人最好的礼物了。若是实在想送一些东西,我这儿也有药品,不是什么高档名贵药材,却也是一番心意。”
也不知道异能者喝的补血药品,游戏NPC收不收。
阿福像是突然鼓足了勇气一样,话匣子忽然打开了:“其实,关大叔说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惊讶。也许,有的孩子记事真的更早吧。”
于是,阿福的记忆便在黎凡归和依旧震惊的阿贵面前,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
“在我的记忆中,家里堂屋里有一张漂亮又宽敞的罗汉床,幼年的我总喜欢在上面爬,还总有个人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的什么我自然记不清了,但那罗汉床,我印象很深刻。”
“长大一些,会说话了,我问过爹娘——我是说,乔家的爹娘,还有姐姐。姐姐让我别胡说,家里什么时候有过罗汉床?我不信姐姐,还和她吵起来了,找娘评理。娘倒是和蔼得很,说我的记忆或许没错,但那是带我去亲戚家串门时,亲戚家的罗汉床。那在一旁絮叨的人,就是娘的亲戚。想起之前问我爹,家里的罗汉床去哪儿了,说法又不一样了,爹不耐烦,说罗汉床早卖了。”
黎凡归不动声色看着沉浸在记忆中的阿福。虽然彼时的阿福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世,但三个家庭成员对于“罗汉床”迥然不同的说法,还是让阿福开始怀疑自己。
类似的记忆,阿福还有不少。比如记忆里清甜的西瓜永远吃不完;堂屋角落里神秘失踪的罗汉床下,永远摆着几个大大的西瓜;比如刚学会走路时,一出门总会被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绊倒;还有离开家门不远处一条宽宽的河……
稍稍长大一些,和爹娘或者姐姐说起这些记忆碎片,他们要么说自己记忆错乱了,要么家里的几个大人、半大人说法不一。
“约莫九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怀疑自己的身世。那年,姐姐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自然有人上家里来给说媒。”
想起捡到两个男孩前后,乔家父母对女儿的区别待遇,黎凡归的心揪了一下。
果不其然,媒人给十五六岁的乔香介绍的,是个三十岁的外村老鳏夫。此人娶过三个老婆,一个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一尸两命,第二个怀着孕就生病了,老鳏夫也没好好给找医生看,生下孩子来没多久也病死了;一年前新娶的那个,一边怀着老鳏夫的孩子,一边照顾着前一任留下的婴儿,却还要被老鳏夫打。
据说在家里被打得厉害,这第三任实在忍受不了,趁老鳏夫外出鬼混,大着肚子就跑了。老鳏夫使人去她娘家,也找不着人,找了一阵子一直没消息,便不了了之。
这种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对于对美好生活还有憧憬的乔香来说,绝对不是良配。
但乔家父母却恨不得早点把乔香嫁给这个人,只因为他是当地村里的首富,家里有佃户,还有下人的那种,比起乔家这种自耕农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只要能娶到乔香,老鳏夫愿意给乔家一大笔礼金。
礼金是什么?是乔家两个小子未来的老婆本!是乔家老两口以后养老的本钱!
至于女儿嫁过去之后,会不会像前几任媳妇一样被打、被欺负,就完全不是乔家这老两口愿意考虑的问题了。
当然,到底还是要在她嫁过去之前和她说一声的。
在阿福的记忆里,那个对父母向来逆来顺受的姐姐,第一次对父母的决定如此抗拒。
那天晚上,她哭喊得比谁都大声,而朱大娘“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的叫骂声,和乔老叟的木板子重重打在肉上的“啪啪”声,却盖过了姐姐的哭泣。
第二天,姐姐破例没有早早起床,给全家人做早餐,而是在屋里哭泣。
朱大娘也破例没为此骂女儿懒蛋,而是自己给全家人烧了早饭,但姐姐一直没出来吃。
听到乔香在屋里不住地哭,九岁的阿福想起姐姐平日里对自己和阿贵的亲切模样,便敲开姐姐的房门,想问姐姐到底怎么了。
“姐姐,你饿了吗?惹爹娘不高兴了,他们不给你吃的吗?”说着,小阿福从胸前衣袋里掏出半个硬邦邦、脏兮兮的面饼,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嘿嘿,他们都没看到,我偷偷留了半个饼子,你吃……”
乔香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她无奈地看着还知道关心她的大弟弟,却没有接过那个饼,而是呆呆地盯着小小的窗外,自言自语道:“阿福,为什么你们来了,我的生活就变成这样了呢……我小的时候,他们宁愿把你放在张姨那里养两年,给我的吃穿用度也是最好的。”
见阿贵似乎对故事里的“张姨”表示困惑,阿福又解释道:“那时候我才知道,爹娘对姐姐的说法是,我出生头两年,是在邻居张姨家养大的,因为她太淘气了,爹娘根本没法分心照顾我。这也许能解释我小时候的那些记忆,那罗汉床可能是张姨家的,西瓜也是张姨买的……可我问他们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有关张姨的事情呢?一会儿说罗汉床卖了,一会儿说是亲戚家的,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那就是张姨家的?”
人生中充满了这么多不合理的点,所以阿福在听关大叔说起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世后,并没有太过惊讶。
三人一路聊着一路走着,沿途遇上的怪物,全给黎凡归解决了,都没给两个菜鸟镖师露一手的机会。
黎凡归也不想让他们有展示本事的机会——都要亲人团聚了,可别一个不小心,倒在黎明到来的前一刻。
进入黑蛇镇地图,黎凡归先带着两人去了瓜田。那老瓜农和洪生看上去都是知分寸的人,和袁奶奶也很熟悉,还是让熟悉的邻居先给老人报个信为好,以免贸然拜访,导致老人喜出望外,乐极生悲。
老瓜农看到阿贵便愣住了,忙拉过刚从老太太家里回瓜田里的洪生。
父子俩和兄弟俩大眼瞪小眼良久,洪生才对阿贵喃喃道:“你的眼睛跟老太太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瓜农也不禁称奇:“洪生,老田走得早,你没多少印象了吧。另外这位兄弟,脸盘子简直就是老田的翻版啊!”
感叹完了,老瓜农本想再派洪生带兄弟俩去老人家,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去。万一老人情绪波动太剧烈,多一个熟悉她的邻居在,也更好处理一些。
来到袁奶奶和瓜农家所在的一排住宅前,阿福突然顿住了脚步,怔怔地盯着小巷对面的一条小河看了许久,又用脚底板摩挲着地面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好像在感受这萧索小镇独特的气息。
阿福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直接超过了带路的瓜农父子,直奔这排屋子中的第四间房走去。
瓜农父子面面相觑,赶紧跟上。
推开院门的一刹那,黎凡归就看到了方才被自己忽略的东西:堂屋角落,摆着一张两米多长的罗汉床,木头像泡过水一样鼓泡,上面堆满了杂物。
“洪生啊,是你吗?又带客人来了啊?”沙哑无力的声音从房间里响起。老人挤出一丝客套的微笑,迎向邻居家的年轻人。
洪生让到一边,老太太原本伸出准备握住洪生的手,握在了阿福手里。
“这位是……?”她明显不解。
“奶奶,我……我是石头!”不知为何,在看到堂屋里那张罗汉床的一瞬间,“石头”二字便涌上阿福的心头。
“洪生啊,看来我是真的,没几天了。连这样的梦,都会做……洪生,要是他们还在,跟你应当,差不多大了。”老人好像还不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又喃喃自语起来,“石头,石头,石头……”
石头大声道:“奶奶!您不是在做梦,我就是石头!弟弟也在,和我在一起!我们来晚了,让您受了这么多苦!”
对!我不叫阿福,我叫田石头!
在久远到快要消失的幼年记忆中,好像有个慈祥的老太太总会把在罗汉床上淘气攀爬的自己抱下来,怜爱地拍打自己的背,笑骂道:“石头,小心点,别摔疼了……”
老太太的表情凝固了。
房间里沉寂了许久,久到时间仿佛停滞。
良久,老太太瞪大了无神的眼睛,颤抖的手指沿着阿福——或者说石头——的小臂、上臂、肩膀,一直抚上了他稚气未脱的年轻面庞,好像要用手指代替看不见的眼睛,勾画出他的容貌。
石头也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无言地感受着岁月的流逝和病痛的折磨,在她脸上留下的每一道痕迹。
“小豆?小豆也在?让奶奶……”袁奶奶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都发不出声了。
阿贵环顾在场所有人,好像“小豆”指的只能是自己了,也颤巍巍地走上前去。
他被水冲走的时候,还是个睡在襁褓里的婴儿,对爷爷奶奶的存在毫无记忆。但哥哥和奶奶相认的动人场面,也让他忍不住滴下泪来。
“不哭,小豆乖,小豆不哭……”袁奶奶轻柔地拍了拍小豆的肩膀,好像在哄一个哭闹的婴儿睡觉。
……
不知什么时候,洪生已经离开了房间。十几岁的大男孩很是要强,不想在众人面前掉眼泪。
老瓜农也背过脸去,嘴角一抽一抽的,满是感怀。
黎凡归则是被两条颇煞风景的系统提示赶出了袁奶奶家的小院:
【祖孙三人重逢,给他们一点私人时间吧!】
【任务“身世之谜:福贵兄弟”完成:请去瓜农家用一顿简餐,再回袁奶奶家领取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