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我们?都?干了啥?
一连串的问号从玩家们脑海中冒出。
“你特么能说明白点不?”这是被“暴躁”状态影响了的鲁飞。
眼看蒂卡尼都要被逼哭了, 而且他到底还是没有如自己的愿,开口了,乌朱拉克也终于不卖关子了。
这几天一直在地上坐着蹲着躺着, 缺乏活动,但乌朱拉克的脸颊微微泛红, 眉头皱紧, 不受束缚的双拳紧握,指关节发白, 眼睛里像是能喷出火来。
“这就是你们留我们一条命的原因吗?让我们的族人受到疾病和苦难的折磨, 痛不欲生, 让我们这些反对你们的人活着, 亲眼见证他们一个个死去。这, 真的是你们想看到的结果吗?”和他脸上身上迸发的愤怒不同, 乌朱拉克的声音却很平静, 像是电视台做人物访谈节目的主持人。
“不是,哥们, 你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暴躁状态依然在影响每个人,“十人蹦迪”不等别人说话, 抢先追问。
乌朱拉克喷火的双眼继续看向前方空无一人的空间, 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从几百年前就是这样, 一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你们这群人的祖先,从大洋另一边的大陆带来了细菌和病毒, 还煽动我们不同部族之间相互斗争,把我们的祖先折磨得十不存一的同时, 你们的祖先让我们的部落互相征伐, 互相倾轧。在我们在无休止的争斗后变得最虚弱的时候,你们的祖先, 假装成我们盟友的卑劣的人,就从我们身后猛烈地插一刀!几百年前的历史今天再次上演,你们又成功让我们全族人病倒了,而且,知道我们憎恨你们,你们偏要最后杀死我们,让我们目睹这一切,在心理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之下最后死去!”
印象里,自从被关起来之后,乌朱拉克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今天忽然变成了口若悬河的演说家。
黎凡归读到了这番短篇演讲,还算掷地有声,但在别的玩家那里,就没有那么详尽、富有感染力了。
“你们和几百年前的殖民者一样,用从外面带来的病毒折磨我的族人,再让我和蒂卡尼两人亲眼见证活活病死。你们好狠的心!”
听到这话的王文越,在暴躁状态影响之下,脱口而出:“你特么跟我们废什么话呢?我们长的样子,跟你说的那群殖民者像么?哪儿像了?”
鲁飞:“……你忘了吗,我们在这副本里,都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西方人形象了吗?”
王文越那句话让蒂卡尼停止了颤抖。黎凡归觉得,他似乎很想说一句“像,哪儿都像”。
黎凡归还觉得,乌朱拉克这样的人,说得通俗点,读过点书,但不够多。他对祖先的过往了如指掌,对不到一百年内的一些原住民痛苦经历也有所了解。
所以,除了带来疾病这一点,乌朱拉克反对南迁、反对首领纳努克,也是因为他对混合居住和同化非常反感。
在黎凡归真实生活的世界里,二十世纪末,还存在来自欧洲殖民者后人强迫北美原住民儿童与父母长期分离,前往寄宿学校的案例。枫叶国最后一所原住民寄宿学校,直到1996年才正式关闭。
然而,说他“读书不够多”是因为他对于历史的了解,只停留在了仇恨之上。他长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纳克托部落里,见过的部落之外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并不知道他无端憎恨着的“殖民者后代”是一个庞大丰富的群体。
起初,他还能对身为殖民者后裔的政府专员以礼相待,甚至还在他们展现出高超的打猎技艺时,也萌生过不一样的想法:或许,殖民者后裔也有好人?
随着环境急剧恶化,族人的心态也缓慢受到影响,再加上族人们对倒塌的一号屋里那一箱箱记载了部落传统音乐、传说的笔记津津乐道,乌朱拉克的内心又开始摇摆不定起来:要不是几百年前的殖民者,纳克托部落会是这整片大陆的主人!我们的文化会成为主流,在整个大陆上流传!哪会沦落成随着人数减少而消亡的小众文明,需要记载到笔记里,靠这么脆弱的方式流传?
看到了存放在一号屋里,属于老首领遗物的“和解之珠”,乌朱拉克更是出离了愤怒。
和解?我们的祖辈受尽了欺侮,凭什么殖民者后人说要和解,我们就得和解?他们的祖先不把我们原住民当人看,他们的后人也必定如此!前首领伊努克苏克要么是被强迫和解的,要么就成为了殖民者的走狗!
“和解之珠”?呸!永不和解!
趁着帮纳努克和路萨搬家的工夫,乌朱拉克将和解之珠偷出,还冒着部落外的狂风,将其埋在了深深的雪地里。
他把暴雪、狂风、房屋倒塌都归咎于六个政府专员的到来,继续开始捣乱。一方面,他希望证明纳努克首领是错误的、无能的,另一方面,他也借着使绊子的由头,发泄着心中的仇恨。
心里本身就怀着对殖民者后人深刻的仇恨,乌朱拉克很容易就把玩家们的一切行动曲解出了恶意:
给小孩和建房子最努力的人分发零食?且当零食里有没有毒了,只给一部分人发好吃的,就和几百年前殖民者贿赂一部分部落,挑动他们攻打另一些部落一样,挑出听话的和不听话的,一定是分化原住民的行为!
扩建地窖?一定是挖来活埋自己和蒂卡尼。殖民者后人果然残忍,遇到意见不合的就要活埋,还让族人亲自挖坑,杀人诛心啊!
今天早晨,外面的族人一个个都病了?呵呵,这些邪恶的殖民者后人终于露出了本性!用传播疾病的方式干掉大多数原住民,不就是几百年前他们祖先的花招吗?
什么,他们还照样给我和蒂卡尼送饭?这可不是好心,而是吊着我们的命,让身为异见者的我们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同胞一个个倒在病菌的折磨之下!多么残忍!
既然这样……他们给我的食物都是肉块,只要我不主动吃,他们也没办法摁着我的喉咙硬塞下去。嗯,决定了,哪怕绝食自尽,也不能让邪恶的殖民者后人得逞!
……
乌朱拉克语气还算平静地讲完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就闭上了眼睛,不再搭理玩家,暂时变成了不可互动NPC。
黎凡归不知道队友们听到的剧情和自己的相差多大,只看到王文越、鲁飞和“十人蹦迪”三个小伙子都开始骂骂咧咧了。
“能把每一次好心都当成驴肝肺,劳资也是服了!”
“凡哥,我们给了他们多少机会了,还看不到我们的好。不如咱们把这人干掉吧!”
“干脆放逐!他不是以为我们要看着他慢慢死去嘛,就顺他意一回呗!”
梁婷是唯一一个把黎凡归关于暴躁状态的提醒当回事的人。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激动到快直接上去和几无反抗之力的乌朱拉克干架的玩家们劝住。
“虽然这小孩思想偏激,但他有一点说的没错。”等玩家们终于停止了抱怨,黎凡归说,“他如果不想吃东西,我们也不能掰着他的嘴硬塞给他。”
“那他饿死了怎么办?他也算在50个幸存者当中的呀!”还没完全从暴躁状态中恢复的王文越好像突然多了个杠精属性,全然忘了他几秒钟前刚做出了“咱们把这人干掉吧”这个提议。
人被某种情绪或执念支配时,就是这样。他们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拒绝任何改变,唯一的目标就是和周围人对抗,哪怕他们是在全心全意帮助自己走出执念、解决困难。
被暴躁情绪控制的玩家们是这样,被仇恨支配的乌朱拉克何尝不是。
黎凡归觉得,这个18岁的年轻人思想还有得救,但不是靠玩家们三言两语的开解就能说服的。
如果放着不管,任由他心中的仇恨发酵、增长,只要乌朱拉克有朝一日大权在手,他也会做出自己痛恨的历史上的殖民者一样的行为——只不过,他凌虐、欺侮的对象变成当年殖民者的后人。
虽然副本结束后,玩家们就不用管部落的未来了,但黎凡归到底还是想让这个部落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
乌朱拉克说,给一部分人分发好吃的,是一种分化部落的行为。黎凡归心想,现在,自己的确要开始“分化”了。
根据过去十几天的观察,黎凡归要在蒂卡尼身上赌一把:蒂卡尼和乌朱拉克对于殖民者后人的情感并不一样。
他们或许都读过部落血泪史,但乌朱拉克产生了憎恶的情绪,出现了复仇的行为倾向;但蒂卡尼是个胆小的人,他对历史上可怕的殖民者产生的情绪更多的是恐惧。
同时,乌朱拉克每每谈到这个话题时表现出来的坚定不移,伴随着浓烈的仇恨,也成为了蒂卡尼的恐惧来源。
他也被这情绪支配着,和乌朱拉克一起反对南迁,反对纳努克的领导,意图离自己害怕的那群人越远越好。玩家们高效打猎、扩建地窖的行为,以及部落族人生病的现实,都让他的恐惧一次次加强。
这一天早晨,当乌朱拉克决定开始绝食时,蒂卡尼的情绪已然濒临崩溃。
于是,黎凡归再次蹲回蒂卡尼面前,给他的手脚松了绑,还温柔地将他扶起来。
“蒂卡尼,你的同伴乌朱拉克说,他会看到族人一个个死在病痛的折磨之中。你想不想看到,你的族人一个个重新得到救治,得到新的食物来源,生存、繁衍、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