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下午相处得太好,也有可能是，单纯被原莹请求照顾一下叶瑞……
晚上的时候,贺景同与祁学一两人带着叶瑞,去了同一个温泉。
原本都是南方人，本应不那么容易适应北城的共浴，可当各自上衣脱下,看着两个同龄人身上形形色色的伤疤，叶瑞却无法产生任何尴尬的想法。
直到三人全都泡进池子，叶瑞才开口说：“那些伤,都是在和异灵对战中留下的吗？”
“算是吧。”祁学一指着自己身上一大片斜侧擦伤疤痕,“这是之前遇见S级异灵苏青的时候,留下来的痕迹。”
“我本来能治愈，但又觉得，与其将疤痕治愈，那还不如留下来。那时在想，今后只要每看到这个伤口,我就会重新记起那时的心境，记起这世界上还存在着人类难以反抗的异灵——”
“但到底也只是难以反抗。”祁学一笑了笑说，“只要我在努力变强，那就总有能与之对抗的一天。”
“一定会的。”叶瑞认真的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叶瑞却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贺景同胸口前的那个硬币大小的伤痕处。
那看起来很像是一种贯穿模样的伤。
叶瑞不敢去问细节,害怕触碰到贺景同身上的痛苦之处，便只是自顾自的去猜想，曾经受到这种伤的贺景同，又在想些什么。
但无论再怎么想，也无法真正与贺景同承受那种伤害时的心境一样。
灵师和普通人，早就已经不是同一类存在了。
他们承受了太多,又因为灵师已经形成了系统化的应对异灵的手段，是以普通人也难以看见，灵师在推动那些手段系统化时，又付出了多少。
那是穷尽想象力也难以真正感同身受的苦楚。
除非真正面对怪物一般的异灵。
可灵师，又怎么会让普通人面对异灵呢？
那象征着的只会是普通人的死亡。
三个男生这边，还算是好的，另一边的原莹，看着简紫芮身上许多陈年旧伤，也几欲张嘴，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
简紫芮看着她那一脸纠结的表情，无奈地说：“有什么想问的，或者好奇的，都可以说。我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左右普通人现在也都知道灵师存在了，至于真正需要隐藏起来的情报，也就只有会让普通人受到伤害的那些，不能告诉的我也会明说，不过我猜，你应该也不会问那些就是了。”原莹这才小心地问了一句：“那些伤应该都有很多年了吧，是不是说，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直面那个世界……”
“是的。”简紫芮果断的回答了她的试探之言，并点了点头，“我不是那种后天觉醒的灵师，我算是另一个体系里的，先天性的……嗯，一定要用什么说法来说的话，那就是阴阳眼。”
简紫芮将手抬出水面，白皙的指尖指向如墨的黑色瞳孔：“这双眼睛让我从出生开始，就能看见异灵。”
“异灵化，在人类这一群体中，有着高达五分之四的比例，每五个人里，会有四个人，最终成为异灵。”
“这组数据，是以过去的实际数据来论证的。”简紫芮从未向别人说起这些话。
对待祁学一和贺景同的时候，他们问起，简紫芮也会说，可只要他们没问，那简紫芮便也不会去刻意说明。
“幼年夭折的孩子，大概率不会变成异灵。始终坦荡没有执念的人，也不会变成异灵。那些痴痴傻傻活着的人，也很难拥有极端情绪。正是这些人，才拉出了80%的数据。”
“除去这些人，每一个人，每一个拥有思考能力的人，在我幼年时，都会被我看见他们变成异灵的模样。”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小孩子学会的第一个词，大多都是呼喊自己的母亲，喊一句‘妈妈’。但对我来说，却并不是这样，从我能开口说话起，我说的第一个词就是——”
“怪物。”
在简紫芮还不能说话的时候，每一次看到她的血亲时，她都会哭泣。
看见任何人，她也都会哭。医生，算命大师，亲生父母，同一家医院里出生的其他同龄幼崽……
那个时候，她看见任何人，看见的都是他们最终形成的异灵模样。
丑陋，怪异，扭曲。
幼儿本应没有准确的审美，可丑陋的异灵却并不只是丑陋，异灵向外透露的东西，还有人类的原罪本身。
只有待在一个无人的环境里，小小的简紫芮才能保持平静。
但这是做不到的，她总需要进食。
没有哪个父母，不想亲近自己的孩子，但只要一亲近就会哭……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三次四次可能是孩子生病，要去找医生，五次六次，无数次……
不知不觉地，简紫芮就被当成一个不近人情的小怪物。
她的父母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别良善之人，面对一个怎么亲近都无法缓解痛哭，反而会越哭越凶的女儿，他们尝试过大声斥责，甚至上手殴打……
简紫芮身上的一些伤，就是在那时留下来的痕迹。
亲生父母无论怎样尝试都无法改变，算命大师也说这孩子天生沾邪。
也许就真的只是无可奈何，也许是，他们也真的不愿意拥有一个无法被爱的孩子。
最终，被亲生父母默认，简紫芮由她那癌症晚期的爷爷带走。
老人家带简紫芮去了祖籍所在地的，一所无人居住的老道观。
不久后，他也撒手人寰，并在死后变作异灵。
简紫芮本应被自己爷爷的异灵杀死，却又恰好撞上了云游回归的观主。
时也命也。
能看见所有人异灵模样的女孩，对一个蓄了胡子的瘦老头，露出了笑脸。
但是观主可没有照顾小孩的经历，又赶着小孩爷爷死在自家道观的这出离谱事儿……
只能出手解决了异灵，又报警让人来给尸体收尸。
处理好这些闲杂事物以后，观主本想把小孩还给她的父母，可她的父母却怎么都不愿意接受，甚至还说出了，希望她能跟她爷爷一起死的这种话。
观主这才知道，从最开始，就没人打算让简紫芮活。
了解了一下简紫芮的情况，观主最后决定出手收养。
但他一辈子孤家寡人，又哪里会照顾小孩。
就只能尝试将自己的生活习惯教给简紫芮。
可他一个习惯定期辟谷的小老头，每隔一段就不进食的行为，对于一个长身体的幼崽来说，显然不是好的行为习惯。
也自那时起，老头便开始教简紫芮学着搓养生丸子。
就连简紫芮这个名字，也是小老头引经据典才起的。
紫气东来，一般为上午最盛，修道之人最爱此时。芮，乃积极向上，观主希望简紫芮能永远积极向上。
虽说养了个孩子，但观主也并不打算让自己彻底停留在一处，因而，他还是保持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云游的习惯。
把小孩丢在家里显然不行，便只好带在身边照顾。
可他去的地方，也不讲究一定要是什么名川湖海，就只是哪里合适往哪里钻。
趟过溪水，走过泥路，遇见过死在山野里的人形成的异灵，也遇见过拥有原体记忆，想要继续活下去，而后主动逃离人群的异灵。
但不管是哪一种异灵，简道长都会告诉简紫芮：“人之罪是没有办法彻底毁灭的，除非毁灭人类这一群体。我们没有办法消除人类的罪孽，但我们却可以消灭人类的罪孽具现化，让它们不影响到还活着的人。”
可能教育中，也确实存在着，战胜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恐惧这点。是以简紫芮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简道长带着殴打异灵。
“像手臂还有大腿四肢上的伤口，一般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简紫芮指着身上的伤口说，“也就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当初在面对那些异灵的时候，师父总会陪在我身边。”
她说话时坦坦荡荡，并没有避讳过去的糟糕经历。
“反倒是贺景同。”简紫芮叹着气说，“我已经直面了异灵的世界十几年，可他，从最初得知异灵到现在，也才四个月。”
原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在暑假的时候，才知道异灵存在的。”
“时间在他身上，就像是安装了一种特别的加速器。没有任何人给他适应的机会，他就已经被迫卷入了一切漩涡之中……”
简紫芮眼神暗淡了不少。
“我有时候也很迷茫，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清楚怎么样才能让他轻松一些。”
简紫芮看着原莹担忧的目光，笑了一下后说：“倒也没有让你陪我一起纠结迷茫的意思，其实我说这些，也有坚定自己意志的想法。”
“总得刻意去整理一下思绪，才能明确目标。”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也让温泉的水面泛出点点涟漪：“我和祁学一还有贺景同，我们三个是队友，是可以为彼此付出生命的队友。”
“我们确实没法继续拥有普通高中生活，但我们也多了一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体会的羁绊。这并不具备取舍比较的意义，就只是单纯的，不同的人生。”
“就像你，明天也要参加数学竞赛对吧？”简紫芮说完了自己的事，又将话题引到了原莹的身上，“努力拿个第一名怎么样？至少要完成一下，你那个，在某一条命运线里，没有被完成的目标。”
“你说得对。”原莹也强迫自己放松了下来，“不管是你们的命运还是我的命运，它们就只是不同人不同的命运。”
没有放在一起比较的必要。
“至于竞赛——叶瑞都能拿到第一名，没有道理和他比数学成绩的时候，十战七胜的我，会赢不了他！”原莹气势汹汹。
“那就加油，努力拿下第一名吧。”简紫芮将手握成拳头，并举了举，做出给原莹加油的动作。
“你也是，作为灵师，你也要加油。好好的活下去，长命百岁。”原莹认真地看着简紫芮。
简紫芮也跟着点头。
自从被简道长的收养以后，她的眼睛，那特殊的能力，也已经被逐渐封闭。
可当下，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以及贺景同灵魂的异化加深……
这些，都促使着简紫芮想要解除那个封印。
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通过看见更多人异灵化的模样，也许她也能取得一些类似预言的情报成果。
尽管这个选择，在傅泽荀死后，简道长回道观之时，就已经被师父否定了。
可如果存在那么一丝扭转贺景同命运的可能，简紫芮想，她或许也会像贺景同之前做的那样，不管最终结果怎样，过程中，也一定要全力以赴。
就像现在。
简紫芮看着水面，温泉热水荡起涟漪，倒映出原莹的脸。可简紫芮眼角的余光，看见的却是原莹坐在水中的异灵模样。
非人，扭曲。
那是不知多少年后才会形成的景象，但那样的模样，却在此时已经被简紫芮窥见踪影。
尽管那异灵模样模糊不清，还透着原莹人形的虚影，但简紫芮知道，封印确实有在衰减。
这样也就够了。
另一边——
三个男生没有任何人说话，尽管他们都听了全程。
露天温泉由木墙作为隔断，彼此虽是不同的区域和水源，但各自距离却并不算太远。
风中传来的声音，平平稳稳，没有任何起伏。
若问有什么感想，那就是没有感想。
贺景同、祁学一、简紫芮，他们三人，从始至终都是可以互相依赖，互相信任的队友。
.
五人出了温泉后，各自收拾妥当，穿戴整齐。
汇聚到一块的他们，并没有继续聊天，而是选择告别。
叶瑞和原莹需要准备一下明天的数学竞赛，而另外三人则是——
需要处理异灵。
“这才只是第一天吧。”祁学一小声吐槽，“异灵事件有这么紧急吗？”
紧急到他那头白毛都还没干，一站在室外的冷风中时，头发就飞快地硬化结冰。
泡温泉的时候，就算池子边上有雪，也没啥感觉，毕竟温泉的温度是真的高，可穿上正经衣服站在室外……
祁学一又打了个哆嗦。“这么冷的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情绪才会走向极端？”
酒店经理站在他们旁边，不断地擦着汗水，明明都在室外，三个学生一副冻成狗的样子，他却是一副汗水淋漓的模样。
“是一个公司同一组员团建……”
五个人的小队伍，分别是这次异灵化的人，以及该异灵原体的前辈和后辈，再就是另外一对自成一体的情侣。
事情起因在于，异灵原体一年前进入公司，作为新人的他，被分配给了前辈带，前辈一开始非常乐于帮助新人，可直到作为新人的异灵原体的业务能力，已经与前辈齐平，并且拿到了同样数值的薪酬。
前辈自认为带后辈一年已经足够，便又开始带今年新进公司的新人，也不再关注异灵原体。
可奈何异灵原体的业务能力，自无前辈帮忙以后，明显下降，也多次挨上司痛批。
他心有不殆，就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前辈。认为是对方没有尽到前辈的责任，也没有给出一些业务的指示和参考，最终导致好几个企划失败。
但这些东西，本应该是他在那一年里就已经学会的东西。
他开始嫉妒，前辈带新人，像一年前带自己那样认真。
也开始愤恨，为什么前辈已经不再管自己，甚至在他某些业务失败的时候，还做出惊讶的表情，一副明明之前什么都教过他的样子……
异灵原体觉得是前辈见不得别人好，不满意他这个后来者，能和他拿同样的薪资。再加上上司又一次痛批自己，异灵原体不由满心愤慨。
直到前辈邀请他来团建旅行——
说是，看他最近业务多次失败，邀请他一块转换心情。
升米恩，斗米仇。
这次的邀请，被异灵原体当作是故意看他笑话。
但他还是来了。
情绪上头后，异灵原体便和队伍里的另外几人产生争执。
负面情绪越来越深，某一瞬间的异灵化，源于前辈说：“你也来公司两年了，也是xx的前辈了，能不能不要闹得那么难看。”
至此，异灵出现。
祁学一：“……如果不是因为写报告，一定需要前因后果的话，我只想弄死这只异灵以后，什么都不管。”
酒店经理擦着汗说：“二栋十八层已经被那只异灵占据，下面的人虽然快速撤离，但上面的人……”
“我们有和他们打电话沟通，让他们保持冷静，但有几个，却还是私自坐了电梯——”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贺景同说话时，他的睫毛上都结出了一串冰晶。
仰头看向另一栋酒店大楼，便也发现，那栋楼上，只有十八楼没有任何灯光。
“私自做电梯下来的几人，已经联系不上了……”
“我们也没有办法，就算第一时间联系了当地的异灵科，他们过来也需要时间。”这才是酒店经理满头大汗的原因。
“至于你们的那些同学……”他咽了咽口水说，“其他员工也会尝试联系的，只是恰好，我当下遇见了你们。而且你们老师也说……”
酒店经理是在联系蔺溪君的时候，刚好遇见了贺景同三人。
电话里的蔺溪君听见声音，就说可以把这件事情交给他们三个，他之后也会第一时间下楼，去那栋大楼旁边掠阵。
“既然是蔺老师说的，那就这样吧。”祁学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一早荆云松就已经强调，这次旅游还有额外任务。
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彻底摆烂放松的休闲之地。
“对了，那栋酒店的十八楼，内部设施建筑，和我们住的这栋楼有差别吗？”
“没有差别。”酒店经理说，“是互相对门的酒店风格。”
“事情发生时，五人团建队伍里的前辈和后辈都联系不上了，是那对小情侣跑出来以后，联系了酒店前台，之后前台才联系上我……”
简紫芮抬头看向十八层的位置，她身后如瀑般的黑发，已经凝结出了大量冰渣。
至于那十八楼——
“这种橙色，看起来还真像是腐烂的橘子。”简紫芮收回了视线。
“应该能解决。但能力特征不明。”
之前高强度解决异灵的那半个月，也算是有了经验。
在灵师和异灵曝光在大众视野下的当下，普通人确实会因为灵师的存在，而相对安心，但形成的异灵，却会因为知道灵师，而有所防备，变得更加难缠。
毕竟异灵就算再怎么生于极端情绪，他们也存在着完整的原体记忆，无论是逃跑还是制造陷阱，都比灵师没有暴露之前，要来的麻烦得多。
“那就上去。”贺景同也抬头看了一眼。
收回视线后他又说：“我走电梯。”
“那我走楼梯，祁学一依然在楼下等着。”简紫芮拿出手机，指着上面的信号说道，“如果异灵的力场没有影响信号，那之后，每隔十分钟我就会给你发送一个句号。如果超过15分钟没有给你发信息，就去找蔺老师，好防止意外。”
“我拒绝！”祁学一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叉，“你可以把对我的这一套，对经理做。”
“你也说了，异灵能力特征不明。没有道理，你俩行动，还把我放在安全区的意思。”
贺景同想了想后说：“那三人一块坐电梯也不是不行。”
“真的不行啊！”酒店经理急急忙忙地开口，“接收信息和请你们老师来，这都没有问题。可是如果你们一起坐电梯——要是电梯受到影响，突然下坠什么的……那可是十八楼！”
酒店经理的动作，让三人都愣了一下。
祁学一反应过来后，就说道：“我还第一次发现，有人会在意这个，N组织成员从来都不关注这些来着。”
祁学一也是突然想到，原来电梯从十八楼突然下坠，是会让人受伤，甚至死亡的。
可经常受伤，并与死亡比邻为居以后，他竟然没有这些认知了……
“就算是十八楼也没关系，面对突发状况，我们都有处理手段。”简紫芮也察觉到这些，可时间不等人，谁知道联系不上的那些人，现在又在遭遇什么。
“就这样吧，我给经理发信息确定状况，我们一起坐电梯上楼。”
贺景同也点了点头。
稍后酒店经理只感觉到一阵冷风，三个学生就已经离开了原地。
经理脸上挂着欲哭不哭的神情，慌乱和纠结并存。
他肯定是想救人的，不想事情闹大，可去救人的人……
却又都只是未成年。
没有直面异灵事件的时候，没有人会懂灵师——经理突然就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尽管知道灵师系统的教育，让灵师一般不会挑战超越自己实力的异灵，可他们，就算面对自己能赢的异灵，也会受伤，也会流血吧？
至少在酒店经理的记忆里，他上一次受伤，也是好几个月之前进后厨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一个盘子，被碎片划伤了手。
可对于贺景同他们来说，上一次受伤，就在几天之前，连一周的时间都不到。
而且那伤势，可不是被盘子划破，贴个创可贴就行的东西。那是和异灵对战时，造成的身体组织大面积撕裂伤。
至于当下，他们也又一次的，走在了受伤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