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贺景同原先自然垂落在额前的发丝,被吹得后仰。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傅泽荀,那人的脸上带着十足过分的恶意笑容。

  贺景同其实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也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但他仍然回望着。

  名九关被那些异灵们的力量联合阻挡,混杂的颜色,如同胶质,透着恶心又粘腻的视觉感受。

  包裹名九关的白色力量,可并不是什么柔软,甚至温和的净化力量,而是布满暴戾意味的侵蚀与溶解。

  雷电的力量一瞬间传递过去,来不及阻挡的异灵,身体部位就像是被腐蚀,部分组织肉眼可见的消失。

  而来得及动用力量阻挡的,比如那个穿着英才学院学生校服的异灵,它倒是及时的动用了自己的力量。

  可就算是这样,名九关仍被力量推动着,不断向前,持续地挤压着那异灵的生存空间。

  冷汗顺着非人之物的脸上下落,贺景同却踩着平稳的步伐,始终不曾移开与傅泽荀对视的视线。

  没人知道,贺景同体内的力量,在那一瞬间全部都输送给了名九关。

  此时的行动自如,建立在身体力量被抽干后,传遍全身的干涩痛感,全部都被系统屏蔽。

  贺景同抬起了手,在那只穿着英才学院学生校服的异灵,实在无法抵御名九关的冲击时,他握住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刀。

  那是他的武器,他的半身。

  名九关被贺景同双手握住以后,便如同延伸而出的手臂,按照他的想法,迅速收缩了外放的白色的力量,武器被其主握在手中,持刀之人眼神中毫无迷茫。

  异灵无力抵抗,那张此前犹如被浓雾遮蔽的脸,也终于露出了清晰可见的五官。

  似乎是普通科里,少有的一位凭借学习成绩,进入英才学院的特例。

  但这却并不曾让贺景同犹豫,伴随着轻叹,名九关贯穿了它的心脏。

  “再见。”尽是叹息之言。

  穿透的动静很小,核心碎裂的声音,更是几不可闻,但武器穿过异灵的身体时,却犹如贯入同类的胸膛。

  人类胸膛的皮肉,肋骨,心脏……

  那好似布帛被撕裂的声音,象征着的却始终都是,又一个人类残影的溃散。

  这一切都发生在傅泽荀的眼前。

  他看着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的同时,喉结也不住的滚动,难掩兴奋。“很好,你很好。”傅泽荀评价这番话时,发自身心,无任何嘲讽意味,“知道我所做的事情代表什么,也知道我所做的事情会达到什么目的,明白所有黑暗……”

  “像你这样的人,相比于呆在把灵师洗脑成品质高尚,为普通人服务的学校而言,难道不是更适合和我一起吗?”

  “制造异灵又有什么关系?”

  “灵师和普通人,会是同一种东西吗?”

  直觉告诉贺景同,傅泽荀即将说出不应该说的话。

  贺景同握住名九关,即便身体里已经没有可以被支配的力量,但武器在手,他也不是没有任何对战之力。

  仪刀刀锋直指傅泽荀的咽喉,简紫芮和苏妤早已从后方包抄,与那些站在傅泽荀身后保护他的异灵,打得势均力敌。

  远处,完好无损的祁学一的身边,路少渊和池谦,也扶着脑袋清醒了过来。

  这本应该是属于学生们的优势时机。

  但距离傅泽荀最近的贺景同,却已经无力。

  无力到在武器撞中傅泽荀的胸膛之前,就听见他清晰地说出了想说的话。

  “你不觉得,学校本身,就像是个玩笑吗?”

  名九关命中了傅泽荀的胸膛。

  后者也终于知道,相比于影响始终清醒理智的贺景同,他真正该影响的,是贺景同身边的那些人。

  他要让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逼迫着贺景同,亲自将他送到他的手里。

  血液顺着喉咙上涌,一度让傅泽荀想要咳嗽出声。

  即将死去的痛苦,无法给傅泽荀的情绪带来任何影响,认清某一点事实的男人,正低头看着比自己矮的少年,用空间内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缓慢而又坚定地,说出了必然深入人心的话。

  “异灵科的学生,每一个任务在他们的眼里,都只是所谓的作业,就算拿到了奖励,在他们看来,也只是完成必须任务后的额外奖励。”

  “可笑的作业认知,让他们忽略了,他们面对的是异灵,是那些除了灵师,任何普通人都无法解决的怪物。”

  “三个年级,100多人,守护着一座2000万人的城市……”

  傅泽荀嘴角渗出了血,名九关甚至在他的胸口搅动,碾碎了那颗非人的心脏。

  他痛得身体痉挛,却依然没有停下。

  那眼神中的疯狂,没有谁比距离最近的贺景同,能看得更清。

  “别说了……”名九关被抽了出来,并又一次贯入了傅泽荀的心脏。

  傅泽荀闷哼出声,声音却不曾停止:“凭什么呢?所谓道德高尚,难道不就只是因为,那些人,不愿意支付更多的利益吗?”

  “将人的精神捧向付出后的自我满足,就能彻底摧毁,他们本该拥有的,付出后理所当然地得到之物。”

  傅泽荀近乎于满足的,看清了贺景同眼神深处的焦灼。

  无论怎样的言论,始终都无法动摇贺景同。

  贺景同就像是个对未来有着明确的认知,永远不会受迷茫困顿的绝对理性之人。

  但是又能有多少个像贺景同这样的人?

  高中生的年纪,可一直都有着青春期三个字的标签。

  是最容易被影响,被动摇,被蛊惑的阶段。

  “我让你别说了!”贺景同眼神锐利如刀,瞳孔深处却再难保持绝对的理性。

  他满是伤痕的右手,掐住了傅泽荀的脖子。

  傅泽荀也没反抗,就只是笑着看着贺景同。

  如果不是为了让这个身体能支撑他把话说完,傅泽荀早就让这个身体死去了。

  傅泽荀看着贺景同,无论是力量爆发,还是单手持刀,单手掐住他脖子的模样……

  这个才刚刚进入异灵世界一个多月的少年,犹如照亮长夜的闪电,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一定,一定要得到他。

  ——不是那种粗暴的,而是如溪水沟河,再到湖泊江海……

  傅泽荀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消失,在彻底消失之前,只有贺景同能看见,那张平凡的脸上,无声的说出了一句话。

  “你会来找我的,迟早有一天。”

  “傅泽荀”死亡。

  始终阻挡崔桐的那个屏障,也突然消失。

  当崔桐爆发到极致,向学生们赶去时,贺景同已然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祁学一抛下了另外两个男同学,飞快地奔向了贺景同,简紫芮也帮忙查看着他的伤势,却发现贺景同倒在地上,并未昏迷,而是睁着眼,一言不发。

  简紫芮其实不清楚刚才的那番话有什么含义,因为在她看来,重要的就只是,贺景同的生命安全。

  与傅泽荀对峙,所意味着的危险性,太大了。

  如果有一天,贺景同口中此前所出现过的“业力”,在战斗途中,被傅泽荀注射进他的身体,那又该怎么办?

  祁学一一样没有关注太多,他的世界太复杂,但在队友受伤的情况下,又太简单,简单到就只有治好队友。

  祁学一说不清楚贺景同为何躺在那里,也讲不明白,为何治好了以后,贺景同依然无法站起,但祁学一知道,现在的贺景同,需要他和简紫芮。

  祁学一将人背起,招呼着不远处的简紫芮,一边慢慢地给后者治疗,一边冲着崔桐说道:“老崔,要不然我们先出去?”

  外面,此时的曲舒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解除了潜行空间。

  曲舒的身旁,那些此前始终关注屏幕内部的同学,也陷入了混乱和质疑声中。

  “什么叫做完成必须任务后的额外奖励?作业的认知有什么问题吗?”

  “你关注这个干什么,傅泽荀那样暗地里做人体实验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思考他说的话,你也不怕被人骗到沟里,自己也被改造成异灵。”

  “可他说的也有道理。那句‘完成必须任务的额外奖励’,不就是指学生们就该完成作业吗?”

  “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的金钱补助,算是平白得来的奖励物资,可实际上,这根本不算是什么平白得来的吧,普通科的学生又不需要去面对异灵,那些钱,就是我们该理所当然得到的才对。”

  安来一拍手,猛然打断了那些吵闹的学生,但他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如果说,“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努力提升自己,以免下一次遇到异灵,连自保能力都没。”

  那这只会变成,努力提升自己,就为了给那些有钱人继续当韭菜和保镖吗?可别说什么没有自保能力,只要是觉醒了力量的灵师,就都拥有自保力,只是或高或低而已。

  而假如说,“你觉得你们想的那些,老师和老师之上的人就没想过吗?扪心自问,如果你是普通学生,你的成绩,你的能力,真的足以进入英才学院吗?”

  这种话,在之后就又会演变成,我们最开始也没打算进入英才学院。

  当人想要反驳的时候,所有的思考力,都会转向去说出能让自己心情畅快的辩驳之言。

  无论他人说的话是否正确。

  就连看似最平和的说法,也就是在安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现有条例,都是经过无数次变化和修改后得到的最合适结果。”

  反驳之言更是直白。

  什么合适?对有钱有势之人的合适吗?

  投资小,回报大,异灵科的灵师,本来就在英才学院这所贵族学校。

  就像傅泽荀说的那样,这是一座有2000万人的城市,他们100多个人,就算有着怎样的想法,也都会被2000万人的现实,逼迫到根本无力张嘴吧?

  但只要还能张嘴,人就依然会反抗。

  换句话来说,与其把觉醒的灵师逼迫到无法张嘴,最终引起暴/乱,那还不如直接把觉醒的灵师,洗脑到根本不会有张嘴的意识。

  傅泽荀的这番话太毒。

  在他开口之前,没有学生会思考,异灵科学生们的所得究竟有什么问题。

  高付出,低回报。

  尽管经过筛选以后,分配给学生的任务不难,兴许相比于写各科作业,学生们更乐意外出完成异灵科下派的任务。

  但这些任务,从最开始,不就是只有灵师才能解决吗?

  注意,是只有灵师。

  稀缺性,独特性,唯一性——

  拥有着这样能力的他们,帮助着,或者说服务着2000万人,实际上得到的,却只是那万儿八千的补助。

  终究是普通人多于有钱有势者,觉醒的灵师,也是如是。

  在灵师的觉醒无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大多数学生的认知,就只是普通人的认知。

  还是学生,每个月就能拿到几千块钱,已经特别厉害了。

  还是学生,运气好每个月能拿到超过一万的钱,不仅能让自己财富自由,甚至还能补贴家用,这至少已经超过了这个国家80%以上的人。

  这很好啊,学生们都这样想。

  可是,他们只有100多人。

  100多个人里,甚至可以说,只有贺景同一个人,出身所谓名门。

  有公平可言吗?

  为什么异灵科,安放在贵族学校?

  太多太多的问题,全都被傅泽荀的那一番话引起。

  尽管他只是想要让那些人,逼迫着贺景同,让贺景同走向他。

  人心是不可以直视的,现有的规则,也是不可以否认的。

  这会引起混乱。

  相较于学生真正意义上的开智,大多数人,只希望他们不要是个文盲,防止听不懂人话,还影响发展。

  也因此,异灵科的学生,一直都没有被要求,需要其他科目的成绩。

  高中三年,理应是学生学习能力最强的阶段,但异灵科,那看起来像是为了学生们好的,不要求普通科目的现象,在此时看起来却那么讽刺。尤其是他们可以保送知名学府这点。

  今后对外,每一个灵师,看起来似乎都有着很不错的学历,和社会地位。

  但这虚浮的地位之下,他们真的知道,自己的付出和得到,根本不成正比吗?

  安来该说什么话,才能不让这些印象深入人心?

  他不知道。

  只能旧事重提,像那些烦人又讨厌的官僚角色,讲述着傅泽荀制造出来的危害。

  说姜南的凄惨,说完后刚想说学生要有自我,不要听信谗言,就又很快明白这番话的说教意味太重。

  说学校的存在,从来都没有想要控制学生的意思?

  这看起来又太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要怎么说?要怎么做?

  没有答案。

  实际表现出来的,就只是苍白的,又一次提起了那个在灵师APP上,挂过悼念公告的姜南事件。

  消费一个已经死去的学生,安来对自己感到恶心。

  傅泽荀……这个名字在他的齿缝间不断咀嚼,最终演变成了磅礴汹涌的杀意。

  最终学生也没有如安来所想的散去。

  他们都在看从那个空间里出来的贺景同。

  他们想知道,为什么他要对傅泽荀说,别说了。

  也想知道,为什么贺景同能知道,那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信息。

  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他阻止傅泽荀说话,是不是明白这番话会带来什么影响?他加入只凭借两个人,就不比别人三人队伍差的祁学一和简紫芮,又是否有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交易?

  以及,他是谁?

  学生们想知道贺景同的身份,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和他们拥有着同样的力量,却和他们有着不同的认知,还想要压榨他们的人。

  “喂。”有人伸手推了一下,趴在祁学一背上的贺景同。

  但最开始的脱口之言,却还算温和。

  “同学,你可以跟我们说说,你为什么知道傅泽荀制造的人造异灵,有着那几种特征吗?”

  “那个被你杀死的同学,是普通科的一个特招生吧,你认识他吗?”

  “傅泽荀进入学院那么轻松,同学,你有那么多信息来源渠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来的?”

  “那个戴着眼镜的异灵,你又是怎么知道,她是被傅泽荀那样转化过来的?什么虐杀不虐杀的,如果你知道的早,那你为什么不上报这件事救救她?”

  “我是真的很好奇,业力又是什么东西?同学你能解释一下吗?”

  祁学一被拦住了前进的步伐,他不爽地看着那些人,声音缺失了以往快乐小狗的痞气,只余冰冷:“我说你们,够了吧?”

  “在我们还搞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在我的队友,刚刚经历过生死之战的情况下,你们不让他休息就算了,还把他逼在这里,能跟我说说,你们是什么意思吗?”

  “少在这里给我吆五呵六,有问题的是傅泽荀,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现在都闭嘴。”祁学一冰冷的眼神扫视了一圈,他背着贺景同,与简紫芮一同离开了演练场。

  站在他们身后的苏妤,想要拉住他们说出一番感谢和道歉之言,但又觉得这种场合实在不合适,一时欲言又止,反而错过了机会。

  路少渊抬手拦了一下她,声音依然清冷:“那些同学问的问题,贺景同没给出解释之前,你还是不要靠近他们了。”

  池谦眯起眼睛:“路少说的没错哦。”

  池谦故意撇开了渊字,想要活跃一下气氛,却发现苏妤依然满脸忧虑。

  “人总是要合群的。”她说。

  这话极轻,只有池谦一个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