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站着说相声也腰疼【完结番外】>第102章 最后一回

  北平这头的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所幸陆觉赶来时,已有人暂且安置了工人,免得闹起事儿来,真要是见了血,那就轮不到他们掌握了。陆觉下了车便脚不沾地的直奔了工厂,片刻不歇东奔西走,一刻也没有耽误,就这样还足足用了三天的功夫——但好歹算是得了一个还算完美的结果,坐在酒桌上的陆眠之却只觉得疲惫,疲惫到酒杯都懒得端一端。

  席间听了一脑袋的溢美之词,酒又多喝了两杯,迷迷瞪瞪的唯剩下了一样想回去好好睡一觉的念头,明儿还要起个大早——不然豆汁儿摊该去哪儿找呢。

  实在是想他。

  陆觉也不知自己这是什么时候新添的毛病,想着上一次喝酒还是与叶寒云一处,醒来时未少遭这人的白眼与嫌弃。这会儿一个人在这处陌生的大床上躺着,撒酒疯自然也不会有人理,于是便只能空洞洞的瞧着天花板上的留白,胡思乱想。

  陈卿言这会儿准该睡了吧。

  北平干冷的厉害,出门时只想缩着脖子。若还是在天津卫,暖暖和和的与他盖同意床被子窝在一处该有多好——这几夜都睡不好觉。就像当初陆觉刚与陈卿言搬往一处住时,起先那几宿俩人都睡得不踏实,上半夜还搂在一处,后半夜便抢着被子,清早起来俩人皆是横着睡了——到底是那些年一个人惯了,身边凭白多了个人出来多少有些别扭。可现在,一张双人床上余出一人的地方,空落落的,反倒叫陆觉翻来覆去的难受。

  “陈卿言,你想我不想?”

  将头扎进枕头里,陆四少爷小声哼出这样一句,像是在天津卫的那人能听见似的那样认真。

  不过第二天到底还是起的略有些晚了——实在是该怪罪昨晚多喝的那两杯酒,急慌忙的穿戴好了,刚想出门,就想起自己落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回屋从桌上取了两个空玻璃瓶,这才算是齐备了。

  “听您这口音,是天津人吧?”

  陆觉早在来的那日便寻摸到了一处卖早点的摊子,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动作麻利,又极热情,待人的样子总要陆觉或多或少的与陈友利联想在一处。。

  “是。”陆觉点点头,将两个玻璃瓶子递了过去,顺带着还有一块儿银元,“您也甭找了,两个瓶子帮我装满了就成。”

  “得嘞。”男人爽快接过来,“这是要带回家去喝?”

  “捎给别人的。”虽然往根上刨,陆觉也是北平人,但这豆汁儿的滋味他是喝不惯的。“他爱喝这个。”

  “可不么。”男人点点头笑道:“北平人就爱喝这一口!两天喝不着啊,还真想!来,这个灌得了,您先拿着。”摊主可真是一位实在人,一大玻璃瓶装的满满当当,陆觉小心去接,可摊主常年的忙活着炸油条焦圈儿,手上自然是沾满了油渍,一个不稳当,就听“咣当!”一声脆响,玻璃瓶子摔了个细碎,豆汁儿洒得满地都是,在这样的寒冷的清晨里瞬间失了那点儿热腾腾的气。

  “没烫着您吧?!”男人慌忙从里头跑了出来,口中满意歉意,“真对不住!”

  “不碍事的。”陆觉一向的好脾气,更何况只是无心之失,好而且只是崩溅在皮鞋上一些,拿帕子擦干净了就是。

  “就是糟践了东西。”

  只不过瞧着那满地的豆汁,一会儿便干涸得只剩下了些印子来,陆觉心上便像是梗了不知什么东西,堵的人难受——许是小时家里的管教作祟,摔破了东西总是要挨骂的缘故罢。

  他也只是这样开解了自己一句,便也容不得再胡想些什么别的,拿了那剩下的一瓶豆汁,折返回去再拿行李准备出门,走至门口却瞧见了工厂那位管事儿的,正一脸焦急的敲着院门,约莫是听见了脚步声,扭头正瞧见陆觉朝他走过来,开口便急问道:“您这是上哪儿去了啊少爷!”

  “我出去买……”陆觉还想拎起手里的玻璃瓶子来给这人瞧看,可话还未讲完,便被这人推搡着朝着刚来的方向走。

  “您快回北平吧!三小姐找不到您电话打到了工厂来!要您赶紧回去!”

  “可我……”陆觉还想再问一句什么事儿这样的急,自己可不就是要回北平?这人却已是不由分说的将他推上了早在一旁等着的汽车,直奔着车站去了。

  “阿嚏!”

  陈卿言一大早便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天愈发的冷了还不够,昨天还连绵着下了一整夜的雨。他本来不是个爱在床上打把势的人,昨晚也不知道是哪处不对,起来时一床的杯子竟是大半都被他蹬掉了地下,只留下一个角来搭在肚皮上,整个人佝偻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阿嚏——”陈卿言吸了吸鼻子,连忙从柜里扯出了一件冬日的厚夹袄来穿上,只是一开柜门,便瞧见了陆觉那几件挂在柜里的衬衫。虽然已经洗的干净,但却忘了熨烫平整,还都是些轻薄的夏日料子,这会儿已经穿不上了,挂在那里瞧着又占地方又不好看。

  “自己也不知道好好放着。”虽是嘴上埋怨,手上的动作倒是勤快。将几件衬衫都一一取下来抚平叠好,起身去拿熨斗时,心里忽的又觉得自己这样埋怨许是不大对的:实在不该怨他不够勤快,他在家时总归是样样有人为他准备齐整的,哪一样也不用他操心。再者,柜子里陈卿言的大褂却都是洗干净了便熨的平整极了——

  陆觉不是不够勤快,而是如今将那些心思全放在了陈卿言的身上才对。

  估摸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陈卿言这样想着,便又替这位小少爷不值,实在是跟家养尊处优惯了,如今和自己一处,这样细细想来,倒是受了不少委屈,实在是难为他了。明明有那铺了软毯的路,陆眠之却是瞧都不肯瞧一眼,只是一门心思的握紧了自己的手,任凭脚下的荆棘横生,仍是要这样轰轰烈烈的碾压过去才好。

  “陆眠之……”

  空荡荡的房子是不肯守口如瓶的无信人,纵是这样的悄声细语也是藏不住的。

  “我想你了。”

  随便将就一口吃罢了午饭,瞧着窗外的天又是吝啬的将早起施舍的那点儿暖阳都一并收了回去,阴沉的要人心烦——得去庆园了,若是再耽误上一会儿功夫下了雨,那就更不必去了。陈卿言心里头这样盘算着,便起身出了门。

  “小陈来了!”

  刚刚行至庆园的门口,茶馆跑堂的小二便迎面招呼了一声——委实要陈卿言觉得奇怪,他往日里来来回回这样多的次数,也没见这人拔高嗓门的喊上一回,况且他又不是茶馆的客人,也不必多费这些事来麻烦。

  “嗓门又亮了。”只不过陈卿言并未当回事,与他玩笑了一句便朝着后台去了——他与那位捧哏的搭档时日不多,总有些词是该对对的,免得台上出了岔错丢人。

  一进后台,那位捧哏的却并不在,但万笙儿与陈友利俩人皆是难掩脸上慌乱的神色,却又这样怔怔的看着自己。

  陈卿言一愣:“怎么了?”又站在挂着的镜子前仔细瞅瞅了脸上,并未瞧出哪里不妥,于是又问,“怎么都这样瞧着我?”

  “没……没什么。”万笙儿勉强拉扯了嘴角笑得实在难看,“你怎么又来得这样早?”

  “你手里拿的什么?”

  陈卿言却并不答她,而是注意到了万笙儿与陈友利在背后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二人似在往袖口里藏什么东西,却难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叫陈卿言不注意也难。

  “没什么。”万笙儿慌忙摇头,“不过是今日的报纸……”

  “给我瞧瞧。”陈卿言伸手去要。

  “报纸你瞧什么!”陈友利急了。

  “……”若是陈友利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便更是要陈卿言糊涂又生疑,更觉得这俩人行为实在古怪,于是问道:“报纸我怎么就不能瞧了?”

  是啊,报纸他怎么就不能看了?

  陈友利也知道自己说的没有道理,万笙儿亦是不该如何是好的一副样子看着他,俩人只是这样一个面面相觑分神的功夫,万笙儿手里的报纸便被陈卿言一把抽了过去——

  “师哥!”万笙儿再想拦却已是晚了,只能这样撕心裂肺般的喊了一声,一切皆是来不及。

  只是一瞬,陈卿言的脸上便失了血色,那张薄薄的纸竟像是有了千钧的重量,重到他再也拿不住,就这样落到桌上。

  报纸的首页总是要用最惹眼的大字将近几日的热闹事写下来让人瞧看,只是这几年天津卫的小报社太多,报纸亦是多的瞧不过来,这其中就难免有好些胡写瞎诌的。陆觉与万笙儿的事儿不就是个例子?不值得一提——

  只不过这次,陆四少爷与章家大小姐的订婚启事,却是这样横冲直撞肆意的足足占了将近一半的页码,两人的照片还被排在一处,还真像是一对好事将近的璧人,皆是笑得欢愉的美好模样,

  “师哥,假的!一定是假的!”万笙儿一把将报纸攥在手里,说话便撕了个粉碎,她与陈友利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陈卿言,像是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一般的等待着。

  陈卿言却仍是刚才的那副模样,一动未动的站在那里,半响,惨白的嘴唇才猛烈的颤抖起来,干涩的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我去找他。”说罢,便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跑去。

  可是,该去哪儿找他?

  陈卿言傻愣愣的站在庆园门口,三不管仍是这样的热闹——它仿佛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牢笼,没有人能打搅到它,它是这样的从容却又是这样不平凡的存在着,将其中无数的欢笑与悲戚都包容吞并,连同现在心如死灰的陈卿言,也一样不着痕迹的啃食干净。

  他不信。

  是不能信的。

  明明陆觉在走时还那样不舍的温柔摸着自己的头发,说着要自己等他回来的——他说了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陈卿言都记得。

  陆觉不会骗他。

  “陈卿言。”正茫然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叫他。抬起头来倒还真是一张与陆觉有七分相似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陆……陆小姐。”陆栀在这儿站了有多久?自己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看来你应该是知道了吧?”单是从声音里便能听出陆栀难掩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陈卿言心里清楚,她是不屑于同自己讲话的,那日在白家,她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凿出血洞来的目光仍是要陈卿言历历在目。或是在她的眼里,自己不过同勾栏中那出卖皮肉色相的人物一般,并无什么两样。只是陆栀问的这一句,陈卿言来不及反应,只是短促的“啊”了一声,加上他此时这灰白的脸色,更是给人一种似懂非懂的感觉来。

  “别在我面前装傻充愣!”

  陈卿言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引得陆栀怒火中烧,她本在台阶下站着,这会儿三步并两步一举站在了陈卿言的跟前,手也摸向了皮包内——

  “我可不是陆眠之,没那么好糊弄。既然没瞧见,那就趁现在仔仔细细的看看!”

  那份被万笙儿撕的粉碎的报纸,便又一次这样残忍且赤裸的扔在了陈卿言的面前。

  “不……”陈卿言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不是陆眠之说的,我不信。”

  “好啊。”陆栀挑了挑眉毛,“你这人倒还真有些意思。你当陆觉去北平干什么?还不是为了躲着你?与章小姐的婚约也是早就定下的,难道陆觉未同你讲过?”

  “哦——我忘了。他自然不会同你讲这些,一个男人,说相声的,陆觉胡闹几日自己也就明白过来了,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怎么和章家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作比?”

  什么是撕心裂肺的滋味,这便是了。

  陈卿言这样的人。

  和在陆栀口中这样的人。

  男人。说相声的。下三滥。

  每一样都像是被炙烤过后带着烈焰的铁鞭,狠狠的抽打在陈卿言的身上,恨不得将皮肉都一并烧焦。他不是不能反驳,只是他有这样多的选择,却在这一刻毫不犹豫的甘心承受了那其中最隐忍的一样——不为别的,只不过因为面前站的人是陆眠之的大姐。

  “我不信。”

  仍是这三个字。像是陈卿言手中紧握的救命稻草。他毫无办法,却唯独剩下了这一丁点的信念——他得凭这个活着。

  陆栀冷冷瞧着他,又是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在陈卿言的跟前,“那这个呢?”

  “你信了吗?”

  那日在车站分别时,他亲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来,又亲手替陆觉戴上的那条粗毛线的围巾,现在就在陆栀的手里。

  他对陆觉说,“别摘下来。”

  “是你的吧?”陆栀冷笑一声,将围巾朝着陈卿言的怀里扔去,他却像是被冻僵了一般,接也接不住,围巾在怀里滚了一轮,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陆觉让我给你的。”

  “该说的我也都说完了,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得识好歹。对了,你现在住的那处房子,也是陆觉买下来的吧?那处房子你且住着吧,全当是给你的一点儿……”

  补偿。

  直到陆栀走了,陈卿言仍是在那儿失了魂的一般站着。万笙儿、陈友利已从后台追赶了出来,却只见他这样站着,不哭也不笑,不动也不闹——

  活死人一般的站着。

  半响,陈卿言才弯下腰去,将地上的围巾捡了起来。

  “师哥……”万笙儿双眼通红的叫着他的名字,可陈卿言却置若罔闻一般,他只轻轻的掸着围巾上沾了的土,是一丝不苟的认真。

  “小陈啊,你好歹吭一声!哪怕你哭一声!你别这样!要我们——要我们可怎么办啊!”陈友利摇晃着陈卿言的肩膀,却是无济于事。

  陈卿言是这样的固执。

  就像在遇见陆觉这人之前,他曾固执的认为,自己这一生不会爱什么人,亦不会恨什么人。

  但是陆觉出现了。

  陈卿言这才发现,自己爱极了他。

  却在这一刻,也恨极了他。

  “陈卿言他……”

  “出事了。”

  陆眠之再见他时,陈卿言躺在医院的那张白床上,像是睡熟了——他睡得这样沉,沉到陆觉连同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陆觉就这样直挺挺的在床边跪了下来,他手里还拎着那瓶打北平给这人带回来的豆汁儿,这人怎么这样狠的心,自己这样叫他,都不肯醒来尝一尝?

  “陈卿言……我回来了……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算我求求你。”

  尽管陈友利百般的阻挠,陈卿言却在这晚还是执意上了台。所有人都不知他到底为了什么,却瞧着这人这次在台上格外的不同——

  这段《九艺闹公堂》陈卿言从未说的这样卖力气过。

  可不是要卖力气些么。

  陈卿言鞠躬起身,由左至右环视了一圈庆园的样子。今日来的人不多,但却有不少熟识的面孔,他想起那日陈友利同自己讲:“听说你又回来说了,以前的熟客好些都来捧你。”

  是了。

  他爱相声,但更多的是因为这是他养活自己能吃上一口饭的手艺。

  他爱陆觉,是因为……

  “我再给你唱段探清水河吧。”

  没有人竖起耳朵来辨别他这句话里的措辞,自然也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个“你”字,陈卿言在舌尖上滚了一番,最后狠狠的吞咽下去,是有多么艰难。

  “桃叶儿尖上尖

  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在其位这个明啊公

  细听我来言

  ……”

  陈卿言

  倘若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若是心上人是你,莫说是清水河,就是这海河跳上十遭,百遭,千万遭,我也是乐意的。

  不都是你说的吗?

  当初的话这样鲜活的打脑海中不安分的跳了出来,却都成了可悲的飞蛾,连最后那点儿取暖的火光也都熄了——那个端坐在台下,眼里唯有自己一个的陆眠之。

  再不会有了。

  他爱陆眠之,只是因为爱他。

  “秋雨下连绵

  霜降那清水河

  好一对钟情的人

  双双跳下了河

  ……

  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

  陆眠之。

  这样的一个我,亦也不会再有了。

  一曲唱罢,陈卿言却并未回后台,而是转身快步朝着一侧的楼梯走去,庆园一共有三层,一层池座,二层包厢,三层则是陈友利为了方便给他们留出的客房。陈卿言不做停留,一股劲儿只奔到三楼。

  “小陈!你干什么?”陈友利已觉得不对,再顾不得别的,冲着楼上大喊一句,“你别做傻事!”

  众人皆朝着楼上看去,只瞧见那身黑色的大褂毅然翻过栏杆,就这样落了下来——

  陆觉。

  这大概,是为你唱的最后一回了罢。

  我们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