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纪则书所言,陆觉的这些执拗,到底都有了去处——他这段日子回家回的倒是勤了,无非就是扎进书房和陆泽业长谈,可往往最后的结果便是挨一顿臭骂被赶出来。再到后来陆泽业干脆连话都不讲,父子二人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两人皆是一身要命的硬骨头,谁也不肯让上一步。
“少爷,吃了饭再走吧。”
陆觉这日照例从书房出来,只是被连骂了几个“滚”,又被泼了一脸的茶水,陆觉抖搂着衣裳,老刘这就走过来迎面递上了毛巾。
“还得惹母亲生气,就不吃了。”陆觉接过毛巾胡乱在身上擦了两下又还给老刘,眼神却是始终朝着陆夫人紧闭的房门——自打陆夫人知道了他与陈卿言的事儿,除了那日大哭一场却知无济于事后,便一直躺在卧房里,连面都不与陆觉相见。“夫人身体……怎么样?”
“夫人没什么大碍,就是……只是哭的厉害。”老刘的一双手握在一起有些不安的来回蹭着,“不过您放心,几位小姐常回家来陪着劝着,好歹能让她宽宽心。”
“嗯。”陆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站着与老刘对视了足有半分钟的功夫,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辛苦了。”
“您这是哪儿的话。”这句辛苦实在是要老刘诚惶诚恐,赶忙鞠了鞠身子,说道:“照顾老爷太太本就是我们的本分。”
“就怕以后也常常要你们照顾。”陆觉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又指了指自己前襟的茶渍:“瞧现在这架势,再不出几日,我怕是连家门都进不得了。”
“您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老刘急的整个人都焦躁起来,他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大半辈子都是在陆家这样过下来的,陆家有什么样的事儿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这次也不例外,虽不知这其中的细节,但总归清楚是自家少爷闯了祸。但在陆家这十几年,若只说是主仆的情分未免太单薄,所以就更听不得陆觉说这样丧气的话。
“您就是性子拧,这点儿就随老爷,爷俩儿但凡有一个不这样的,说句软话,就什么心结都解开啦!”
“少爷,好歹我也算是瞧着您长大的,您是好孩子,老刘心里头清楚着呢。”
“好孩子就不会干坏事儿!我知道。”
“老爷太太舍不得您,就是一时气急了,哪有父母和儿女真记仇的呢?您可千万别这么想。”
“是。”
陆觉重重的点头算是应承,也再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糊涂的宽慰他都听了不知有多少,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与家里头这道坎儿是自己亲手堆起来的,可真想翻过去时,哪儿还由得了他呢。
与老刘说完了话,陆觉便要出门,这会儿就已经够晚的了,再迟了陈卿言又不知多么焦心——越急就越多事儿,刚要出去,便与进来的人撞了个对脸。
“三姐。”
“我正要找你呢。”
“我得回家。”陆觉咬着嘴唇。
“这儿不就是你家?”
“我……回去找他。”
“正好,我与你同去。”
“甭这么瞧着我。”陆棠拉开车门利落的坐在副驾位置,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同陆觉讲着话。
“三姐眼神不济了,我可没瞧你。”陆觉打了个哈哈,现如今在家里他也就只能和陆棠这样轻松的讲话了,尽着使劲儿贫上两句。
“你倒还乐的出来,家里为了你都开了锅了!”陆棠没有她弟弟这样的好本事,这会儿便装不下去难绷住气了,一双杏眼瞪着,要不是瞧着陆觉正开车,手指头准要点在这人的脑袋上,“也不知道好好想想。”
“三姐这是打着去我那撒泼?那可不成。家里头那位胆子小,受不了吓。”陆觉说话倒没个遮拦起来,说着便将车缓缓在路边停下。
“家里那位?”陆棠只觉着牙酸,可却未有陆觉想的那般下车就走,坐的十分稳当,“陈什么?”
“陈卿言。”
陈卿言今日终于去了一趟庆园。
明黄的麒麟帷布换成了绣着祥云飞鹤的红绸,倒和现在的庆园相称——陈友利花了大价钱,将之前的破凳老桌都换成了新的,就连抱柱上的红漆,对联上的金粉,都重新刷了一遍。
“放心吧,您鼻子没歪。”陈卿言还是端着一杯自己常喝的花茶,同陈友利闲聊。
“心病,心病。”陈友利嘿嘿的乐了两声,将捏着鼻梁的手放下,顺着就朝台上一指:“来都来了,不上去说一段?”
台上这会儿演着的,是陈友利新请的两位小角儿——瞧着年岁比陈卿言刚来庆园时还要小上一些,像是使不尽用不完的力气一般。
……
“那这么着,我带你去了,咱们就打这走。”
“打这走。”
“出了门,咱们奔东南角。”
“东南角。”
“东门官银号,北海楼,龟甲胡同,万寿宫,北大关,河北大街,大红桥儿,西于庄子,丁字沽,南仓,北仓,走蒲口、汉沟,桃花口,杨村,蔡村,河西务,安平,码头,张家湾,走通县,过八里桥,进北京齐化门,东四牌楼,北新桥,交道口,出德胜门,走清河,沙河,昌平县,南口,青龙桥,康庄子,怀来县,沙城,保安,下花园……”
……
“才十七。”陈友利与陈卿言并肩站着一同瞧着台上,“你刚跟你师父来的时候,也就比他们大一丁点儿吧。”陈友利说着,眼睛便眯了起来,像是在回忆陈卿言当年时的情形,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忍不住拿肩膀碰了碰他,惊道:“我要是没记错,你在这儿说的第一场活也是这个吧。”
“难为你记性这样好,是地理图没错。”陈卿言点点头,“这也算巧了,不过他说的可比我当时强多了吧。”
“你这人惯能褒贬自己。”陈友利撇嘴不大同意,“我这儿来来回回也经了这样多的人,但有人给说相声的扔钱的,你可是头一个。”
“那也是碰见了独一份的傻子。”陈卿言到底是给逗乐了,他倒不是为这一样得意,只是那时的情形如今想起来竟还是这般的鲜活,可自己那时对陆觉的厌恶与嫌弃,今日倒都成了难舍的爱意。
世事难料这几个字,说的还真是有理。
“你要是想说了,尽管还回来。”将陈卿言送出门去,陈友利到底还是开了口,这些话不说心里始终不大痛快,“戴春安他……不提也罢,但你总得继续生活不是?甭管怎么着,我这儿给你留着地儿呢。”
“哎,知道了。”陈卿言答应得痛快,可心里却知道这其中的不易。
他爱相声自然是从未变过,错不了的。
只是以他现在这样的心境,哪儿还有心思逗别人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