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爷。”来的人附在曹京生的耳朵边私语了两句,曹京生的脸上便浮出了玩味的笑来,点点头道:“知道了,收拾干净了让她好好唱,告诉她……别不识抬举。”

  “得嘞。”这人得了口风立刻就去传话,刚走了两步便又转身回来,“曹爷,那姓戴的那小子也来了。”

  “他来干什么?”曹京生着急要去院前看看,不耐烦道。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事儿成了,找您要赏呗!”

  “呵呵。”曹京生冷笑一声,“找几个人,拉到没人的胡同,好好给他顿赏吧!办事儿利索点!”

  “瑶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

  进前忙把仙姑敬,

  金壶玉液仔细斟。

  饮一杯能增福命,

  饮一杯能延寿龄。

  愿祝仙师万年庆,

  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

  霎时琼浆都饮尽,

  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热闹!

  虽宾客还未来齐,但戏台早已搭上,这会儿唱的正是合情合景的《麻姑献寿》,台上的也是天津卫的好角儿。白武玺坐在主位,梳着油头,穿着明黄色的马褂肚子微挺着,再加上他那留的两撇八字胡,活脱脱像个地主,正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等着宾朋献礼,模样十分的大爷。

  “干爹。”曹京生一溜快步走到白武玺身边,作了个揖,“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儿子。”白武玺满意的点点头,早之前曹京生就把贺礼钱送进了家里,白武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算是疼惜,“这一头午可给你忙坏了。”

  “应该的。”曹京生猫腰笑了两声,声音低了下来,“我这还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哦?”白武玺拿起一根烟来。

  “您还记得那位唱大鼓的万姑娘吗?”曹京生赶紧摸了火柴给白武玺点上,“我这也给您找来了,而且啊,她今儿就不走了,让她今晚好好唱给您听听!”言语之间说不尽的猥琐与龌龊。

  “好!”白武玺立刻会意,开怀大笑,“儿子有心了!”

  车在离白家不远的大道一侧停下。

  “你在车上等我。”陆觉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了陈卿言的身上,攥着他的一双手,这人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冷的,手凉的要命。

  “可……”陈卿言摇摇头,“陆觉,让我和你一起。”

  “我保证。”陆觉吻了吻他的手指,言语之间却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信誓旦旦道:“我保证把万姑娘带回来。”说话间就要去开车门——多耽误一秒都不知道万笙儿的处境会不会更坏一分。

  “不!不!陆觉,让我跟你一起。”陈卿言狠狠攥住陆觉衬衫的袖子——他少有这样任性的时候,可他就是不想放手,说他胆小也好,说他怯懦也罢,他就是不想和陆觉分开。陈友利满脸是血的模样像是总在他眼前晃着一般,成了一枚带着血腥味儿的标记——他不想这标记又重新打在陆觉的身上,他认了,他没有这样顶天立地的气概,他受不住。

  “你……”陆觉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只知道陈卿言这样看着自己——分外要他动容的是这人此时的眼神,带着恳求,带着一点点的哀怨,要陆觉感到自己是有罪的——这样丢在一个人在原地等待,一定是有罪的。

  “你跟紧了我!”陆觉咬了咬牙,在陈卿言的脸上狠狠摸了一把,最后只能妥协,他已顾不得那么多,远远的望着白家的大门,耳边若隐若现的已经听见了打院里传出的丝弦声。

  “等等。”

  两人一前一后的朝着白家走去,刚行至门口,便被人拦下了——拦人的是白家的管家,无非就是站在门口接待宾朋代白武玺收礼的小喽啰,仗着在白家做事,也狗仗人势的嚣张几分,瞧着院里宾客来得大概齐了,大略扫了一眼这两位又是“灰头土脸”的倒霉模样,便鼻孔朝天,正眼朝人看都不看,生疑这两位的身份。“干什么的?”

  “给白老爷贺寿。”陈卿言答道,眼神向院中探着,只觉得人这样多,也瞧不出万笙儿到底在哪儿。

  “贺寿?寿礼呢?”这人自然不信,满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陈卿言,再瞧就更觉得陈卿言穷酸相,于是便不客气起来:“没有就滚蛋!别在这儿捣乱。”

  “白家好能耐。”一声冷哼,陆觉阴着一张脸伸手便揪住这人的衣领,拽至在自己面前,要他看清楚,“我来给你们白老爷贺寿看来也不行了?”

  “陆……陆四少爷!”这人这才将来人仔细看了清楚,只恨自己刚才眼睛成了出气的窟窿,招惹了这尊天神,连话都说不利索,只知道哆嗦着点头:“行……行行……”

  “滚。”陆觉将他一把推开,快走两步在陈卿言的肩上拍了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有我呢。”便大步朝院中走去。

  白武玺自然不知道有人已找上了门来,仍是跟着板眼摇头晃脑,咂酒吃肉的正是开心。到底是曹京生眼尖,只觉得身后生风,再瞧时陆觉陈卿言两人正气势汹汹的直奔过来,拦也拦不住了。

  他暗自在心底叫了一声“不好”,陆眠之早已行至白武玺面前——

  白武玺正看在兴头上,只觉得眼前好死不死挡了一片阴影,心中甚恼,刚要破口大骂,抬头就看见了陆觉——他心里头是知道陆家这位四少爷并未受邀的,突然造访……况且还是这样一幅凶狠的面容。

  “陆四少爷来了。”白武玺笑着指了指身边的空位,“今日家中人多,实在是还请宽谅照顾不周啊。”他这一招用得倒是巧,示意陆觉坐下慢谈,别驳了对方的面子。

  “坐就不必坐了。”陆觉冷冷开口,“白老爷……”忽然间袖子被人抻了一把,他自然知道是陈卿言没错,扭头向后看去,只瞧见陈卿言紧敏着嘴唇,脸色已是惨淡的发灰,陆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曹京生!”

  白家的院中人声嘈杂,再加上台上这会儿唱的又是一出热闹的《法门寺》,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个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万笙儿!”陈卿言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向曹京生扑过去,却是被陆觉挡在身后,只能目光死死的盯着这人,恨不得生生的在这人身上钻出两个血洞来。

  “这位又是?”白武玺还是那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却已经明白了陆觉来这儿的目的,他略带厌恶的撇了曹京生一眼:实在是埋怨因为他这事儿办的不大利索,怎么不及早告知这唱大鼓的还与陆觉有些关系,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就这样乖乖的将人交出去:那他在天津卫岂不是丢了大人,于是便装傻道:“万笙儿是谁?”

  “您好大的忘性。”陆觉冷哼一声,言语之间已露刀锋,“堂会办的这样热闹,请了天津卫的哪位角儿都不知道了么?”

  “戏班是我邀的。”曹京生接过话来,他自然瞧出了白武玺眼里的不悦,但这哪比得过挫了陆觉的威风要他来得痛快,此时小人得志的模样尽显,“上次确实邀万姑娘来唱过一回,之后就再未见过,陆少您找人也该好好打听打听去处,莫不是万姑娘在哪家唱大鼓,被本家的老爷看上了留下收了做个姨太太,也是能的。”曹京生这样的流氓,自然没有什么廉耻可言,说罢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白武玺也欣然点头,捻着两撇胡子笑道:“说的有理。”

  “白武玺。”

  陆觉直呼大名——这断然是曹京生和白武玺都未想到的。若论资排辈,白武玺与陆老爷子同辈虽算不上,但也总比陆觉要高些,就算陆觉叫他一声“白叔叔”也不委屈。大门大户讲究一个教养,天津卫统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们更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算是碰了白武玺的大忌。

  陈卿言也听得一清二楚,可对他而言,陆觉此时攥紧的拳头才更要他在心口提了一口气。

  “我是来要人的,万姑娘在哪儿?”陆觉往日如水的一双眼里,尽然已是煞气。他打来的便已经做好了打算,除了要人更要为陈卿言出口气——所以在陈卿言要来时才百般的拦着,可既然人已经跟来,陆觉就只想暂且忍了等日后再与白武玺算账,可想的归想的,一见曹京生,又听他说了这些侮辱万笙儿的话,之前再如何劝自己“等上一等”的话,也全然没用了。

  “陆少爷这是不给白某面子了。”白武玺一张脸铁青着颜色,周遭已经有人注意过来了,他就更不能在陆觉这个小辈面前跌了脸面。

  “不敢。”陆觉反倒做出了谦卑的样子,曹京生与白武玺皆摸不着头脑,只当陆觉吃软有了缓和的余地,就这刹那的功夫,只听陆觉怒喝了一声:

  “这脸面不是我不想给,怕是你自己不想要了!”

  饭桌被陆觉一把掀翻,腾空而起,汤汤水水的尽然撒了白武玺与曹京生一脸一身。戏台上的弦乐戛然而止,却到处有人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而尖声的叫着。

  “陆……陆眠之!你敢!你敢!”白武玺怎么也没有想到陆家的少爷竟然这样不管不顾的与自己撕破脸皮。

  陆觉此时早已揪住了曹京生的衣领,一拳招呼上去,登时就见了血。

  到底是四下大乱。

  陈卿言一开始还站在陆觉的身后,可立马就有人冲上来与他撕扯着,不多一会他与陆觉被人群冲散了——尖叫声,盘碗摔在地上的碎裂声,纷乱的脚步声,以及后来将一切定格的枪声。

  和在枪声过后片刻的死一般的寂静。

  白武玺在警局当差,自然是有枪的。

  陈卿言只觉得心在那一瞬骤然停止,他四下里寻找着陆觉的身影,慌乱中发现他仍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同白武玺纠缠在一起,手枪被扔在不远的地上——

  “陆觉!”

  “陆觉!”

  几乎是同时。

  陈卿言一愣,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叫着陆觉名字的是一个打扮讲究的少妇——俩人都注意到了对方,只不过陈卿言看到的是这人与陆觉六分相似的面容。

  陆栀看到的,是陈卿言撕扯之间脖子上戴着的水滴玉坠。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一个报童手里摇晃着今日最新的报纸举的老高,嘴里也吆喝的热闹,“陆家四少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大闹白老爷的生辰宴!瞧一瞧看一看啊!哎!给您来一份!”

  “冷风嗖的,还开着窗户?”万笙儿进门就先将窗户都挨个关了,这才坐过来同陈卿言说话,“晚上去茶馆吧,全当散散心。”

  陈卿言自打万笙儿进屋就坐在沙发的一头一直没动,这儿挨着壁炉近些,离得远了,只觉得身上凉,难受。

  “先不去了。”陈卿言摇摇头,就再没了二话,眼神也不知盯在房里的哪一处,却是空落落没个焦点。

  “你这样……总不行。”万笙儿挨着他坐下,“陆少家里……他回家去了?”

  那玉坠是前一晚两人在床上私语时,陆眠之坚持要给自己戴上的。

  “这么宝贝的东西,我还是不带了。”陈卿言拧着眉摇了摇头,“弄坏了……”

  “放在柜里也不会生出小的来。”陆觉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儿,“还是说你不想当我媳妇儿,要真是这样……”说着便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来,“大概就是我合该这么倒霉,一辈子娶不了妻。”——这话真是一语双关,一头是强要陈卿言带上,一头又是在暗示自己除了他以外,也不会再娶别人,陆四少爷这样的小伎俩总是用不够的,可偏偏每次就能在陈卿言身上奏效。

  “戴就是了。”陈卿言顺从的让陆觉为自己系好——那时他只觉得格外满足,这样的日子是过不够的,他别无所求,现在已经是最好。至于陆觉说的什么,他只当是笑闹着的浑话。

  却不知道陆眠之心里真就是这样的心思。

  除了他,可就真没别人了。

  就像他已深信了注定,在白家救人那一场,也像是冥冥注定一般:他与陆觉都没有料到,大姐陆栀的出现,更没有料到,陆栀看见陈卿言脖子上的吊坠时,会冲过去,狠狠的给了陆觉一巴掌。

  “回去了。”陈卿言点了点头,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又朝上拽了拽,抬起脸来冲着万笙儿笑道:“今年的冬天,怎么来得这样早?”

  万笙儿呆了不多一会儿便回庆园演出去了——茶馆自然是重新开张,曹京生也再不会去找麻烦。只是戴春安经过这一遭,再也没露过面。陈卿言也找过他,也不是想要拿他怎样,说是还念着打小一同学艺的师兄弟情,未免也太过虚伪,只是一个大活人,总该知道去了哪里,时时要人打听着,最终却等来了“在一处巷子里找到了,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医的路上就断了气”这么一句话。

  也罢。

  也罢。

  也就这样真的没再想起这人来,只是有一天夜里做梦,梦见了小时候的戴春安——那是陈卿言刚拜师的时候,情景也无非就是报菜名的贯口背不下来,师父罚他不许吃饭。不吃便不吃,陈卿言打小久绷着一股倔强的劲儿,只是梦里这次格外清晰。

  戴春安省了一口的馒头偷偷塞给自己,小声说着:“热乎的,快吃。”

  再也没有了。

  没了捧哏的,陈卿言一样可以再找人搭档,可他连同庆园都懒得再去,常常陆觉早上出门时,他就这样坐着,等陆觉傍晚回来了,他还是这样一动不动的坐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却还是这样固执的坐着。

  只有盯着墙上的钟表,掐算着陆觉回来的时间,一定要站在门口等着,门一开便急冲冲的将他搂个结实。

  “我倒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陆觉将他一把抱起,却是在陈卿言看不见的地方倒吸了口凉气——被陈卿言搂着的后腰,刚刚在家里挨了陆泽川一拐杖,这会儿正火辣辣一抽一抽的痛。“比以前粘人了些。”

  “胡说吧。”陈卿言挣了两下,要陆觉放他下来,“这回……怎么说。”

  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

  “成何体统”和“伤风败俗”已经成了陆觉这段日子里听得最多的两个词。

  从不忿变成了无谓,从辩解变成了沉默。

  却都是指向了自己那一腔的固执:我不能和他分开。不行。

  “陆家的脸都要让你丢光了!你知道吗你!”陆泽业杵着手杖,咄咄的敲着发出逼人的声响。“你让你妈怎么活!你要她怎么活!”

  陆觉一进了父亲的书房便跪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他不是妥协,而是实在想求一个成全。母亲一见他,如今只剩下了哭,不多便上气不接下气的喘,这会儿由大姐搀着扶到卧房去劝了。只留下他和陆泽业两个——

  “那您让我怎么活呢。”

  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向他年迈的父亲解释,他亦是真真正正的在爱这个人,就像陆泽业年轻时遇到了陆夫人——一见钟情,大抵都是相似的。

  “爸,我这一颗心全都给他,要不回来了。”

  在将这句终于说出口的一刻,陆觉之前曾经担心忐忑过的,竟忽的在一瞬消得都没了踪影——他那样惴惴不安,做了那样多无用的假想,但却都没有这一刻这样的要人痛快。

  大抵不过是自己渴求的那一样。

  他总不愿陈卿言受一辈子的委屈,大概要堂堂正正的对家人讲上那句话。

  “这是我爱人。”

  只不过现在,在这句之前仍要垫句话。

  “你们认不认,他都是我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