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个和气成冰的冬天过去了也有十几个年头,万老爷子也被时间的洪流带走成了一抔黄土,只是陈卿言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天津卫能再次见到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小女孩儿虽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卿言哥哥,你说有命这回事儿么?”既然谈及了往事,人总是难免一时间矫情了三分,再加上万笙儿打小与其他姑娘家不同的经历——她从小过得都是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卖艺的日子,年下里别的女孩儿被家里头大人牵着扯着出来逛庙会,看热闹,她却只能日日与大鼓为伴。她指着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可心里头又恼恨不知要过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这样的生活过得分外辛苦,心里头自然追寻着想要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依靠。

  “命?”

  陈卿言将这个字绕在唇舌之间,像是长长的品着,但却并未尝出什么滋味来。虽迎上了万笙儿等待他回答的目光,却只留下了一句:

  “别再胡想了。早点儿睡吧。”不等对方再说些什么,便起身出门走了出去。

  天气虽是热了,但入夜的吹来的却是凉风,打在身上是说不出的舒适和惬意。月光冷清,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走着,影子都成双作伴,独是陈卿言一个,显得形单影只,身影愈发的单薄。

  命,这个东西,甚是玄妙。

  三不管那些看相算命的,随便拎出一个去瞧,个个都一副高深莫测的半仙儿模样,捻着山羊胡半眯着眼,说着“算不准不要钱”诳得那些心里头有疾却无处可医的人心甘情愿的将大子儿掏出去交给人家,换得一份心安来,还真以为是消了命里的灾祸。

  陈卿言凡事看得明白,总觉得沉迷此道的人多半是傻的可怜。可这样想来,又觉得自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也未必见得要比那些人聪明到哪儿去,他只知道他们图的是心安,却不曾想过人家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是不知道这钱分明就是白扔,只是为了从那算命的嘴里听几句能宽心的话来,才不必为命中那有的没的耿耿于怀。

  这样想来,命这东西连玄妙都算不上,多半是这世上的人已别无可选,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罢了。

  陈卿言当然也不是不明白万笙儿的意思。

  他早已不是十来岁时愣头愣脑的傻小子,情爱缠绵的戏词儿唱了那么多,哪怕是熏陶着也明白了二三,万笙儿这不甘于命的感叹自然不是平白而来,可姑娘那热切的眼神,陈卿言却全当是没有看见,一来就躲,二来便藏,三四只当未曾发生一般,不管不问。

  陈卿言想到这儿,走在路上一时没忍住,竟是噗嗤一声乐了,引得一旁的人纷纷侧目瞧他,不知他喜从何来。

  他只是想到,这大概也能归到这个命字上头去,大抵是因为自己的命已经够不济,就别在拉扯上一位姑娘同自己受罪,况且——自己也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思,说把她当成亲妹妹一同看待,并不是搪塞她的。

  这确实也是一件值得让人头痛的事儿。说得浅了怕万笙儿觉得还有希望,可说的深了,狠了,又怕伤了姑娘的面子,他总有一份恩情要报,唯有如此战战兢兢的维系。

  也难怪万笙儿笑他,“你这人倒是奇怪,口口声声说着不要我谢你,自己却时刻将这谢字挂在嘴边儿上,一毫的人情都欠不得别人的。若是有那么一点儿,怕是梦里都要惦记着,醒了就要去还。”

  刚才的笑容随即慢慢僵在了脸上。

  是要还的。

  既然要与他彻底分别,那就更干净些罢。

  打上次从南市回来,陆觉倒没有像头一遭一般那样的半死不活,只是人忽的忙碌了起来,像是上了发条似的连轴转,莫名的关心起家里的生意,跟着忙活起来,陆泽业夫妻俩还暗地里忍不住闲话了几句,怎么儿子忽的懂事了不少。只是陆觉这突然而来的热忱不止放在了家里,更像是无处释放的宣泄,他哪里是为了家业而忙,只是闲下来时就难免觉得时间难捱。昨晚在小白楼喝了个通宵,天蒙蒙亮时才回了宅子,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他才在床上舒舒服服的打了个挺,刚睁开了眼睛却觉得身上不大舒服,吸了吸鼻子自己先嫌弃了起来——昨晚喝得大醉,能回来都是不易,连衣服都未换就这么睡了,一身的酒气简直是该扔出去。

  但起来了又不急了,只觉得口干,带着晚起的懒意鞋也未穿,就这么光脚推门出去找茶喝,刚推开卧房的门,就听楼下有人说了一声“少爷醒了,您稍等”,陆觉心中纳闷,迎面正巧碰见了赶上来的下人。

  “纪少爷来了?”陆觉未等下人说话,自顾自的以为是纪则书打北平回来了,就径直朝楼下走去,也并未听见下人在身后说的“不是……”

  “不是说后日才能回来,怎么提前了,你……你?!”陆觉兴冲冲的走下楼来,哪儿有什么纪则书,只看见穿着一身黑大褂的陈卿言正贴着沙发的边儿局促的坐着。

  “是这位陈先生找您。”又有下人走了过来对陆觉说道,“一大早就来了,刚刚要走……”

  “好,知道了。”陆觉有些焦躁的摆了摆手,眼睛却是一刻都未从陈卿言的身上离开,打那日从三不管回来,他便以为那定是他与这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不再会有瓜葛,今日居然能再与他再见,而且还是家宅,而且还是这人找上门来,而且还是巴巴的等了他一个上午,这总归是不曾想过也不敢想的事情,不大像是真的,只是这样想着,手就先附上了眼睛,使劲儿揉了两下,又睁开。

  人还在,是真的。

  “陆少爷还未醒?看来我是打扰了。”

  陈卿言淡淡开口。

  实则心里头却憋着笑,忍得实在辛苦难耐。

  这样的陆觉,他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