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多赌局,大的小的林林总总数不胜数,但若是要挑出个拔尖儿的来,得属日租界里头的“习文宝局”——这儿的老板叫孔是森,本就是在日本人手底下做事儿的,开个这样的场子背后也有靠山,只是打出去的名头十分有趣,说是“以文会友”,确实习文宝局里头也有些棋牌对诗的娱乐项目,要是旁人不知道的,没准儿真能被唬住,以为是什么文人墨客聚集的高档地方,只是稍知道些门道的,便知道那些棋牌对诗斗蟋蟀的玩意,全是赌具罢了。

  而且除了筛子宝、牌九、金钱摊、转盘球、摇缸子宝这样老旧传统的赌博方式,习文宝局较别处还多了一样新鲜的:打气枪赌博。墙上挂着十二个生肖属相画儿的大转盘,将它转起来用汽枪描准射击,下边台桌上同样画着十二个生肖属相,赌徒们各自压钱下注,若是气枪打中了哪个属相,压一元的赚十一块钱。

  有这样新鲜的玩意,就不愁没人来消遣,只是人来的多了,就得提防着有人闹事儿。

  “下注了下注了!”宝官儿站在一众赌徒中吆喝,只瞧着这一干人里,有人愁容满面脑门带着豆大的虚汗,却仍是咬着牙发狠,有人手里头捧着好些个儿大子儿,看来是上一局压对了,一把银元在两只手里头来回的倒腾,像是专门儿为了听这好听的响儿似的。

  “麻五儿,你还压不压啊?”有人喊了一声。

  麻五儿就是上一把输了的那个,只瞧这人岁数不大,生的一脸的麻子,名字就是从这儿得来的,身上穿的是破衣烂衫,补丁套着补丁,攥着手里头那仅剩的一个大子儿,站在赌案前头犹豫不决。

  “压……压……”听有人催,麻五儿显得有些战战兢兢的,虽是说着,手里的钱却迟迟不肯下注。

  又有人骂:“要压便压!这么不痛快倒不如回去找你娘们儿喝奶!那倒舒服自在!”言语之间尽是粗鄙下流之词,却是引得一干赌徒哈哈大笑。

  麻五儿夹在人群当中被肆意嘲弄宛如一条丧家之犬,正要将手中的钱掷出去,却只听“咣当”一声闷响,有样大件儿扔在了赌案上头。赌局里头常有这样的事儿,真要是赌得失了心,手表戒指都是小的,房契地契也算常见。常有进屋时还是家有良田万亩的阔家少爷,出门时就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这是现下桌子上扔的东西,哪儿一样都不是,而是一块儿颤巍巍血淋淋的肉!

  赌局里一时没了声音。

  围在桌前的赌徒们自发朝两侧站开,为这块儿肉的正主,让了条路出来。

  这人约摸着不到三十,晒得黝黑的脸上最惹眼的是那道打鼻梁斜下一直蜿蜒到右侧脸颊的疤,以至虽是浓眉大眼,但却因这疤多了几分狠厉,一身的青色裤褂,上衣的袖子要比平常人穿的长上一两尺来,头发亦是剃得极短,只有挨着头皮的青茬——

  只是左侧的大腿鲜血淋漓,竟是短了块儿肉。

  “麻五儿你还压不压宝了?”周遭的人都怔怔的瞧着这位割肉下赌的,宝官儿却跟没瞧见似的,仍是催促着麻五儿。麻五儿让那块儿肉吓得不轻,嘴里念叨着“不赌了不赌了”,却也没人在意,只看得转盘飞速旋转,又听得一声气枪响,待那转盘缓缓停下时,打中的是十二生肖中“龙”的属相。

  众人哗然。

  因为那人割下的腿肉,就压在赌桌上龙的位置,竟是赢了。只是这拿人肉做赌,赌钱应该怎么算?众人齐齐拿眼瞄着宝官儿,看他准备如何收场。

  “爷们儿!”这时,看场的局头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张口便笑,“您这边请。”说着便把人往一旁引,只瞧局头儿冲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又是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拿药去?”

  “哎。”这人应了一声,往后头跑去,没过一会儿就又跑了出来,手里头拿着些白花花的“药”。有好事儿的凑过去一瞧,这哪里是药?分明是盐!

  “来。”局头儿仍是笑着与这人闲谈,“您这坐。”

  只瞧得那手下人的动作倒是快,一把白花花的盐尽数全都抹在了这人大腿的伤口处,不停的揉搓着。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宛如自己大腿上的肉被人剜去了一块儿一般。可再瞧这人,虽是汗珠子顺着脑袋往下淌,却仍是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得,爷们儿,您叫嘛?”

  白花花的盐都已染了血色融在皮肉里,局头儿这才问道,只是语气比刚才多了一番敬意。

  “曹京生。”

  曹京生的狠,天津卫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别的混星子,想要出人头地,多想的都是去赌局捣乱挨顿打的法子,只是他就偏偏用了割肉自残这一道。对自己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旁人了。只是这是早几年的事,当时他尚只能在赌局里抽水子拿钱。现在曹京生自己在南市设了茶馆赌局,身边的一众人也愈来愈多,势力也愈发大了。

  陈友利现在是一阵心惊胆寒,这可真是惹了活阎王了。

  “曹爷,您瞧,这是谁惹您生气了。”陈友利点头哈腰为曹京生倒茶,“您消消火,姑娘刚打外地来的,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

  陈友利冲着台上的万笙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下台,免得曹京生还要做些什么文章挑刺。

  “等会儿!”曹京生却是眼尖,”规矩不懂可以学,我听着她唱的好,让她唱段妓女悲秋……陈老板,怎么的?唱不得吗?“

  “唱得唱得!”陈友利别无他法,只觉得脖子后头蹭蹭的往外冒冷汗,“万笙儿,你就给曹爷唱一段儿吧。”

  “曹爷这样爱听曲儿,不如我给您唱一回。”绣着出将二字的帘子被人从后头一脚登开,陈卿言侧身快步走了出来,将万笙儿护在了身后。

  “小陈!”陈友利急的跺脚,今儿本来陈卿言说是不来,戴春安自己说个单口,这位怎么又来了?瞧着眼下这架势,怕是要惹一场真真儿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