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么?”

  属于夏日的蝉虫自日升后, 就于窗外断断续续地鸣叫着。

  在教学楼走廊间,鹤里还未到达教室,就被人拦截了下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 面前站立着的人正是已经与她装作疏离的夏油杰。

  他像是等在了这边许久, 背脊随性地倚靠在墙壁前,目光望向窗外,声音随着外界的蝉鸣一同响起。

  “自私?”

  鹤里摸不清对方的意思, 廊道前后无人,她索性开门见山,“你想表达什么?还是想要继续拖延时间?”

  夏油杰闭上眼睛笑了笑,不知意味。

  “你曾经说自己一直是一个人, ”他像是在诉说着久远的记忆,“因为身怀着无法掌控的力量, 被他人嫉害与恐惧,到底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他们呢?孤独折磨着你,所以你开始祈祷……”

  “慢慢的,你真的拥有朋友了,一位、两位, 甚至是更多。朋友的建议是让你远离弱小的人类。”

  “当时的你很听话,毕竟拥有这么多朋友的你,也不孤单。”

  “而你的朋友们,他们只能透过你的双眼去看这个世界。”

  他的嗓音透着格外独特的韵律,叙事中带有柔和的温度,很快让鹤里察觉到他在说些什么。

  是鹤里最开始的记忆。

  朋友们……是人格们。

  “朋友们什么都做不到, 在你被魔术协会陷害并带走的时间里, 他们于黑暗的空间内,挣扎着想要催醒你。”

  夏油杰忽而睁开双眼, 眼缝内的温度无意间泛着冷,“弱小就是原罪,只会思考、说话却无能为力,完全是废物,那个时候他们就在想了,‘若是能帮你分担那些力量,是不是就能真正的保护好你’。”

  鹤里听到这,瞳仁微颤。

  “怜悯是人类赋予强者的枷锁,一直以来,人类只希望你能在他们的管控之下,保持着就像现在这样的……”

  他意有所指,徐徐叹了口气,“你还是善良过头了,鹤里。”

  鹤里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收紧,“说了这么多,你还想说什么?”

  “我能感受到你的敌意,”夏油杰转过身,面向了鹤里,他露出几分苦笑来,“到底是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明明我和他们当时只想着拥有一点、即使是一点薄弱的力量也好,在你无力抵抗人类的蛊惑欺骗时,我们能够帮你。”

  “……不是你们让我到现在都无法苏醒么?”鹤里唇齿动了动,抑制住情绪,尽量冷静的说出:“若是没有游戏的存在,我的意识恐怕已经彻底消失了,我的身体也会被你们所抢夺吧。”

  “什么?”

  夏油杰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他诧异的话语,“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鹤里一愣。

  夏油杰意识到彼此之间存在着误解,脸色一变,“你竟然觉得是我们?你醒不过来我们不也醒不过来吗?这种对我们根本没有好处的事情,怎么会去做?”

  “不是你们……?”

  不知为何,鹤里心头一跳,“那我为何……”

  “鹤里,”夏油杰当即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两侧,牢牢地用视线锁定着她,眸色染上了愧疚,“我向你道歉,我确实有过想要占据身体主导的想法,他们大概也有,那是因为不想让你再被人控制着了,无论是魔术协会还是其他。”

  即使夏油杰这么说,鹤里还是心存了一份警惕,试探着说出,“是吗?那我可以信任你吗?”

  没想到夏油杰并未顺势说一些利他的话,而是沉吟着回答了,“他们不可信,即使是我也,我的别有目的在你。”

  他俯下身时,稍许温热的气息靠近,“若你还是愿意相信我,我会很高兴。”

  鹤里的双眸逐渐睁大,她迅速挪开视线,“我要醒过来,无论是做什么,我都要醒过来。”

  “……”

  夏油杰的眼睑微敛,一抹不可捉摸的情绪转瞬即逝,但他尚且有耐心,“因为卫宫切嗣?”

  鹤里立即看向他。

  他突兀松开动作,与鹤里拉开了距离并站直了身板,“他最后对你开|枪了,多么可笑的坚持,他这是认为你会害死更多的人啊,那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甚至比你还重要!连相处多年且如此关爱着的亲人,他都下得了手,不讽刺么?‘切嗣’、‘切嗣’……你只会喊他的名字么?鹤里,我真的很失望。”

  夏油杰稍许斜着面庞,额头上那段碎发遮掩了部分的眼仁,以至于神态模糊不清。

  “如果没有我们,你会被人吃得一干二净,连根骨头都不剩。”

  他不知在叹息什么,“明明我们也对你这么好,我们才是与你最为亲密的存在……为何你只会把我们当做敌人?”

  “你什么都不明白。”

  鹤里眼波一颤,露出几分郁色来,“不许提他。”

  “我不明白?”夏油杰重复着,“我看的一清二楚,你以为他很像曾经的你对吧?你想救他?你觉得他的理想很绝望?曾经就是我们拯救的你!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到底谁更重要?”

  夏油杰急促喘息几口气,反复平定着,“……还是说,我们消失了,你才会醒悟?”

  他说完,直接转身就走。

  鹤里瞳孔一缩。

  有些不明不白的情绪在心中发酵着,鹤里如同脑海里一下子被塞入了许多无法平衡的信息,以至于她捂住了额头,扶着墙壁,才能站稳。

  初号说是人格们让她无法苏醒。

  人格却说不是他们所为。

  切嗣重要吗?

  ……重要…吗?

  记忆里点点滴滴的一切,被珍惜般对待着的她,若是失去了切嗣,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

  鹤里不敢想象。

  即使最后被他这么对待,心里原谅了他,难道没有恨?

  她垂下眼眸。

  “……我不知道。”

  步伐慢悠悠走到这的太宰治,注意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后,发现少女正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靠近后,却是察觉到她捂着额头,低垂着脑袋,脸颊两侧的发丝遮挡住了神色。

  即使是如此,太宰治还是察觉到了她身上传递而来的压抑气息。

  他不由得一顿。

  直到太宰治的余光扫到不远处走来的夏油杰后。

  他的思绪流转了片刻,然后尝试着把人半揽着,让她靠在了他的怀中。

  没想到怀里的人一颤,太宰治能感受到胸前的衣襟变得更加湿濡了。

  呀勒呀勒,这下得洗衣服了。

  太宰治不娴熟地碰了碰她的脑袋,手感不错,于是他便多顺了几下毛。

  等到夏油杰就站在几米外,目光看不出情绪的与他对视后,太宰治无声张了张口,作出口型。

  “请离远点哦”。

  他弯起双眼,笑眯眯着。

  太宰治察觉到夏油杰的视线停顿在怀里的人身上片刻后,才转身离开。

  真是可怕的家伙。

  太宰治又低头顺了顺鹤里头上的毛。

  “明明曾经有不顾一切,”他的声音轻而缓,“都想要拯救世界的勇气。”

  怀中的人一顿。

  “虽然是我被耍了呢,”太宰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但还是谢谢你,挽回了我们的世界。”

  鹤里不由得愣着抬起脸,眼眶内积攒着水盈盈的泪光,鼻尖都泛着红。

  “真可怜啊,”他看到后,笑了笑,“有谁欺负了你,却只会在这里哭鼻子?”

  鹤里抿了抿唇,声音闷闷的,“太宰先生……”

  “嗯嗯,”太宰治状似敷衍的回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眼见怀里的人继续装哑巴,眼泪还在掉,原本蜜色又剔透的眼底却灰蒙蒙的。

  太宰治不经意的眯起眼睛,“在一位成年人的怀里这么哭,可是会出事情的。”

  等到她察觉到是什么意思,略显呆滞时。

  太宰治故意俯下身想要凑近。

  结果怀里人一个激灵直接跳远,那反应能力极其快速,太宰治眨眼间,她就像个兔子一样蹿走了。

  太宰治摩挲着下颚回味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有趣,当场笑出声。

  *

  那日与夏油杰的沟通确实让鹤里的意志混乱了一些。

  鹤里反省后,原本对于人格们的敌意稍许减弱。

  也许需要遇到更多的人格,她会知道的也更多。

  既然如此,就先以把所有的人格们都找出来为目的。

  她还是想醒过来,至少要见到切嗣。

  后来她有想继续和夏油杰交流,但很可惜他与五条悟一同出任务去了。

  据夜蛾正道所说,他们是去护送星浆体了,大概需要几天时间。

  于是鹤里准备再次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伏黑甚尔,毕竟那天去往牛郎店遇到他后,鹤里怎么都没有得出有效信息。

  没过几天,鹤里的手机上就收到了来自“F君”的短信。

  F君,是伏黑甚尔。

  [F君:(地址)

  我在这里,最近不去店里,你可以过来找我。]

  这里是……

  就在咒术高专的区域内?!

  鹤里站起身,找了个理由与夜蛾正道请了个假,急匆匆就跑出了教室。

  在教室内坐着的太宰治看了一眼她离开的背影后,不知在想什么,也慢悠悠举起手。

  “老师,我也……”

  夜蛾正道黑着个脸,有些头疼。

  真是够了。

  *

  鹤里从山脚下一路往上走,上山的路坐落着许多的红色鸟居。她每走一步都觉得隐隐不安,无法理解伏黑甚尔为什么会在山上给她发送短信。

  等鹤里将近走到顶端,先入目的是地面上大片的狼藉,被破坏的地砖与扬起的尘土遮挡视野,最为瞩目的是中央部分团着许多飞舞的黑青色咒灵,无法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然而那圈中央地带不易靠近,鹤里站在运处,拿起了手机给伏黑甚尔拨打了电话。

  与此同时,陌生的手机铃声恰好从中央地带处隐约传来。

  电话被接通了。

  “喂。”

  那头的男人稳稳开口,不等鹤里回应,他继续说出:“你来了啊,鹤里。”

  她稍许皱起眉头,朝着远处看去,“这里……发生了什么?”

  男人大概是低笑了一声。

  “当然是发生了有趣的事情。”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原本围绕着中央地带的咒灵们一散而去,鹤里得以看清什么。

  等她察觉到那里躺着的身影格外眼熟后,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五条……悟?

  而电话里的嗓音还在继续。

  “当初他在游戏里把我杀掉了,”他的声线低哑,无法辨明情绪,“我现在还给他了,这很公平吧。”

  伏黑甚尔,真的是人格之一。

  然而当鹤里听清他在说什么后。

  什么……?

  鹤里步伐不稳地上前几步,奈何地面的深凹沟壑阻挡了她的靠近,但她还是看清了躺在地面上的人眼底像是失去了神色,转为死寂。

  悟……死了?

  不、不会有事的,她记得,后续悟应该可以继续自愈站起来——

  然而下一秒。

  站在五条悟尸体旁的伏黑甚尔,手上那多刃的武器,毫不犹豫地被他握紧,正抵在了五条悟的脖颈间,当场用力送了下去。

  “该结束了。”

  电话那头的嗓音,低沉到了极致。

  鹤里瞬间抬起头,目光颤动着看向了伏黑甚尔。

  对方与她的视线遥遥相对后,扯了扯带有伤疤的嘴角,作出口型“鹤里,他死了”。

  同一时间,鹤里的手机疯狂震动,她僵着手指,缓缓拿起一看。

  [客服初号:鹤里?!!怎么回事?仪器上显示你所处的时间点极其不稳定。]

  [客服初号:发生什么了?!你做好准备,我马上送你离开!]

  她深呼吸一口气,鼻间嗅到的全是尘土与冷冽的气息,冻得胸腔发疼。

  不稳定…意味着世界秩序受到了影响。

  所以说,悟他……

  “初号,”鹤里不知自己是如何拿起了手机给初号拨打了电话,“先停一下。”

  “鹤里?”察觉出她的情绪不稳定的初号紧急喊出:“冷静、冷静!”

  ——“你还是善良过头了,鹤里。”

  当初夏油杰的声音却在鹤里的脑海里徘徊。

  善良?她确实善良过头了。

  对于人格们。

  她为什么会有这种优柔寡断的念头。

  他们有自己的思维,即使是由她产生而出,但他们终究与她不一样。

  站立在原地的她,长发好似无风自动,即便是如此,也无法遮挡她周身蔓延而起的波晕。

  眼眶徒然睁开的她,眼仁间像是蒙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浊色。

  “鹤里?鹤里!千万别动用力量,意识世界会被毁灭的,一切都会白费,小心人格的陷阱——!”

  初号的声音戛然而止。

  陷阱?

  鹤里手中的手机已经被波晕碰撞地化为齑粉。

  她不由得松开了手,任由粉末于空气中飘散开来。

  接着她抬头看向了中央处站立着的男人。

  “不管是游戏里,还是这里,我果然最厌恶你啊……”

  然而男人却笑了起来,眼底氤氲着奇异的色泽,“厌恶我,你才记得住我,我早该明白的。”

  她几欲崩溃的压抑着喊出:“……闭嘴!”

  意识世界?无所谓了。

  ——“把他喜欢的东西全部砸烂,他总不会还是没有反应吧?”

  太宰先生曾经的话语浮现于鹤里的脑海之中。

  最喜欢的,

  啊、是这样……

  驯服、战胜他们,很简单啊。

  只要她从意识世界里消失就好。

  彻底消失。

  她的记忆间不知为何掠过了短暂而又模糊的片段。

  像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她被谁抱在了怀里,眼前掠过了他银白色的短发以及紫罗兰色的双眼。

  然后鹤里抽取了他腰际的木仓支,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

  周身腾起的粉红色烟雾,在她意识的弥留之际带她去往了永无天日的房间内。

  所有人都惊慌而又绝望。

  她却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

  “……”

  此时此刻,鹤里凝聚着力量的手指,缓缓抬起,对准了自己的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