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擦, 为师的手不脏。”刚刚沐浴后的扶锦君张开手心给岳瑶看,“你看,一点药渍都没有。”
岳瑶怎么可能嫌她脏?
岳瑶太过喜欢对方了, 恨不得把对方永远放在神位上,每天都把她伺候的香喷喷的。
“没关系, 徒儿再给师父擦干水渍。”岳瑶展开手里的帕,跪在她面前,“徒儿方才口无遮拦,该罚, 我自罚一次,来伺候师父您歇息。”
扶锦君知道, 岳瑶说这话,大概率不是真要自罚……而是想要息事宁人地把今晚的事情揭过去。
扶锦君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开口:“瑶瑶……”
岳瑶立刻打断她:“师父, 我们可以把方才的事情先放一放吗?”
洗经伐髓……
扶锦君满心挣扎与苦痛,眼中自然也饱含情绪,她垂眸看向岳瑶, 像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岳瑶红着眼眶下巴微扬, 拉着扶锦君袖角的同时,露出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扶锦君一时难以忍下心拒绝她,便应了:“好。”
短暂的和平之后, 岳瑶终于松下口气, 她与扶锦君沉默地相对片刻, 眼睛更红了。
她总是在师姐面前露出没出息的一面,多大点儿事儿也老是想哭。
扶锦君抬手摸摸她脑袋:“今晚不用你伺候, 先回去睡吧,为师乏了, 就先歇下了。”
“徒儿告退。”
岳瑶端端正正地一拜,憋回眼泪转身离开。
走出扶锦君的寝殿,岳瑶边走边抹眼泪,扶锦君现在一定会自己很失望吧,前不久自己还大逆不道了一回,今天又这样言语欺辱她,而自己还是她唯一的弟子……简直太不该了。
岳瑶很委屈,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前方的路不知该怎么继续走下去,她现在脑袋里混沌一片,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晚山今夜起了很大的雾,岳瑶一时没注意到,就这样麻木地走了一段路,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人。
等等?
晚山殿哪儿来的其他人?
岳瑶眼泪瞬间收回,警戒拉满,活像头乍着毛的野猫:“谁?”
宣云一愣,呆在原地——这么晚了,晚山殿怎么有别人?
再定睛一看……是岳瑶啊。
方才魔界出了点事儿,她才着急地来找扶锦君帮忙,不过再怎么着急,她也不会在晚山界内凌空而行,也就没注意到这大半夜的,岳瑶还在殿外游荡。
再看岳瑶的红通通的眼睛,嘶……这师徒俩又吵架了?
宣云不是很理解她俩的相处方式,只能在原地仔细考虑——保不齐扶锦君现在正在气头上,自己贸然拜访说不定会受到牵连。
再等等吧。
左护法站直了,谨慎斟酌片刻,开口道:“请问你是……”
岳瑶从方才开始,就呆在原地了,她没想到自家左护法居然这么拼命,为了救自己出去,大半夜闯进晚山殿寻找自己的踪迹。
抬头看看四周,大雾四起,搞不好就是神通广大的宣云故意制造的!
仅凭当初的一封密信,左护法竟然做到了这个程度……
岳瑶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了,那些年左护法总是对自己摆臭脸,而自己也对她不是那么好,可没想到宣云她竟然是面冷心热的那种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肯冒着生命危险来晚山殿找人!
这可是晚山殿,扶锦君还在这里啊!
稍不注意就会掉脑袋,还有晚山上空的禁制……很难想象她家左护法是如何拼命解开扶锦君设下的屏障才潜入晚山殿的。
长情至此,仁义至此,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待她!
岳瑶忍着大声哭泣的欲望,上前突然抱住了她:“是我……你好好看看,是我!”
宣云本不想理她的,正要装作不认识,突然却被猛地抱住,表情又是无奈又是无聊。
她当然知道岳瑶是谁,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这么激动么。
不过演戏还是要演的,不然有点不好交代。
宣云木着脸,毫无感情地说:“属下终于找到您了,那可太好了,哈哈。”
这种无波无澜的语气,岳瑶以前听了无数回,要在以前,她说不定会介意,但是现在!她觉得可太亲切了!
她们家左护法说话就这个样子,用最不在意的语气做着最在意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更有魅力了。
这样很好。
岳瑶连忙拉着她往外走:“宣云,这里很危险,你来这里太不安全了,我暂时不需要离开,扶锦君还不知道我就是徐瑶,你也无需担心我的安全,快走吧!”
正打算支开岳瑶去见扶锦君的宣云:“……”
有点头疼怎么办?
宣云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念着无聊的台词:“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岳瑶语气急切:“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现在我的法力也回来了,不会任人宰割的!”
宣云:“回来了?你指的是魔族术法?”
岳瑶:“对。”
宣云大为震撼,她上次叫锦姝送来的东西居然兜兜转转让岳瑶给找到了,重点是……她本想挑拨岳瑶堕魔,然后看看扶锦君的反应,结果扶锦君没发现?没发现?不可能啊,扶锦君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宣云问:“扶锦君发现没?”
岳瑶沉默片刻,回答道:“嗯,但是她没怀疑我的身份,只以为我是误入歧途而已。”
宣云:!!!
居然知道!
扶锦君什么都知道?!
宣云难以想象扶锦君那么在意此事的一个人,是如何忍下心纵容岳瑶胡闹的。
岳瑶还在为宣云考虑:“你不必担心我安全,现在最要紧的是送你离开,趁扶锦君歇息了,我保护你离开岳安。”
宣云:“……”
扶锦君歇下了?看来自己白跑一趟。
不,不能白跑。精明如宣云,她想,既然都来了一趟,还碰到了岳瑶,不如演戏演个彻底,省下后续的许多麻烦事儿。
正因为知道扶锦君睡下,所以宣云做起秀来毫无心理负担,甚至还贴心地帮扶锦君圆了很多谎。
岳瑶:“多年前,我给魔界送了封密信,竟然真到了你手里吗?”
宣云:“嗯。”
岳瑶:“那你这些年一直在寻我是吗?”
宣云:“嗯。”
岳瑶:“这次来晚山殿,也是……吗?”
宣云隐隐不耐烦:“嗯。”
岳瑶:“那当初我被一剑穿心,残魂不知为何附在了一个弃婴身上……”
宣云:“嗯,都是我干的。”
岳瑶简直感动到落泪,扑上前就死死抱住了对方:“左护法,你对我真好,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投胎去哪儿了。”
宣云:“……”
唉,替人善后真无聊。
晚山殿内,扶锦君哀愁万分无法入眠,坐在梳妆镜前正准备看看岳瑶去哪儿哭去了,挥袖一施法,却看到了这样的图景——岳瑶紧紧抱着宣云,就在自己的寝殿不远处,两人黏在一起地诉说着那些往事,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看样子,岳瑶很依赖对方,不像对待自己,还带着几分惧怕……她对左护法宣云才是真真正正地依赖和喜欢,毕竟对方可是“再赋生命”“辅佐长大”“冒死相救”的好护法呢。
扶锦君面无表情地掰弯了手里的发簪。
很好。
自己要是再不出声,她干脆认宣云当师父算了。
扶锦君越想越气,自己今天放过她,是为了更好地解决矛盾,不是让她靠着外人肩膀求安慰的。
要是早知道这个结果,自己绝对不会放她离开。
由于情绪低沉,扶锦君身上的那种仙君威压不自觉地散了出去,隔着一定距离,宣云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
宣云:!!!
这她妈不是扶锦仙君的威压吗!谁说扶锦君睡了的!
可是有些晚了,宣云受不了这种程度的威压,尤其是她是魔界中人,对方还是仙君,只是稍稍感知了一下,她便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岳瑶:!!!
“左护法,你怎么了?”岳瑶关切地去扶她,“不舒服吗,我带你离开。”
宣云:“是你师父的威压。”
“离开?去哪儿?”
一阵劲风吹开大殿的门扇,扶锦君步履款款地走出来:“岳瑶你不止堕魔,还和魔界中人勾结?”
师父她不是歇息了吗?她以前睡着的时候很沉啊,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些事情的好吗!
岳瑶吓了一跳,因为上一次扶锦君睡着时,她偷亲对方都没有把对方吵醒,这次只是说了几句就惊动了扶锦君。
不对。
这说明师父她根本没睡!
骗人的!
岳瑶手足无措地挡住宣云面前:“师父我没有……你别伤害她,她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误闯了晚山而已,求求您让她走吧。”
“那在你心里,为师才是坏人吗?”扶锦君步步紧逼,“误闯?晚山有禁制,怎么误闯?”
宣云:“……”
难怪自己今天没有被禁制拦住,原本以为是扶锦君主动取消了禁制,所以她也没有请示扶锦君,现在看来,是禁制消失了啊,这师徒俩还不知道呢。
扶锦君语气淡淡,神情不悦:“徒儿,你和她很熟吗,护着她做什么?”
岳瑶担心身份被戳穿,但也没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随口糊弄道:“徒儿一见她就……”
“就觉得她像好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扶锦君便自行接上了下半句:“一见倾心?一见如故?一见钟情?”
岳瑶:“不是的,我……”
扶锦君打断她:“不是吗?”
全程围观的宣云:“……”
她可算是知道这师徒俩为什么总能吵起来了,她们倒是听对方把一句话说完啊!能不能别各自想各自的!
好好沟通一下不行吗?!
宣云无话可说,夹在中间的她很想把自己就地埋了,太折磨人了。
由于方才的威压太过强横,宣云现在腿软得根本站不稳,但她实在不想听这二位吵架了,只能不顾礼数捏了个决,原地消失!
你们继续吵吧,我溜了。
宣云不是很费力地逃离了晚山,就在离开晚山界内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原本该有禁制的那处——最开始的禁制是扶锦君制成的,最近对方境界降了些,所以禁制开始松动了,而这层禁制上面还被什么人加固了一层,但是设下第二层禁制的人修为消散了,所以禁制也随之脱落。
宣云想了想,可能因为岳瑶放弃了修仙大道,所以她设下的仙界禁制无法继续维持,便拉着原本那层禁制一起消散了吧。
难怪没能拦住自己。
宣云短暂地停留片刻,只好再回自己魔界去了。
直到宣云离开,岳瑶提起的心才终于放下,她方才为了给左护法拖延时间,拼命和扶锦君耗着,为了不分散扶锦君注意,她胡言乱语了好一会儿。
什么“魔界也不是那么不堪”“魔界中人也挺好”“仙界的人难道就全是好人吗?”
每一个问题都在扶锦君底线上徘徊,要不是为了报答宣云恩情,岳瑶也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这样顶撞扶锦君。
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覆水难收,她除了和扶锦君继续对峙外,别无他法。
扶锦君气得手都在发抖:“你是不是想说,为师便是仙界那个假仁假义的人?”
岳瑶:“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不是您。”
显然,扶锦君不太听的进去岳瑶的话,她问:“那你在说谁?”
岳瑶:“……”
好问题,她也不知道,她就是那么随口一类比,没有真的拿谁说事儿。
见到岳瑶沉默,扶锦君更心凉了,她想起岳瑶曾经和自己说过“不要您怜悯天下,您也不用做天下的圣人,您怜悯我一个人便好了”,曾经听这话,她很感动,但是现在听来,这何尝不是岳瑶在让步。
这正是变相地说——您做不成圣人就不用勉强了,假仁假义不累吗?
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扶锦君闭上眼睛,手脚生冷:“这就是你说的喜欢为师吗?”
岳瑶严肃起来:“徒儿喜欢您,这个不曾作假。”
扶锦君一咬牙,施压让她跪下。
岳瑶一头雾水地被罚跪了,她不理解,便抬头质问:“这有什么不对吗?您不接受徒儿,与徒儿喜欢您,冲突吗?您也没说这样做不对啊,您以前……不是理解我的吗?”
“拒绝你消除掉为师的记忆,不是理解你,而是攒着一起算账,你不要太放肆。”扶锦君一直在忍着脾气,一直在退让,终于忍无可忍,把话挑明了,“你看别的徒弟敢这样朝师父说话吗?”
岳瑶语气一下子变得又轻又缓,她侧着头,轻声问:“那您见别的师父会这样对徒弟吗?”
扶锦君低头看着她。
岳瑶继续说:“拔徒弟情根,把徒弟放在榻上摆弄,和徒弟耳鬓厮磨,为了和徒儿做交易,心甘情愿与她共赴云雨,您见过吗……”
生平第一次,扶锦君恼羞成怒地扬起巴掌。
见那巴掌迟迟未落,岳瑶一闭眼,继续搓火:“您若是真的以师父自居,就不该在那晚答应徒儿做哪些荒唐事儿,也不该制止徒儿抹掉您记忆,您都忍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怎么回头呢?还期待徒儿与您做表面师徒吗,我每次恭恭敬敬地叫您师父的时候,您怎么想我呢。是‘好徒弟’还是别的什么?您扪心自问,这些日子就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岳瑶说着说着一抬头,睁眼的同时眼泪跟着落了下来:“您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心意呢?您要不和自己的心魔商量一下,我不信您不喜欢我……就算……就算您不喜欢,您的心魔也该有一点点喜欢的吧。”
卑微至此,岳瑶实在没有力气再问一遍了,要是对方还不愿意接受自己,那自己……可能会跟着宣云离开吧。
心魔……
扶锦君不知自己何时起了心魔,她没有了相关的记忆,自然想不起来,但她依旧无法接受岳瑶的喜欢,也无法认同自己的心意,于是她便把原因归结为对方不懂情爱。
扶锦君断论道:“瑶瑶,你不懂这些,这并不是喜欢。”
岳瑶快疯了:“师父,我知道!我可以证明!”
扶锦君正要问她一句怎么证明,就被岳瑶眼里的决心吓到了。
岳瑶的眼睛很会传情达意,平时被她看着时会有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如今她哭过几回,再被她瞧着时,那种无比在意无比爱慕的感情便更加深重了。
天地浩渺,乌睫翕张,眼中却只有一人。
这份感情很纯粹也很珍重,扶锦君惊讶一瞬,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接住,但是理智及时叫住了她。
扶锦君俯视她:“你怎么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