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锦君问岳瑶:“这一路上怎么都没有见到过其他弟子?”
岳瑶脚步轻快:“其他人都在忙昭天大赛的事情, 而且这边下山的路本就很少有人来闲逛,师父,我们要是去华清池, 说不定还会遇到几对野鸳鸯。”
扶锦君明显不信她:“忙成这样?要是她们都忙成这样的话,你这个首席弟子怎么会有闲心陪为师在此处散步?”
“师父跟她们当然不能比~”
岳瑶下一句正要卖乖呢, 突然注意到了她师父怀疑的眼神。
岳瑶:“……师父我错了。”
扶锦君:“错哪儿了?”
岳瑶拉住她袖子,语气软了很多:“师父您看,徒儿让晚山之下方圆三十里都重回寂静了,不然这些弟子都太爱闹腾了, 容易扰了您的清净。”
扶锦君收回袖子:“胡闹!赶快解禁。”
“不要。”岳瑶不满,和她撒娇, “您不是说您不爱热闹吗?徒儿这是为了您着想啊。”
岑姝移步向前:“你这是给我添乱。”
“师父!您才刚醒,不要动怒好吗。”岳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以前一样乖顺可爱,“只要您不生气, 怎么拿我出气都行。”
岑姝感到莫名其妙:“为师不可能无缘无故拿你出气,你在想什么啊?”
她只是有点不习惯长大后的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岳瑶清楚这一点, 不只是对方,就连她自己都不太习惯。
前几年她们相处时,岳瑶还没有大人的自觉, 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能有资格缠着扶锦君, 和她闹腾和她撒娇。
可是情根回来后,岳瑶感觉自己完全回不到最初了, 她的心开始存储情感,消化一些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不知不觉磨灭了曾经的单纯与天真,现在故意装出来的那种可爱劲儿会让她感到疲惫。
可是如果不装可爱,她就不知道怎么和岑姝相处了。
万一,万一……自己表现得太像前世,不就被发现了吗?
岳瑶实在没办法拾回最初的心态,一路上的心理建设也一度崩塌,忍到现在,她终于撑不住了。
“师父,您是不是还不太习惯我长大以后的模样。”岳瑶和扶锦君隔着几米远说,“您更喜欢以前天真活泼的我,那样的我才会给您带来快乐和舒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您顶嘴置气。”
可是回不去了呀,岳瑶苦涩地想,无论是上辈子的瑶师妹,还是这辈子没有情根时的“瑶瑶”,她都没办法给师姐找回来了。
瑶师妹被天道宠着长大,自然无忧无虑。没有情根时的自己,心里也没藏那么多事儿,也可以可爱和天真。
但是现在呢,她情根突然回来了,那些年亏欠下的情感全部回来了,从被一剑穿心时的苦楚到扶锦君突然跌落境界的无助,她都记在心里,心事憋得太多,要她怎么回到无忧无虑的状态?
没等到扶锦君的及时回答,岳瑶便提前认了错:
“师父,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扶锦君头疼地捏着眉心:“这么又开始突然说这些了。”
岳瑶丝毫没有闭嘴的觉悟:“其实在您昏迷的那段时间,我有考虑过一些事情,只是碍于没合适的弟子去照顾您,所以多耽搁了些时日,如今您也醒来了,我可以放心地……”
一道掌风贴面扫过,扬起了起岳瑶耳畔的碎发——险些扇在她脸上。
扶锦君的巴掌没舍得打在岳瑶身上。
岳瑶震惊地抬头,发现岑姝气得手都在发抖。
扶锦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为师本以为那些昏迷前的旧账就不必翻了,又觉得你长大了,懂得进退了,是可以让你适当离开晚山的,可你……为什么要一遍遍地提离开?是为师对你不好吗。”
师姐有多介意自己离开晚山,岳瑶心里是知晓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提这个话题。
就好像扶锦君情绪起伏越大,就显得她越被重视一样。
扶锦君:“你方才还对为师说——岳安是你的故土,故土就和家一样,就算一时离开也是终究要回来的。都是骗我的吗?”
岳瑶吞吞吐吐:“没有骗您,我总会回来的。”
只不过是躲在暗处悄悄看一眼师姐你是否安好罢了。
“我告诉你,走了就别回来!”扶锦君生气地一甩大袖,带着些情绪道,“我是更喜欢以前那个瑶瑶,这个爱顶嘴和置气的,丢掉也无妨。”
“师父,我真的无心惹您生气。”岳瑶手足无措地想去拉她的手,却在触碰到的前一瞬间放开了,“求求您不要和我生气。”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离开”这两个字每次出现在她们的对话中时,总会让扶锦君情绪失控。
眼看扶锦君就要离开,岳瑶破罐子破摔地扬声问她:“师父,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一定不让我走?凭什么?为什么要留我这么个废物在身边,我天资愚笨修习懈怠,您留我的理由是什么?”
扶锦君脚步一顿,严厉地矫正道:“不许你说自己天资愚笨。”
“可是徒儿确实没有天分,也吃不得那些提升修为洗精焕隋的灵丹妙药,而且徒儿……以后可能不会有金丹了。”岳瑶追上前,固执道,“如果徒儿与仙途无缘,您会赶我走的对吧。”
岑姝脸色沉下来:“仙途是你最应该走的正路,金丹,以后一定会有的,你不是没天分的弟子,不要妄自菲薄。”
岳瑶的心凉了半截。
听师姐这话,显然把自己当成了瑶师妹的替代品,她不允许自己说自己愚笨,也不允许自己走邪魔外道,说白了,不就是为了把自己培养成第二个“徐瑶”?
难怪不让离开晚山殿,是怕那个夺舍重回人世的“徐瑶”杀了她的乖徒弟泄愤吧。
真好笑。
岳瑶看着师姐的背影,嘴角嘲讽地牵起一抹笑:师姐,没想到吧,你的好师妹回来了,你一手培养起来的替代品正是你最厌弃的师妹。
此时,岳瑶突然又想起了害得扶锦君境界跌落的那个换命法阵。
自己九死一生救回来的师姐,剖去金丹才救回来的师姐,当时正不知道在给谁换命,还因此差点陨落了。
不仅如此,岳瑶还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师姐回晚山殿的时候,对方也是莫名其妙有了一身伤,然后伤口又莫名其妙的愈合。
是不是也是那个“换命”法阵造成的?
师姐在救谁?
名为“嫉妒”的情绪在岳瑶体内发酵,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痛。
凭什么?
师姐为什么对谁都能那么好,唯独厌弃那个走上歪路的徐瑶?
岳瑶心中的阴暗面迅速席卷识海,她的眼神黯沉下来,对着扶锦君的背影发问:“师父您现在去哪儿?要徒儿陪吗?”
岑姝背对着她,都气笑了。
如果不是她老糊涂,她们刚刚是吵了架的吧,岳瑶怎么敢提出这个要求,生怕自己不够闹心吗?
岑姝回头揶揄道:“你觉得呢?”
岳瑶不知耻地上前抓住她手腕:“带我一起去。”
扶锦君皱眉,凝神看向她。
岳瑶理所应当道:“师父,您大病初愈的这段时间,无论去哪儿都是需要人陪的,而我是您唯一的徒儿……”
岑姝:“也不一定。”
“什么?”岳瑶一愣,“师父您在说什么?”
扶锦君有心气她:“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不听话,我说不定……”
“不行!”岳瑶崩溃了,“可是您说过要对我天下第一好的呀?”
“是。”扶锦君不过是为了激她好好修行:“你若是能在昭天大赛拔得头筹,为师便不再收徒,若是不能,为师刚好有一中意的弟子……”
岳瑶:!!!
她果然外面有人了!
是师姐给换命的那个人吗?
岳瑶气得要死,情根带来的情绪反噬极其严重,她双目赤红,牙根都要咬碎了。
岳瑶:“师父,我会拔的头筹的。”
“好,那等你拔得头筹再来见我。”扶锦君边走边说,“为师现在要去苍云山上一趟,怎么也得感谢一下柏舒的救命之恩。”
岳瑶缓慢抬眼——不,救你的不是柏舒。
是我啊。
可是岳瑶没敢说出口,在师姐心里,她本来就是一个庸才,如果让对方得知自己金丹都没了,说不定会立刻扫地出门。
岳瑶痛苦极了。
她无时无刻不在纠结着离开,又心心念念地想要想方设法留下来。
极致的悖论与拉扯中,她的灵魂都要扭曲了。
“师,父。”
她最后开口叫住对方。
扶锦君正要回头的瞬间,岳瑶突然动了,她从斜后方突然近身,猛地紧紧拥住对方,力度之大像是要把对方揉碎到自己骨血里。
“你干什么?”
岑姝差点被她吓到失态,因此剧烈地挣扎起来:“为师命你放开!”
“那可不行。”
岳瑶低低地笑,甜美的笑意在她脸上并不违和,却让人异常害怕。
“师父啊,我不是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徒儿是活生生的人,也会心疼的,您就和以前一样,怜悯一下徒儿吧。”岳瑶下巴枕在她肩上,眼底一片荒凉,“我们不要冷战,也不要吵架好吗,哪怕平平淡淡,也好过剑拔弩张。”
扶锦君明显不怎么相信她了:“可你总是在骗我,一次次地欺骗,你要我怎么心平气和?”
岳瑶看着她,很长时间没说话。
良久。
扶锦君突然听到岳瑶问了一句。
“师父,您是不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指的是这幅皮囊。”
扶锦君:???
她怎么突然又想起了这个?
不是的。
岳瑶现在的皮相和骨相都是极美极好的,无论何处都像是按着自己的审美来长,她不是不喜欢这幅模样,而是太喜欢了。
喜欢到紧张——心里宛若多了某些别样的情绪。
扶锦君失了情根,不能分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自己不会和以前一样对岳瑶了,现在的她会因为对方的一言一行牵动情绪。
情绪在剧烈起伏中,难免就失控了。
岑姝忽然停下来反思自己——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苛刻呢?
“……喜欢会使人增添期待,期待上升,演变为对待爱人的苛刻,苛刻过高便会折磨感情,感情经不起消磨,消磨殆尽之时,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刻。”
跑了老婆的仙督曾经有感而发时,恰好被扶锦君听去了一耳朵。
此时此刻,扶锦君却突然想起了这句感慨。
“可我们只是师徒。”
扶锦君压下心头冒出来的话,把罪名归给了自己。
“是我不懂为师之道,对她太严厉了。”
岑姝觉得自己又该去和苍云君“取经”了,一定是她不懂怎么做师父,所以才三天两头和岳瑶闹矛盾。
她没多想便离开了。
忘记了及时回答岳瑶,也就没有看到身后的岳瑶拔下发钗比到了脸颊旁。
岳瑶摸着自己精致的脸,越发觉得自己的容貌接近前世了。
是不是自己没了这幅皮囊,师姐就不会思及故人,也不会莫名其妙迁怒到自己头上了。
力度加深,发钗几欲划破肌肤的瞬间,岳瑶的手突然被一股力强行拉开了。先朱夫
她以为是扶锦君回来了,于是满心欢喜地抬头。
可是视野内空无一人。
发钗被外力打落在地,岳瑶手里一空,才意识到自己情绪上头时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岳瑶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自己现在的模样莫名像一个人。
像谁呢?
岳瑶好好想了一下——很像梦中那位偏激的师姐。
自己刚才拿钗划脸时的形影动作,和梦中师姐拿剑指向周蹇时一模一样!
同样满心死寂同样破釜沉舟,同样不顾一切的疯狂。
“师姐。”
岳瑶闭上双眼,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
她突然有个想法,凭什么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听师姐的话,自己一忤逆对方都要受到惩罚?为什么不能让师姐听自己的话?
师姐并不是一个好沟通的人,她向来习惯把意志强加到自己身上,如果没有那么多强迫,自己或许不会成为现在这样。
如果自己不那么逆来顺受,不那么乖乖听话,师姐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师姐,我是想好好听你话的。”岳瑶自言自语,“可是你还是总和我置气。”
置气,吵闹,冷战。
“我妥协了好多次,可是还不能避开这个结果。”
“我不想做乖徒弟了。”
“惩罚就惩罚吧。”
“如果你不能试着倾听我的观点,我就要试试我的方式了。”
岳瑶丢掉那副钗,把它踩到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