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锦君看到岳瑶的模样, 不禁失笑:“都多大了,还哭鼻子。”
她不安慰还好,一开口, 岳瑶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扶锦君:“……”
有种小孩,越安慰越哭得厉害, 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情感在泄洪,一旦开了那个口子,破损处边越冲越大, 粗粝的石头随着泥沙俱下,难言的苦衷掺杂在清淌的泪水中, 没人知道岳瑶受了多少煎熬。
谣言初起的时候,她态度坚决地辟谣,但总也压不下来……他们说, 扶锦君殒落了,和初代的仙君一样,突然就没了。
辟谣的中期, 岳瑶不得不用了一些强硬的手段, 让众人渐渐信服的同时,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师姐真的没挺过去怎么办?
不是师姐怎么办。
是自己怎么办?
那时候自己确实自由了,没人管了, 也没人四处追着打她屁.股了, 可是岳瑶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起来。
当时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 岳瑶拿着卷宗的手突然顿住了,身边的师弟师妹们拽拽她的袖子, 企图把她的魂儿唤回来。
“岳师姐,我们还得去下一个地方呢, 你为啥突然愣住了呀?”
岳瑶身形不稳地一晃,然后慢半拍地“嗯”了一声,她扭过头,看到岳安的景象突然像是变成黑白色了一样,虽然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但就是没活气了。
“你们要清楚,扶锦君只是闭关,一个月,十个月,一年,十年……总会出来再来世间看看她治下的岳安的。”岳瑶握住一个弟子的双肩,像是在说服对方一样说服着自己,“谣言都是假的,你们要清楚。”
那弟子一脸茫然:“岳师姐你放心,我们从来没信过。”
岳瑶当然也希望自己从来没信过,但扶锦君一日没醒来,她心中的不安便增加一点。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整两年。
两年里的每个早晨,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冲去扶锦君的寝殿,希望奇迹能够在当日降临,可惜没有奇迹。
于是她又一天天地积攒着失望。
直到这次问安——
扶锦君真的睁开了眼,是真的。
是真的。
岳瑶哭得热气上涌直冲颅顶,脑袋都在发疼,她抓着扶锦君的手一直小声抽噎,尽管尽量克制着声音,但泪水就像是要把她裹着蒸腾掉一样,热气翻涌,脸颊通红。
扶锦君不再说话了,只好试着抬手去摸摸她的脑袋,可是她正要挣开岳瑶的手,就又被对方抓得更紧了些。
而那只手还在不住地发着抖,冷得像是从冰层下摸过鱼一样,带着潮气和冷气,如同把伤心和难过都沁到了骨子里。
“远古那些神圣开天辟地之后,清而清者都浮到了天上,浊而浊者都沉到了地下,自此混沌分明分出天地。”岑姝先是给岳瑶灌了这么一耳朵,然后拿额头轻轻一贴她的额头,“瑶瑶,你呢?哭着哭着,整个人冷暖两极分化,脑袋这么烫,手这么冷……让我猜猜,你是要变身了?变成一束烟花把自己放了?”
岳瑶破涕而笑,手背擦擦脸颊上的泪:“师父你惯会破坏氛围的。”
“为师还没死呢,醒来后看到你哭得这么狠,感觉自己不生个什么大病都对不起你这么一哭。”岑姝扶着她起身,“走吧,带为师去看看岳安宗成什么样了。”
岳安。
据说是一位远古的大能赐的名,此地曾经是一处失落的城池,名叫古岳,后来因为战乱,古岳被敌方屠城。
流血漂橹,古圣人在霞光中俯身掬起一捧土,洒在血泊中,算是安葬了这里的亡魂。
那一捧土滋养出一座仙山,千百年后,仙山有了修仙的人,开宗立派之后,便有了岳安宗。
“为师当初捡你的时候,你还没有名姓,为师便赐你以岳为姓以瑶为名,从此以后岳安是你的故土。”
扶锦君说话的功夫,下意识地去拢袖,结果她一摸,却发现手感有些不对。
仙君袍应当是厚重的,压到身上的时候,时时刻刻都会提醒着她,提醒她肩头上放不下的责任,如今醒来,她却总觉得腰背轻盈,此刻一摸,才察觉出了一些不合理——这手感分明是轻柔的绢。
扶锦君无奈地看向岳瑶这逆徒。
岳瑶确实长开了,以前跟着自己的时候,孩子样很重,连说话都要仰着头。现下对方和自己并肩站在一起时,肩头高度也竟不差上下。
就好像小小的笋尖抽出了牙,脱胎成了婀娜修长的青竹。
一步一挪,裙摆飘摇。
一颦一笑,赏心悦目。
岳瑶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中,她说:“故土和家一样,就算一时离开,也总是要回来的,我知道师父的意思。”
扶锦君赞赏地看着她,心说这丫头果然长大了,不只是个子,还有心态,以前每每提到这种话题,对方眼里都是明晃晃的“我想跑”,像个养不熟的小雀,如今随着年龄增长,心思倒也稳重下来。
岑姝想了想,道:“以前为师也有诸多不对,不该一直把你关在晚山殿的。”
岳瑶罕见地没有顺杆子爬,她反驳道:“师父怎么会有不对的地方呢,师父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哦,是吗。”扶锦君说,“那为师问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岳瑶:“……”
自己今天这么听话,而且都顺着话题表了这么多衷心了,师姐她难道不该感动吗,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自己的不对。
“师父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为您脱下仙君袍的。”岳瑶找借口道,“您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仙君袍是好,但也异常沉重,我为您取下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它难以忽视的重量。若是平时还好,但您那段时间卧病在榻,仙君袍对于您而言便是极大的负担,徒儿再三考虑,决定还是帮您脱下它。”
扶锦君:“那既然要脱下,为什么还要作假呢?”
“徒儿这是担心您啊!”岳瑶语气里突然带上了些许娇嗔,“师父您是在责怪我吗,我好冤枉啊。亏我当时还想着,您肯定不适应脱下仙君袍的感觉,说不定一生气就不醒来教徒儿了,所以才弄了个假的哄您早点好起来。”
扶锦君:“……”
说的好有道理啊,幸亏自己发现了,不然假的就成真的了。
她们两人一路攀谈,在岳安宗逛的时候也只是用步行的方式,一边看着岳安的变迁一边聊着轻快的琐事。
聊着聊着,扶锦君发现一个问题——路上的其他弟子呢?她这么大一个岳安宗,弟子们都去哪儿了呢。
扶锦君皱起眉问:“瑶瑶,岳安的弟子们都……”
岳瑶没理会她,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话里,说完还问了一句:“师父,您穿上那么厚重的仙袍时,心里在想什么呀?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扶锦君虽然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但还是先行给了岳瑶答案:“人若是没有的桎梏,就容易滋生邪念,所以人世间的百姓要被律法条文管辖,岳安的弟子们要被宗规束缚,可是为师之上再没有能束缚的东西,就要拿个什么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要担起这整个宗派的责任,要力求掌权办事的公平合理……”
岳瑶突然凑近,放低声音问她:“可我看其他宗派的仙君也没有谁自行绑上束缚的呀,师父,世人都礼颂圣贤,是因为圣贤可以不靠他物来约束自身,那您也是圣贤,为何不可呢?为何还要靠一件衣物来提醒自己呢。”
扶锦君突然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这丫头变得伶牙俐齿了不少,表面上似乎乖顺会服软了,其实骨子里的逆反更甚,什么都要问一问。
以前岳瑶刚来晚山的时候,像个没学会收爪敛齿的野猫,张牙舞爪地朝着自己炸毛,如今她拔高了个子,懂得收爪了,但心智也变得更加弯弯绕绕了,但问出来的问题却都不是好糊弄的。
扶锦君有些头疼,不太想回答她。
“师父,我在问您呢~”岳瑶揪着扶锦君宽软的袖袍,一半撒娇一半催促道,“您要是不回答我,我们就不走了!我把您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您迷路。”
扶锦君一扬眉:“反正我迷路了也不会发愁,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爱哭鼻子?”
岳瑶:“……”
她的师姐醒来之后确实没以前那么处事刻薄了,但这回话可是针针带血。
“不行!”岳瑶有心磨她,故意拉着人不让走,“师父您现在必须得告诉我,不然我……”
扶锦君打断她:“不然怎么样?”
岳瑶:“不然,不然……我哭给您看。”
扶锦君:“……”
这话题是没法进行下去了,扶锦君眼不见为净地一甩袖子,单手背在身后款款走了。
岳瑶欢欢喜喜地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突然见对方停下,赶忙凑了上去:“师父您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师父!”
第二声“师父”里带上了十足的惊惶,岳瑶被对方突然的逼近吓了一大跳。
只见扶锦君扶着一束路边旁生出来的花枝,把岳瑶逼到只能仰视自己的程度后,她语速渐快道:“为什么还得靠一件衣服来规制自己……那是因为我生性凉薄没有普度众生的怜悯心,行事偏激武断没有明月入怀的包容心,因为我,本就不是圣贤。”
说完这么多,扶锦君松开扶着花枝的手,让岳瑶直起腰来,而她那鼓起来的勇气却突然矮了下去。
方才说那些时,她就像破罐子破摔一样地把自己的不完美掀开给岳瑶看。
看,你师父可不是什么圣贤。
扶锦君也觉得自己的言行带了些负气的成分,她把自己的失态归结在了衣服身上——因为自己今天没被那副仙袍压着,所以让坏的心气飘了出来。
说实话,每当岳瑶以那种来自晚辈的崇拜表情看向她时,她总想这样干,只不过如今借着大病初愈嚣张了一回罢了。
扶锦君想,如果岳瑶表情有一丁点不对,自己就把她记忆抹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出乎扶锦君意料的是,岳瑶的表情非常平静。
平静得好像自己只是说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话。
扶锦君皱眉:“为师不是开玩笑。”
“师父,那我们师徒还是挺有默契的。”岳瑶也凑近她,距离近的几乎是在咬着耳朵说悄悄话,“我夸您是圣贤,也只是自私地指‘您是我一人的圣贤’,这里面没有包括天下人,所以您不需要怜悯天下人,怜悯我一个就好,我一人得到您的庇佑,那您在我心里就达到了‘圣贤’的高度。”
扶锦君意想不到地后退半步。
岳瑶把她压在花枝里,继续说悄悄话:“还有一件事呀,您的仙君袍是徒儿故意脱的,徒儿不是很喜欢您穿那个,以后希望您不必穿了。您说说您,都成至高无上的扶锦君了,还要苦兮兮地压抑自己,我们岳安宗又不是圣贤训诫府,仙君也不是非要做什么圣贤之人,都到这个地位了,您要是不喜欢什么,全天下都会避着……您要是喜欢什么,就去做好了,管她们怎么想呢。”
扶锦君哑口无言,只能训斥她:“荒谬!哪儿来的歪理邪说。”
“那还不是怪您教导无方。”岳瑶委委屈屈,“幼时您把我一人抛到弟子堆里受尽欺凌,少时您一睡就睡到了地老天荒,再醒来后这都多少年了,您还怎么忍心训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