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了很久，欧阳拿着手机出去有段时间了。
季清在机位前坐得屁股生疼，索性直接在手机上开直播，左手举着手机绕训练室走了好几圈，就当锻炼身体。
直播间里的粉丝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嫁给我？那还是算了，”季清嘴角勾了勾，“不合适。”
“小锐锐......这外号挺别致啊，他在训练，咱们不打扰他。”
“我为什么不训练？要是我还跟当年一样一天练个十几小时，STL还有其他战队出场的机会吗。”
“少一个人，是少一个，欧阳接电话去了。”
“队内感情？你是新粉吧，互相撕逼不是咱们战队的传统美德吗。”
季清慢悠悠地回复直播间里粉丝提的问题，在给大家展示一圈训练室内其他人的状态后，目光一定，眼神落在其中一个有些惹眼的ID上。
他笑道：“Cured毒唯？你来我直播间干嘛，找削呢？”
【哈哈哈哈哈哈姐妹走错直播间了。】
【论Cured粉丝的一百种社死姿势。】
【别当毒唯啊，当海王它不香？】
“对，当海王比当毒唯好太多了——这样，你改个名儿，叫Serein毒唯吧。”
直播间内一片哈哈哈哈哈哈。
说罢季清下意识将手机对准角落里正在训练的罗锐。
【呜呜季爹直播间里的白毛竟然格外地好看呢~】
【白毛身上有种清冷的气质，容我爬一会儿墙。】
【我儿子太瘦了，战队伙食不咋地啊！】
【儿子的显示屏和主机好像都是华硕的顶配诶？我靠儿子原来这么有钱的吗？】
季清看到这里微微笑了一下，坦然道：“贵吧，那当然了，毕竟是我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镜头一直对着罗锐，罗锐戴着耳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扫了一眼季清举着的手机，估摸着不是在直播就是在录像了。
于是他抿抿双唇，冷清清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也算不上笑，但他这样，十八岁，露出左侧的一点梨涡，中性却并不娘气，带着些清雅的少年感，不显眼，却很好看。
季清从直播中的手机屏幕里看他的时候，有一秒钟的愣神。
他印象里的这个人又矮又幼稚，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长大了，不再是从前只会跟着自己在网吧抢可乐喝的小学生。
【儿子好美~啊啊啊啊啊啊看镜头那一眼仿佛看到我心坎里去了呜呜呜呜~】
【顶级配置！是谁酸了我不说。】
【入队送顶配，是谁说FM穷的，出来挨打！】
【回楼上的话，一定是隔壁RTG派来的间谍。】
【你看看你看看，新人就是不一样哈，当初小十一来的时候还没这待遇呢。】
【蹲一个，明天超话会不会有季爹和儿子的直播屏录。】
【真的没人觉得他俩之间有种莫名的羁绊感吗？】
【楼上你不是一个人！】
【他骂你不是人。】
该说不说时间是个会魔法的家伙，它会在不经意间就让一整年的春夏秋冬如开了加速一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也会在所有人都希望快一些再快一些的时候，缓缓按下暂停键，让人觉得度日如年。
六年过去，小学生已经不是小学生了。
那个常常带着根小尾巴上网的高中生也不再是高中生，他们差了六年的光阴，再看已经快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季清回过神来，把手机移开，不再专门去拍罗锐，而是举着手机来到李山旁边：“来，跟直播间的粉丝打招呼。”
“大家好，”李山示意季清把镜头对着自己打开的网页，“我在清购物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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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室里气氛轻松起来，外面又开始下雨，劈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成股成股地落下来。
十一月的天，虽然还没降温，但下雨的时候总是冰冷。
雨里落在灰色的地面，低洼处汇聚了一滩死水，汽车猛地开过，泥水飞溅而出，落在人干净的浅蓝色牛仔裤上。
欧阳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他接到电话之后回头看一眼基地大楼便出去了，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起过，柏渊也懒得再问，索性他淋着雨在路上走。
这通电话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欧阳干脆迈过车来车往的大马路，穿梭在各色车辆中间，最后一把推开咖啡厅的门。
电话的对面聒噪无比。
可欧阳没有勇气把电话挂断，只能干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不是妈说你，你当初跑魔都去打你那个什么什么游戏，要不是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劝你爸别管你，不然你觉得以你爸爸的个性他能就这么放你走？”
“妈也上网了解过一些，你们职业选手年薪少说也有个几十上百万的，是妈以前目光太短浅了......现在时代好啦，妈都听说了，就那个什么什么的游戏，哎，都能当奥运会项目了！所以说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都指望你呢！”
“你爸爸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了，跑十几年业务也没见存下来几个钱，还不是天天给人家打工，妈可跟你说你不一样，你赚的钱多，家里有两个亲戚在魔都，说碰巧遇上过你，人家可是都告诉妈了啊，就你那个手表，值不少钱吧？”
欧阳点了杯老挝咖啡，坐在窗边拧干自己衣服上的水，眉心微蹙：“您别听那些人乱说，我什么时候戴过名表？”
“不管是不是名表，反正都值钱，值钱就对了，”电话那边的突然传来一阵婴孩的哭声，妇人一边哄着婴孩一边说道，“你说说你，自从十六岁的时候跑出去就再也没回过家，你那个俱乐部真就有那么好？给你钱还给你吃住？”
欧阳一时语塞：“妈，不是那样的，我也给他们打工啊——”
“行了行了妈知道妈知道，说你一句你还顶嘴了，”妇人说，“就算你要去追求你的梦想，也不能放着家里不管吧？你小弟弟满月你都不回来看看，你就是这么当哥哥的？还有你大哥，二十八九了还没找到对象，不就因为你不给家里寄钱？你要是早点把你那些钱打过来，他至于临结婚的时候被丈母娘退婚？哦，你不把自己当家里人了，我们四个还指望你呢！”
听到这里欧阳彻底忍不住了。
“满月？我还想问你呢，生那么多孩子有用吗？您那么大岁数了还生什么生？除了给家里增添经济压力一无是处！大哥结婚要钱，要彩礼要房子要车子，你让他自己去挣啊，往我身上吸什么血？我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欧阳嗤了一声，“是谁先不把谁当家人？要我的时候一口一个小风唤着我，不要我的时候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怎么着，现在看见大哥找不到对象没存款，着急了吧，这时候就想到我了对吧，平时呢？我生病的时候、比赛失利的时候打电话给家里，家里吭过一句声吗？”
从小就是这样。
大哥永远比弟弟拿到更多的零花钱，好东西都是大哥先享受，大哥不喜欢的文具留给欧阳，大哥穿了不要的衣服留给欧阳，大哥挑剩下的不爱吃的留给欧阳，欧阳也不爱吃，就要被妈妈数落“浪费粮食”。
电话那边的妇人沉默下来，几秒钟后，欧阳都想掐电话了，她又出声，这次带了些哭腔：“难道我平时对你还不够好吗？如果我真的偏爱你大哥，我怎么可能会对你打游戏这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你跑出家里，你爸爸说什么也要把你拉回来狠狠揍你，是我拦着了！是我让他别管！你总是以为我偏爱大哥，那你又是吃什么长大的？我养你那么大，你不感恩就算了，你还，你还这样对我......”
电话对面的妇女捂着嘴开始哭，哭得人心间一颤。
欧阳眼睛慢慢红了一片，也有些酸涩。
是，他的确是妈妈养大的，没有妈妈他就不可能长这么大，他没办法反驳，他也不想听着他妈在电话里哭，但是......
但是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欧阳想直接戳破的，那些伤人的话原本欧阳也不想说，可心里堆着的事儿多了，慢慢也就没了忌讳。
大哥小时候过得太滋润，吃得胖成一个球，长大之后又不好好读书，经常逃课，成绩也没有欧阳好，欧阳每次拿着前十的成绩单回家，想让妈妈给自己一点零花钱买果冻吃，但回回都被大哥抢了先。
不管欧阳成绩多好看，只要大哥说一句“我想吃这个”，妈妈就会把原本要奖励给自己零花钱拿给大哥，并且单独把欧阳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小的，要懂得谦让，你看孔融都把好的梨子让给哥哥们，你也要向孔融学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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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让着他还不够吗，长大了我还得让他？他都要结婚了，结婚之后就是两家人各说两家话，他会有他自己的家庭，我未来也会有我自己的生活，凭什么他结婚还要我帮他出钱买车买房？我他妈是受虐狂？”欧阳无语，“我能有今天是靠我自己的双手拼出来的，他呢？他干什么了？他自己不找工作不上进就等着弟弟养活？没这个理！”
更何况现在家里又多了个刚出生的婴儿。
欧阳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父母那么大把年纪的人了，非要再生个小孩，到底有什么好处？除了花钱还是花钱，再说高龄产妇生产本来就很危险，他妈非要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还不够，还要撺掇着欧阳每个月打更多的钱去照顾这个小的，未来等孩子长大了，说不定还要欧阳去支付小孩上学、生活、谈恋爱结婚等等所有的花销。
给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大哥擦屁股还不够，现在又让他照顾小的，简直是没完没了。
这才是欧阳最生气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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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知道妈知道，魔都经济发达，花销大，但是你们打职业的肯定赚得比别人多啊，”妇人擦干眼泪，带着点希冀道，“我都知道，家里亲戚都告诉我了，说你们不但可以拿自己的年薪，还可以额外收其他老板的钱，这样你大哥的事就解决了，你小弟弟的事也解决了，你自己还能再留一点......还有，我跟你爸都年纪大了，原来住的那个地方花两百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说会挡你大哥的桃花运，得换个好点的房子，你要不——”
“不可能，”欧阳愠怒，“给你们两位老人换房子确实是我该做的，但大哥结婚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凭什么给他花钱？”
妇人又道：“你那么多钱分给你大哥一点又怎么样？都是自家人你搞这么见外干什么？小时候你吃家里的，现在家里有事让你出份力你倒不愿意了。”
欧阳深深叹气，看一眼时间，道：“我该回去训练了。”
“你可别以为妈现在什么都不懂，妈都清楚！你现在的那个什么M的战队，网上的人都说要解散了，我看等战队解散东家没了你只会玩游戏还能有什么出息！到时候没有收入，可别来家里求着你大哥收留你！”妇人生气地说，“现在让你给你大哥结婚出点钱是给你未来做打算，你大哥谈的那个对象家里是搞房地产的，比你打游戏正经多了，要是他俩成了不知道以后谁看不起谁呢，你别不识好歹。”
“战队解散也不关你事，我说了我不会把钱全部贴给大哥，我自己还得留着买房，您让他赶紧死了这条心吧。”
妇人气得半天没说话，过一会儿又和缓了语气，仿佛她比欧阳更了解当前电竞行业的现状：“我跟你说你这个打游戏是做不长的，你以为妈不知道吗？电竞选手吃的都是青春饭，你今年多大了？你们队里那个谁那么年轻都要退役了，妈是担心你才出此下策，你大哥娶个有钱人做老婆，到时候会亏待你吗？”
欧阳猛地灌了口快冷下来的咖啡。
其实这话......倒是有点戳他的心口。
确实，季请都快退役了，自己没有季清那么高的天赋，也不够出彩，在赛场上平淡无奇，加上年龄渐长，离告别赛场的那个时间也不远了，季清这样的明星选手退役后还能做做直播做做电商维持生活，但自己呢？人气跟不上，直播不能当饭吃，他又拉不下面子去做些体力活。
而且FM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内里散乱成什么样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妇人依旧在电话里切切查查：“不过我听说你们可以跳槽啊，肯定有不少好公司找过你吧，我可是知道你们一边给自己公司打工一边给其他公司打工是可以有双份收入的，亲戚都告诉我了，收点钱，然后输一次，能赚不少利润呢。你堂弟他现在打些小比赛就是这么赚钱的，你脑子能不能开点窍？别让妈这么操心。”
欧阳思绪被妇人一句话拉回来。
他眉心一跳：“那叫打假赛！收钱打假赛是违规的！您知不知道一旦这样做了我会面临什么？轻则罚款，重则禁赛！再严重一点我一辈子都毁了！”
“那妈妈不会管你，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呀，就盼着你大哥和未来大嫂的婚事能成，然后你大哥要是知道他的婚姻是你帮过忙的，他肯定对你好，人家丈母娘家里搞房地产，稳定又高薪，可比你打这几年游戏好多了吧，你得给自己想想退路，万一未来不能打游戏了，好歹能让你大哥照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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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还在下，下大了很多，劈里啪啦，像敲在人的心口上。
欧阳只觉得沉闷无比，烦不胜烦地挂了电话。
他想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欠这一大家子的。
已经凉掉的咖啡下肚，很苦，又苦又凉，胃也不舒服，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苦的咖啡了，如今一口气喝掉大半杯，只觉得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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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对面的卡座里坐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那人他认识，是曾经在联赛上见过的兄弟战队的管理。
两人并不熟悉，这时候中年男人端着杯刚上的新鲜牛奶朝欧阳走过去，从桌上顺手抽了张纸，轻轻盖在他眼角：“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
“何经理？”欧阳吸吸鼻子，一笑，有些狼狈，“您怎么在这儿。”
“我刚刚跟你们柳哥吃饭，吃完饭他有事先回去，我本想着买杯牛奶消消食，谁知道就这么碰巧，”何敬笑着说，又将手里的热牛奶推给欧阳，“你那杯都凉了，对胃不好。我这杯没动过，试试口味？”
欧阳摇摇头：“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得回基地。”
何敬颔首，目光落在欧阳刚吵完架有些微红的眼角，又道：“我听柳哥说你有胃炎，其实胃炎还是得少喝点咖啡。”
“柳哥......怎么会告诉你这些。”欧阳手指抓着衣角，笑笑。
“刚才我们还谈到你，说了些以前的事，也说到了......你的家庭，柳哥说你小时候过得不太好，当初他签你进FM的时候看到你填写的紧急联系人那栏为空，知道你是偷跑出来的，才在你和艾兰之间犹豫很久，结果艾兰被RTG要走了，他这才选了你，”何敬顿了顿，示意他喝点牛奶，“趁热喝吧，适量喝点胃也好受些。我其实关注你挺久了，家里急需用钱吧。”
“嗯......是，让您见笑了。”欧阳耳根一红，有些尴尬。
“FM平时对你好不好？”何敬问。
欧阳搓搓衣角：“挺，挺好的啊。”
何敬摇摇头，温和道：“你骗得了其他人，骗不了我。我好歹也在这个行业站稳脚跟了，各大战队成员之间的那点小九九，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平时季清和教练总让你觉得不平衡，柳文因为常出差不能时刻关注你，你有什么事儿都没人倾诉，是不是？”
“您跟我说这些话做什么。”欧阳尴尬地笑，眼前的热牛奶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何敬也不多言，“我来找你这一趟，就当是朋友之间吃个饭，不用声张，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何经理——”
何敬温润笑笑，摆摆手：“你收着吧，要是想好了，随时可以联系我。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客套，眼神温和得可怕，看着欧阳的时候，欧阳总觉得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事情，跟他对视，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何敬眼看着就要推开咖啡厅的门离开，离开之前却还是回头叮嘱：“对了，牛奶趁热喝比较好，我知道你胃难受，别跟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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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时间一点点地走过，雨天的咖啡厅客人比往常更少，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来了又走，欧阳坐在角落，看着面前的牛奶从冒着热气到慢慢变凉。
他妈妈的切切查查、季清总是张狂的身影、罗锐一来就博得的许多关注、柏渊每一次对季清的维护......以及方才那位兄弟战队的经理对自己神神秘秘说的那番话，在脑海里来回打转。
他看着窗外的雨幕，看着自己紧张到紧紧揪着衣角变得发白的手指，最后索性咬咬牙，狠狠地将凉透了的牛奶一口闷进肚里。
那张印着何敬联系方式的烫金名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揉皱了，却还是被展开，慢慢铺平，然后悄然夹进密不透风的手机壳里。
“对不起。”
欧阳在心里默念好几遍。
他突然不想这么早回基地了。
他知道柳文这时候也许在基地。
柳文跟别人不一样，欧阳可以瞒天过海，但却什么事都瞒不住柳文，看见柳文的时候，他会觉得心虚，会觉得有点愧疚。
但他死性不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