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苍将自己的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发现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
云沐的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
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洞庭碧螺。
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邪教中,也能品到故土的茶香。
转了转茶杯,明彻如雪,晶莹如银,一望即知是似雪类银的邢窑精品。
在这远离中土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不乏有中原名器,这还仅只是天杀之一,换了教主,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凌苍的允许后,仆役恭敬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娇俏姑娘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葚和葡萄,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润的水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凌苍问。
那姑娘作了一揖,恭敬道:“奴婢熙春,凌公子请直接吩咐,以后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熙春在厉锋四年,换过两位主人,服侍云公子一年有余。”熙春圆眼轻眨,对答如流。
凌苍接着追问:“两位主人都是天杀之一?”
“是。”
服侍过的两位主人都是天杀……
按厉锋的规矩看,一个初来乍到的丫头怎么可能直接服侍天杀。
这便不简单了。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熙春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主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简单来说,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主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天杀里只有他没有影卫?”
熙春微一迟疑:“云公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凌苍直接问出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请凌公子不要再问,这些事,我们下人不好说。”熙春楚楚可怜的哀求。
“我总得知道他忌讳什么。”凌苍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笑容,熙春的耳根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云公子为人冷清,有洁癖,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天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凌苍换了话题。
熙春明显松了一口气:“云公子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熙春对答如流:“教中需要天杀亲自前去的任务极少,云公子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清俊的少年面容,凌苍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熙春掩口而笑:“凌公子要是这么说,天杀里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这话让凌苍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年纪?”
“怎么可能,云公子应是历年来是最年轻的一位,熙春的意思是,其他的天杀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停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凌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熙春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云沐给他留了三天的休息时间,可惜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仆役们虽然毕恭毕敬,可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
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天玑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凌苍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天玑跳上一块巨石,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凌苍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
这几日连云沐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更是一无所知。
天玑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天玑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以他的年纪居然能跻身天杀之列?”
凌苍默然无语,这是他最疑惑。
按父亲的说法,他已算是根骨上佳,无法想像一个比他还小的少年能一路从奴隶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天玑解释道:“他与我们不同,幼年曾被上一任的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地绝,执行任务从未失手,两年前,乌孙国自恃国力,寻由拒绝继续岁贡,教主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厉锋威名远播,代价是天杀死了四位,地绝也损失惨重,他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不少乌孙重臣。”
凌苍一一听着,眼神逐渐凝肃。
这般年纪,竟是无一败绩,放眼整个江南,怕也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凌苍,我有点担心……”想了想,天玑还是仍不住说出口:“他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他杀了,你……”
“我知道。”凌苍垂下眼。
他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视之意,即使死了,也无伤大雅。
“凌苍,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百炼营出来,都要服三冬暖,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凌苍漠然回答:“就在两日前,还是右护法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天玑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主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三冬暖。
这三冬暖听起来好听,实则是一味剧毒,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不曾服用,中毒者便会通体灼热,刺痛难耐,初始还能以内力压制,可一旦压制不住,便会心火灼烧,体内自燃。
以这种方式作为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凌苍静了半天,勉强笑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天玑思索了片刻:“天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凌苍,你要让他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他,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死?”
见对方颔首,凌苍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
这厉锋之中,果然有得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凌苍问起天玑。
天玑掏了掏耳朵,满不在乎道:“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
凌苍有点意外:“这么快有任务?”
本以为厉锋至少也会磋磨磋磨新人的锐气后再用,没想到竟是直接派出任务。
“嗯,”天玑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凌苍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天玑挺直了脊背,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凌苍。”
“嗯?”
“你也别死。”
他当然不会死。
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回去。
为此,他只能尽心尽力的跟着云沐学习。
如何制定暗杀计划,怎么接近暗杀对象,暗杀后如何潜形逃遁,还有易容,下毒,伏击,侦查,审讯,窃秘,各国语言,风俗……
他从没想过作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也从没想过云沐这般年纪,懂的居然这么多。
相较之下,奴隶营中学到的仅是纯粹的博杀,反倒简单了。
云沐的话很少,只是点出必须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
没有做对云沐也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云沐偶尔离开几次执行任务,但和其他影卫不同,他从没离开过厉锋。
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的。
他虽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但暗地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而天玑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主,获得了不少赏赐。
没有任务的时候,俩人时常闲谈,天玑总是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艺给他这个朋友。
其他时候,他都很沉默,因为云沐更沉默。
云沐的行止却犹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他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凌苍在想,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永远困于厉锋,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他也想过,既然从云沐身上没法下手,那要是云沐死了呢?
可他又该如何置云沐于死地,还不被发现呢?
思来想去,又转回了原点。
他对云沐,没有半分了解。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也懒得抬眼去看是谁。
地绝杀手们大概是年轻的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主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不过倒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云沐的地位到底远高于地绝,他虽然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天杀的风险。
那些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
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早就一怒拔剑了。
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碎光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的笑了。
阿法芙不自觉的慢下脚步。
那个青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都仿佛静下来。
不知他在想什么,俊脸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一袭白衣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
阿法芙心里微微一跳。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