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看了一眼梅惊池,表情似乎有些遗憾:“真可惜,梅师叔并未听从我的建议。”
语气轻松,像在说错把盐当做糖洒进了餐食里般的小事。
对季允来说或许确实如此,浊云谷在他眼里便是翻手即覆的餐盘。
梅惊池脸上看不出一丝紧张:“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建议,我不太愿意让你如愿呢,小洵卿。”
但他背在身后攥紧的手,却将内心的激烈情绪暴露无遗。
这一战,事关浊云谷,乃至整个修真界的生死存亡。
哪怕胜利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倾尽全力。
语句的一来一回之中,季允的目光转圜,落在秦顾的身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认真地注视着秦顾,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是黑白,而他眼中只能容下秦顾一人。
——这一举动,与送来书信上的措辞,堪称一比一的复刻。
分明对手就在眼前,季允却浑不在意地藐视他们,只将注意力放在秦顾身上。
秦顾如芒在背,几乎要喘不过气。
漫长的注视持续了十数秒,季允才撤开目光,回应道:“愿不愿意,都由不得师叔了。”
话音轻飘飘落下,雷声却裹挟着魔息自天际压来,季允抬起手臂,宽大的袖袍摇曳,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张开,旋即重重压下!
轰!轰!轰!
数道落雷砸下,一声一声逼近魍谷。
比起实质的伤害,魔息迫近的恐惧更加折磨着每个人的心脏。
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最后一道落雷恰巧劈在已经碎裂的龟甲上,溅起无数紫色光点。
与此同时,云层深处,诡秘的紫光亮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窥伺感席卷而来,像是有人正拨开云雾,偷睨着他们。
秦顾仰头看去——
一只硕大的魔眼,就这么出现在浊云谷的上空。
撕裂的橄榄形中,贪婪的黑色魔息不断翻涌,像一个睡眼松醒的人,正挣扎着要睁开双目。
浊云谷上方积云深厚,没有人知道这只魔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正在不知满足地剥夺着一切,很快就要彻底睁开。
谷中有修士开始唾骂:“无耻之人!”
“不敢堂堂正正对决,操纵魔眼搅局,阴沟里的老鼠,叫人不耻!”
“你还知道礼义廉耻么?修真界究竟哪里薄待于你?!”
唾骂不绝于耳,季允却好像已经习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他的反应让秦顾更加痛苦。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秦顾难以忍受地摁了摁心脏的位置,缓缓呼出一口气,将精神集中到这场博弈上来。
梅惊池提前做了布置,浊云谷以驭兽闻名于世,自要将其远距离作战的优势发挥到极处,以魑谷为界,不可让妖兽近魍谷一步,是为底线。
但魔物一旦逼近,也不可无人抵御。
诛魔司能战骁勇,便承担起了近身作战的重任。
至于秦顾和林隐,一个身份特殊,一个是浊云谷未来的掌门,梅惊池给他们的任务只有一句话:
“随机应变。”
他赋予了他们在战场上的绝对自由,让他们能够指挥战局,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不再是棋盘上冲锋陷阵的兵,而是楚河汉街外挥斥方遒的将。
一步三算,方称将帅。
当真是艰巨的任务。
思绪间,季允身形一动。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满场关注,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停歇,众人同时严阵以待,神经绷紧成拉直的线,只肖季允一动手,就能立刻抵挡上去。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季允不仅没有出手,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鳞铠像黑潭水裹住了他,季允瞬息之间便出现在妖兽后方,双手随意地拍了拍,便有魔息凝聚而成的王座出现在他身下。
他就这么一撩衣袍坐下,歪头撑着面颊,惬意地观看着妖兽与修士的厮杀。
胸有成竹到了极致,甚至懒得亲自动手。
但季允不动,朱厌和巴蛇却不会不亲临战阵。
朱厌的眼中闪烁着战意侵染的光,浑身肌肉迅速隆起,六臂生风,大踏步冲入灵兽之中。
被斩首于众,靠叛徒才得以重获新生,朱厌的脸上写满了一雪前耻的迫切。
他的口中发出一声咆哮,手臂抡直砸向地面,瞬间山石崩裂,掀起漫天尘土。
尘埃之中,有一柄剑寒意凛冽。
陆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起于前,手掌竖起,陌刀燕钩便隔空与朱厌对上。
轰!!
两界的顶尖战力一碰上,便像烈火熔化冰川,寒铁又冻结火星,轰轰烈烈,直叫空气都点燃。
一击难分胜负,那就第二击、第三击!
燕钩与朱厌顷刻过了数百招,掀起的内力余波撼天动地,战局中心是一人一魔却面色不改,甚至好似未尽全力。
十年前,朱厌并不是陆弥的对手,但魔尊轮回继承后,所有魔物的力量都因魔尊的存在而更加强盛,而合体期的修为进益胜过登天,竟最终形成如今难舍难分的局面。
秦顾不由暗自庆幸,当时他得以斩下朱厌头颅,是天时地利人和,若再让他与之正面对垒,绝无胜算。
有诛魔司掌教亲自御敌,被朱厌攻势波及的修士得以快速撤离,他们退到梅惊池领域之内,指挥灵兽辅助陆弥的攻势。
但很快,冲锋陷阵的灵兽突然发出尖嚎,似乎遭到什么袭击,而痛苦地翻滚起来。
“怎么回事?!”
浊云谷修士惊慌失措,不断向灵兽输送灵力,却似乎无力回天,始终难以维系。
秦顾不再犹豫,神识瞬间顺着谷风而下,向遭到袭击的灵兽而去。
通过风模糊的视野,他看到无数扭动的线状物,看似一甩即脱,可无论灵兽如何抖动翻滚,这些细线都牢牢锁在灵兽的皮肉上,像生根发芽的沙漠植物。
再定睛一看,这根本不是什么细线,而是——
无数极细极小的蛇,正卖力地向灵兽的皮肤下钻去,而那尖钻般的头颅已经深埋皮肉之间,一寸、一寸蚕食着血肉。
秦顾瞬间头皮发麻,双手猛地一合,枫叶切断小蛇躯体,将灵兽解救出来。
但这只能短暂缓解灵兽的困境。
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这些小蛇的数量,远远超出堤坝可以承受的极限,多到让人寒栗顿起。
土地下好像全是它们的巢穴,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小蛇不断从四面八方钻出,像旱地的水蛭,一旦咬住灵兽就不再松口,即便身躯已断,齿关依旧死死嵌入,将毒素注入进去。
灵兽诞生于奇花异草充盈的浊云谷,但魔域的毒与灵力蕴养的草木究竟有天壤之别。
体内的细胞能够延缓毒素蔓延一刻,却不可能是永久。
“该怎么办?”林隐急急看向秦顾。
是他们该救局的时候了,但是,怎么做?
秦顾凝眸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鎏金光泽:“擒贼先擒王!”
魔物中有谁能驱使这么多小蛇,不言而喻。
锁定了巴蛇的位置,秦顾不再耽误,一掐剑诀,横秋剑便立刻出鞘,蓄势以待。
秦顾踩上剑刃,纵剑俯冲下去,林隐与宋无一左一右蹲骑在黑鹰与白鹤之上,对空,他们有绝对的优势,阻拦的妖兽皆被他们斩杀殆尽,一路堪称畅通无阻。
接近巴蛇的刹那,黑鹰猛地飞起拔高,林隐从袖中摸出短刀,一跃而下,向巴蛇的脖颈挥去!
秦顾本打算出手襄助,却有一股违和感在心中蔓延,迫使他停下了动作。
——等等。
有些太顺利了。
若说他们动作迅速,妖兽还没反应过来,那么巴蛇位于阵后,数秒时间,无论如何也该足够一个身经百战的魔物察觉不对。
可巴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哪怕黑鹰的羽翼已经要拍到他的身上。
绝无可能,迎面受化神大圆满的一击,即便是魔物巴蛇,也不能全身而退。
秦顾坚信巴蛇没有自找苦吃的爱好,那么他如此悠然的原因,便是…
笃定自己不会受击!
秦顾蓦地大喝:“林隐,别过去!”
纵使他反应极快,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巴蛇身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古老亵渎的语句从他分叉的舌尖滚落,窸窸窣窣,好像无数人压低嗓音在耳边呢喃。
呢喃愈响,很快像潮水般淹没过来。
巴蛇看着他们:“你们应该撤退的,这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话音落下,幻境陡然展开,将三人齐齐吞噬!
天地倒转,失重感凭空而生,秦顾本能地伸手一撑,才从面朝地坠落的姿势中将自己解救出来。
他环视一圈,没有见到林隐和宋无,只看见一片葱郁丛林,是从未见过的庞大宽广,而他自己也正置身其中。
耳畔传来脚步声。
秦顾向旁侧一闪,脊背贴上树干,屏息凝神。
在他刚刚落地的位置,树枝被拨开,一前一后转出两个青年。
一人身穿白金长袍,面容俊朗非凡;
另一人一身黑色鳞铠,同样俊美无双。
但秦顾的目光尽数被他头顶,那对紫黑龙角夺去。
他险些控制不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无垢仙尊,和瞑烛君!
怪不得,刚刚见到这片从林时,觉得有些眼熟。
当时司命讲述无垢仙尊与瞑烛君如何交恶决裂,重现的正是这段时光!
巴蛇幻境里怎么会有这段景象?宇宙的最初,即便是巴蛇也还没有诞生。
但秦顾很快无暇细究。
无垢仙尊的手中燃起一簇火光,却不是他灵力该有的金色,而是澄透的黑,这漆黑并不让人恐惧,反倒像宝石般夺目。
一眼,便知绝非凡俗之物。
是什么?
瞑烛君的话给出了答案。
他沉声开口,语气中透露着浓浓的不赞同:“这机缘来路不明,你当真要尝试?”
秦顾又是猝然一惊,短短数秒,情况脱离掌控的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无垢仙尊与瞑烛君争夺的机缘,就是这么一个黑球?!
而且听起来,瞑烛君似乎很不赞成无垢仙尊动用机缘的决定。
还不等秦顾细想,鳞铠拖曳的声音响起。
瞑烛君转过身,目光凌厉地射了过来,恰巧落在秦顾藏身的树后。
他冷冷开口:“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