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谷合起之后,为将魔物永世囚困其中,绝不可能再开。
这意味着,梅惊池同样永世无法离开魍谷。
秦顾有些着急:“这怎么能行?”
难道梅惊池要用自己,给魔物陪葬么?
难怪陆弥如此生气,就连秦顾也不免一阵焦急。
理智层面上,此法可行,且绝对有效。
可感情层面上——
秦顾看向梅惊池。
这个始终面带笑容的男人给予了自己无数帮助,仙舟上解季允之困是靠他,得以在浊云谷中来去自由也是靠他,其余大大小小,更是树都数不清。
叫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梅惊池以身殉谷?
许是秦顾的表情太严肃,梅惊池认真道:“小眷之,你只告诉我,浊云谷,挡得住季允么?”
秦顾吞咽了一下,却不敢回答。
慈悲寺合力操控的金身弥勒,季允动动手指就粉碎了。
金身弥勒尚且有无垢仙尊赐福,净尘的修为也胜过梅惊池,慈悲寺都只能与季允交手不过一炷香,何谈浊云谷?
可即便秦顾避而不答,梅惊池也早有所觉,无奈地笑了笑:“挡不住。”
是啊,挡不住。
“那就撤。”
——秦顾与梅惊池同时惊讶地看了过去。
陆弥的手支着白瓷桌,骨节宽大的手青筋分明,俨然隐忍情绪。
见他们都在看他,陆弥冷声重复:“先撤。”
梅惊池张了张嘴:“…陆弥,你…”
他似乎震惊到了极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秦顾默默替他补充:
诛魔司掌教陆弥,竟然会说撤退。
认可撤退,和主动提出撤退,虽然表达的是同一种意思,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十年,陆弥也变了许多。
因为强敌,也因为…
秦顾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也因为梅惊池。
秦顾当然也想梅惊池平安,紧跟着赞同道:“是啊,师叔,先撤回仙盟,从长计议。”
梅惊池却一改往日随性,语气紧了几分,道:“魉谷之后,还会是负雪崖、停枫榭…最后,就是登仙台。”
负雪崖乃雪宫所在,停枫榭则是饮枫阁门主殿的匾额。
而登仙台,不言而喻。
梅惊池一字一句,如叩心扉:“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浊云谷是第一个应战的世家门派,我们绝不能退。”
此一退,步步退,局局又退,修真界千百年来的基业会随着这无可奈何的撤退而土崩瓦解。
世家傲骨,岂能摧折?
所以明知死局,依旧要向前。
从浊云谷成为世家的那一刻起,这个位于深谷中的门派就不再只属于自己。
世家掌门的生命,也不再由自己决定。
世家二字有如重担倾压,责任跨越生死,福泽荫庇万代。
怪不得梅惊池说,林隐还太稚嫩。
就连秦顾当时,也是知道他死以后,季允不会堕魔、世界将免于毁灭,才狠下心来主动赴死。
可梅惊池呢?
修真界的未来会是怎样,浊云谷一战能否为战局带来转机?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依旧如此从容慷慨。
秦顾自认,弗如远甚。
他后退一步,双手抬起过肩,腰腹下压却好似在挤压泪腺,秦顾将喉间苦涩咽下,郑重向梅惊池行了一礼。
梅惊池“哎呀”一声,扶起秦顾,道,“有你,有诛魔司,我们未必毫无胜算。”
是啊,还没到悲观的时候。
即便天道面前,他一人过于渺小,至少还有一腔热血,是死亡也无法冷却的滚烫。
…
距离决战之日不足一个时辰,林隐却迟迟没有出现。
秦顾不敢让其余人知道,一个人找遍浊云谷,终于在魍谷最北寻到了林隐。
“林隐!”秦顾多少有些焦急,“浊云谷弟子都集结完毕,现在需要你这个少主…”
他蓦地一怔。
转眸看去,只见漫天翠绿之中,一人正披荆斩棘,黑鹰在他身侧盘旋,黑翼如利刃切断植株,溅迸出绿色浊液。
原来并非是什么绿幕,而是草木剧毒将空气都染上浓烈的颜色。
再定睛一看,这滂沱的毒雾被切割成了数个相连的区域,越往深处,毒气越重,几乎成了浓重的黑色。
而林隐已经很接近那黑色的区域。
可他最终支撑不住了,毒素侵袭,让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动作,然后是呼吸,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丹顶鹤猛地冲破毒雾,将他与黑鹰一起从绿海中捞了出来。
林隐伏在鹤背上,踉跄着落地,嘴里喊道:“我不要你们扶…”
他气喘不止:“谁要你救我了?宋无,我是不是让你别再跟着我,还有你——秦顾,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宋无缓缓收回伸出的手,不安地看向秦顾。
被莫名其妙迁怒,秦顾只觉得好笑:“你冲我发什么火?”
他也不惯林隐的脾气,上前一步将人摇摇欲坠的身躯架住:“行了,别逞强。”
转目看一眼翻滚的绿色毒海,再看林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秦顾到底不忍,反手送了几股灵力过去,为林隐缓解伤势。
林隐的脾气是差了些,但远没到不知轻重的地步。
这片相接连绵、危险重重的山川,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浊云谷里。
魍谷与金身弥勒一样,受无垢仙尊赐福,浊云谷依谷而生,听闻浊云谷掌门继位时,需通过层层试炼,才算得到山谷的认可。
倘若此处便是试炼之地,便不难解释林隐的过激反应。
林隐看了一眼秦顾的表情,突然苦笑:“你又懂了,秦顾,有时候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你。”
说着讨厌,他却抱头蹲了下来,鸵鸟似的:“你聪明、冷静、天赋虽然比我差一点,但也算卓群…他们什么都愿意和你说,但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秦顾心头一跳,林隐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知道梅惊池肯定要做什么,可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秦顾,他是我的叔叔啊!为什么他什么事都要瞒着我?父亲的死也是,若不是我们俩去见了荆楚何,他是打算一辈子被我误会吗?”
这些话看似是问句,林隐却并不需要答案。
秦顾深知这一点,只是蹲下抚摸着林隐颤抖的背。
林隐道:“…我只是想帮帮他,帮帮浊云谷,就差一点我就能通过试炼了,为什么…当年我也只差一点,秦顾,如果我跟着你们进归墟龙宫,是不是就能救下你?为什么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原来没能救下自己,始终是林隐心中的一块伤疤。
秦顾目光微动,用力捏了捏林隐的肩膀:“林隐,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为什么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
或许是因为命运钟情于观看人们受尽折磨的模样。
他也曾差一点阻止了季允堕魔。
只差一点。
可现在呢?
那1%的可能性,不断萌芽生长、膨胀分裂,最终成为凌空于人间的一个个眼眦,成为播撒死亡的祸种。
秦顾对林隐的痛苦感同身受,但…
秦顾轻声道:“哪怕前方还有一千一万个‘差一点点’,我们也不能停下。”
只能向前。
林隐浑身一震,透过水汽迷蒙的视野与秦顾对视。
那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温柔地注视着他。
林隐本以为所有人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向前,唯有秦顾停留在原地。
可从这双坚定的眼中,林隐恍然意识到,死亡不仅未曾将他与俗世剥离,反而在他脸上镌刻下更多、更深的从容与广阔,就像无垠的海,石子落下,波澜不惊。
死亡并不足以袭卷他,是他主动拥抱了死亡。
这双眼里好像有火星在跃动,林隐像是被烫到了,匆匆移开目光:“谁说我要停下了?不就是魔族和季允么,我什么时候怕过?”
“我可没说你怕了,”秦顾无奈地摇头,好歹林隐的状态不再低沉,“走吧,梅师叔在等我们。”
欲要迈步,宋无走了过来。
林隐方才让他不要跟着,但宋无径直到林隐面前停下,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半晌,他认真地开口:“少主,你是浊云谷的骄傲。”
空气沉寂。
秦顾侧目,只见林隐的耳廓飞速红了,眼眶也发红,像是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卷土重来。
宋无道:“少主,别哭。”
林隐恼羞成怒:“谁哭了!你这个木头脑袋,我受够你了——秦顾,不许笑!”
林隐气冲冲地快步走了,秦顾乐得不行,拍了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宋无,夸赞道:“做得好。”
虽然只有只字片语,但林隐表现出来的压力,已经足够明显。
再优秀的人,也需要支持和鼓励。
而来自同门密友的肯定,再合适不过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最了解林隐的,还得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宋无。
“林隐,慢点!”秦顾一边喊道,一边追了上去。
回到魍谷,梅惊池正在阵前。
守门的龟甲又竖了起来,无数拥有坚硬铠甲的灵兽则分布龟甲后,形成第二道屏障。
修士们蓄势待发,驱驭飞禽的修士自发聚拢在林隐身边,鸟类扇动翅膀的“飒飒”声,好像整齐列阵的将士正在前进。
秦顾隔着人群看向另一侧,漆黑的一片,是陆弥所带领的诛魔司弟子。
没有一人说话,气氛庄严沉默。
突然。
哐、哐、哐。
大地在发抖,双腿被震得瑟瑟发麻。
紫黑的裂隙中涌出无数妖魔,滔天的魔息铺满天空,顷刻便将天际染成诡异的紫色。
魔物们敛眸垂首,并未直接出手。
而妖兽以战斗厮杀为本能,一从空间裂隙里出来,就如饥似渴地扑向龟甲。
妖物前进的脚步声与龟甲的撞击声逐渐合而为一,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守不住了!”
——龟甲应声而碎。
与此同时,一片布满黑鳞的衣角从裂隙中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