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大口的血从他喉间喷涌而出,他僵硬地低下头
——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雕刻着鹤的纹路、泛着与他相似的灵光。
宋野的尸体怆然倒地,发出“通”一声闷响。
宋无握着剑后退了两步,眼神呆滞空洞,注视着地上宋野的尸体,脸上同样写满了茫然:“…父亲。”
他的声音发抖,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一样。
死人是不会回答的。
天大的恐慌席卷过来,宋无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少盟主,我…”
是,看见宋野偷袭秦顾,他下意识地出剑了,可、可…
秦顾注视着宋无,只看一眼那颤抖惊恐的神色,便懂了。
阻拦是本能,弑父却不是本意。
秦顾向前一步,却见宋无的神色更加紧张,便又停下脚步。
“宋无,”秦顾远远开口,“多谢你救我。”
宋无摇了摇头,看一眼手上的剑,又看一眼宋野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
如此重复多次,他突然跪了下来,下定决心似的,一手托着剑柄,另一手托着剑身,手臂抬过头顶,将长剑横于身前:
“少盟主,宋无求您,赐我一死。”
秦顾大惊:“什么?”
他不是没想到像宋无这样的人,会把自己逼入自责的牛角尖,甚至已经想好了措辞,来宽慰这个过分循规蹈矩的青年。
——但求死,确实超过了秦顾的预料。
宋无一字一句道:“纵父通敌,险累宗门,此为不忠;身为人子,弑父无情,是为不孝。”
“不忠不孝,不配苟活于世,请少盟主赐我一死。”
秦顾感到发自灵魂的震撼。
古人常有“文死谏,武死战”的说法,古来忠臣,常作如是观。
可人性自私,真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
秦顾不由重新打量着宋无。
人说近墨者黑,宋野其人唯利是图,宋无在这般耳濡目染之下,竟然丝毫未受其害。
他就像一朵生于淤泥中的莲,根茎挺直,不染分毫污浊。
——对于这样的人,他或许该遂了他的意才好。
秦顾缓步靠近,俯身,素白手掌从宋无手中接过长剑。
“锵”的一声,寒光闪过,杀意席卷而来。
宋无蓦地闭上眼睛,竭力扼制着身体的颤抖。
无论如何从容,面对死亡,依旧会感到恐惧。
一阵凛冽的晚风刮过,宋无感到头顶一轻,似乎是发髻被挑开,失去束缚的长发紧接着散了下来。
耳畔响起剑刃破空的铮鸣。
没有痛苦,没有鲜血,肺压迫到极致,贪婪地渴求着氧气。
他还活着。
宋无睁开眼,一缕碎发从他眼前飘过,像春天的柳絮,缓缓落下。
他伸出手,颤抖着接住了这一缕黑发。
缓缓转眸,只见长发垂落在胸前,有一侧的发尾明显短了一截,似乎被齐齐斩断,恰好与手中的碎发拼接起来。
宋无意识到了什么,唇瓣颤抖着抬起头:“少盟主,您…不认为我卑劣,不认为我是叛徒么?”
秦顾反手将剑插.入地里,反问:“为何卑劣?”
宋无双唇翕张:“我…”
“通敌不忠,弑父不孝,”秦顾俯身下来,双手摁住宋无的肩膀,“可你未与反叛者沆瀣一气,是为仁;你救了我,又保护浊云谷免遭魔修之害,是为义。”
掌下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秦顾用力压了压:“我不杀仁义之人,宋无,如果你真心求死,也该等事态平息之后,经过浊云谷掌门与长老审判再议。”
于理,秦顾没有一句偏颇,说的全是实话。
于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宋无将自己逼上绝路。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宋无和季允太像了,他们同样清冷孤高,却有着难以言说的固执,这样的固执一旦爆发,就会把他们逼上绝路。
这样的人活着太累了,而秦顾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他已无法阻止季允堕魔的事实,至少能救下宋无。
宋无的双手搭上秦顾的手腕,收紧,像从秦顾的身体中汲取足以让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最终,一声呜咽从他喉间溢出。
宋无泪流满面:“等浊云谷度过危机,我会…去向掌门请罪。”
秦顾松了口气。
在宋无调整情绪的时候,秦顾从地上捡起了朱厌的鬃毛,收进怀里。
紧接着,他看向宋野的尸体,意外地发现秃鹫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努力地用脑袋拱着宋野的头颅,似乎要呼唤他起来。
秦顾蹲在秃鹫身前:“他死了。”
秃鹫抬起棕色的眸子,扬起脖颈,头颅震动两下。
秦顾以为它明白了,伸出手,秃鹫却坚定地避开了秦顾的手,将自己团成一团,缩进了宋野尸体的臂弯中。
就像与久别重逢的主人撒娇般亲昵。
——或许在宋野因嫉妒而变得歇斯底里之前,他与秃鹫,也曾拥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光。
秦顾不再强求,低声道:“你认得家的方向,对吧?要记得回来。”
…
将朱厌鬃毛交给荆楚何后,秦顾马不停蹄向梅惊池所在赶去。
夜幕深沉,梅惊池的院中却很热闹。
一进院子,秦顾就感到气氛有些古怪。
本该迫不及待迎接他的生灵们没有出现,一只大松鼠蹦到了秦顾身上,瑟瑟发抖着将自己兜进秦顾怀中,“嘤嘤”不止。
秦顾好不容易把大尾巴从脸上挪开,一抬眸,便看到了它们恐惧的根源。
清白月色里,只见陆弥攥着梅惊池的手腕,将他摁在了院中的桂树下。
二人凑得很近,近到衣袍纠缠,黑衣将梅惊池脚踝上的铃铛都遮挡住,只能听到铃响。
隔得很远,看不清梅惊池的表情,只听他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陆弥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来:“…你想让我看着你去送死?”
——什么?
说者无意,秦顾却是一惊,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二人修为何其高,立刻便从争论中抽离,同时看了过来。
梅惊池提膝,轻轻踢了踢陆弥:“你把小眷之吓到了。”
“…”陆弥便松开手,不等秦顾发问就转移话题,“来的正好,你看看这个。”
他指向桌上一封浊紫信件,正在乳白石桌上折射出水晶般的光。
秦顾眼皮一跳,距离石桌还有一段距离,魔息已迫不及待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源源不断向他逼近。
肆无忌惮,在五大世家之一的浊云谷内耀武扬威。
能达到这种浓郁程度,放眼整个魔界,也就只有一个人。
但季允的信不是写给他的,也实在算不上信,而该称为挑衅书。
“梅师叔亲启:
师兄安好。
魔眼睁开之时,浊云谷自将覆灭。
我不愿与浊云谷兵戎相见,给师叔三天时间撤离。
抱歉,师叔收到信的时候,恐怕只剩一天了,望师叔审慎掂量,静候。”
多么张狂的遣词,亲昵地称呼着世家掌门为“师叔”,又毫不客气地下了最后通牒。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断尾求生才是上策。
——逃跑吧。
而那一句凌驾于信本身内容之上的“师兄安好”所描摹出的,一个因侵略胜券在握而漫不经心、只关心心悦之人的年轻帝王,几乎已浮现在秦顾眼前。
师兄安好,比覆灭整个浊云谷,更加重要。
秦顾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这四个字刺眼到无法直视。
陆弥冷哼一声:“猖狂的小子。”
是啊,猖狂,目空一切。
又有谁能想到五大世家之一的浊云谷,倾覆不过一个昼夜?
即便如今已捉出宋野这个叛徒,算是解了内忧,可…
真的就能改变浊云谷的结局吗?
志在必得却最终未能如愿的经历在前,秦顾实在不敢放松。
“好啦,小眷之,”梅惊池轻轻捏了捏秦顾的肩,“别担心,浊云谷虽不比饮枫阁和慈悲寺,但魔族若大肆来犯,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秦顾一愣:“师叔可有办法了?”
梅惊池反问:“小眷之可知道魉谷?浊云谷的最后一道防线,就在那里。”
魉谷唯有浊云谷掌门能够踏入,堪称浊云谷最高的禁地,一直到原著最后,由于浊云谷的转瞬倾覆,魍谷的秘密都未能被揭晓。
梅惊池既然称魍谷为最后一道防线,此地必然有不为人知的特殊之处。
可竟然选择了告诉他,而不是浊云谷的正统继承人林隐?
秦顾惴惴不安:“林隐知道么?”
“小惊风…”梅惊池的笑容沉了沉,“他还太稚嫩了,小眷之,日后还需要你多帮衬提点他。”
——等等,这是什么话?
联想到梅惊池与陆弥的争吵,秦顾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梅惊池避开了陆弥凌厉的视线:“魍谷的山川是活的。”
活的…?
见秦顾面露茫然,梅惊池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玺。
玉玺通体纯黑,宛如墨水沉淀,却能看到月色从中折射出来,给人以通透圣洁之感;
它是一朵云的模样,在山中隐显,川中沉浮,便与浊云谷修士眉心的云纹一模一样。
这玉玺,就是浊云谷的掌门印。
梅惊池托着掌门印:“唯有掌门,能催动掌门印中的机关,合谷…可不只存于想象。”
秦顾彻底震惊了。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梅惊池的意思,是魍谷的山川可以自由开合,山石崩裂合一,不过只随掌门心意?
山川是活的。
秦顾即刻反应过来:“师叔是打算,引魔物入谷,再将魍谷合起?”
梅惊池亮晶晶的眼里写满赞赏:“小眷之觉得此法可行否?”
——魍谷的辛秘唯有掌门知晓,如今再加上他与陆弥,不过也只有三人。
出其不意,定然可行。
正打算点头,秦顾突然与陆弥隔空对上了视线。
不对,如果真像梅惊池说的这么轻松,陆弥怎么会不同意?
秦顾不敢妄下结论,斟酌道:“此法可有什么弊端?”
“…唉,”梅惊池叹了口气,“若说弊端,也不尽然,无非是掌门印合谷时,掌门必须身在谷中。”
秦顾猛地后退了一步,瞳孔骤然一缩。
他明白陆弥为什么反对了。